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是一只小人鱼。

一只自出生起就被大海抚育着，聆听潮涨潮落、安眠水草柔波的货真价实的人鱼。原本以为自己的鱼生目标就是四处流浪，领略不同海域的大好风光，做海妖之歌与鲸鸣的传述者，就像陆地上的吟游诗人一样。啊，如果可以，最好也能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在某一天得到长出双腿的宝贵机会——

虽然跟他想象的有点儿不一样，但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因为他被一张网子给捕上了岸。

怎么会这样……明明他只是在路过这片水域时浮上海面透了个气，一不小心瞥见了这座豪华商港。夜间，港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好不气派。小人鱼是第一次见这种规模的宏大场面，一下子被深深吸引，漂亮的翠色眼睛里立刻盈满了光——虽然人鱼很少有喜欢热闹的，但温迪偏偏是那极其罕见的特殊个体之一。

没关系！蒙德是自由的城邦，蒙德的人鱼当然也是自由的啦！性情什么的就是要多元才好！

还住在鹰翔海滩的时候，哪怕只是两个小孩子来这边儿捡小螃蟹和贝壳，温迪都会悄悄探出脑袋，躲在礁石后头远远观察。他太喜欢人类了，人类会筹划节日和派队，会唱好听的歌、喝带着醇香气味儿的水，将一种垒得高高的美味点心分到无数个小碟子里，大家一起享用。只可惜，很少有人来这边野炊，所以这些美好的东西，温迪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他只能趁着每年春末，远远看着人类居住的城镇里升起许多明艳的气球，轻飘飘浮至高空，乘风飞走。

温迪也喜欢风，风让他再一次明确了四处旅行的愿望。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上岸，用再也不怕干燥的皮肤好好享受浸沐在风里的感觉。

虽然有点儿奇怪吧！一只小人鱼却向往上岸……温迪在心里嘟囔着，尾鳍却情不自禁摆动，慢慢向港口靠近。唔，渔船来来往往进出的地方，对人鱼而言危机四伏。但他只是靠近一点儿、一点儿而已，没关系的吧！

温迪绕着港口游了一圈，找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偏僻之地。只要躲到不远处错综交杂的木制步道下面，顺着路径小心潜游，就可以听港口形形色色的人讲许多有意思的故事，为自己的旅行多添一笔收获吧……

不过说起来，那边上搁着的一堆物品是什么呀？温迪满心好奇。因为没有灯，他看不太清，于是决定凑近，扒着步道边边上去瞧瞧。

然后他就撞入了一堵无形的屏障。

……哎？

小人鱼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了一番。立刻便有数条韧而硬的细丝深深嵌入了温迪身上鳞片的缝隙，将它们死死勾住。哪怕只是再轻轻动弹一下，都有可能勒入皮肉，将被鳞片小心护住的身体割出数道血痕。

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渔网？！步道上的那些，不会是归家的渔人留下的渔具吧……？！

温迪瞬间慌了——他是很在乎自己的身体的！一想到从小到大没怎么受过伤的身躯要被这张网子折磨到惨不忍睹，温迪就觉得无比委屈。但他现在连动都不敢动，只能任海水将自己托举着，随潮汐涨落缓缓起伏。他也试着想帮自己解开网子的束缚，但这渔网实在过于结实，而且小人鱼完全不懂得它的构造，小手捣鼓了半天，却也只是白费力气。

温迪很快泄了气：他可是蒙德海域里唯一会编辫子的人鱼，手已经很巧了！连他都解不开的话，那，那就是真解不开了呗……

夜深了，港口的灯光都变得黯淡，人声也渐渐远去。小人鱼的伤口没在水里，因被盐分浸泡而隐隐作痛。不知是夜里的海湾降温了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温迪感到昏昏欲睡，但他又不敢睡，怕自己失去意识后身体放松下来，重力影响下网子会嵌得更深。但睡不睡到底是由不得他做主，一阵晕眩过后，温迪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似是被什么炙烤着一样，将温迪生生疼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好晒。

平日温迪都是卧在浅海的水草群中醒来，葳蕤的海草会为他遮蔽刺目的阳光，保护小人鱼柔嫩脆弱的肌肤。可是现在，烈日直挺挺打在他身上，灼热的温度让小人鱼几乎刚醒来就又要晕厥。更糟糕的是，没了海水的庇护，被烘烤多时的木制步道烫得惊人，感觉再呆在上面一秒都是煎熬。

温迪本能地挣扎起来，很快意识到这就跟他想自行解开渔网一样完全是徒劳——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捞上来多久了，身上干的要命，感受不到一点点会让他舒服的湿度，只有被夺眶而出的生理性泪水润泽的眼睑尚能睁开一点。随着他的动作，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与惊呼，温迪努力地撑开眼皮，每每捕捉到一个人影，就因为眼球的干涩与刺痛迫不得已重新闭目，只能潦草地判断：现在他的四周围了一圈人。

即便小人鱼睁眼的时间很短，还是有人看清了他眼睛的颜色，很快这个消息开始在人群中口口相传。璃月港千百年来第一次捕获鲛人这种神话中记载的生物，居民自是欣喜与紧张交加，只想近距离看看这条小人鱼，或是询问撒网的渔民有什么感言，兴奋起来便完全忘了：人鱼是需要补水的。

没有水，还正面接受烈日暴晒，温迪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他尽力张口，想要从咽喉中挤出一声求救，但发出的终究只是可怜的气音，非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还适得其反，让口腔里最后一丝水分也彻底蒸发。于是人们看到，这只小人鱼忽然弓起了身子，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也不是咳嗽，更像是干呕，好像在拼命压迫着自己纤细的身体，要将内脏都吐出来似的。

好难受……好疼……

想要水……

温迪无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却渐渐涣散开来。不会吧，他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吧？明明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看，也没有实现安全上岸的愿望……还是说，人鱼根本没办法实现自由自在享受柔风吹拂的愿望吗？

他感觉大海尽在咫尺，甚至能闻得到那股熟悉的咸味——明明就在步道的下面。现在网子已经解开了，如果他能翻滚一圈就能立马回去，回去他就安全了。但是即便拼尽全力，他也只能小幅度摆动他的尾巴，半透明的鳍在空气中可怜兮兮地颤抖着。

谁来……救一下他……

此刻人声突然一片嘈杂，加上大脑的混沌，温迪很难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在即将撑不住要晕过去的前一秒，他被一件浸透了海水的厚实外套从头到脚盖住了。

来者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小心揽入怀中，像是在对待一件世上最罕见的珍宝。随后，小人鱼的嘴巴被轻轻撬开，一股清甜的水顺着喉管缓缓流下去。温迪如释重负，带着蹼的小手情不自禁覆上正用容器给自己喂水的人的手。他是没什么意识的，只是觉得好舒服，舒服到眼睛都眯起来。那个人貌似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很快重归镇静，将补充完水分后心满意足沉沉睡去的小人鱼用外套仔细包裹，然后抱了起来。

“钟……钟离先生，您这是……”

目睹了这一切，终于有人从震惊中缓过神，迈步上前询问。

往生堂的客卿叹了口气。

“鲛人是快要灭绝的珍稀品种……你们将他搁置此处良久，他都要受不住了，依旧无人问津。”

人们开始切切索索交谈起来，大抵是意识到确实处理的不够得当。毕竟，发现鲛人是件新鲜事，在以行商称著的璃月，看热闹的商贩们第一反应是如何交易这只小人鱼，好像也无可厚非。

“方才折腾了这一番，不知他的身体有无大碍，我还需将他带回去观察些时日。”钟离道，“当然，价钱的话，还请稍后来往生堂另外商议。”

价、价钱……？原来带自己走还要花钱的吗？

此刻缩在这位“钟离先生”怀里装睡的温迪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些。他感觉“钟离先生”应该是注意到了，轻笑了一声，但似乎除了自己并无他人听见。

哎呀，听意思，他把自己带回去应该不是为了吃掉吧……希望他能讨厌海鲜啊……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需要担心的事了，关键是享受当下嘛。这种湿润又安心的感觉……他还是很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