美伽轻轻打开门，不想让老师再受到任何刺激，便缓慢地移动着。房间没有开灯，虽然美伽在夜晚的视力并不太好，但他总能精确找到老师的位置，也有可能是因为宗总是在偌大的房间中缩在同样的一个角落。美伽先伸手打开了床边的窗户，然后缓缓靠近眼前仿佛已经永远失去生机的苍白的脸，好在接近之后还能听见呼吸声，仿佛在证明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想要活下去。

        宗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下半张脸迎着月辉，无悲无喜的表情却添了一份神性。这让美伽想起了他与宗最初的相遇：明明窥见神的真容是不被允许的，一但看到就必须剜去双目，但美伽认为那一刻的美丽值得让自己失去那双恶心诡异的异瞳。但是现在，神的光辉出现了裂痕。美伽想用平日里老师骂他的那个空空的脑袋努力找出一个修复神明的办法，但很可惜，也许自己的脑袋真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没有脑浆。

        世人总是愚昧的，喜欢将自己失败的因素归结于外界。他们所秉持的“正义”，不是自然法则，也不是法律规定，仅仅是别人早已策划好的一出悲喜剧。只不过这场戏的绝妙计划，选择让仅仅六个人代替成百上千个人出演悲剧。他们不知道，也不在意，只沉浸在根本不属于他们的胜利的狂喜中。对，我做到了，果然是因为那几个天才。

        也许没有有出挑的才能，也不要知道太多，像个傻子一样活着才会更加轻松。就像梦之咲游手好闲的学生们，心甘情愿成为国际象棋上的一兵一卒，胜则享受胜利，挥霍成果，败则推诿责任，咒骂上层，他们永远有自我安慰的办法。而双方的王侯将相却要相互厮杀，露出自己的血肉与獠牙，怒吼着，撕咬着，将单方面血淋淋的事实呈现给饥渴的大众。然而谁是捕食者，谁是被捕食者，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古老精致的人偶与他们表演的舞台早已开始腐朽，终于在新时代的无法停止的车轮下不堪重负而破碎了。人偶师的过度保护不仅没有如他所愿成就永远完美的舞台，反而作茧自缚。绷太紧的弦无法奏出美妙的乐章，断裂也只是时间问题。身为天才的他在仁兔和美伽无法融合的歌声中马上领悟到了自己的愚蠢，Valkyrie生锈的齿轮终于开始缓缓转动。

        这时候就要责怪命运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人偶师虽然能够精确计算到舞台上的任何角落，但却无法在舞台外也做到尽善尽美。沉浸在艺术中的他，一旦离开舞台，就像是一个倔强又脆弱的艺术品，永不退让，永不谄媚，永不回头，单纯地认为努力就会有回报，即使是俗物的眼睛也能辨认出哪边才是更好的舞台。身为人偶师在舞台外却早已被他人操纵，多么讽刺，多么无情。曾经对自己的人偶与舞台有多少骄傲，此刻都反过来压垮了曾经的帝王，强弩之末的帝国如松散的土块般瞬时崩解。

        美伽慢慢蹲下，想要轻柔地掀开盖在宗头上的被子，好让他看到不是敌人来了，让他知道是美伽来了哦。这样做也是以免他又起了疑心，歇斯底里地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赶出去。其实美伽内心也知道自己想看看那双蒙尘的华丽紫水晶有没有重绽光芒。但是宗紧紧拉住被子不让它有半分移动，美伽只好放弃这个念头，轻轻的说：老师，是我，不用怕。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美伽认真地回忆这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神明：如今这样偏执的老师，曾经也是一个好脾气的温柔的人。

        老师没有嫌弃小时候脏乱邋遢的我，还给我穿了漂亮的衣服，在我鼓起勇气逃离那个家，一无所有的时候，接纳了我让我进入他完美无缺的组合。可我明明只是一个半成品，怎么能和无暇的艺术品陈列在同一处？但是老师不辞劳苦一遍遍维护调律我，严厉地指导我，还让我借住在他家里。这样的我能靠近老师站上Valkyrie的舞台，已经把我一生的幸运都花光了吧。后来是什么让老师变得越来越偏执了呢？是艺术家天生的完美主义吗？是老师也想努力改变业界对梦之咲的看法吗？是因为我看着他偏离轨道却没有让他停下吗？嗯啊啊，真希望老师不要背负“帝王”和“五奇人”的名号，只要全心全意投入到舞台，操纵着我和仁哥就好了。

        唉，我又在想什么呢，人偶可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老师是天才，永远是最强的，他肯定会得到众人的称赞，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我要做的就是重新让他振作起来！嗯啊啊，吓我一跳！不知不觉离老师只有一两厘米的距离了！我总是这样，一分心就不知道自己刚才想要干什么！哦对了，我想抱抱他！嗯啊啊，再这样下去老师又要骂我了！唉，现在的老师能骂骂我也好啊，不论是什么样的狂风暴雨我都能承受，我只希望老师能够好起来！

        

        美伽觉得就算自己在一秒后身处地狱，万劫不复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抛去这一次因为分神而阴差阳错的机会，自己可能再也没有这样渎神的勇气了。美伽下意识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宗的嘴唇。那是像无机物一样冰凉，却不似无机物般毫无感情的薄唇。美伽能感觉到略发干涩的嘴唇纹路，能感受到扑在上唇和脸颊的气息，但是他不敢上抬眼睛去窥探神的眼睛，去弄清楚神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突然大脑像是过载一般爆炸了，美伽愣住了。与其说这是不优雅的行为，倒不如说这根本就是性骚扰吧！嗯啊啊我到底在干什么，要被老师抛弃了！我已经死定了吧！

        但是宗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美伽在那一瞬产生了复杂的情感，不是师徒关系，也不是朋友关系，如果非要形容，更像是母子关系。他轻轻地舔舐宗的嘴唇，妄图用自己并不高的体温，传递给这原本应该是优美歌声穿出的通道一些微弱的热量。美伽没有用手环抱着宗，或是抚摸宗的脸庞，而是从一开始说话的蹲姿，转变为跪在床边，用手肘称在床上的姿势，仿佛真的像一只柔软的猫科动物一般，认真的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

        就像野兽在斗争后会舔舐血淋淋的伤口，加速伤口愈合那样；就像猫科动物的母亲舔舐幼崽，为她的孩子洗净身体，杀灭病菌那样；就像自然界中野兽母亲的舔舐新生的幼崽身上的血污那样。如果老师不想做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由我来做，我的脑子很笨，根本想不到什么让老师重新振作的方法，不去就退而求其次，干脆像个野兽一样就好了，美伽这样想着。

        宗并不是睡着了或者崩溃到失去意识，他只是在不断地回想每一个将Valkyrie慢慢推向崩塌的节点，借此反省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折磨自己，以至于没顾得上肉体的感觉。

        多么愚蠢，我亲手让自己最完美的人偶仁兔离开了自己！啊，仁兔啊仁兔，如果我不视你变声期的声音为敌人，你会不会开口告诉我这个愚蠢的人偶师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而不是为了保护嗓子而决定除了在舞台，其他时间也再不说话？如果我能早一点注意到能绽放出令世间得到净化的笑容的你，都是因为我的错而让你变得面无表情，啊啊，这么一想，我可真是千古罪人啊。

        我已经不是梦之咲的帝王了，我的歌声和舞步都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没有人能够帮我调律，我更没有能力去维护其他人偶，我的命运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呢，就像他们计划好的那样。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废物人偶还跟在我的身边，一次次强调令我伤心的过去。难道他不知道我已经不是最强的偶像了吗，就算他一遍遍地重复，只是徒增悲伤罢了。我已经用最不客气的语气责骂他，让他不用再呆在这个没有未来的组合，但他还是四处打工赚取开演唱会的钱，还经常不经过我同意就接取演唱会委托，真是个不听话的人偶。啊啊，多么可悲，没有人再期待我的表演，那群俗物也不过如此，你说对吧，玛朵莫塞尔？

        嗯？嘴唇上为什么会有湿润的感觉，难道就算我沉浸在思考中的时候，我的身体也会无意识地走到桌边端起玻璃杯为我补充水分吗，这就是人类求生本能吗？真有意思，但现在的我并没有求生的欲望，我只想就此熄灭。

        宗君，不可以就这样死去哦，就算想要赴死，也必须以一种高贵的身姿倒下，而不是像这样在房间里因为发霉而死去！

        沉默了一会儿，宗表示赞同：你说得对，玛朵莫塞尔。

        脑中一阵沉默。

        宗本来就不喜欢进食，现在更是没有心思仅仅为了摄入营养就活动自己生锈的关节。虽然不情愿，但是他还是挪动了一下稍有僵硬的身体，瞥见了打开的窗户，以及桌上放着的一盘牛角面包和没有动过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