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了六个小时的夜间巴士回到东京，抵达高专大门口时天际才刚刚破开一线日光。

早春晨光尚未能够驱散冬日遗留下的凛冽寒气，湿润低温持续加重困意。即便是坐落于郊区山林之中的东京咒高，此时此刻依旧连一声鸟鸣都未响起，万物生灵皆在酣睡。

学校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房屋已经有好些年头没进行过翻修，稍不留神便会将木地板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就这样数着自己的脚步声慢慢移动到了教室门口。借着窗外昏暗光线朝里张望，四张桌椅不多不少。

距离我上一次坐在这间教室中，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

是一直都没有撤掉多余的课桌，还是为了今天特地搬出来的呢？我没头没脑地想着。



12月31日，连降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下。

跨年之夜的红白歌会已过半程，接下来登场的似乎是某位国民级歌手，电视里的呼声变得高昂起来。然而我却无心欣赏节目，不自觉地咬住笔杆对着一道压轴难题冥思苦想。

一旁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屏幕亮起，是来自硝子的消息：【在干嘛？】

我想了想，举起手机用一张自拍回复她：【在和试卷过新年。】

没多久，硝子也发来了一张照片。她在一锅热气腾腾的寿喜烧旁比了个剪刀手，歌姬前辈用筷子挑起一片漂亮的雪花牛肉努力举到镜头前。下方还附了一个地址，离我租住的公寓并不远。

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来吗？】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日历上被圈出来的日期，大学入学中心统考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眼下理应当争分夺秒地复习。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硝子她们了，以后像这样能够聚在一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这么想着，我几乎毫不犹豫地丢下了笔，随便捞起一件外套便急匆匆出了门。

等到我拉开和食屋的包厢移门时，才发现这并不是久违的女子会：约莫只有六叠半的房间里放了两张矮桌，吵吵嚷嚷地挤了数十人，此刻齐齐停下动作望了过来。
坐在最里面的硝子冲我做口型：【欢迎参加校友年会。】

“啊！是前辈来了！”

灰原大声嚷嚷着，场面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接连的问候重叠在一起。
这里的空间实在狭小，又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完全没有可以让人走到另一头的余地。于是大家自动往里挤了挤，为我腾出最外侧的空位。

茫然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同班的夏油君。过近的距离吓了我一跳，只后退了半步就撞到矮桌，碗盏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晚上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是……好久不见。”

非常糟糕。
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夏油杰了。倒不是说我有多讨厌他，恰恰相反，在青春期躁动的年纪里，我头一次对异性产生朦胧憧憬的对象就是夏油同学。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对自己彻底失去控制权、被完全牵制住的目光，以及对方随意一句问候就会寝食难安的症状惊慌不已。缺乏相关经验的我翻阅了大量典籍资料，总算在一本三流少女漫画杂志里找到了答案：

曾经的我，暗恋着夏油君。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又艰难移开视线。

嗯，现在也是。

夏油君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刚刚的窘态，接过我手中的大衣和围巾挂在另一边的墙上。我生怕等下又会出糗，低声道谢后赶紧坐下。

落座后我才发现还有好几个陌生面孔，从未见过的男生女生有些拘谨地冲我打招呼：“初次见面，前辈。”
“……诶？”

老实说，自从我离校后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学校里的人员变动情况。这是后来的学弟学妹吗？还是姐妹校的学生呢？几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向硝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她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此时正忙着拦住有些醉意上头的歌姬前辈不要爬到桌上。

说起来挺丢人的，在来到这所学生少到可怜，其他人没有可以挑选朋友余地的学校之前，我的手机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父母和运营商以外的联系人讯息。似乎所有认识的人都与我维持在点头之交的界限范围内。

为此我也曾反思过：本身就有一些透明人属性前提下，我的社交能力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灾难。

该如何体面流畅地与人对话，又该怎么做才不会冷场。这些问题的答案往往要等到我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才会突然灵感乍现。

拜这个特性所赐，我对同班同学的隐秘情感一直都掩饰的很好。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导致语无伦次或者沉默，大家都会主动替我解释：因为她本来就这种性格呀。

然而这仅限于熟悉一些的情况下。一旦交流对象变成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会演变成史诗级社交翻车现场。

就像现在，我其实非常清楚正确步骤：大大方方地同他们交换姓名，随后慢慢展开话题——然而大脑却一片空白。我张了张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对面几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丝微妙神情，又碍于前后辈身份，只好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完蛋了。我绝望地想着。

“他们是今年新入学的一年级。”与我背对背、坐在另一桌的夏油君的声音适时响起。

他自然地和一年级们交谈起来。比起“从未见过的陌生学姐”，新生们显然对“传说中非常厉害的学长”更感兴趣。所有注意力被转移至夏油身上，我松了口气，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感谢后辈们的好奇心，他们替我问出许多一直想知道的事。

——四年级的前辈们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假装认真吃饭，支起耳朵偷听对话。

硝子我是知道的，一入学就被当作稀有品种保护起来，必然是要留校工作的；五条君已经决定当老师倒是令人意外，完全无法想象他这样的性格站在讲台上会是什么模样。

最后，是关于夏油君。

他好像还没有决定好未来要做什么。而且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早在去年年初夏油就已经通过了考核成为了特级之一，未来不可估量。

明明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天天要去接受训话的问题学生——虽然早就知道夏油君很厉害。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对于自己同班同学的近况了解程度，甚至不如这些一年级的后辈们。

但转念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除了学籍还挂在高专外，我已经完全回归了普通人的世界。再过一段时间，学籍移出，就像小学或者初中时那样，认识再久关系再好的同学也很快因为进入了新的环境而淡忘对方。

突然见到昔日暗恋对象而加速的心跳，因猛然惊醒的认知开始沉沉下坠。我失去了加入话题的动力，低着头用筷子戳散了碗中的豆腐。

我将郁闷转为食欲，专心致志对付起面前的食物，连夏油君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位置都不知道。正当我准备直起腰准备去夹雪蟹腿时，忽然感到头发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头发掉进汤里了。”

手指从发根梳至发尾，熟悉的触觉。夏油君提醒道：“先别动。”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帮我扎头发，整个人僵坐在原地。虽然以前夏油君也替我编过发辫，但像这样毫无缘由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夏油君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二年级接近尾声的某个夏日午后，我在公共休息室里陪菜菜子美美子玩。

两个小女孩拿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发卡，号称要编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发型。我坐在地板上任由她俩摆弄。菜菜子美美子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试图将所有装饰品都往我头上堆。

门口晃过一个人影。过了几秒，穿着白色校服的夏油君又退了回来：“原来你们在这啊。”

他看清我的造型时不由得一愣，随后偏过头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用脚趾都能想象得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奇怪。

谁都想在暗恋对象面前保持好形象，我当然也不例外。但因为和两个孩子玩游戏而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的模样，接二连三地被夏油君撞见，本想最后挣扎一下的少女心已经凉透。

“你们这次是在玩什么？”美美子跑过去将他拉进来，夏油君问她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看着这边。

“超真实过家家酒。”美美子拉了拉衣摆，示意他弯下腰。“现在，你是爸爸。”
“哦？是嘛，那她呢？”
菜菜子模仿起电视剧里家庭主妇们说话的音调：“小孩子要有礼貌主动打招呼哦。”
我闭上眼睛破罐破摔：“夏、夏油爸爸。”

美美子：“这是我们的女儿。”

我补充解释道：因为她们都想演妈妈，所以早上菜菜子是你的妻子，现在轮到美美子。还有充满威严的“婆婆大人”家入硝子，以及一直住在娘家给家里添麻烦的“小姑子”五条悟。而夏油君则是养家糊口非常辛苦的父亲角色。

“要叫爸爸！”美美子立即纠正。
“……爸爸，就是这样的设定。”

夏油杰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花了几秒捋清这出家庭伦理剧的人物关系。他适应的倒是很快，从善如流地扮演起父亲角色，以要帮助美美子妈妈的名义重新梳理我的头发。大概是夏油君本身也留长发的缘故，他编起头发来异常娴熟，两个小女孩一左一右瞪大了眼睛。

虽然她们还是坚持要把所有发卡用上，但至少现在我看起来最多像个圣诞树而不是鸡窝头。女孩们满意地绕着我转了几圈，又用期待无比的眼神望向夏油：

“等我们头发留长了也可以帮忙扎成这样吗？”
“当然可以。”夏油君摸了摸她们的脑袋，宣布游戏时间到此为止。“好了，你们该去午睡了。”

两个孩子离开后我如蒙大赦。有的发卡带着细密锯齿，取下来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扯掉几根头发。

“还是我来帮你吧。”
“……谢谢。”

就像是午夜钟声敲响后失去魔力的灰姑娘，几分钟前借着游戏的名义理直气壮地接受暗恋对象触碰，甚至壮着胆子与对方多聊了几句的我整个人气势萎靡了一大半，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却又一动都不敢动。

“谢谢你愿意抽时间陪菜菜子美美子玩。”
“……不客气。”我语气焉焉，“没办法，毕竟整个学校除了你以外，也就只有我不需要上课。”

一共只有四个学生的班级，其中两个被停课。

夏油君因为菜菜子美美子的事，被列为重点监督的问题学生，在惩戒期结束之前需要每天去接受训问。

“老师替我争取到了一天时间，明天就可以带菜菜子和美美子去我家里去暂住。”看来他的麻烦即将告一段落，夏油君的声音听起来比前段时间轻松了许多，“等她们长大了，再问问意愿要不要也来这里上学。”

唔，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结果。

“今天老师也找过我。”我鼓起勇气，想要把消息第一个告诉他，“我打算去考大学了。”

而我被停课是另一个原因。

因为一些特殊的天赋，我被挖掘来到这里上学。但是很奇怪的是，即便已经足够努力，并不断降低任务级别，我却越来越难以完成工作。

我的天赋在逐渐消失。
按照这样的趋势下去，不要说当咒术师了，连辅助类的岗位都无法胜任。


“其实普通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本身你的性格也不是很适合当咒术师。”夜蛾老师摘下眼镜，眼神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你还有很长的未来……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尽快决定接下来的路想要怎么走吧。”


“现在想转学去当插班生有点难，不过老师帮我联系了一家很不错的补习班。”我算了算时间，“最快大概下周吧，等找到补习班附近的房子。”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夏油君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他站在背后看不到表情，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让我生出些许期待：他会不会说一些挽留的话呢？只要像普通的同学那样表达一下不舍，或者祝福，什么都可以。

然而等到最后，我只听见夏油同学非常平淡地回应：“这样啊。”



即使时间过去那么久，我还是会想起当时努力忍住眼泪的感觉。

食物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歌姬前辈拉着硝子要去找个地方续摊，而五条同学嚷嚷着去卡拉OK，于是大家决定偷偷买酒带进附近的ShidaX。

硝子问要不要一起时，我连忙表示自己还要回去继续复习。

“今天可是跨年夜诶，你也太努力了吧？”
“没办法，下个月就要考试了。”

“那我送她回去吧。”
“咦……咦？！”

原以为早就已经和五条同学走远的夏油君突然出现。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硝子，她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室内外温差巨大，我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想要存住从和食屋里带出来的热气。因为下过雪的缘故没有办法加快步伐，完全不知道该和身边的夏油君说些什么，只能机械地问一句答一句。这十几分钟的路程简直就是煎熬。

“补习班压力很大吗？”
“我还好……但是有很多拼了命只想进名牌大学的往届生，身上都挂了好几只诅咒。”
“……需要帮忙吗？”
“呃，呃全是低级的蝇头而已！不用劳烦您！”
“……”
“真的没有关系！实在不行可以当作一年级的见习任务。”
“那你决定要考哪所大学了吗？”
“中心考试结束后，准备参加京都的大学二次试验。”
“是嘛……我明白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另一个话题又换了一个。

“说起来，菜菜子美美子很想你哦。”

夏油君告诉了我许多事。比如说菜菜子美美子已经成了夏油君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了——他的父母正式办理了收养手续。
又比如说五条同学遭遇了强敌，一场恶战几乎危及性命，最终因祸得福术式得到突破。他感慨现在五条悟是唯一的最强。

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

过天桥时底下有人放起了烟花，马路上的积雪被染上各色光点。夏油君停下脚步，笑眯眯看着我：

“新年快乐。”


回到公寓准备进门时，我才想起来发圈没有还给人家。夏油君现在的头发比二年级时长了不少，披头散发时相比起以前反而少了叛逆感，更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我下意识往楼下望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正抬头往上看。视线对上的瞬间我立刻移开目光，故作轻松地挥手道别。

回到房间里，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把今天新得到的发圈放了进去。里面有好多这样的发圈，是最普通的毫无装饰的黑色皮筋，但全都是来自夏油同学。

我把头搁在试卷上困扰地想：本来以为补习班的题海战术让人变得心无旁骛，结果对方只是和自己说了几句话，脑子里就又开始胡思乱想。

可我已经和过去的同学们已经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一月的一般入试，二月的自主招考。
最后一科试卷上交时我松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走出考场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来自夜蛾老师的信息，他用相当正式措辞的邀请我回去参加毕业日。

我买了从京都到东京的车票，回来给自己特别的高中生涯画上句号。

时间还早，我趴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开始感到困倦，无意识地一下下扯着手腕上的发圈。恍惚中天色变得大亮，知觉似乎已经脱离躯体，看到了第一天入学时面对三个新同学而紧张到语无伦次的自己。

“没关系，放轻松慢慢说，我都会认真听着的。”夏油同学说道。

开门声把我惊醒，刚刚出现在梦中的人此刻站在教室外，手里抱着一个箱子。

“早上好，夏油君。”

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你的头发……？”


来东京的前一天，我在理发店里纠结了很久。发型师听说我要剪短发还以为又是一个失恋的人，一边安慰我一边比划：要不就剪到肩膀？
我不好意思地告诉热心肠的理发师：并没有失恋，因为本来就开始过恋情。只能算是准备新生活前的自我鼓励。

齐肩短发就会和硝子撞发型，杂志封面上倒是有一个表情俏皮的短发模特。我心一横指着她：“剪成这样的可以吗？”


有点后悔了，是不是太短了？
被自己的同学这样盯着看，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是不是看起来很奇怪？”

“不，并没有，非常适合你，很可爱。”夏油君顿了顿，“……只是之前没见过你短发的样子有些惊讶。姑且问一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撒了个谎：“因为上个月考试前想换换运气。”

他仔细打量着我，看得我有些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内心的祈祷起了作用，夏油不再追问关于发型的问题。他从箱子里拿出相机：

“要合影吗？”
“什么？”
“大学里说不定会要你拿出高中时的照片，介绍自己是从哪所学校毕业的呢。”
“诶？！！”
“概率很大哦……嗯……定好时了……站到我身边来吧。”

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查看刚刚拍的照片，教室里安静的出奇。我焦虑地摩挲双手盯着地板发呆，心想其他两个人怎么还没来。

夏油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突然笑了起来，吓得我一个激灵扯断了手腕上的发圈，皮筋崩开，不知道弹到了哪里去。

“你在找什么？”
“我……”心中警铃大作，想要立刻装作无事发生，可说出来的话却毫无可信度，“没、并没有在找，呃……”
“是这个吗？”他把自己头上的发圈拆了下来，套在我的手腕上，“想要多少都可以送给你。”

我的大脑好像完全停止了运行。他也会对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吗？这是正常同学之间会出现的对话吗？
停下胡思乱想、快点说点什么吧！

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一个非常不会说话的人：“但是我现在用不上啊……”

“对哦。”夏油露出困扰的表情，“那这一次能请你帮我把头发扎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