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总向我吹嘘自己有无数的情缘，却不曾答应过一次我的请求，我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他为我的怀疑感到恼火，甚至偶尔会拒绝与我往来，但我想，这大概也是“虚张声势”的一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那叫‘做戏就要做全套’……不对，不是，哎呀我的天，你一个小姑娘脑子里天天想这些做什么？”他郁闷地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撇过头不再看我。
“做爱能做全套吗？”我试探着问。
他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似的瞪大了眼：“这个词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搭配错了吗，老师？”
“没有，啊不是，那个，呃，阿樱啊……”他挠着头，“你学中文也不是为了考试对不对，啊，倒也不用那么积极地背单词。”
我看着这个自称经验老道的男人，顺从地点点头。

为什么会忽然想到学中文呢？明明身边并没有人对那个国度感兴趣。大学不是这个专业，毕业后也没从事相关的工作。朋友听说了，只是表情微妙的“诶”一声，连哥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态度来。
可能是为了能在别人面前耍帅吧，如果下次公司聚餐我能唱一首外语歌，大家肯定都会觉得我很厉害。
“那怎么不学英语或者法语呢？”朋友又问。
“诶……那些太难了啦。”
“阿樱竟然觉得汉字反倒是比较简单的吗？”
“反正很多字日文里也有，应该没关系吧？”我抱着美好的幻想。

但是我的美梦在正式学习中文的第一天就被打碎了。当王耀拿着一份《人民日报》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假名到底有多伟大。
“本田小姐，咱们学习的目标，就是它。”王耀晃晃手中的报纸，“什么时候您能彻底看懂它了，您就学成了。”
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只觉得头疼，哈，看来王耀一辈子的工作都有了。

他的教学方式确实不错，比之前在中文教室里遇到的老师讲得都要好，虽然他总说自己的用语不够规范，让我不要学习其中过多的儿化音（我也学不会），但也会经常陪我练习一些对话。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用日语去读中文，他也会安静听着，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过来。
说起来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其实每每朗读课文时，我都会故意念错部分内容，那样的话就能听到对面的他轻笑一声，再夸上一句“嗯，绝大部分都很不错。”
有时候我也会故意写错那些复杂的汉字，这样第二天他检查作业时，就会用红笔把那里圈起来，再在一旁写一个正确的。用他的话来说，我的字总是“圆圆的，看起来好像很好捏。”我不知道中国人对“好捏”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但他的字确实轻盈又洒脱，收笔处又有种锋利在，和我的“圆乎乎”看起来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就算我没有完成作业，他也不会很生气。“阿樱学中文不是来听骂的，”他之前说，“量力而行就很好，慢慢学，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是想多上几节课挣钱吧？”哥哥听了这件事后如此评价。
“不是的！王先生真的很负责任的！”
“那你问问他，能够读下来《人民日报》具体需要多少课时？多少钱？有没有优惠套餐？如果你给他介绍新学生，你的学费能打折吗？”
“……啊？”
“还有，你说的这位王先生的资格证在哪里？”
“诶，这个……”
“他现在有几个学生？不会就你一个吧？”哥哥喝了口茶，缓缓放下茶杯。
“我，我没有想过那种事啦……”
“是阿樱自己说自己是成年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才一直没有问。但是如果这就是阿樱对成年人的理解的话，我实在难以苟同。既然从来没有想过，那从现在开始考虑也不迟。我想想，一周三次课，一次两小时，阿樱已经学了半年了吧？怎么样，现在能读多少报纸呢？或者说，他教了你多少呢？”
“这，我不是一直在学嘛！哥，你不要把人家想得这么坏啦，他……”
“但是阿樱刚刚才开始工作不是吗？拿月薪的一半出来学一门没什么用的语言，有些难为自己了吧？”

哥哥说完转身回屋了，只留下我坐在客厅里陷入沉思。
虽然很不满哥的想法，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最后一句话确实没说错。想想同届的朋友已经能在公司附近租一套还不错的房子了，而我还只能和哥哥住在一起，甚至偶尔连学费都要他帮忙垫付，实在是不舒服。不过，我自认为跟着王耀学到了很多，上课频率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想来哥哥也只是在意学费吧？这样的话，如果我能和王耀商量一下……

“哎呀，这个恐怕有点难。”王耀双手环胸站在我面前，“老师也是要吃饭的呀。”他笑了笑。
我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老师，只是打一点点折扣而已，一点点。”怕被误会是在偷奸耍滑，我又急忙补充，“明年的今天公司就会给我涨工资的，到时候就不用打折扣了，真的！”
王耀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
“呃，呃，我就是知道……”
应该不会错的吧？我心想，反正只要待的够久就行，难道中国的公司不是这样吗？
我偷偷看向王耀，他转过身面对着窗外，像是在想些什么。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吧？毕竟我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之一”了，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好吧，”他转回来，表情轻松，“可以。八折怎么样？”
太好了！我简直要叫出声了，这下哥哥肯定不会说什么了！而且……虽然有些自恋，我也暗暗想着，这是不是也能说明，他不愿意失去我呢？

当天晚上回家之后，我向哥哥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学生？”
“哥！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真的要生气了，明明人家已经做出了让步，怎么还要这样揣测。
“……不好意思，阿樱，只是我确实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他还能把咱们家挖空了不成？”
哥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你每次讲起王先生都那么开心，我反倒担心，他不是为了挣钱才教你的。”

哈？这是什么意思？
不，其实我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或许哥哥和我想到一处了，只不过那是他不乐意见到的场面而已。不过先不论他乐不乐意，我自己是很乐意的。难道我的感情……已经明显到能被他人察觉出来了吗？那王耀自己，是不是也有所察觉呢？
这么一想，我心里更是激动。打开line翻看了好几遍他的留言，似乎没什么不妥的，一瞬间我又有些失落：如果一点特殊的东西都没有，那就是对我没什么感觉吧？那恐怕他就算明白了我的心思也不会回应了。

再上课的时候，想着哥哥的话，我不自觉地出了神。往常王耀讲那些完全听不懂的甲骨文我都很开心，今天却怎么样都听不进去。我看着这个总是西装革履来上课的男人想，他到底是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我呢？
“想什么呢？”王耀拿起一个粉笔头轻轻投向我面前，把我的思绪砸了回来。
“没，没什么！”得赶紧想个借口蒙混过去，“啊，那，那个，就是在想，老师为什么要穿着西服上课呢？不……不热吗？”
“啊？”这下轮到王耀发懵了，“老师不是都这么穿吗？”
“诶？”
“啊？”
“好像，不是吧……？老师是在哪里听说的？”
“呃，我自己看来的……”
心里涌上一个不好的念头，他该不会是看了那种奇奇怪怪的电影才有的这种想法吧？日本教师也是教师，穿着西装还怎么揍学生啊。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对他说，不赶紧解围可不成，于是我清清嗓：“确实呢，《告白》里面的绫濑遥就是这么穿的。”
“哦……是，是吧！我当时就是看到她才知道的，好了好了听讲了。”王耀尴尬地侧过身继续板书，可他刚才那副“得救了”的表情算怎么回事？而且……《告白》的女主演是松隆子啊！
“今天内容不多哈，阿樱的话肯定很快就能掌握了！”
“对！是的！”我连忙点头，两人都默契地不再多做讨论。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非常机智，现在我只剩下后悔。后来上课，王耀再也没有穿过西装，一直都是怎么休闲怎么来。我摇晃着朋友的肩膀抱怨：“怎么办啦，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西装王耀看了！都怪我嘴笨！他穿西装可好看了，我跟你说过吧，真的显得他身材好好啊。而且他的马尾，就很简单地梳起来，就是春天的时候，有一次下了课，他和我一起出来，花瓣就和他的发丝一起飘啊飘……”本来以为朋友会像以前那样敷衍了事，没想到这次她听到中途忽然精神一振：“你的中文老师叫什么？”
“王耀啊……怎么了？”
“哎呀阿樱，”她笑了笑，“你怎么不早说呀。”

有时候我会想，在日本的中国人是不是自己有一个秘密的联络网，不然要怎么解释我眼前这个从姓氏到家乡都和王耀八竿子打不着的林晓梅竟然认识他。仔细想想，我已经学了半年的中文，其中后三个月都在和晓梅讨论王耀。实在是太羞耻了。

“晓梅，真的能看到吗？”我缩在宴会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观察。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会来的。”晓梅信心满满，往嘴里塞着小蛋糕，“王耀最喜欢参加这种有的没的的活动了，你放心。”
“唔……”我看着会场上悬挂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横滨龙腾华人俱乐部成立”的字样，实在按捺不住吐槽的心情，“这也太正大光明了吧，好歹是在日本……”
晓梅看看我，满不在乎地擦擦手：“你们啊，生育率都跌成那样了，还想指望什么？”
“哈？你们中国又好到哪里去！”
“停，停，那是他们大陆。”晓梅又擦擦嘴，“你要是真的有心，就给王耀生一对双胞胎，一个中国籍，一个日本籍，哎，两边的少子化就都缓解了。”她摊开手，像是对这个提案很满意。
“凭什么让我……不是，谁说要给他生了？你不要捕风捉影，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愤愤道。
晓梅很是惊喜：“哎呀，看来王耀真的教得不错诶。”

忽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耀穿着那身我再熟悉不过的西装穿梭在人群里。说来也怪，那套衣服明明只是普通款而已，他穿起来倒是很合适，肩膀也好，领子也好……都很齐整，他好像对这套衣服很上心，穿了那么久，各处依旧没什么褶皱，特别是腰线……还是那么干净利落……

“阿樱！走啦！”晓梅在我耳边大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将我拽起来。“等一下晓梅，你做什么呀？”我慌乱地想要挣脱，不是说只是来看一眼的吗？晓梅头也不回，一边拨开人群一边说：“去告诉他你爱他。”
“你疯了吧？！”我连忙抽出身，“怎么可能？”
晓梅停下脚步看着我：“你，你不喜欢他吗？”
“搞错了吧！哪有认识半年就告白的？而且他是我的老师，而且这么突然……”我支支吾吾想了很多理由，“对，对了！明天还要上他的课！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学习呀！”
晓梅像是被我的想法吓到了，夸张地绕着我走了两圈：“你这么爱学习你哥哥知道吗？你上中学的时候有这一半勤奋你现在就在东大啦！阿樱，你是成年人了，你还逃避什么呀？”
“这不是逃避，这，这叫‘三思而后行’。”我试图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而且时机不对……现在没有那个气氛……”
晓梅看看横幅，好像有点被我说动了，也犹豫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她：“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那如果我告诉你……王耀马上回中国，你怎么想？”晓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摸着下巴看向我，“准确来说，这场宴会结束后就走。”
“什，什么意思？”我看着她格外认真的态度，一下子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了实话。
“你之前跟我吐槽过你哥哥对吧？说他太死板，总把人往最坏的方向猜，老觉得王耀是在骗你的钱。”晓梅盯着我，“他说得没错，王耀没有教中文的资格证，也没有走办家教的流程，甚至他在国内都不是中文专业的，换句话说，他根本不会教书，他只是仗着自己是个中国人，而已。”她特意加重了“而已”的语气。
“你刚才还说他教得不错……”我听了这些有些迷茫了。
晓梅的神情变得鄙夷起来：“夸夸他又不花钱，随口说的话你也信？你当初说打八折，他竟然同意了，你还说他是怕你离开他。对，确实是，要是你也走了，他可就一个学生都没有了，还怎么挣钱啊？”我听着晓梅一字一句地说着，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是在中国欠了债还不上才来日本的，唐人街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也就是阿樱你被骗吧。托你的福，他现在总算攒够钱了。”
“晓梅才是在骗我吧？”我仍旧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这样你也喜欢他吗？”晓梅饶有兴致地问。
“请等一下，”我环顾着四周，寻找着王耀的身影，“这种事情要找本人问清楚才行。”

不远处王耀似乎在和几位老人谈话，我也顾不得礼仪了，拉着晓梅快步走了过去。那几个人看到我俩似乎不是很友善便走到了一边，只剩下王耀一脸错愕站在我们面前。
“阿樱，晓梅，你俩怎么……”
“王先生是要回去了吗？”我粗暴地打断他。
王耀看向晓梅，后者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向前一步定定站在他眼前：“这件事您应该不用问晓梅吧？”
他又看向我，似乎颇感尴尬：“我本来想着上了飞机再告诉你的。”
“那明天的课怎么办？”我又恼了几分。
“先，先停一停？没事，其他学生我也还没通知呢。”
听到他说“其他学生”，我更是觉得恼火，本来指望晓梅能和我站在统一战线，但是扭过头才发现，她早溜回人群里了。我示意王耀和我一起找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缓了缓对他说：“其实老师没有别的学生也没关系。”
“啥？”
“我说，老师没有别的学生也没关系，老师在中国欠了钱也没关系，老师没有上课资格更没关系，我从来都不在乎。”
“等下……”
“哪怕老师像晓梅说的那样，真的把我当做取款机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老师，所以这些事都没有关系。”
“什……”
“哥哥也好晓梅也好，其实大家都觉得我不为考试也不为其他就选择学中文很奇怪，随便他们怎么想好了，我管不了那些。之前和老师说学中文是为了唱歌是骗你的，说喜欢甲骨文也是骗你的，我五音不全，对文字也根本不感兴趣，我是看到了在街上发传单的老师，觉得很帅才学的，我是因为喜欢老师才学的！”
“阿樱，你先……”
“没有办法呀！我就是很喜欢老师！从见到第一面起就很喜欢很喜欢！我，我……”说到这里，我几乎要哭了，王耀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包纸巾，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欠钱了，我怎么不知道呀？”
“啊……？”我擦泪的动作顿住了。
王耀无奈地说：“我欠钱跑路，又把你当ATM机的事儿你是听谁说的？”我下意识地指向晓梅离开的方向，王耀更加无奈，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了，只是打开手机让我看他的消息列表：“这个学生是大学生，这个学生刚开始上课，这个札幌的是同学推荐来的，我都给他上网课……”他不住地将各个名字指给我看。
“你之前都不说……”
“嗯？占用阿樱的时间讲别人的事不太好吧？”他把手机收起来，下了结论，“一个坏消息，你被晓梅骗了。”
“那，那她可真是太讨……”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后面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糗大了，这次真的糗大了……你不能装作没听到吗？哪有人会在什么俱乐部建立现场表白的啊？而且还是我主动……这下真的完蛋了，我为什么不去上班？我为什么专门请假跑来这里丢人……
我想我现在的脸一定是“红一阵白一阵”了，什么呀，我现在恨不得对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王耀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在等我接话，我哪里还能接话，这次可是真的羞耻到哭出来了！我拿纸巾死死挡住自己的脸，祈求上苍能变出来一个地缝让我钻进去。可能是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王耀似乎按捺不住了，我都能用余光看到他在我旁边绕来绕去，甚至还小声说着：“不是吧？真哭啦？”


据他所说，那天他确实是要回国来着，不过只是去处理一些琐碎事情，没两天就回来，晓梅是为了让我鼓起勇气，才编了那个又臭又长的故事。虽然我对表白地点和表白内容都很不满意，但至少他和我之间的结局还是不错的。想及此，我又向身旁躺着的他确认了一遍：“老师，我以后是不是不用交学费了？”
他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伸出手指着我说：“禁止叫老师。”
“为什么呀老师？”我凑上去。
“都说了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好吧，”我倚在旁边，又问，“那会有那个吗？”
“哪个？”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一边坐起身一边随意地绑着头发：“要是你哥说的退款就算了啊，绝无可能。”
“没有啦，我是说那个，就是那个。”我凑到他耳边，“就是做全套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