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言在水下几厘米的地方漂浮，白光像是要穿透眼皮扎到脑子里，而且有磅礴而遥远的水声。就此他醒来，两片窗帘夹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一片白光横在他的右边眼睛和半张脸上。他合上眼。

林敬言团起来翻了半个身。万籁俱寂，空调的轰鸣消失不见。不管是电费用光，还是电网坏掉，总之半夜没有暖气，冬天正在把手脚伸进他被子里。他进一步收缩，想起刚才在水里觉得浑身刺骨地发凉，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他已彻底清醒，紧闭双眼没有用处。新年第一天也就这样了，于是爬起来。衣服堆在床上被他拖进被窝穿掉，蘸着寒气，一边动作一边发抖。

冷锋刚过，前天才下过雪，夜晚应该零下吧。月亮居然还能那么亮那么圆，没有太阳，像天空的一个霸王。动作的最后他端起眼镜，对着镜子戴好，十八分郑重其事的意味，才摸出门去。眼镜是新配的，刚拿到手，试戴的时候显得人斯文，朝着镜子咧嘴笑也不觉得傻气。在那以后，很多新来的人会喊他林老师。

新年新气象，林敬言想。镜框架在鼻梁上，两个镜片框起来的视野十分新奇。外头黑灯瞎火的，他忍不住左右上下到处看看，一时间霸王似的月亮也没能把他拉回来。

他看见楼下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短短的头发四下支棱，仿佛脑袋上趴着一个不可解的图腾。他背部驼起面孔上扬，骨骼组成一种稳定结构。就这样他静止地呆望月亮，林敬言望他，情形如同目睹一个机警的珍稀牡蛎在月下摊开双壳。

牡蛎就是生蚝，其实并不机警，也不太珍稀，烧烤摊上两块钱一个。若干年后方锐听说自己曾化身生蚝，当晚便分外饥饿，于是两人摸黑下楼吃宵夜。

其实当时林敬言在想：世界上统共有多少个凌晨爬起来看月亮的神经病？

我们要知道，思维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形体。比如你在心里大喊一声：傻逼——！思维的涟漪会呈现出类似声波扩散的形态。当晚林敬言就是想神经病想得太用力，力道失控，仿佛静水投石，被楼下的牡蛎察觉。这人一回头便锁定林敬言，他俩目光发生车祸。林敬言几乎被逼退一步，居然还有余裕思索：没没没不是神经病，我要不要先去道个歉？

林敬言只好下楼去。他猫在花基边上揣着一边手，衣着比较后现代，上身臃肿而下身短裤，光溜溜的两条腿裸在外面，并不知道寒冷。

两个一站一坐，像两尊色泽艳丽的蘑菇。

与此同时他在抽烟。

他先说：你也睡不着。嗓子哑的。林敬言茫然地立在那里，想问：你不冷吗？

好像又太亲密了。林敬言摸摸鼻子尝试坐到一块去，还在为余音绕梁的神经病而尴尬。林敬言只好勉强笑笑说：太冷了。

这时候林敬言看清，他其实非常年轻，可以说是个男孩，只有骨架初初形成了男人的模样。两条瘦仃仃的腿在单裤下面晃悠，一边脚甩拖鞋。

他一动，一个喷嚏无可抑制地喷出来，深夜里仿佛传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他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说：在我老家，冬天可以，穿短袖，南京这破地方怎么回事，而且，居然，妈的不供暖。一边说，一边下半身和上半身正分别在单裤和羽绒里抖索，刚才锋芒毕露的样子仿佛幻觉。这时候他才透露一股与年龄相符的生涩，好似青年狐狸终于露出尾巴。

林敬言浑身上下裹得像个熊，很安稳地揣手在旁边，想说你这人怎么搞的，年轻人不怕冷也不是这么糟蹋。还是说你房里暖气也断了，那咱们还算有缘。林敬言停了一下，看着他又默默地蜷起来，一口雾气从鼻底漏出。

林敬言什么也没说。

他又说：诶，你看月亮。

林敬言抬头看天空的霸王。又听他抖抖索索地快速地说：小时候我看月全食，觉得全人类都马上要死了。后来我看到登月，就想做中国太空人，因为我觉得的月亮从来就像今天这样又大又亮。话说回来今天的月亮，他眨眨眼，真美啊。

林敬言惊愕，扭过头去，再度感到那股故作老成，还有里面隐隐的促狭。林敬言就失笑，想了半晌怎么接他话茬，最后挑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梦想是去看瀑布。

这么厉害。他不很走心地捧场。

两个人都笑了。

那个时候，林敬言同方锐还只有同看月亮的交情，因而对未来还没有任何肖想。暂时来说，方锐就像一轮又大又亮的圆月，像一只警觉的牡蛎那样，都是忽然闯进他的世界的东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