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第一次遇见哈利的时候，究竟是几岁呢？在潮湿昏暗的孤儿院房间里。孤儿院的生活是很枯燥的，所有人都远远地站在世界另一端，用一种汤姆看不明白的眼神注视着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敢和他说话，只有玛莎小姐会例行来叫他下楼吃饭、该进行集体劳动了和今天是换洗衣服的日子哦。他在书上读到声波只有通过大气才能传递，于是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被关在了一个隐形的真空玻璃罩中。

笃笃。是玻璃罩被敲打的声音。汤姆很诧异的抬起头，穿着白衬衫的绿眼睛青年冲他挥挥手，笑一笑说，你好啊，汤姆。孤儿院里所有人都睡了，上了年纪的三层楼腐烂在黑夜里。陌生的青年对他微笑，还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只有在坏事情发生时才会被孤儿院的夫人们想起来的名字，普通到令人作呕，平凡到让人生厌。汤姆没有感到恐慌，也没有感到高兴，只是微微仰着头和青年对视，然后说，你好。礼节性的，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他没有问青年的名字。互换名字是普通人建立羁绊的开始，这是他从书上学到的，然后是羁绊的纠缠，最后是羁绊的断裂。青年看上去有些头疼，胡乱的抓着头发说，啊呀，果然是这样。汤姆没理他，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青年既不是个威胁，也不是个应该相处的对象，他们的关系就像地球和流星。地球千年万年都孤独的绕着太阳自转公转，和流星的相遇不过短短一瞬，流星不会伤害它，流星也不会为它停留。

但青年却固执的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种事情重要吗？汤姆回答。他现在有些烦这个青年了，他打破了自己舒适安宁的玻璃罩，还不停地冲他大喊大叫，声音随着涌进来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耳膜，几乎要让他失聪。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青年说：应该是个好孩子呀，怎么长大了就变坏了呢。

好孩子。汤姆才不是一个好孩子。科尔夫人说他是魔鬼的容器，玛莎小姐说他是奇怪的孩子。他剪断过艾米丽自我得意的长发，杀死过比尔最为疼爱的小兔子，诅咒过其他孩子长水痘死去。春游的时候他被落在人群的末尾，是游走于队伍之外的怪胎，手里没有零食、水果和饮用水，分发物资的时候所有人都把他忘了，或者说被刻意忽视了。他也不嚷，双手空空的跟在后面，然后趁某个孩子不注意时把食物全部偷走，扳碎了塞进嘴巴里，腐臭味在瞬间蔓延开，于是忍不住趴在地上呕吐，秽物落到散发着轻佻香味的野花上。

青年放大的脸突然凑到汤姆眼前，把他从胡乱的思绪中吓了一跳。他现在终于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对方视作一个威胁了。青年却清清喉咙说：“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哈利，哈利波特。我是你的守护神。”

汤姆愣住了，又很快平复过来。他说：“骗子，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对吗。”

我是你的守护神，是被你的魔法召唤来的。一定是你内心的愿望强烈，我才有足够的力量跨过死亡之海来到你的身边。哈利站在窗边对他说，蛮横又无理，像虔诚的信徒一般深信不疑。汤姆不知道这句话是神的祝福还是魔鬼的诅咒。

“我没有许过愿望，一定是你弄错了。”

“魔法永远不会出错。”哈利很粗鲁的握住汤姆的手放到他胸前，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薄薄的皮肤屏障下心脏强有力的跳动，每一下都泵出汩汩鲜血。哈利像童话故事里招摇撞骗的仙女教母一样说：“听从你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汤姆，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声音如同一支脱弓的羽箭向他袭来，穿透玻璃罩和皮肉扎在他的心上。


第二天用早饭的时候，哈利跟着汤姆一起到餐厅。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向大家交代哈利的存在，却发现所有人都对其视若无睹。和人们对他的故意无视不同，哈利好像只是一团稀薄的空气，他存在，但又仿佛一个幻影。哈利隔着长桌对他微笑，大声叫他快来呀，快来吃饭，声音清清楚楚的落到他的耳朵里，可是周围人依旧毫无反应，木讷、呆滞，像写好程序的机器一样重复着进食的动作。

汤姆坐在哈利身边，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哈利眨巴眼睛一脸坏笑的说，因为我是只属于汤姆的守护神。

只属于这个词语对汤姆而言太陌生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过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孤儿院的房间、身上穿的衣服、图书室借的书籍，这些都不是属于他的。他后来学会了偷窃，书店里的杂志、甜品店的糖果、其他孩子用来炫耀的玩具，他把这些偷来的东西装在衣柜的小盒子里，盒子一天天被填满，可是他依旧觉得空虚。这些偷来的东西也不是属于他的。上帝造人的时候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因此人类从一开始就是不完整的，有的人少了一根肋骨，有的人少了一只眼睛，有的人少了一片肺叶，有的人少了一颗心脏。汤姆看着自己胸口的大洞，想方设法用很多东西来填补它，用那些偷来的、不属于他的东西，结果那个洞变得越来越大，像童话故事里怪兽张开的嘴，血和肉的腥气扑鼻而来。

哈利是个有些聒噪的家伙。他把汤姆拉出房间，挨着他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坐下。伦敦的一年四季都没有阳光，灰尘和雾气贴在城市的每一栋建筑上。哈利和他说话，说他以前生活在一个很明朗的地方，阳光像泼墨一样倾泻在地上。那里的空气是很新鲜的，没有机油和血的味道，春天花会开，夏天蝉吵得人睡不着觉，秋天梧桐的叶子落在路上，冬天雪堆起来又融化。汤姆安安静静听完，没做点评，哈利的声音在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回响，一遍一遍的播放着这个星球上唯一的语言，自说自话到尽头，成为漂浮在真空中的粒子。

终于，他说话了。他问哈利，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我听见你在叫我。

我没有。

“有的哦，”哈利向后撑着草地偏过头说，“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不是你的嘴巴和喉咙在叫我，是你的心在叫我。”

可是心脏怎么会说话呢。汤姆的心脏是一个漆黑的大洞，连光不小心路过时也会被残忍的吞噬。哈利摇摇头告诉他，不是心脏，心脏只是一个起搏器，它日复一日的工作是为了保证你活着。是你的心在叫我，心和心脏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心会指引你。


后来。后来真是个奇怪的词，一切好的坏的可能都活跃在这个词语后面。哈利住在汤姆房间里了，小小的一张床，咿咿呀呀的承载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小孩的重量，他们躺下后只能侧着身蜷着腿，像婴儿蜷缩在母亲温暖舒适的羊水里。羊水破掉的那一刻，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顺着母亲的阴道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被强行从安全的子宫里拽出来了，血淋淋的，婴儿痛苦的哭喊和着大人幸福的微笑。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和母亲的纽带被剪断了，干脆利落的一下，于是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个体。

学校里的老师要求孩子们写题为《我最好的朋友》的作文。所有人都洋洋洒洒写满了四线格，可是汤姆写不出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题目，可他就是写不出来。他的成绩永远是班上最好的，别人写笑脸像一个红苹果、天上的星星像眼睛，汤姆却写笑脸是春天的风拂过麦田、星星是揉碎的水光倒映在天上，尽管他既没有感受过春风，也没有见过揉碎的水波。
哈利站在汤姆身后，问他为什么写不出来。

汤姆的脸和桌子上空空的作业纸一模一样。“没什么好写的，这种题目本身就无聊透了。”

“那你写我吧。”哈利笑着说，“我是你的守护神，如果连你的作业都不能帮你完成的话，那我这个守护神也太失败了。”

汤姆说：“我写你什么呢？我根本不了解你。”

哈利被噎了一下，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就写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哈利波特，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会和我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汤姆打断他：“我没有和你一起晒过太阳。伦敦没有太阳。”

哈利短暂的沉默了一瞬，然后微微弯下腰对他说：“来吧，我带你去晒太阳。”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汤姆跟在哈利后面，跌跌撞撞的走路，像一岁的婴儿第一次独立下地行走。婴儿走不稳，很快就摔得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有人走过来伸出手说，没关系的，我会扶着你。于是他又开始走了，走着走着大地变得坚实，空气开始游走，他们终于奔跑在风里。哈利好像是漫无目的的奔跑在田野上，可神奇的是他永远也不会迷路。他知道月亮会在哪里升起和落下，知道河流会在哪里注入海洋，知道星星永远在哪个方向闪烁，知道哪里可以让他们见到太阳。他们不知疲倦的奔跑，哈利大笑说，看，出来走走其实也没那么糟，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美好。汤姆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感受着温暖的风从他脸颊边擦过去，肆无忌惮的花香钻进鼻子里，草丛里虫子的叫声吵得耳膜疼，哈利的手掌紧紧地贴着他的手掌，湿漉漉汗涔涔的。他们在空旷的大地上奔跑太久，仿佛要跑到世界的尽头，跑到上帝当初创造的伊甸园里去了。哈利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说，不行，我跑不动了，我们歇一会儿。于是他们便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躺下，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落在他们身上，真暖和啊，整个人仿佛都融化在一片金灿灿的明亮里。

汤姆睁着眼睛看着天边的太阳，像新生的婴儿般对整个世界感到好奇。一切都是新鲜的。哈利的手掌轻轻盖在汤姆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像天使翅膀。他说，别一直盯着太阳看，会伤眼睛。

很不错吧，这个世界。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是很舒服的，我还想带你去看冰封的河流、看辽阔的大海、看巍峨的高山，汤姆，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你用心去看的东西。

汤姆说，那在这之前，请先给我说说你自己吧。

我吗？哈利在春暖艳阳天里微微眯起眼睛。我以前生活在一个很普通的世界里，可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大坏蛋，把所有人普通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太阳不再升起来了，春天的花不会再开，夏天一片死寂，秋天的田野依旧是干瘪的，冬天也不会有雪。世界变成了灰色，我们生活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没有空气，因此说出去的话不会落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沉默才是振聋发聩的。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因此主动去挑战那个坏人，然后我就被坏人杀死了，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白茫茫的地方，这就是死亡的国度吧，我漫无目的的游走，突然听到你在叫我的名字。白茫茫的世界对我说，去吧，哈利波特，去找他吧，以独一无二的守护神的名义。

“死了过后是什么样的？白茫茫一片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死没多久就来找你了。不过我觉得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但是汤姆，”哈利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即使你无法成为救人的一方，也请千万不要变成杀人的一方。杀戮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那你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既活着，我也死着。也许我永远不会死，又也许我明天就会死。”哈利笑一笑，“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死，因为我曾经的朋友们都死了。一个人活着很痛苦。”


汤姆在梦里看见哈利了。他又被装在了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里，可怕的死寂如潮水般将他包裹。他看见哈利穿行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最后在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面前停下。哈利说，不，是你错了。汤姆觉得头疼，他到底哪儿错了呢。他想不明白，再次抬头时却看见黑色斗篷的人嘴唇开合一轮，眼前一道绿光划过，哈利倒在了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上。汤姆不停地拍打玻璃罩如同心脏在轰隆隆作响，他想出去，他想去找哈利，他对自己说，再用力些啊再用力些啊，可是玻璃像钢铁一般坚固无比。他被封印在玻璃筑成的钢铁牢笼里，那些曾经见过的青草鲜花和阳光被一起无情的隔绝。这个玻璃罩曾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保护他不受世界的威胁，他曾感谢这个罩子，可现在他却无比憎恨它。他把枯竭的脸贴在玻璃上，心脏里充斥着冰凉的泪水。他用力却无声的呼唤着哈利的名字，声波如洪水般冲击着玻璃堤坝，终于在某个瞬间轰一声把堤坝冲倒了。

汤姆睁开眼睛。他现在又能发出声音了，小小的一声“啊”，从沙哑的喉咙里溢出，轻轻地落到睡在他旁边的青年的耳朵里。

哈利迷迷糊糊的问，是做噩梦了吗？

汤姆抹抹脸毫不切题的说，我的确叫过你的名字。

对呀，不然我就不会来了。

汤姆就着月光第一次仔细的观察起哈利的眉眼来。这是一张很柔和的脸，好像白天里阳光照在身上。他知道再好的太阳都有落下的时候，漫漫黑夜总会降临，人类只能徒劳无功的追着太阳生活。他突然抓住哈利睡衣的衣领，紧紧地，好像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力。他说，哈利，请不要死。

世界上真的有永远不死的存在吗？人们说，有的，那就是神，可是又有一群人叫嚣着上帝已经死了。如果连上帝都难逃一死，那么哈利也会有死去的那一天，就像梦里发生的那样，血肉和泥土的腥气浇了他一身。有人把嘴巴贴在汤姆耳边问，为什么哈利非死不可呢？他回答不了，揪住哈利衣领的手不断缩紧，身体蜷缩着第一次如同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问，为什么哈利非死不可呢？

哈利把小孩揽进怀里。他说，不要为死亡难过，死亡只是一场灿烂盛大的冒险。你看窗台上种的花，每年秋天它们都会死去，可是第二年春天它们又会盛开。所有生命都是这样，没有人能永远活着，也没有人会永远死去，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活过来。
你也会在第二年春天活过来吗？

我会的，我会在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里回来。


汤姆最近总是在房间里发现几片羽毛，比鸽子的羽毛大很多，修长匀称，不带有一丝杂质白色，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汤姆把这些羽毛全部藏起来了，没有告诉哈利。七月梧桐树挂满了绿色的手掌，天空比大海更蓝，哈利牵着汤姆的手走在柏油马路上，伸手挡住毒辣的阳光说，要吃冰激凌吗？我喜欢香草味的冰激凌，不像草莓味那么腻，也不像抹茶味的带着苦。汤姆说，我也喜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像影子一样怯懦，因为其实他没有吃过冰激凌。那种看上去像雪一样的食物吃起来是什么样的呢？他曾在大雪天里捧过一把雪塞进嘴里，雪化成了水，几乎快把他的食道冻住了。哈利突然兴奋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那我们一起去吃冰激凌吧！香草味的冰激凌！汤姆跟在他后面，热浪向后翻涌，夏天蔚蓝色天空飘着棉花云。他们跑了许久，仿佛要跑到世界尽头的仙境。这座城市那么大，可是却找不到一个卖冰激凌的推车。

哈利说：“对不起，我没有实现你的愿望。”

汤姆摇摇头，告诉他没关系。他的心脏已经被填满了，前所未有的拥挤，因此有没有冰激凌都无所谓。他的心脏已经被挤满了。

“我真的很想让你吃到冰激凌。”哈利弯下腰难过地说，“我真的很想。”


快到秋天的时候，汤姆再也藏不住房间里的羽毛了。他把羽毛捧在手心里，用寂静的如同秋天落叶和冬天夜晚的目光注视着它。哈利说，你喜欢这些羽毛吗？

汤姆没有回答哈利的问题。他问，这些羽毛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座城市没有鸟，机油和血腥味驱逐了它们，这里不再是它们的家园。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羽毛呢？那么多那么多羽毛，好像活生生从人身上撕下来的皮肤残片。五年，汤姆在过去五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它们好漂亮，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如同水晶，像是陌生的星星落在地上。哈利被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他的脸和汤姆手中的羽毛一样洁白，比冬天堆在地上的雪花还要洁白，整个人好像一个偌大的、栩栩如生的雪人。

汤姆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哈利却说，对不起，整个夏天都没让你吃上冰激凌，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守护神。

先前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又被无形的力量吸起来了，好像磁铁一样在空中重组。那个玻璃罩又回来了，那个保护了汤姆整整五年的玻璃罩，就像在那个梦里一样把他和哈利隔绝开。汤姆趴在玻璃上，这座城市从秋天开始就没有太阳，寒冷和黑暗像上帝的手掌一样遮罩在每个人都头上。哈利说，你不要难过，汤姆，你还那么小，你才五岁，你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罩子里，像仓鼠永远不知疲惫的在滚轮里奔跑。我还想带你去看极地的极光，去看璀璨的银河，去看辽阔的大海。对不起，我还没有实现这些承诺。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窗台上的花每到秋天就会死去，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又复活。我是也一样的，所以请不要为我难过。

我想看看你的翅膀。你从来没有给我看过你的翅膀。

“还是算了吧，羽毛都快掉光啦，很丑的，我怕吓着你。”哈利仿佛在笑，却又仿佛在哭，“等到羽毛都掉光的时候，我就要死啦。”

羽毛落下来的时候会疼吗？

“很疼很疼，好像有人把你的皮肤活生生撕下来一样。我很多次都想死，真的很疼，但一想到我死了你就又回到那个灰蒙蒙的笼子里，我就舍不得死啦。”

可是我不想你疼，这就是我此时的愿望。

哈利愣了一下，抓住汤姆的手，十指紧扣放在自己脸上。他的脸冰凉好像美术学院里新打成的石膏像。汤姆看着哈利微微弯起眼睛和嘴角说，那让我们一起来实现汤姆的愿望。说完，他带着汤姆的手向下滑到自己脖子的位置，握住汤姆的另一只手也放在同样的位置。察觉到哈利的意图后汤姆的手臂开始微微发抖，他看见哈利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放在自己手掌上的手不停地在用力，他能感受到守护神如冰一般的皮肤下苟延残喘的脉搏，快要干涸的血管连接着即将停止的心脏。他听见哈利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艰难地开口，汤姆，不要害怕，我会和春天一起回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晒太阳吧。

哈利的手从汤姆的手上拿下来，轻轻的放到汤姆柔软蓬松的头发上。在那一刻有很多想说而未说的话传到了汤姆的耳朵里，玻璃罩如落雪般碎成片片，冰凉的空气灌进来。汤姆曾经杀死过很多东西，他杀死过兔子，杀死过蛇，杀死过孤儿院孩子们的愿望，也杀死过自己和这个世界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才五岁，却亲手杀死过那么多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杀戮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通过杀戮换来的，可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放在哈利脖子上的手不断缩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着。这就是杀人吗？杀人的痛苦，在哈利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滑落的那一瞬如同失重般升到天上，成为悬浮在天空中的一座孤岛，寸草不生的孤岛。他坐在孤岛中央，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只有无数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从天空中落下，堆到地上，世界变成一片银装素裹。

冬天终于到了。汤姆抬起头，有羽毛四面八方飘下来，在碰到脸上温热的皮肤的瞬间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地上，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这里会开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