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赛和小队其他战友在医院被软禁两月，期间应付接连不断软硬兼有的敲打审问，要问原因大概是存活率过高，齐刷刷一队人都活下来很难不令人生疑。大家多少发现事情和泽塔有关，但都不约而同守口如瓶：且不说死无对证，上面未必相信，追责一个过世的“好人”也让他们难以安心。体会过真正的平等和关爱，佣兵的嘴给再多诱惑也没那么好撬开。虽然最后屁都没问出来，但是一队人因为这场蹊跷的败仗早已“扬名在外”，许多雇主明确表示把他们拉入黑名单，四舍五入就是遭业界封杀，只能被迫转行，某种意义上也算给前老板出了气。出院前一天大家凑在赛那屋聚餐，好不热闹，有人提议碰杯，珊妮娜贴心为她准备了一杯凉白开，以免大家喝酒她干瞪眼。期间有护士过来给赛换药，轻声细语祝她出院快乐。其实她恢复得已经七七八八，身体素质好就比常人快得多，按说术后两个月就能安装义眼片，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坚持绑绷带，一圈一圈缠着看起来还挺瘆人。“装上之后一个眼会转一个眼不会，也挺恐怖的。”“不会啊，你恢复得快，等新的血管组织长进义眼台里，它就能带动义眼片转动啦。”护士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很少有人能拆赛的台，大家又举杯，七嘴八舌打趣她，欢声笑语中好像真的成为了同进退共患难的一家人，虽然短暂到马上就要各奔东西。第二天很快来了，大家在医院门口告别，赛的行李很少，仿佛这大几年佣兵生涯在她这儿就是战争博物馆半日游，出来拎了两件强买强卖的纪念品。大家看起来都比她想象中高兴，几个人凑在一堆儿聊起以后的打算。太阳升得更高，她往树荫里挪，手搭凉棚护住眼睛。“怪不得你热，穿得这么黑能不热吗？”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以后该不会当黑社会吧？”为了不吓到旁人，赛今天换了一副眼罩。“黑社会就黑社会吧，可不要去当海盗，眼睛进了水容易发炎的。”珊妮娜又说。“你怎么不加入他们？”赛问。“说实话，还没想好以后要干嘛。不过他们说的那些——太安稳了，我肯定会忍不住跳槽，直到找到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工作为止。”然后接着过上平静的生活。赛忍不住想。职业生涯比她想象中结束得更快，也更迷茫，当时泽塔问过的问题终于切切实实地摆到了台面上。平静安稳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好呢？赛闭上眼睛。那就试一下。

赛下轮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最近的户外用品商店，买了几把折叠刀。抛去佣兵身份变回普通人，就不再拥有枪支使用权，这时随身携带刀具就成了必须。不过需要保命的时候可能不多，主要功能还是平时削苹果。这一带烟囱林立，俨然以重工业为命脉。赛继续往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一块不太干净的标志牌，上书：港湾区，欢迎您的到来！路北边还有块更破点儿的，上面写：港湾区，欢迎您再来！看起来很是凄凉。可赛却不在意，她只是想找点儿活干，也许在这种地方还容易一些——哪怕她攒下的钱已经足够在中央城区的随便一家公司入股了。找工作比想象中轻松，对面一看她的气质打扮就知道肯定不是省油的灯泡，诚挚邀请赛来这里做保全工作，包吃包住。说是保安，实际上工作包括但不限于门卫、检查水电煤、偶尔值夜、吓退来收保护费的，还要摆平家属楼七七八八的杂事儿。赛对工作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反倒觉得忙一点好，忙起来就没闲工夫再想其他的，甚至还报了夜校的课，仿佛只有每天榨干自己最后一点精力才能问心无愧上床入眠。有时她也入睡困难，在第一笔工资买的床垫上辗转反侧。这样的夜晚她总有很多问题，有的有关现在，有的有关过去，有一个人把时间串连在一起。这样就算平静的生活吗？工作变得熟练，人际关系变得和谐，处理鸡毛蒜皮都越来越得心应手，大家信任她需要她，甚至回家路上都有流浪猫过来蹭她的裤脚，这样算吗？她眼皮很痒，一摸才发现出了好多汗。洗完手擦完脸从新滴了眼药，她一翻日历才后知后觉夏天到了，胳膊一伸把窗户开了个缝儿，冒出来没一会儿的问题就被风吹散了。生活平不平静不清楚，反正她自己平静了，一觉睡到天亮。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大太阳，一天下来没人不是汗流浃背。赛的短袖制服刚发下来，拎着回家路过一间小诊所，进去开两支抗生素眼药水备用。大夫看她时不时挠眼罩，又自作主张塞了两盒过敏药。她到家揭开一看发现确实捂得厉害，上面密密麻麻浮了一层小红点儿，把药箱拎过来找激素乳膏。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纸包，赛回忆半天才想起是解酒药，眼睛坏了以后再也没喝过酒，犹豫半天还是没扔，从哪儿来放回哪儿去。第二天睡醒疹子下去得差不多，留了淡淡的一点印，赛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尽早配了义眼片，但来这边以后似乎没见过正规的大医院。这地方内里已经蛀坏了，警察渎职，黑道横行，交通除了外港就是稀巴烂，教育和医疗水平都一塌糊涂。工人们大多来自各个区域底层，拿和劳动不等价的微薄薪水，养家糊口十分困难。义眼和热天把她弄得头大，刚准备把眼罩摘下来透透气就有同事敲门。哦，怎么忘了，还能问本地人呢。保安队一共三人，门外这位看起来年纪能当她一个半的爹，据说是从生产一线退下来的，一开始只是咳嗽，声音像砂纸磨黑板，后面时不时的胸闷乏力，咳了一次血之后才终于重视起来，请了假去做检查，一查就是矽肺，本行业高发病。配合治疗没多久家里积蓄已经被掏空，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来上班，所幸老板还算通情达理，愿意留他继续工作，保安亭在尘屑飞扬的工厂里已经是一片净土了。两人简短寒暄，赛切入正题。“大家看病是不是都得去附近其他区？”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们其实很少去医院——太贵了，一般小病小灾都先去她那儿瞧瞧，不仅看得好，还不收钱——基本不收。”“世界上还有这种人。”赛感叹。“你想安个假眼珠？”赛点头。“不知道她行不行，不过不行她也会介绍靠谱的好去处。最近她好像不在这儿干了，转到海湾侧城那边，我把新地址发给你吧。”“怎么称呼她？”赛端着手机问道。居然在酒吧里办公，这能是什么正经大夫。赛开始怀疑是不是同事整蛊她，看神情又不像。“这还真不清楚，可能怕单位知道丢了饭碗吧。”赛又怀疑这人本身就是诈骗的，心想还是应该去正规医院，但出于礼貌还是又问了一句。“那长什么样？”“个子挺高，黑头发，编个长辫子，戴眼镜；平时都戴口罩，五官看不太清。”赛脸上有一瞬的错愕，幸好同事没注意到。“你今天就去吗？她晚上一般都在，但是早晚不一定，有时候比较忙就晚点儿，可能得多等等。”今天星期三，晚上有阅读课——所有课里她最喜欢这一科，从没缺席过。她在心里权衡0.01秒，然后又点点头，下一刻就已经拟出请假简讯。她很紧张，又很激动，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嗓子眼儿，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同事走了，她忍不住长呼两口气。鬼迷心窍可比夏天要命多了。

从港湾区到海湾侧城只能坐班车，一天早晚两趟，走海底隧道。站点离外港不远，赛下班步行过去，期间又路过那两块标志牌。来时灰头土脸，走时贫病交加，这点上和雇佣兵还挺相似。能不能再来，来时怎么样，多久又要走，根本没人关心；反正永远有消耗品在来的路上。她刚想叹气就打了一个抖，好像被自己酸得直犯恶心。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环境把她变得更能理解，更能共情，更像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战争机器。她继续往前走，引来一帮刚放学的小孩围观，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赛认得几个，其中一个家里养的狗脚卡在井盖里还是自己弄出来的。“快回家去。”这里离家属楼挺远，看天又像要下雨，赛开始轰人。这一小撮听见了也不怕她，把一个扭扭捏捏的男生拱出来。“你穿这个……真帅！我以后也想当警察！但我可能做不到……”他越说越没底气，低着头显得很小一个。赛还想着纠正小孩的说法，手已经先于意识拍拍他的脑袋。闪烁的车灯越来越近，赛必须要和他们告别了。

到“契约”门口时赛已被浇成落汤鸡，红头发的酒保也是老板热情接待了她。他夹着毛巾端着热水回来正碰见赛坐在吧台对着手机用功，脑袋马上要伸进屏幕里。赛看他过来，就把手机递给他：“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这下面是几点雨？”她指的是天气预报图标。两人把手里东西做了个交换，对面认真看了一会儿：“云下面有五个点。”赛披上毛巾，抱着水杯冷得直打哆嗦：“我一直看的是两点雨，中间一道闪电。”“你可能需要配副眼镜。”酒保把墨镜往下推了推，露出左眼狭长的一道疤，从眼皮一直通到眼下，“不用太担心，手术之后有点视力影响也是正常的。给你试试我这个，有度数的。不介意吧？”赛摇摇头，紧接着问道：“能摘吗？”她指指自己的眼罩。“可以可以，我是成年人，不害怕。”得到老板首肯，赛把这块湿乎乎的布从脸上剥下来，不用看也知道眼皮肯定泡得发白了。她拿着墨镜倒着往脸上比划，借机瞄了一眼他的铭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维尔特”。“确实是我看错了。”赛把眼镜还给他，“怪不得我觉得天气预报不太靠谱。我以为今天是雷阵雨，结果风把伞都吹劈了。”维说：“店里的伞可以随便用，有空来还就行。今天过来看病吗？”赛嗯了一声。“那可能得再等等。喝点儿什么？我们也有无酒精饮料。”“我都行。”赛摇摇头，她看酒水单看得眼花缭乱，绝大多数都没听说过。维于是从吧台下面翻出两盒橙汁，其中一盒推给赛。她插上吸管喝了一口，表情十分为难：“有洗洁精味儿。”维也喝了一口：“是哦，确实不太好喝，难怪销量是最差的。”赛看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一边盯他一边又喝了一口。“老板请客，有缘小孩特供；你不要觉得它难喝，这可是市面上唯一一款鲜榨的，VC含量很高。”赛一时语塞，含着吸管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谢谢，心想酒吧老板已经被医生同化成这样，说话一股良药苦口利于病的味道。两人又天南海北扯了一会儿，从酒吧音乐聊到餐饮文化，从社会体制聊到眼睛术后保养，最后感叹当今社会赚钱多不容易，大部分时间都是维在说，赛在听。“你们这行挺不容易的。”维看她头发干得差不多，又从吧台底下摸出一袋小皮筋。“我不是警察，就是一个普通保安。”赛解释道。她头一次用，崩坏两个才扎成一个小揪揪，在后脑勺上支棱着。“知道，但你们那边不是什么都得管嘛，跟片警也差不多。”他使劲吸了吸，吸得盒子都憋了，“我有个朋友，原来也是警察。”赛知趣地没再问下去。这里最不想看到沉默，维绞尽脑汁回忆想找出一个能让她多说两句的话题，却被赛捷足先登。“我原来的同事发了她的猫，叫歌尔，你想看看吗？”维伸出脑袋：“是一只好猫。”赛难得笑了：“这算什么评价？”“毛色雪白，看起来很听话，如果能抓老鼠就更好了。不过现在猫都很娇贵，养起来费心费力的。”赛回想了一下自己见过的流浪猫，身上花纹很杂，大多看起来不怎么干净；但是十分灵敏矫健，不要说抓老鼠，抓人都没问题。“很漂亮，但不实用。”赛作出中肯评价，“比起它，我宁可选择一个土豆。”“那养一只叫土豆的猫怎么样，会对它更喜欢一点吗？”如果不是赛还端着手机，今天也没喝酒，一定会怀疑这是歌尔成精；但实际就是有个一身纯白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拎着一把滴水的伞。“维尔，你朋友啊？”维看了赛一眼：“是啊，我们等你好半天了。今天回来可不太早，外面雨下的大吗？”女人认真想了几秒钟：“很不小，感觉一晚上都不会停。”她走近了一点，赛看她两颊酡红，显然喝了不少；又想到之前的亲昵称呼，自然而然将两人认成伴侣，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也理解为撒娇一类，殊不知人家通过挤眉弄眼传递了多少信息。“你要不顺便带她换件干衣服，来的时候都浇透了。”赛面对维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连带对他的爱人也不排斥。女人握住她的手腕：“来吧，可怜的小猫咪。”

女人问是不是很失望的时候，赛机械地摆摆手，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穿家居裙的两条腿上，任由她把自己按在椅子上，戴上手套一手扒眼皮一手拿手电检查自己的眼睛。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就算喝了酒动作还是很有条理，这大概就是执业医师的素养。女人叫作“瞬”，自称今天来替黑头发那位的班——确切地说自从搬到这里就都是她在看病了。赛不死心地又问起那一位在这里行医的时间，瞬回答了一个惊人数字，并强调中间不曾间断过；赛算了算，当时自己甚至还没入行，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们原来认识吗？”瞬问道。赛刚想摇头就被瞬捏了一下下巴，不由得感叹醉鬼手劲怎么如此之强壮。“不要晃来晃去的，看不清了。往光这边转——”瞬把手电筒挪向患侧右边，盯着义眼台不太流畅的转过来，“再往另一边看，好。”“是我认错了。”赛像是才回魂，“我以为是一个朋友，听别人形容感觉很像，就想确定一下。”结果显而易见，不是。瞬一下贴得她很近，鼻尖轻抵着，带着酒精味道的呼吸打在她脸上：“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赛分辨不出她是本身就性格恶劣还是喝酒之后爱好寻人开心：“我是眼睛没了，又不是泪腺坏了，你照这么半天当然会有反应。”瞬一下没绷住，眼睛笑成两弯月牙。之后她又推着赛到镜前教她如何自检，每天左右转多少下才能起到康复效果。瞬比赛高出一截，赛要稍微偏着抬点头才能看清，脖子自然而然停在一个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角度。赛感觉自己也被瞬熏晕了，要不怎会觉得这场景如此似曾相识。她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不会对每个女生都这么说吧。”瞬居然把她转过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没有，肯定没有。这张脸见过就不可能忘记的。虽然搭讪套路有点过时，但是姐姐不讨厌哦。”赛闹了个红脸，刚想解释，话头又被瞬截胡：“我们明天早点去医院，这样就能排到最前面，量尺寸很快的，顺利的话你上班都不会迟到。”赛点点头。“但是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出去找宾馆也不容易，不如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留宿。我睡觉很安静的，不会耍酒疯。好吗？”这问了等于白问，她露出一副“我全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点头同意就可以”的表情，赛秉承不和醉鬼讲道理的原则没有拒绝。“但是我不穿裙子了。”她突然想到对她十分亲切的红发酒保，竟有想道歉的冲动，“那维尔特怎么办？”“他知道我们今天比较忙……”瞬语焉不详地来了这么一句。赛头一次被成年人间的情趣狠狠shock到，眼睛瞪得很大。瞬这才补充说道：“我的意思是他睡自己房间。”赛又一次被震撼了。“你不会以为我们俩是夫妻吧？”赛点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做肾结石认识的。虽然我很喜欢这地方，但也没必要用当老板娘换取管理权吧！”瞬乐了。“你可以入股。”“我一个月才挣几毛钱。”瞬很夸张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其实这地方挺值的；虽然酒水生意做得很一般，其他生意倒是不错。”赛居然认真考虑了这个提议——虽然并不知道其他生意具体指什么，但像这种今晚“和维不像老板与客人、和瞬不像病号与医生”的关系还挺有诱惑力的。

两个人洗漱都要相互谦让，最后还是猜拳决定先后顺序，赛三局两胜，先洗完换上瞬的睡衣裤滴了眼药上床。躺下以后她还是觉得很没实感，翻来覆去睡不着。胡思乱想之际浴室里水停了，赛马上闭眼，生怕醉酒人看她没睡再鼓捣出什么幺蛾子来。没一会儿瞬出来了，坐在床边擦身体乳，一股橙子味儿。她右手也没闲着，一会儿捋顺赛的碎发，一会儿捏捏她的耳廓，又摸摸她的眉骨，顺着眉毛的方向一点一点滑下去。赛平素最讨厌别人摆弄她，正要装作不经意把瞬挥开，就感觉有人亲了亲她的右眼。“一定很疼吧？”她听见瞬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