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养的孩子失踪了半日以后,被一位……或者一只,福泽谕吉不太确定的想,人形给背着、失去意识的回到了家。尽管内心惊涛,福泽面上仍是稳健的侧身迎入了身后负着大了自己体型一圈的少年的男孩。
Hybrid Child──如同明镜,既非机器,亦非人偶,作为反映主人的爱情(感情)成长,有钱人之间的高价玩具。
将少年给负响应至之处,男孩便如同完成任务后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机械那样,静静地窝坐到房间一角。
「感谢你带回我的……孩子,在此诚挚的感谢。」
「……。」
「我是福泽谕吉,你是谁家的Hybrid Child?」
「……。」
看来不能透过对话来获得更多情报了。福泽静静地判断后从男孩木然的凝视中起身,回到了自己"孩子"身边。正值壮年的男人无奈的浅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拿被榻里睡不安稳的少年如何是好。让男孩背负着回来的少年扭伤了脚,前额和上肢也有着或轻或重的挫伤,都不是早先在森鸥外那令人作呕的大宅里见过的旧伤,多是这两日新添的。
他并没有照顾任何人的经验,只是不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样年幼的孩子任由森鸥外糟蹋。无处可去的孩子只不过暂时被安放在自己身边而已。
孤身来去惯了的福泽沉默的烦恼,确认了少年身上的外伤只需简单包扎后打消了送去诊所的念头,离开房间带上拉门前无意瞥见房间直挺挺坐着的HC,心中杂念再添一笔。
「还是尽早联络社福机构,让他们接手处理吧。」Hybrid Child这类的高价玩具,也该送到警局等候失主才好。
太宰治在这句极轻极微的自语中睁开双眼。
男人碰在右眼的手温暖的足以穿透绷带,脓伤好的差不多以后带来的感触是微妙的搔痒,太宰尽量这么想,他不是恋眷那个温度才在福泽谕吉离开以后碰触那块地方的。
少年转过头看着墙边的男孩,金色的发丝和混浊无光的眼睛。他听说过Hybrid Child那种传说中的高价玩具,在这之前也早就见过近乎完成的成品。说是稀奇,但在上流社会里绝非罕见,至少在森鸥外的宅邸里就有一尊,被取了一个很可爱很相衬的名字,叫做爱莉丝。
但森鸥外这个人,又能灌注给人形如何象样的爱情呢。作为成品的爱莉丝看似活泼好强脾气拗,在森宅活过了大半岁月,却始终维持着幼童的身形不见消长……和森鸥外共处的年月不过几载,向来聪慧的太宰已经看出来那个人是不可能爱人的,被冠上罗莉控的臭名也只是刚好而已。
「吶,你也是被利用结束之后,抛弃的吧。」
试图撑起身体的太宰痛的嘶了一声,他才想到自己就是攀爬久无人居的院落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这尊人形身上,还拐了脚。在那对着睁着眼睛的人形面面相觑了好半天也爬不出去,才不争气的趴在一众灰败的宅第里失去意识。再醒过来,已经是颤颤葳葳的被人驼在背上行走的时候。背负自己的身躯出乎意料的僵硬冰冷,身子骨也小,迈出的步伐倒是稳,就是不堪身上的自己的重量……彼此的体型差确实对这样身版的人形太过艰难,护着自己的双手却始终稳妥。
「你知道我想出去吗?」
「……。」
「不,其实我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
「把我留在那幢废弃的宅子里也蛮好的啊,虽然脱水而死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自杀体验。」
「……。」
「HC有不能让人类死去的既定式吗?」
「……。」
「啊前面左转。」
「……。」
「真的左转了耶,你听的懂啊。」
「……。」
「嗯嗯……其实那里也不是可以去的地方,也待不久吧。」
「……。」
「森医生的宅子也好,福泽先生的屋子也好,哪里都是一样的。」
「……。」
男孩踽踽步伐听见这句话而停了下来,束在后脑勺的金色发丝蹭过了太宰的脸,毫无预警的停止让太宰好奇的刚想探头询问状况,却无预警撞进那双金棕色的双眼里。面无表情的人形缓慢而艰难地回头。姣好平滑的口部短暂的开阖,即便凑的极近也没有从喉头里听见半点声响。就彷佛那双什么也没有映照的金色瞳孔,只是单纯的,单纯的倒映自己的虚象而已。
──如同明镜,既非机器,亦非人偶,作为反映主人的爱情(感情)成长。
这段任谁都能倒背如流的宣传台词适时的从海马回里被提取播映。太宰不由得生出几分奇想。
──是我的话,你又会……又能够映照出甚么呢。
那大概是个离谱的猜测和想象,但他和这人形,最初是脸对脸的摔在一起,才有了脸上那块大面积的挫伤。或许Hybrid Child的启动式是主人的亲吻也不一定。太宰想起最后他是蹭着金发的男孩颈边催他前进后不久再次失去意识的,而对方确实将自己送到了暂时的居所……一股奇妙的感情让他忍着痛脚爬到男孩身边,伸手戳了一戳尚且冰冷僵硬的人形。
「我启动你了的话,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吗?」
一直维持不动的人形出乎意料,然而却在情理之内的,僵硬地点了点头。
太宰惊喜地瞪大眼睛。
「福泽先生,我可以养他吗?」
某物激烈碰撞紧接着重物拖地的摩擦声过后,急着拉开门的福泽谕吉看见的便是太宰伸着伤腿,一把览过毫不挣扎的人形,漆黑无色的双眼首次有着光亮,兴致勃勃地向他道出了入宅以后的第一个要求。
──那同时也是太宰治第一次呼喊他的名字。
浪漫,就是不计代价的挽回被认定一点也不重要的东西,证明它是有价值的。
后来的事情,可能变得有些微妙。福泽谕吉不得不否认竟然没有一口反对少年的要求让他的良心有那么点痛,HC绝非他这样的落魄的身份能接手的烫手山芋二号,其程度某方面来说可能远大于一个活生生的太宰治。至于自找的烫手山芋一号太宰治……福泽当时捧着急救箱手脚不灵活的给太宰上药换绷带,最后还是被微笑的少年接手第四次缠垮了的头部绷带,接着看着伤员利落的把逐渐消肿的右眼再次遮回绷带底下。
「先去警局备案,如果是失物,擅自拿走可是侵占罪。」
没有一口回绝,已经是底线松动的证据;聪慧的孩子立刻听明白只要不是失物,只要经由正当管道取得,这栋屋子的主人便同意了自己这个暂居户收留另一个大型垃圾。
「那栋废弃的屋子,从屋况来看最少半个世纪没有住人了,我是在那里捡到的他。」太宰一边把左手同样七零八落的绷带三两下拆除后重新缠上一边轻巧的开口。「就在山道两公里处的小岔路里,那边有一条几乎快成兽径的水泥地,后半都是泥土地了,找到那幢屋子的时候还开心了好一会呢。」
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沉默的压力,擅长察言观色的孩子在浏海底下偷偷觑着屋主面色。顺应着习惯说明所有细节和原委的太宰这才反应过来;和森鸥外不一样,这些天的观察下来福泽谕吉应该是一个重视实际结果和事实状况的人,他刚才说的话里面一点也没有能让福泽谕吉放心这尊麻烦的玩具能被收留的确切原因。
「啊,但是,从发夹弯上去之后的第一个直线道路五十公尺处,有一处坏掉的护栏,从那里可以看见那幢屋子,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屋子里被倾倒了不少化学垃圾,肯定已经是垃圾屋了,所以──」
「怎么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咦?」
「我确实没有不准你出这家门,但是连张字条也不留……」不怒自威的男人静静地说,严峻的目光来回扫过少年身上新添的伤口,未曾教养过的男人心下添堵,直觉后头的话过于琐碎甚至婆妈而说不出口。
于法于理,他都不是太宰治的任何人。他理当无权过问这个自然人的任何行踪……可是这孩子,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聪慧的知晓颜色,却无法从任何形式的暴力中保护自己的,年幼的孩子。
低垂着头彷佛遭受责骂,又像是感到害怕那样的背脊纤细弱小。
福泽谕吉伸手碰了一碰少年的头发,用尽可能轻柔而不自在力道来回摩娑。森鸥外的教养某方面来说极好,至少太宰治从来都被打里的干干净净,连头发也不似自己的干枯毛躁,而是水润柔软的如若动物毛皮,若是能在温点就好了。福泽难得走神的想。
「……福、福泽先生?」
「咳嗯……我还是那句话,到警局备案。确认是无主的,就没有问题。」时近壮年但喜欢小动物的男人尴尬的咳了一声才收手。许是年幼的关系,小孩子总有几分神似动物,福泽尽量这样想,他并不特别恋栈少年头发带来的柔软的感触,并不。收拾医药箱里倒腾的器具后他拎着一方小盒起身,犹豫了几许还是看着太宰开口。
「我这次跟你一起出门,你需要一副拐杖,或是轮椅。」
「如果您能抱着我移动就再好不过了?」
「那你让你的HC驼着你吧。」
欧菲莉雅用生命服下的既不是悲剧更不是爱情──是一厢情愿。
那很可能叫做命运。
但对国木田独步来说,那句话无异于一种诅咒。
早在他还不太会说话,只能如同雏鸟一般在主人身边跟前跟后的时候──更早一点的说,他们相遇之初,就已经开始了给太宰治收拾烂摊子的人生……?偶生?算了那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仍是儿童身型的Hybrid Child尽可能大步流星的在檐廊疾走,一转脚就撞见房梁上垂挂的异物。刚好能妨碍到自己行进的位置。男孩毫不惊讶、更不关心吊挂在房梁上的青少年还有气没气,直接绕过人就走。
「感激你终于把我的话听进去在家里做那什么『吊颈健康法』,时间到了就赶紧下来。」在拐一个转弯声音就远的要听不见,还是能遥遥听见远方拉门开阖的声音,以及男孩拉开嗓门的吼叫:「──别让我从市场回来还得收拾你。」
──重要的是,这见鬼的一切竟然是他的日常,他的理想里可没写过主人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家伙。
最初的一年,福泽谕吉就察觉到被太宰起名为「国木田独步」的Hybrid Child,即便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但似乎起码知道一点人世之道,知晓为人处事,还有着一些能活在人世间的基础常识。
在太宰有心的教育下,国木田在学会说话之前,先学会了读书写字;而他屋里为数不多的读本很快就被吸收很快的人形充分阅历……以至于后来太宰跟他形似抱怨的嗫嚅「国木田君会变的这么硬梆梆不可爱,福泽先生可能要背锅。」的时候,他竟是只能端茶啜饮当没听见。
……那尊HC一开始的时候难道就曾经可爱过吗?
男人本欲不置可否,放下烫口的茶假装自己没有被烫到的福泽谕吉凝视院落的夏日樱树,最后默默地回了一句。
「你才是国木田的主人,太宰。」
言下之意不外乎老子不背锅。
太宰听罢也没回嘴,不只是因为他嘴里还叼着没咽下去的米团子反应不过来,也不只是因为嘴里由国木田独步购回的团子神奇的让少吃甜食的自己和福泽都在沉默中以眼神和嘴角赞不绝口的不可思议体验。
蝉鸣此起彼落,男人刚正不阿的侧脸在熏风里柔化了锐角,也不知道是甜食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几个男人生活的院落里没有几株花,倒是有许多太宰喊不上名号的草木。这让太宰深深吸了一口风里始终有的草的气味,也嗅到了男人身上说不清是体味还是锐气的气息。檐廊里没有挂风铃,前阵子时雨多阴的时候,反到挂了不少晴天娃娃。直到天气好了才被取下……也就是刚刚的事情而已。
这个家一直都很安静。很早以前就拆了困住半张脸的绷带,身上的伤口却始终因为各形各色的意外没能好的利索,太宰的五官却是从森鸥外宅邸接出以后就再也没有受过重大的伤害。明媚的青少年凝视身畔英伟的成年男人,在男人不解的回视中偏头一笑。
「这个,蛮好吃的呢!」太宰孩子气的在檐廊踢腿以表喜悦,把手里的团子串平举在眼前,接着像是可惜竹签上残留的米团一样再次把竹签叼在嘴里。
在胸腔酝酿的「别叼着竹签讲话很危险」、「嘴里有东西不要说话没规矩」等等规劝,最后凝滞到喉头成了一句溺宠的「……喜欢的话,让国木田得空再去买几串吧。」
在檐廊转角捧着新泡的茶的国木田听罢,只能打消现在出去的念头,再回厨房里把预备着多买的点心重新装盘端上来。
「毕竟是感谢他们帮我一起打扫家里,还是别小气了。」
也不知道是谁才吼过自己是Hybrid Child不是佣人不要随便使唤他做家事的。
娇小的HC在心里啐骂自己,并在准备茶点途中无数次高举「理想」大声念出占据笔记本页数八页,共十五个项目,五十八个要素的超级大作──合格主人的理想形象。可最后国木田还是纵容太宰叼着竹签欢天喜地的扑过来──更正确的说,扑向自己手里端着的第二份点心。
「不准过来很危险!」
「别叼竹签没规矩。」
孤剑客眼捷手快在太宰掠过自己的同时抽走他嘴里的竹签,而老练的HC则是察觉前者举止瞬间弯身给主人一季利落的扫腿把人成功摔在安全的地方,同时保全了手里的茶点。
彼此沉默的目光交换了无声的感激,以及浓度相较之高的太多的赞许。
趴在地上脸朝地的太宰艰难的从光洁的木质地掰起自己的印上些许木纹的头。
「……我觉得你们俩在交换一些对我很失礼的话喔?」
「没有的事。」
「赶紧坐下吧,先说好,吃了这些可不许说吃不下晚餐!」
「是是……浪费食物不是你的理想对吧。」
这样理所当然的对话,也持续了好几季昼夜。福泽谕吉几乎想不起来,国木田是从何时开始一手揽起承担一整个家的家务,又是何时开始不只太宰,连自己的饮食喜好都被摸的这样清楚。好像他还默默无声的只能随太宰身后,用那双无机的映照学习主人行动还是上周的事。
这礼拜就忽然发现,国木田已经排好了每人每日要做的每一件事,并且剑及履及的实践之──除却太宰关乎以外的计划。
「可不可以体谅一下身高只有你一半高的HC!我的理想里可没有这辈子做为主人的奴才过完的打算。」
恶声吼了一通太宰摔上纸门的国木田怀里收来一大堆、一大堆空罐头,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彷佛还洗过故意要堆在房里给人收拾的模样,不只如此,男孩左捧脏衣服,右勾空罐头塑料袋,还拎着一箱熟悉的……医疗器具。想来是给主人重新捆过绷带,不须江户川的推理能力都能轻易查知。娇小的HC踏着本可无声的重步怒气冲冲地从转角离去,可能是去洗衣服或是回收,今天该是铁铝罐回收的日子。依太宰性子,他肯定完全记得。福泽谕吉想。
「……太宰,适可而止。」
停在门边的英伟男人留给房内的太宰一纸剪影以及这句话随后离去。
「我那是在灌注爱情~~是爱~情~唷?」
纸门内传来太宰拖拖沓沓的嗓音,裹着愉悦和恶作剧得逞的情绪。
可福泽谕吉又怎么不清楚,包装在善体人心的表象底下,太宰有着一颗如何空虚的内里。尽管他也是在相当一段时间过后,甚至到了结束保镳的所有工作,为了太宰组建武装侦探社以后才隐隐察觉到,太宰的聪慧,并非只是寻常的聪慧而已。
太宰的聪慧,从一开始就让福泽有些拿他没办法。这个孩子,他不乐意放在森鸥外手里任其腐朽,当初用了强硬的手段从他人手中夺走,但自己拾来,他却也不知教养。从生活中能片面观察得知的,只有太宰学习能力很好,更甚者该说他学习人类感情的能力也很好,他很早的就交了女朋友,也有了亲近的朋友,学校也好社团也好附近的小区也好,哪里都混的如鱼得水,自在的很。就连偶尔家里出现,福泽引荐的一些政府高官政要,他也都应对如流
他只能硬梆梆的,教养他正道,教养他处事,教养他为人,却没有告诉他,使他学会去爱、去珍惜、去稀罕,去重视,去在乎。
Hybrid Child是最好的证据。被拾获以来国木田一直小小的,身高左不过只有福泽的腰际,可太宰却从自己的胸下,一路长到了如今几乎齐肩。
都已经七……八年过去了。
福泽谕吉停在院落那株,太宰相中这幢屋子最大的理由。
「桃花更好一些,但是福泽先生,果然还是和樱花比较般配吧──跟那身和服。」
那年的太宰手里牵着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国木田,更正确的说是国木田作为拐杖被他搀着使用;那时的Hybrid Child已经不复初见时的冷硬,在太宰的肢体接触下有了温度,也显得柔软。那是春樱尚且含苞的季节,还是少年的太宰笑容介于孺慕和景仰之间──满是空虚之物。
「随你喜好便好。」
他很想再碰一碰太宰柔软的发梢,或着试图碰一碰应当柔软的面颊……在那样生疏而拒绝的笑容底下,福泽谕吉发现他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廊边的太宰同样沉默的凝视这一幕并不多语。
福泽从未斥责他的不是,尽管善于体察人心的太宰也非常清楚,那双注视自己的目光总有些许无奈和遗憾。那让向来聪颖的他偶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挫败感。好像他才是Hybrid Child一样,接受着福泽谕吉的投注滋长,却从未了解过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不是福泽谕吉想要的。说到底,他就从未想过,福泽谕吉是为了什么才那样不择手段的,到一个必须与故交决裂的程度,也要让自己到他身边不可。
他想知晓爱,期待明白感情,试图碰触那些柔软的东西。
每一次都很成功,在除却福泽谕吉和国木田独步以外的事物上,都很成功。
如此的挫败长久累积,以至于后来某次他从自杀未遂的昏迷后劲里清醒,脑子尚且缺氧发混的时候,竟就那样口无遮拦的向国木田抱怨了一句自挤压藏内心多年的恐慌。
「不是说你是主人的明镜吗,其实主人是福泽先生吧。」
──你一直不见长,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怀有感情的能力?
惊觉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真心实意的疼痛,太宰浑噩的脑袋便忽然激烈的翻搅起来,好像有只打蛋器在里头试图把他所有思虑和着脑浆和细微观察下的所有查知通通绞碎。疼的他肝肠寸断。太宰睁开眼睛,尽可能怀着一点恶质的笑意凝视床盼的国木田。
「怎么你越来越像小了好几号的福泽先生呢?」
跪在太宰床边的国木田先是一惊,后又被提起了身高这个痛处而心生不满,多有不耐的回道:「我的主人是你。」男孩没好气地把少年额际的冷汗用冷毛巾按回去,略沉的手劲足够让受者明白他正在气头上,却又不至于让伤员真的难受了。
他从未料到太宰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了太宰恐是无心的人。他便也不做多求不做多想,福泽谕吉希望太宰能作为一个正直的好人,能踏实的活着,那一楼楼的书里能看见福泽谕吉的为人。他自己也觉得那样挺好的,才梳理那一大堆,被主人笑者否定根本是完人鉴定大全的条目。
他很清楚他的主人是个混蛋,距离完人这个美称可比十万八千里还远。
「可你从未投注给我能够使我得以成长的任何感情吧?」
──但那是他的主人,他的理想可从来没有舍弃主人的选项,喜欢不喜欢,重要不重要,又怎么样呢。
他向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极尽所能的用自己的方式实践自己从生活中感受到的真理,在模糊中觉得那便是他们Hybrid Child被创造的真实目的。他怎么会不清楚,太宰同样使用了自己的方式,试图给无法去爱的HC制造一个能够留下来的理由呢。
隔着冷巾压在太宰额头上的手许久未走,国木田独步当然没有发现自身语句里埋藏的难受,直到另一股冰冷的体温覆上Hybrid Child娇小的手。
「我试过的。」太宰静静地说,嗓音平稳情绪淡薄。凝视青年的男孩只能想着这个大骗子,怎么还是这么狡猾呢。
「可是就好像我从来就无法明白这些年福泽先生期待我为他做什么一样,我很可能也不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你一直很困扰的事,我跟你道歉。」
──你不把手移开的话,我没有办法替你擦眼泪啊。
尽管时日不长久,但到底曾在森鸥外麾下,有些事情即便不特别查探也总有接触……比方说图灵测试的诸多变体测试,旨在测量人类和所有包含且不仅限于HC或是仿生人或是智能生命等非人类的情感向量和人格确立等。
当时为了骗取森宅的小公主写那些测试,森鸥外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地用各式各样的蛋糕甜点蕾丝荷叶边去哄骗劝诱。纵使当年太宰治对此从来敬而远之,可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点皮毛,再加上一些近年对外公开的论文数据辅佐,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在离开森宅多年以后,也玩票性质的拿自家的Hybrid Child做过测试。
当时自己,是怎么对国木田说的呢。
太宰只觉此时的双眼发烫,眼眶却与其相反的干涩疼痛。盖在眼睑上的右手面积小却不柔软,已经生出了长年握笔和做家事的茧子,甚至有些不符年纪的厚度和温暖。那究竟有多令人安心。被这只手从水里捞起的时候,被这只手狠狠击打呕出药物的时候,被这只手抚住后背的时候,被这只手牵引带领的时候──有一只同样温暖厚实的手曾用同样的力道按在头顶上,不知所措的摩娑他的头发,带有和这这只手的主人同样的感情──他知道的。
师出无名,但自己做的测试多有论文举证,做为采样依据的国木田,性格检测上的指标向量,不论怎么看都更接近福泽邸的屋主,在那之上,却有着更加鲜明的价值观指标,那是人格形成的最重要立论依据──可他的情感倾斜方,毫无疑问的是太宰治本人。
这说明着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国木田独步就是国木田独步,他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是个独立的、可以靠自己爱他人的个体。
──如同明镜,既非机器,亦非人偶,作为反映主人的爱情(感情)成长的玩具。
Hybrid Child,只会爱自己的主人。
国木田独步爱着太宰治。
可国木田独步的映照,很可能来由自福泽谕吉。并且福泽谕吉对他投注的感情,使国木田独步成长至此,到产生了足够爱人的能力,的程度。
使国木田独步无法生长的,无法响应感情的,从来都只是太宰治。
他只能怯懦又恐慌地,试图从构筑他全世界的举手投足反复推敲论证,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恐怖中取得岌岌可危的动态平衡──期待也好,感情也好;福泽谕吉的也好,国木田独步的也好。太宰既无法报偿,更无法给予响应。
过于聪慧的大脑拐弯抹角侵门踏户的透过学术测试窥伺了国木田独步的内心隐私,胆小的灵魂却不肯用真诚的心跳向另一个心跳叩门问一句对方真实的意见。
如今门外的福泽谕吉静静地想,他过于小觑太宰的聪慧,也过于看不起自己在太宰心中的地位了……也不一定。
那是他的不好,除了道歉以外,还有更加重要的──
「你可能有所误会,太宰。」福泽打开拉门。在男孩惊诧的随后沉默的目光下,男人踏着平稳矫健的步伐而来,慎重的在青年身边落座。
途中国木田覆在太宰眼睑的手动也不动,也因此只有他知道,这只手底下的躯体,是如何在福泽谕吉毫无预警地发言中惊惧的震颤又强行收回骨骼深处。夏景中自己凝视太宰治,而太宰凝视福泽谕吉的画面在沉默的眼睑下回放。就好像HC注定只会喜欢主人一样,因为喜欢所以知道,他的主人的情感向量,箭头对的并非是自己。
他的主人是一个怯懦的人,舍不得或是害怕失去,绝非好心,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方便的佣人,任何理由,他的主人想要自己留在这里──他(太宰治)的身边也好,这座(福泽谕吉的)宅邸也好。响应主人的愿望而生,那是所有Hybrid Child的本能。而国木田作为HC,在响应这个期待的前提上,他更加特别而例外的覆盖了自己的私欲,他希望太宰能成为一个足以和福泽谕吉站立在一起的人。
现在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该是自己这个多余的对象退场的时候了。
可是在男孩收回按在青年额际的指尖之前,男人带着粗茧的手指久违的、久违的,事隔多年再次抚上那头依然柔软的头发。带着疼爱又不知所措的,略重的力道。把国木田的手留在原地,自己则滞留在太宰的发间,有力的,一下一下的搓揉自己抚养许久的孩子。
国木田可以感觉到,掌底的躯壳正在不可抑制的收紧心跳,或许果在棉被底下的手指也偷偷的绞着──这该是要摊牌的时候,可你为什么……
福泽谕吉用朴实刚毅的目光使国木田独步保持了沉默,鎏金的双眸短暂的瞥了眼太宰治棉被底下手指的位置,最后对上不知所思的男人,以沉默作为响应的答案。
得到保护者的无声首肯以后,福泽谕吉这样告诉太宰治。
「跟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时的利害关系,而在你的事情上,我跟他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仅此而已。」
「我只是不乐意你这样的孩子在他手里腐朽。」他说。
「你是一个好孩子,尽管这个人生对你而言无趣多过于一切,我还是自私的希望你保有应当健全的生活。聪慧不该成为这个世间伤害你的利刃,你的头脑能够被用在对自己更加良好的事物上。我如此相信──也为此努力至今。」
向来心直稳健的男人短暂的停顿,只有此时目不转睛看着的男孩知道,男人从来都直视目标而坚毅的目光中,极其罕见的产生了犹疑和几乎察觉不到的,对于接下来的话可能产生的的不安定而生的害怕。
「──武装侦探社,便是我寻求的答案。」
一室沉默。静的连血管收缩也被急剧放大的空间里,铿锵有力地话语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掷入所有人心海。福泽短短的吁气,接着将目光转落自己说话间从未移开双眼的国木田独步,「同时,我希望聘用你做为武装侦探社的社员。」
这回轮到太宰感觉到盖在自己双眼上的小手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
「国木田,你的正义和理想,是我社应当具备的光辉和样貌。」
福泽谕吉最后静静地说,让呼吸安稳的回到这个静寂的室内。
──这算什么呢。
那可能是那天所有人当下即刻的感想,没有之一。可在这样的震撼发言以后,他们仨也没有人记得最后那天是怎么过的。或许还是一样的,由太宰治率先打破僵局,最后福泽和国木田一起收拾太宰刻意为之为了缓和情绪或是气氛的胡闹,吃饭时拿些乱七八糟的世道下菜,洗澡后各自回房睡觉等等等等。
日子并没有因为福泽谕吉重新给予的社员身分变得不一样,说穿了只不过是今后出门上班,从一个人变成三个人而已。
可是日常之中还是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至少国木田独步的人生就有着极其激烈的转变──短短数日之内,他的身高就一路追过了太宰,甚至追过了福泽。
「没有生长痛就算了,到底为什么是被社长告白之后身高一下子还追过了我啊!」
「不是,那不是告……」
「你在说什么鬼话,在房间里先跟我告白的难道不是你这家伙嘛!」
成为社员后的第一日,上工第一件事就是领着有薪假上街买衣服的新生社畜太宰治不服气的大喊。暂时穿着不太合身的和装走在后方的国木田更加不服气的追上去回嘴。只可怜走在两人之间也夹在两人语句中间的福泽被理所当然的忽视。
后来的国木田想,他可能不只是单属于一个人的Hybrid Child,但那样好像也挺好的。
太宰治也这样觉得。
语出李银河,可以直接估狗或是百度这句话能得到原句,其实起手势是"世上没有一桩爱情是错误的"可对我来说,真正的核心是我引用的这句,也贯串全文的【爱本身就是它存在的充分理由和确凿证据】
那个爱可以读作国木田独步,也可以读作太宰治,当然也可以读作福泽谕吉。
至于太宰说的也这样觉得,可以是「也挺好」的认同,也是「不单是一个人的HC」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