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了碎石砾的山顶。由于常年被狂风眷顾，云层可怜兮兮地覆开薄薄的一层。Valkemare的双月映出一圈金色和一圈蓝色的影子。星辰闪烁着，等待撕开防线冲击地上遥远生命的瞳孔的那一刻。

罕见的绿星云龙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满意地留驻在高耸的巨石顶。漆黑的龙类躯体上散落着翠绿的光点，翅翼和尾尖上甚至连缀拉扯开漂亮的光晕。它俯冲到中途就突然化成了人形，改变的重力、风向和惯性却没能成功使他与既定地点偏离。落地的一刻膝盖利落地弯曲。完美的省力技巧，尽管看上去有点像是炫技。

王杰希就这样坐在整个岛的最高点眺望他的星辰。

随着夜色的加深，风愈见狂暴起来。最后的薄云也被吹散。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与他的星云之间的交流。

一切本应如此，可惜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那么契合他的心意。

所指并非自然环境的不顺遂。星云龙拥有所有龙类中最好的视力，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选定的星云，这也决定了他们自己身上星空图案的颜色和形态。尽管王杰希的眼睛乍看起来不如其它同类那么……正常态，但他依然是星云龙里能力毋庸置疑顶尖的那一个。他身上的绿色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通常他的族人会是蓝色或紫色的外表。星云龙对此大多保持缄默，但这不妨碍其它物种以与他们相比可谓“短浅”的目光进行揣测。据说人类已经据此总结出天文学规律，蓝色和紫色的星云离他们所处的Valkemare陆地最近，接着是红色，最远才是绿色。标注理由就是一行明晃晃的“参见Nebula的变种说法与四色数目之比”。

黄少天蹲在地上喋喋不休了这么一长串。最后他说：

“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厉害还能有心思去读人类奇奇怪怪的作品，是文州告诉我的。他是一只夜曲龙啦。你知道夜曲龙吗？那些家伙一遇到光就会石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机制啦，毕竟我也是吸收月光却晒个太阳就死的奇怪物种。你说夜曲会不会也有能适应的光线啊？比如你们身上的星光之类的？”

王杰希忍无可忍地中断了与星辰的对视。

广阔的砂原上孤零零的月之先驱看着他翠绿的眼睛慢慢立起身。一个进攻的姿态。

星云龙冷冷地注视着他。

失算了，王杰希想。对方这么一大段话的重点无非一句，这一片区域已经有了常驻者，一只月之先驱和一只夜曲。

然而尽管意识到自己“外来入侵者”的身份，他也并没有移驾别处的想法。无他，与夜空的距离大概是所有星云龙最不可理喻的执着。

……就好像虽然他对这只月之先驱出众的语言能力早有耳闻，也明白这是对方捕捉甚至制造机会的一种手段，但切身体会的时候还是不想忍耐一样。

这种时候只能用大陆通用手段了。

打一架吧。“入侵者”毫无心理负担地这么决定，抬手丢了一个凝聚着大量变化元素的符咒。

一向静寂得只有山风喧嚣的山顶今夜是少见的狼藉。

月之先驱一向以速度著称，但作为代价他们的躯体即使是龙型也轻得出奇。他们往往对隐藏和突击擅长到极点，可正面对抗的时候无法避免地存在弱势。黄少天张开的双翼在金月Aurax的照射下已经增添了两对幻象。但他依然占不到任何便宜，独属于王杰希的星云此刻正在他们头顶旋转。来自夜空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向他们提供，随便哪一方都是可封为传说的奇景。然而龙体之间的冲撞近乎狂野，元素暴乱飞溅，各种看不出原物的残骸胡乱地奔腾，将所有的美感无情破坏。

直到一道魔法的炸裂波及到一个奇怪的区域。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狂暴的元素按弧形溅开，于是本来空无一物的砂石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块漂浮的圆弧形的石头。

王杰希很快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一个用秘法隐藏起来的临时庇护所。

被元素近距离轰击并非小事。尤其变化元素相联系的魔法符咒，除非施术者刻意剔除，这一族以难以捉摸而闻名的元素所凝结的符咒甚至会吸附它们在空气中游离的号称最稀有的同类——时间。

隐形的建筑随着一阵喀拉喀拉的不详声逐渐显示出全貌来。

黄少天立刻停止了攻击。

然而已经于事无补，很快脆弱的仅有隐藏功能的庇护所崩塌下来。

月先驱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去，在灾难发生之前抢救出一个人影。

也许是战斗的乱流冲击了同样狂乱的夜风，震颤不已的空气终于平静下来。云层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总算切断了乱来的两头龙与夜空的能量联系。

人形态的夜曲龙终于动弹了一下。

“一场被突发中止的突发战斗。”他含着笑意评价，“倒是非常精彩。”

明明打得认真却惨遭观赏的两头龙一时无言。

星云龙翠绿的瞳孔里映出喻文州浅黄的眼睛。平心而论这样镇静温和面不改色的人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但那句话最终还是成功地让王杰希对喻文州的第一印象带上莫名的嫌弃。

最后先回过神的是黄少天。

月之先驱震惊而迅速地捕捉到了要点。

“等等，文州……你真的能适应他身上的星光啊？”

这个发现实在具有冲击性。还是人形的夜曲龙望着面前这只自带绿色星光的变种星云，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支棱的双耳间光滑的龙鳞。

头顶正中，不管是对人类还是龙类而言都有点尴尬的部位。显然这片砂原的领主和入侵者之间并不应亲密到这个地步。王杰希出于谨慎往后移动了一段。

喻文州的手停在半空。

“看样子是的。”他倒也不急着活动筋骨恢复一下石化良久的躯体了，反而对着还是原型的星云露出了一个十分纯善的笑容。“真特别，你的光‘冻结’不了我。”

对他而言，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的开始。

王杰希几乎从尾巴尖儿涌上一阵不妙感。

而星云的预测一向准确。

山巅的龙族成员从此正式由两只变为三只。自从发觉王杰希的星光对于夜曲龙来说——又或许仅仅针对喻文州这一个体，不过这并不重要，沉迷炼金术的夜曲一族之间并没有星云那么稳固的集群意识——有某种特殊意义，这片区域原本的主人没有再与不速之客爆发新的冲突。而对王杰希来说，这里海拔足够，星光充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正对遥远空间的翠绿天体，能量适合而丰沛，除了两位原住民之外也没有龙会无聊到耗尽气力飞上除了碎岩空无一物的山巅，是良好的与星空安静交流的场所——除了一件事。

“你要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

云层聚合的时刻，罕见的绿色星云龙收起了他的翅膀。这一动作比平时稍微不那么流畅，也许是因为与星空沟通时长期保持的极力舒展的动作，也许是因为有那么另外一条龙盘踞在他停留的这块高耸的岩石下注视了很久。

龙形态的夜曲正从冻结的石像状缓缓复苏过来。蓝色的细密鳞片逐渐替代了棕灰色岩状的表皮，沉寂的眼睛里映出了一点绿色的星光，尽管这一点光芒很快就随着王杰希收起翅膀的动作消失了。喻文州安静地看着他。好像有和星光类似的东西在他眼睛里，和星云一样缓慢又执着地旋转着，王杰希想。

“我被晒到就会石化，”复苏的夜曲龙说，“‘看’是不存在的概念，你让我移开目光也没办法。”

——那你还从加了法术的庇护所里跑出来？知道会石化还故意提前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变雕像？

在漂亮的翠绿色眼睛无声质问的注视中，醒来的夜曲就像从沉眠中苏醒的人类那样舒展肢体，平时冻结在一起的两翼展开，长尾蜿蜒成优雅的曲线。“尝试一下星光浴也是很不错的事——怎么说呢，有点羡慕你们这些接近光的家伙。”

王杰希的尾巴下意识甩动了一下。和夜曲龙完全光滑的尾部弧线不同，星云龙的尾部底端淹没在一团状若活火的能量体中，正是星云龙和他的星云的色彩。喻文州的眼底随之便也有了流星划过一般的曲线。王杰希注视着下方的一切，尾端不自觉又晃了一下。龙族思考时确实习惯这样。

“我白天在密室里测试了一下，其他的发光体确实还是不行，”喻文州说，“应该需要你身上的物质做进一步的确认，也许有点冒犯，不过鳞片就好了。”

“鳞片？”

“龙形时两耳连线中点的那块最好。我的炼金术主要是提取出其中的能量来进行组合配置，你知道，那一片蕴含的能量是最多的。用它的话我可以一次处理完材料，每次取一部分进行实验，这也是最有效率的方式——除非你不介意拔复数的鳞片来替代。”

夜曲龙尽量诚恳地进行叙述他白日的研究成果，甚至提到了几种他认为或许可行的配方。星沙，蝎尾草，甚至海边才产的夜光珠。王杰希知道，炼金术是夜曲一族擅长的领域，并不是血脉天赋，但在这一种族唯一的遇光石化这么个有害无益的血脉天赋之下，这算是他们唯一自保的力量。要对外族阐明自己唯一力量的运行机制是很危险的事情。连呈现四色的原理都依然成谜的星云龙在这一角度很容易就能升起同理心。他确实需要自己。

但这又怎么样呢？

“我尊重你，”王杰希说，“虽然天然特质，说理解你的痛苦会显得轻率和不切实际，但我可以对此保持肃穆和审慎。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因此就无条件给予帮助。如果你坚持要一个理由的话，我只能说，赠与鳞片对于星云来说有特殊意义。”

喻文州静默了片刻，然后礼貌地对他颔首。盘踞在上方的绿星云有一瞬间惊异于他此刻表现出的好说话。这只夜曲给他的感觉像偶尔会缠住那些飞得横冲直撞的龙的藤蔓，柔软但极难挣脱。尽管自己已经使用了比平时更长的话语去解释。此刻他脑中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人形态夜曲龙眼中的星光——那确实是星光，来自他的两翼。夜曲的眼睛很亮，星云无法揣摩禁止接触光的物种第一次得以正面面对光时的心情，但他下意识觉得这对于对方而言也是重要到不能轻易干休的事情。

“我知道了，”喻文州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年轻的夜曲龙对他弯下了修长的脖子，向着沙砾的彼端飞去了。王杰希注视着他的背影。喻文州飞掠的同时看见地上少数光滑的石块突然反射出微弱的绿芒，他没有感到将要石化的迟滞，所以那是王杰希再次张开了他的翅膀。光线强到能看见反射的光晕，对方应该不只单纯伸展双翼，或许还动用了力量。美丽恍如真实的绿色星云图就在他背后展开，只是背对飞行的夜曲龙无法看到全貌。

是一只可以称得上温柔的龙，喻文州想。也有处事的准则和贯彻的意志，果然不是两句话可以说动的。

这里也包括，在云层聚集之前，面对注视没有被挑衅，面对石化状态无法自保的夜曲龙也没有出手。这样一来提前设下的防御反击的炼金图阵就失去了作用，隐藏在暗处的少天也没有时机动手。全程堪称耐心和温和，王杰希也没有给他们动手的理由。

所以果然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第二日的晚上，高空盘旋的星云龙在降落之前就看到了最高处的岩石下端坐的夜曲。蓝色的龙族愉快地对他晃了晃尾巴，就在拨云而出的星空下一点点变成了石像。王杰希瞪着他，有那么一刻怀疑昨天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的臆想——尤其是最后离别时那一点犹豫和歉疚感，简直就不该存在于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