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的大雨下着,浇在身上。
原本人群熙攘的广场顷刻间作鸟兽散,只有视线远处几个脚程慢了些的倒霉蛋同伊莉丝一起,于这大雨之中蹒跚。
雨下得很大。这个位于世界中央的土地之上,每一季都相当分明。春是春,秋是秋,界限划得分明,无人逾矩。在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之下,雨水也撒得恣谑畅意,一滴一滴雨水浇淋在伊莉丝的肩膀上、后背上、发丝上。
它们唱着冲锋的凯歌,向白色的巨人发起了有死无生的冲锋。拼尽自己的全部,濡湿了巨人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它们被冻结成一颗一颗圆砾的冰碎,掉落在地上、碎裂。
一瓣、两瓣、三瓣、四瓣。
巨人不曾理会,她只能挪动沉重的步伐,向没有终点的目的地前进。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这雨怎么下得这么大。
雨水滴进眼里,轮廓逐渐看不清,只有水彩跃动着,世界被晕染成一块又一块的色块。
红的、蓝的、绿的、紫的。
他说他没有见过任何人,也没有载过任何人。
怎么可能,那个死人怎么会说谎。
他临死前的恐惧和笑脸都是装出来的吗?就为了诱我离开?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骗我?他骗我发誓?
是吗?
他知道的吧?他全都知道的吧?
他现在在看的吧?
他在笑吧?
他的头颅飞了老远,我没有检查。
所以他死之前是在笑我吗?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他在嘲笑我吗?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来这里是干嘛的?
杀人、领赏、狩猎、喝酒。
除此之外呢?
复仇。
复哪门子的仇?
我不知道,你问起来没完。
你是谁?
伊莉丝睁大双眼,她狰狞地回头,手里的冰刀瞬间飞向身后人的喉咙。
“咻——”
一阵风起,掀起了伊莉丝的头发,透过飞舞的发丝,她看见眼前的女人毫发无伤。
这不可能。
伊莉丝正准备补下一刀,她挥舞手臂,却两手空空。
忽然伊莉丝觉得眼睛右边有什么东西在闪,她看去。地面上的冰刃断裂成两半,朝着她的断裂面映着不知哪里反射来的光。
伊莉丝不断劈砍着,硕大而又锐利的冰晶在她身后浩盛而有序地排列着,严阵以待。冰晶顺着手臂的一次又一次飞舞,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蓝白色的痕迹,但没有一块冰晶能够飞进风墙内侧。
待冰晶发射完毕,风忽然换了形态,卷起一地的冰渣向伊莉丝吹去。
风吹得不快,完全不凌厉,就像是寻常日子里忽然拂面的大风。但羞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伊莉丝遮挡不及,被自己的冰渣扑了满面。
伊莉丝彻底被激怒了,她头一次被人这么挑衅。
既然那个对你无效,那试试这个吧。
伊莉丝呲开牙刚准备施术,下一秒却阴沉着脸看着萦绕在女人周围的气流。她竟然才对那股力量感到熟悉。
你是谁。
是你。
不可能。
随你怎么想。
女人的模样与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着自己没有悲喜的脸,伊莉丝觉得一阵恶心。
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别问个没完。
你他妈的?!
停,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那你解释清楚。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么办。
不用你管。
伊莉丝转头走开,女人没有说话,漫步跟在后面。
她为伊莉丝支起风障,雨水纷纷被挡在看不见的地方成注地流淌下来。
“别做多余的事。”
伊莉丝瞥了一眼路边转角,多看了两眼之后便将视线移开,随手一挥。
女人不语,见伊莉丝打破风障后,她也跟着淋起雨。
伊莉丝见女人这般模样,啐了一口没有管她。
“酒馆里的人都很担心你。”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变成这个样子,夺走我的能力?”
“我就长成这样。你的能力原本也是我的。你一直在借用。”
“既然如此就还给你好了,赶紧滚。”
“你究竟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你他妈懂我什么?”
伊莉丝回头掐住女人的喉咙,她额头抵着女人的额头,目露凶光。后槽牙不断地厮磨着,发出令人不悦的嘎吱嘎吱声,仿佛要吃了眼前的人一样。
“那你又知道我多少事?”
女人虽被她扼住喉咙,但她仿佛不受其阻碍一样,还能正常发声,面色也不如被死死掐住的模样。
反倒是伊莉丝,单手伸去仿佛捉住一束风,稍稍松手便滑了出去。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只想你别烦我,赶紧滚。”
“所以你就可以对刚才的小女孩视而不见?”
伊莉丝拳头捏得吱吱作响。
“不像你啊,你要是这样就别复仇了。”
“你他妈知道我什么?!”
伊莉丝回头一拳向女人打去,女人毫发无伤,但女人身后的建筑被拳风上附带的术能瞬间轰塌并封冻。
“糟了!!”
伊莉丝忽然想起那个方向似乎就是来时的路,她拔腿跑了过去,然而废墟之中什么都找不到,除了四散的冰晶和土块什么也没有。
“如果你要找的是那个小女孩,那就不必费心了。你的拳头正中她的眉心。我刚才看到了。”
“你就只是看着?”
“不然呢?”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明明可以。”
“你犯的错误为什么叫我替你承担?”
女人面色冷峻下来,冷冰冰地叱问道,她俯视着伊莉丝,宛如至上的神明。
“我,我那是……我是被你——”
伊莉丝支吾着,女人看着她焦急而又踌躇的表情,一巴掌挥了上去。
“你他妈——”
又一巴掌。
“被我怎样?嗯?”
女人蹲下身子询问道,她看着伊莉丝泛红的面颊,一声又一声地重复问道。
“被我激怒了?因为我才生气的?所以就可以不顾一切乱发脾气?”
“我——不是的——”
“还说不是?!”
女人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她怒视着伊莉丝。
“为了从家乡来到巨陆,一路上你报废了一架能够载千余人的巨型旗舰,牺牲了三十多个水手和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
“更别提两个月来你吃了二十多次霸王餐,打重伤三人,轻伤三十多人,虐杀了十五只符能巨熊,十八支拥有狼王的巨灰狼群。一片森林的生态因你而毁,四五家酒馆因你而险些倒闭,三个家庭因你差点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个躲雨的小女孩因你而死。”
“伊莉丝,你他妈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强取豪夺的混蛋了?你能告诉我吗?”
女人揪着伊莉丝的衣领,压低嗓子,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道。
“你为了复仇我能理解,但这不是你变成自私自利的混蛋的理由。你是很他妈强,但如果你的强大只是为了让自己随心所欲,那我觉得这简直他妈的糟透了。我会为和你长着同一张脸而羞耻。”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啊?我还能怎么办啊?”
“我一直都想问你,什么时候复仇成了你生活的重心了?”
“胡青那个老不死的杀了我全家,我发过誓我要复仇,你知道库撒人许下的誓言有多重要。”
“如果你的复仇是以牙还牙,那你尽管去做吧傻逼。现在那个撑船的告诉你人不在这里,你再回趟风原吧,这次我看看你要牺牲多少人、丢下多少人。”
“我不觉得他的那几个屌子还在风原,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孩子。”
伊莉丝垂下头,她把自己埋在膝盖和臂膀里。
“听好了伊莉丝,我的时间不够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能够以这种方式来见你的机会。我只说一次,你记得住也好记不住也好,以后你选择怎样生活都再也跟我没关系了。”
女人的身影变淡了,伊莉丝抬起头愣住。
“我不会说叫你放下复仇或者劝你善良之类的屁话,但你最好不要为了这点不足挂齿的小事把自己和身边的人给丢下了。”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也是你,你知道的我全知道,你难过的我也会难过——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如果你觉得一味复仇和溅在脸上的血值得你放弃成为一个正常人,那你尽管去做,反正你到头肯定会后悔的。”
“看着前方,选好脚下的路。爱你该爱的人,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女人的影子逐渐淡去,最后几乎和空气同样稀薄。
伊莉丝直起身子,她四下寻找着女人刚才残留的气息。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但我叫潘德尔。我们日后还会再见的,如果你想来找我,那么最好留意一个脖子上戴着黑色箭簇的男人。”
“那是谁啊?”
伊莉丝茫然地问道,她对这样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重要,你见了就会知道那是谁。还有——那个小女孩被我吹走了,应该就在不远处。”
“真的吗?”
伊莉丝眼睛放亮。
“下一次没人给你擦屁股了。”
“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你能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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