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喻文州走后就没有再回来了，他本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擦干净泥点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好似回到了最初。但是谁都清楚，发生过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只是选择了封存和刻意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拿着千疮百孔的心给别人看有什么意义呢？


自喻文州和王杰希那日分手后，李红回去把自己的存折和银行卡全都拿了出来，清算存款。她平时没有理财的行为，但会把王杰希每个月给她买药的钱悄悄的存在一张银行卡里。她不敢用这笔钱，每看到这张银行卡她都会感觉有人戳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说：看哪，是你亲手把王杰希毁了，你怎么不直接病死呢？
李红是个软弱的女人，遇到事情她会逃避，会藏在心里烂死，但这次她想把这根烂刺拔出来。她逃避太久了，她都快忘记当时把王杰希从出租屋里抱出来，只会咿呀学语的王杰希在她肩头哭着喊妈妈了。她想，她是王杰希的第二个妈，她都不护着王杰希，他该怎么办呢？
李红在市区附近找了一间屋子，虽然加上阳台也只有80平米左右，但是向阳，开了窗帘阳光可以照亮整间屋子。她把存款都给了户主，告诉他这笔钱能租多久就签多久的合同，期间若是敢赶人，她就会和人拼命。户主有些无奈的笑笑，以为是李红讲了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
最后他们签了一份租期为5年的合同。房屋使用人：王杰希。


王杰希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照样会和别人上床，收钱，但他在空余的时间里，不再是待在出租屋里抽烟发呆了，他可能会去电影院看一部看不太懂的文艺片，或者去看看画展。
王杰希看不懂这些，在他的感官里只有最直白的好看或不好看，夸张的线条和色彩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团色块罢了。王杰希想，喻文州的世界可真难懂。
不过是把个月的时间，喻文州渐渐崭露头角，他是优秀的青年画家，还和跨专业的朋友合开了一家公司。王杰希几次在杂志上看到过喻文州的照片，他穿着合体的西装，面对镜头笑的谦逊温和。喻文州选的领夹都很精致好看，不过都不是嵌着祖母绿的金色底。
应该是扔了吧？王杰希想着，然后抽着那本杂志，付了账走出了商店。


王杰希回到出租屋后发现李红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他关上门，把杂志放到柜子里后朝李红问道：“去体检了吗？医生怎么说。”李红点了点头，说没什么大碍。
王杰希嗯了一声，往电热水壶里装了些水准备烧水。
李红看着王杰希的背影出了一会神，随后拿出自己的包，从中摸出一个包着黑色塑料袋的文件夹递给王杰希。
王杰希接过文件夹，从里面倒出了一份房屋租赁合同和一张名片。他拿起合同快速的浏览了一遍，发现最后的房屋使用人写着王杰希的名字。王杰希皱着眉询问李红是怎么回事，李红突然红了眼，抬起双手捂住对面男人的脸，一直瞧着。当初那个分不清人，哭着喊她妈妈的小男孩已经挣扎着长大了。她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没有很好的照顾这个小孩儿，他不哭不闹，自己竟然心安理得的认为他一直过的很开心。
王杰希拿手抹掉了李红流出来的眼泪，软声问道：“红姐，到底怎么了？”
李红松了手，抽出纸巾擦干了泪，然后开口说道。
“我还托人在市区的给你找了份工作，工资我不清楚是多少，但是在一家书店里工作，不会很累的。我还给你在市区租了套房子，已经租了5年，不过接下来的租金你得自己付了。房子朝向很好，晒得到太阳，离市场也挺近的，你到时……”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像是嘱咐即将上大学的儿子，事事俱细。她在提到房子的事情时，眼睛里充着光，想象着美好。
“我不要。”王杰希拒绝道。他看着被拒绝后显得有些迷茫的女人，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说：“红姐，我现在很好，我不需要这些。”
王杰希的拒绝其实李红能预料的到的，王杰希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劝动他。李红心里一直知道，但是王杰希的拒绝像把砍刀，豁开了她心里堆着自责和无助的栅栏。
“王杰希你想让我恨死我自己吗？我想对你好啊，我想你远离我、远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啊！我只有你了，我只想你好好的啊！我只有你了啊……”
李红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的朝王杰希哭着、吼着，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播着王杰希的“妈妈”和“我恨你”。她把所有的情绪和心思都藏在了心里，忽然被开出了一个口子，她试图去堵住这道口子，结果发现它越来越大，最后把自己淹在了里面。
王杰希从未和李红说过我恨你，喊她妈妈也是他两岁的时候，早没了记忆。李红把这份真真假假的爱恨都埋在了心里，受了潮，也发了芽。王杰希不恨她，但是李红恨她自己。她想，自己不是王杰希的母亲，也根本不配当谁的母亲。


李红在王杰希屋里哭累了，被王杰希哄着回了自己屋内。
一个星期后，王杰希敲响了李红的门，看着在床上顶着乱糟糟头发的李红说道：
“我去过书店了，后天开始上班，今天要搬家了，你帮我整理一下吧。”
李红从床上坐起，有些发蒙，等她理清事情后立马清醒了起来，她随意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接过王杰希递来的牛奶，笑着直点头。
“好好好。红姐喝完帮你。”


王杰希屋子里的东西很少，两个人整理了两小时就理好了，总共也就打包了一个行李箱，但在李红的坚持下还带上了一袋被子。
王杰希拎着棉被走在李红的身边，随后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李红坐在出租车内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王杰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王杰希的名字。
“我听说别人搬迁要给个红包的，红姐也就准备了一个，里面只有两千，不多，但你收下可以置备点锅啊，碗啊什么的。”
王杰希看了一眼红包，没收。李红也没有坚持，把红包放回了自己的包内。


王杰希和李红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房屋内，并一起去家具市场购买一些生活用品。
新租的房屋内家具都有，差不多可以是拎包入住，但是李红还是执拗的要给王杰希买一套床上三件套。她仔细的给王杰希挑选着花纹、洗漱用具，还特地买了个小锅。
房子内有两间房，但是只有一张床，李红帮王杰希铺好床单就回去了，走前还叮嘱对方要好好打扫灰尘再睡觉，王杰希一一应下了，看着李红进了一辆出租车内。
回到新屋子里的王杰希，望着有些空荡的房子有些陌生。他把睡房打扫了一下就躺在了床上，结果在枕头下面找到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这是李红没给出去的红包。王杰希觉得有些好笑，捏着红包看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回了自己的枕头下。
他一觉天亮。


王杰希在书店里已经工作了一个月了，老板曾多次调侃这一个月里女性客流量远远超过男性的。王杰希笑笑不做声，他想着到时候请几天假，带李红到市区里转转。
几天后，王杰希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李红死了，烧炭自杀。
王杰希请了假赶到李红的出租屋内时，尸体早被抬走了，整个屋子里被李红整理的干干净净的，床边还放着一个碳炉。
李红的几个小姐妹在屋子外哭的泣不成声，扰的王杰希有些头疼。
王杰希抿着嘴进了屋，在李红的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一份遗书和一个存折。遗书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写着王杰希收。
李红没有读过书，只认得几个王杰希交过的字，但这份遗书她写的很认真，一笔一划的模仿字典里的字形。王杰希看着信封沉默了很久，而后打开了那份遗书细细的读着。


亲爱的王杰希：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红姐应该已经死了，你放心，我走的很安静，不会有痛苦的。我上个月体检了，结果很糟糕，我的心脏又出了问题，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医生说要在做一次手术，但是费用又要几十万，风险也很大。我想了想，我已经因为杰希活了一次了，再活一次也没有什么必要。这几年红姐很开心，红姐悄悄去过书店了，杰希还是很受欢迎的呀，店里都是女孩子，和超市里情况一样。哈哈哈。
杰希，红姐给你留了点钱，你要好好吃饭，我感觉你都瘦了。
红姐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我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走出这个街道，对不起杰希，希望你不要再恨红姐了。
杰希再见。

                                                                李红
李红洋洋洒洒的写了一面纸，但是整页纸上提到的都是王杰希，只是在纸的背后写了一行字，但被划掉了。
背后写着：陈国平要结婚了。


王杰希将纸叠好放回信封里，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胀，有什么东西堵着出不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吐出来的是一声颤抖着的低吼。王杰希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幼兽，沉重的呼吸着，低声的喊叫着。但是无人在应答了。
王杰希一直把李红当成自己的母亲，他愿意对她好，于他而言，李红是最亲的人了。李红的自杀带走了王杰希最后一点心脏。


李红的葬礼在王杰希的操持下举办的很热闹，她生前是个爱热闹的人，死的时候是一个人，多孤单啊。在丧礼举办期间，陈国平没有来过，王杰希也料到了。
李红用强硬的方式护着王杰希，但用了软弱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一生。


王杰希给李红办好了葬礼后就回到了她给租的新房子里，他把李红留下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让她的小姐妹们拿走一些做个念想，最后王杰希只带走了遗书和存折，还有一张她的照片——她抱着仅有三岁大的王杰希，面对镜头笑的灿烂。
李红走的时候已经快入冬了，王杰希就抱出李红塞给他的被子盖上。天下母亲的好像总是会未卜先知，事先整理好一切所需，就怕孩子有些意外。王杰希枕着李红给的红包睡着了，他以为会是一夜无眠，但却是一夜无梦。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轨道上，王杰希每天都去的工作，然后回家。日复一日。
很快要到圣诞节了，街道上又开始热闹了起来，书店老板为了应景特地在玻璃门上挂上了圣诞老人头像和圣诞帽，还在门口摆了一棵圣诞树。王杰希帮忙挂上摆饰后就去收银台了。
平时王杰希的工作是帮忙整理和分类，但是自从老板发现他长的很招蜂引蝶后就让王杰希去收银台结账去了，不少女孩子为了和王杰希说句话，也要买本书排队结账，书店的收益直线上升。老板也乐意给王杰希涨工资。
王杰希每天都会给顾客一个微笑，然后说道，没有号码不加微信总共十元，欢迎下次光临。书店老板经常逗趣道说，要是哪天书店开不下去了，就去拍卖王杰希的联系方式，估计能大赚一笔。


还有三天是圣诞节，老板特地增加了一项包装书籍的福利。有不少对爱情怀着美好意愿的少年少女会特地挑选一本书，然后细细的包装上，送给心里的人。
“要包装吗？”
王杰希接过一本书，扫了条形码后抬头询问道，但是在看清对方的脸后愣在了原地。对面的男人有着王杰希熟悉的脸，只不过有些消瘦。
“嗯。”
王杰希拿出包装纸，给他细细的包装着，末了还在上面贴了一个绿色的蝴蝶结。王杰希把包装好的书放在了纸袋里，递给了男人。
“好久不见，喻文州。”
喻文州朝王杰希点了点头，说道：
“好久不见。”


王杰希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喻文州见面了，他曾想过很多他们见面的场景，但喻文州都会沉着脸，质问王杰希还有心吗？
原来伤透了的两个人见面是可以如此温和的吗？
他看着喻文州走出了书店门，进了一辆黑色轿车。
老板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悄悄的文王杰希对方是不是喻文州，王杰希点了点头说是。老板哦了一声，八卦到对方是王杰希的谁，看上去好像认识的一样，王杰希抿着唇沉默了一下，而后说道，一个故人。
故人二字包含太多深意了，爱恨纠缠了一番最后也可以凝成故人二字。
下班的时候老板送了王杰希一个榭寄生，让他挂在自己的门上，也算是在圣诞节应个景。王杰希道谢接过，将榭寄生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王杰希回到家后，琢磨了一下，还是把榭寄生挂在了大门门框上，绿色的榭寄生下还挂着一个小铃铛，看着怪可爱的。


就在王杰希小区附近的街道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喻文州坐在驾驶座上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眼睛盯着进入小区的王杰希，像是一只鬣狗盯住了猎物，死死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