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们并没有直接继续第二轮。反倒是规规矩矩地上了楼，各自清理完，套了干净衣服，上街觅食去了。
会这样，饿了可能的确能算一个原因。不过要波本说，那一定得怪赤井秀一——谁叫那个恶劣男人在他们结束车库里那炮，而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之时，用手指蘸了两个人的精液就抹他嘴唇上来了。还凿凿言说“那你自己检验一下精液质量好了”。气得他差点没忍住要将那家伙踹出个十级残废来。虽说的确，先说“关心质量”的是他，但波本才不承认什么五十五十呢——反正一拍两散，他不想继续做，赤井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个镇子很可爱。倒确实有不少人会将这里不拘的风格描述成粗砺彪悍，波本却非常喜欢跟贴布画一样的路牌路标在街道奇奇怪怪的角落里斑驳陆离。有的高置于光秃秃的的木质架上，木架有时候有虫眼；有的在粗砖墙上，偶尔叠得太密，七彩的金属块侧面看上去也鼓出了拥挤的小小山包。
说到拥挤，镇上的礼品店也相当热闹。
明明是北欧童话里那种橱窗款式，窗内却仿佛将全世界杂物间里东西都拿来堆砌了。从外头看不分明那里面具体有些什么。但色彩鲜妍又碎得缤纷，亮在夜晚的街边；波本想，再奔忙而孤独的旅者看到了，大概都能享纳片刻充实与安宁。
晚餐又是肉类为主。波本并不排斥异国的饮食，而且大概他也不算太过想念和风的食物——事实上，“波本”的存在，能让很多事情变得轻而易举。比如说走就走的异国行，比如动辄失踪几个月，出行记录都查无此事的那种——即便回去后，组织里有谁要追责；“情报的保密性需求”便是最好的开脱。再怎么说，组织里本来也就不止他一人这么做，他甚至连“开创者”都称不上——是组织里那个女演员，贝尔摩德，先带着他公款吃喝然后说这叫做“任务需要”，接着他才学会“心安理得为所有没名堂的事情安上闪亮名号”这招的。
还比如来见赤井秀一、又心甘情愿地在美利坚待到了今天——这件事情本身。其实组织里大部分人都听说过，波本特讨厌也特别不服于莱伊；而在莱伊被证实了真实身份是卧底赤井秀一后，波本的这般厌烦与不屈从自然更甚了。所以就算是为了情报，基本上也没人想象得出，他能在被赤井摸走了护照后，乖顺地呆这么长一段时间，却没发起过任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反击或脱逃计划。
不过妙就妙在这里了——因为他是波本；因为波本别的不一定乐意做，一时兴起与心口不一简直是他的快乐源泉。因而发生的所有，又重新顺理成章起来。
当然现在，以上全部不重要。
饱餐过后，换了地点——这一秒，他们正并排坐在一间小小酒馆里。周围是来自各国各地的旅客。大家在酒精的作用下，分明绝大部分时间里也全是鸡同鸭讲，可又意外地其乐融融。
然而，向来极善言谈的波本却一言不发。
——这才是他此刻真正在意的事情。
酒是赤井点的。尽管波本在赤井显露出代劳意愿时很想说我过21岁真的已经非常久了，久到如果当时我生个宝宝，那么现在那宝宝可能已经学会成天在街上和其他孩子干架接着找你收拾烂摊子了。但他想了想又没说出口——也不清楚这般犹豫的原因更主要是，他没搞明白他怎么就直接将自己的孩子同赤井秀一牵扯上关系，还是纯粹就突然觉得点餐交给本土人士合情合理。
可他到底是错付了。不清楚赤井究竟给他点了个什么怪东西，他只抿了一口便想把自己的舌头都给拉扯掉——味道实在可怕。然而吃人嘴短，又不好多说什么。而后眼睛转啊转，波本最后瞄上了赤井的杯中物。
向来不是在喝这个威士忌就是在那个喝威士忌却极少喝自己名号那瓶威士忌的家伙，这回居然点了调味酒。橙红近血红的液体，装饰樱桃，橙片——虽然琢磨不出自己杯中到底是什么诡异东西；不过因组织任务而常年混迹于酒吧吧台、酒会筹备组，实际上，波本对鸡尾酒多少是有些敏感度的——他知道，赤井点的那杯，口味应该还算常规。
于是没多犹豫，他开始盘算起如何顺利与赤井对调酒杯。
一开始，赤井侧头看了一眼窗外，也许是因街上恰巧轰过了一辆哈雷机车。波本伸出手。尚没碰到赤井的杯子，赤井便回了头。波本悻悻缩了手。
接着，赤井低头并稍稍撩开外套，是要拿烟盒。波本的手又一次溜出。触上杯壁的瞬间忽而一个肘子向他戳来。原来是赤井找完了东西顺势撩摆了一次衣襟。波本一惊，再次空手而归。
第三次——
“你真这么想喝我这杯啊，波本。”
果然——在被赤井抓住手腕的一霎波本想——这家伙在无缘无故的时间点扭头过去压根不是为了什么，等待窗边的金发美女说话。他就是做假动作好引钓自己上钩抓现行的。
绿眼又在昏调灯下晶莹——沉着的狙击手偶露狡黠，比起可恶，更是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头微扬，眼半阂着稍稍向下看自己的脸；咬着未燃香烟的人嘴角勾着极为诱人的弧度。波本有那么一下几乎就要思索：这家伙真的是只人形大猫；而这一秒，大猫更是得意到猫胡子都显示出原形，翘上了鼻子。
然后波本才在腕处的抓握变清晰时回了魂。
“是因为我这杯实在新奇，想分享给你——那我就委屈喝你那普通的咯。”
反正这就是波本。阴谋被戳穿又怎么样，没用的愧疚情绪他一丁点都不可能产生——用话语将一切堂而皇之地托上台面才过瘾。
这是他的惯用套数。因而他原以为，早习惯了这一切的赤井，会毫无负担地承接下他瞎扯出来的话，有兴致的话还能跟他来去斗几轮完全无意义的嘴。
却不料，手腕上紧扣的力，慢慢地，松开了。
赤井仍看着他，只是笑意不再明显。归回了那副没冷没暖的漠意。
“那，你知道，我这杯是什么吗？”
狙击手咬着香烟的过滤嘴，可吐字又很清晰。清晰到波本隐隐感知到，话里有种古怪的刻意。
不过他的异样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不是什么有逶迤隐晦心思的青少年，他连偶尔替人着想的温柔都极难能拥有。“波本”说什么做什么，独独只为自己的快乐考虑——所以到了这一刻，他关心的，只有赤井的杯子，以及，自己不能就这么死在黑暗饮料上，他得喝到赤井的酒。
于是，一抹争斗的痕迹都没有，他从善如流道：“知道啊。Hurricane嘛。配料我都有点印象——黑朗姆、白朗姆、柠檬汁、橙汁、百香果汁——啊，红石榴糖浆！所以这么红红的嘛。”边说还边掰起手指头数计，这一下，竟也有点像对有疑问的客人耐心解答、服务态度颇佳的酒馆侍者了。
只是语音一落，他又重新想起自己的目的。这回的笑更讨巧起来：“那，这么严肃的先生——我好好地作答了，你会奖励给我你那杯吗？”
下一秒，赤井的杯子落入波本的掌心。而几乎与此同时，波本看见，血一样的杯液后头，亮起一轮橙色残日——是赤井突然玩起了吧台上金属的打火机。赤井倒是没能真点起嘴上的烟，毕竟，这里到底是五分之四区域都被限烟令所覆盖的国度；并且，作为条令维护者的一员，赤井大概本身就更严于律己。
但火光熄灭，小小的午夜太阳垂坠血海——波本这下发现，咬着烟嘴别过脸去的人，神色更沉了。不过他不明白，却也不太有心去弄明白，这一刻，狙击手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愈发严肃。
飓风酸甜的滋味卷过食道又沉进腹底。只想纵情的人在身周五花八门滋味的世界通用语里，渐渐让自己彻底沉浸进风浪里。

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醉酒的人本能地要滋长出厌烦情绪。又或者嘴里胡言乱语、行为举止颠三倒四，这些，本来就很难入赤井秀一这种人的眼。
但此刻，在仅有灯牌星点明亮的街上，赤井第一次有了如此念头：这样醺醺晕晕的人，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待见。
转机发生在三十分钟前。彼时小酒馆里由多元声息与酒精凑起的临时“杂话会”将尽，酒客们三两结伴着撤场。波本那双蓝眼已经肉眼可见地朦胧了。赤井知道，再要不了多久，可能等人差不多散尽之时，波本便得彻底发作。
窗边的姑娘是这时候走过来的。赤井对她有印象，不过不很深刻——前时为了与波本、就那杯红色的朗姆调鸡尾酒而周旋时，他眼睛假意轮过去数回时看到的；最后视网膜上模模糊糊的影像留了个副本在脑海而已。金色长发，浅色眼，一米七五左右，偏瘦——再就没有更多的信息。
所以当女孩的身形逼近，起初，赤井并不觉得她是要与自己对话。他甚至在这间走道相对狭窄的酒馆里向他身前的吧台倾了倾，又想伸手揽他身旁的波本——或许是怕爱玩闹的人突然闹事。
女孩停下了。
“可以单独，再请你喝一杯么？”——她像这样说。
因为近了，更因为开口了，赤井意识到，眼前的情景正是他非常不愿遇见的。而女孩的瞳孔也是蓝颜色的，有那么一刹那，伴着金色的发丝在暧昧的灯光下被流动空气鼓动到眼前，赤井觉得，事情处理起来，更加棘手了一些些。
尽管他也不会真的因此无法狠下心肠。
然而开口到底是因瞬时的犹疑而迟了一会儿。他被人抢夺走了话语权。
“诶，漂亮的小姐。”声音起自肩侧。头脑八成已经混搅不清的家伙倏地站起身来。赤井弄不明白波本又要玩闹什么，却也没做任何阻止。他听波本舌头都快要大起来了，可声线又还保持着稳定；对着朝向他们的女孩不算太放肆地说道，“可以见者有份，我也加入吗？”
单听语气，它像商量，又像真的请求；逻辑上似乎也能够与女孩的前请完美衔接——但问题是，波本又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青年，交涉是他的拿手好戏，又甚，可以说是最佳武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请”的含义？
赤井的眉头瞬间皱起。
可能马上要处理一次急性冲突。
又或者即将要面对相当一段时间的与人周旋——周旋于一个醉鬼、和一个不怎么有眼力见的无辜女孩中间。
赤井却怎么都没料到，下一秒，对话朝着他从没设想过的方向去了。
“Have you got him？”
“Not yet …
“… but I will.”
波本的尾音下落得非常平缓。缓和到赤井几乎要错觉，刚刚的那句“还没有”与“但我会拥有”，真的饱含真意。虽说即刻，肩侧落一次重击，脸旁又是带着薄淡酒味的热气——是波本整个人直接从站着的状态，摔往他的身上；巨大动静唤回了赤井的理智。
这才是真实。醉酒的家伙即将爆发劣性。
于是他也只得匆匆对女孩说了句抱歉。然后站起身，拖着像忽的一下被抽没了骨头、黏他身上来的波本离开了窄隘的小酒馆。
却又在同时，看着波本胡乱挥舞空中的手，他诡异地轻松。

然后就到了现在。
大街上行走的人已经不多。即便是旅客常来往的地带，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在此处早早休憩，为明天的行程蓄养精力。为明天，做些准备。
极少像他们这样的人，到了这个点还在街上跌跌撞撞。分明早已没剩任何去所值得他们流连。
波本抱上了道路旁牛仔风的酒桶花坛。
“我们可以再去喝——喝、一大桶。”
赤井在距离他约三米的地方，听到他如此兴奋起来的话语。
起初，赤井觉得自己理应走上前去，将八爪鱼般扒上半人高木桶的家伙，从脏兮兮的街景装饰上拎下来——省得那意识不清的人被桶身不平整周缘处的木刺划破了皮肤，接下来的日子，自己还得费神去照顾。
再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其实并无道理。
他从来不是有多少温情的人。而波本——虽说看起来一路都在给他使绊子，但那些全是小打小闹；真正迁怒或者赖账的事情，爱胡闹的家伙又一直不曾做过，并且大概也不屑去做。因而赤井完全不需费这个神，去挂心波本的酒后乱行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向前蹭行了两步，他还是停了下来。什么都没说，他在又凉掉一些的风里咬上一支新的烟。这回真的点起来了。青灰色的雾顺着他的脸化散。也糊化了他的视野。
波本却偏要来破除这短短的平静时分。
“赤井秀一——”这下放开了吸饱尘土的花坛，波本大咧咧地转向赤井的方向；臂一抬伸出一只手直直指向后者，他大吼道，“你！老头子。喝酒——喝不过我。”
赤井本也没想真去搭理。反正他想，全天下的醉鬼大多一个样，是无解题。就算他平日里再想将谜团般的波本探究出个所以然来，此时此刻，他对逻辑全无的家伙一样提起不了兴致。
然而一波烟霾散去，视线重新清晰，他发现，本该混沌着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大概也没太有办法关注别人动向的人，突然朝着他的方向，很轻巧地走了几步。然后在他们看得清彼此表情的地带停下。
再接着，赤井更看波本伸出舌尖，扫了扫下唇。而那双蓝眼，褪尽了水汽，在夜空底下闪烁得亮晶晶的。
他瞬间又愣住了。
直到波本在他面前一下爆笑开了花，弯下腰去，还上气不接下气道，赤井秀一……老头子……你居然承认了……这一秒，赤井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居然会天真地以为，神智不清的波本刚才真的有曾清醒认真过。
他终于想起要反击。可具体该反击些什么，又一时半会儿没主意；最后仅是恶狠狠地咬了几下烟滤嘴，绕开了波本便准备彻底撒手不管，暂时先独自回旅馆去了。
擦身经过依然在折着腰腹狂笑的人时，他没好气地扔了句“可别大半夜干出什么能上新闻的事，到时候什么都不记得还白白受罚”。
却再次被打破了脑海里的固有判定。
只见波本突然收了笑，直起上半身又晃了两下稳定住，他开始倒着向后走。身体重新越过想要离开的赤井，而后越来越远。
“不会不记得的。”他说，“从过去，到未来，所的有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丝丝都不会忘记。包括……”
“包括？”和醉鬼争没意义。赤井索性停下来，放任波本一个人疯。
“包括，我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Not yet …  I will ——”波本也停下倒行的步伐，抬起头看往赤井的方向。停了真有那么几秒，又笑起来，“我在答应你装我男朋友，赤井秀一。”
“什么？”
赤井原以为那是波本转瞬即逝、仅现一次的无稽。不料下一秒，波本又重复了一遍。
“我在答应你——赤井秀一。装我的男朋友。”
这回赤井真的彻底不动作了。静立的时间久到连实际上头脑似乎仍没恢复运转、说完状似凿凿的话语就又一次哧哧乱笑起来的波本，都没忍住要退回身，一探赤井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赤井朝退回来的人挥了挥手心里的东西。
是手机。
“录音了，波本。你要觉得没什么问题，还可以继续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