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在异国他乡，站在这片土地上，Lily总觉得有些晕眩。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舟车劳顿。

Orlok看出她的疲惫，提议说先找个旅馆，她也不作多想，立刻点头答应。

Orlok自然地搂过Lily的腰，更加缓步地走向街边。

她多少觉得有些害羞。可是自从踏上旅途，Orlok增长的不仅是身高，胆识和气度也与过去不同。他渐渐习惯了做这种亲昵举动。感受到紧贴的衣料中躯体的触感，Lily不禁想现在几乎看不出来初遇时Orlok畏缩的样子了。

简单用英语和前台典型德国人长相的工作人员打好招呼，他们拿了钥匙走向房间。

“是来旅行的情侣吧？祝你们旅途愉快！”

“嗯！”

只有被人准确认出情侣身份时，Orlok才会多少露出一点过去就存在的纯真，可爱地笑起来。

那对闪亮的异色瞳使Lily也心里高兴。

他们是接了慕尼黑某个教会的委托来的。本就想着来慕尼黑看看，又恰逢养老院招临时工。

委托是照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感谢上帝，让你们这两个人年轻人来到这里。”

读着修女发来的回信，Lily能想象出对方在头顶划十字虔诚感激的神情。

“伦纳德先生过世的妻子是意大利人，所以他也懂意大利语。你们一定可以好好谈谈。”

“再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人来照顾他了。他对我们都很冷漠，但看在上帝派来你们的份上，他不会拒绝你们的照顾。”

“希望你们能替上帝照顾这位身患绝症的可怜老人。”

信的末尾写了教会的名字，还贴心写了教会的地址。

“但愿我能帮上这位老人，减轻他的痛苦。”Lily有些不安地说。

“会的。Lily的温柔能拯救我，也会拯救伦纳德先生。”而Orlok握住Lily空着的一只手，如此笃定道。

“嗯！Orlok的真诚也一定能打动伦纳德先生的。”Lily略微放心，与Orlok对视，回握他的手。

视线交缠在一起。温柔暖和的情绪逐渐火热起来。Lily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地扭头，Orlok先一步靠近，嘴唇贴上了Lily的嘴唇。

他真的越来越大胆了。

Lily想。

但她不讨厌他变得大胆。



“滚出去！”远远地就听见老人近乎咆哮的声音。然后是咣当关上门的巨响。

Lily和Orlok面面相觑。

被赶出来的教会的男人无可奈何似的从住户门前走过来，揉着差点被门砸到的鼻子，苦笑着和两人打招呼。

“你们就是那两个意大利年轻人？让你们见笑了。”

“那就是伦纳德先生的家？”Orlok问了一句。

教会的男人点点头：“你们是从教会过来的吧？那除了告诉你们地址，也说明伦纳德先生脾气暴躁了。”

“伦纳德先生自从妻子过世，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他儿子远在美国，难得回来一次，就拜托教会照顾他。”

“但三个月前，那位儿子客死他乡了。”男人脸色灰暗，“听说是遇到斗争，中了流弹。”

“伦纳德先生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么一来情况就更加糟糕。医院的定期检查他也变得经常不去……终于去了之后，就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男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们希望至少让伦纳德先生在剩余的时间里幸福度过。”

“所以，就拜托你们了。”

交给我们吧。

Lily刚想这么回答，男人身后的门猛地打开了。

“在别人家门前啰嗦什么呢！”一个气势汹汹的老人手臂撑着门，两腿叉开，气势汹汹地瞪他们。

Lily目光被吸引过去。她看见这个高个子的老人挺起背，坠着大把灰白色胡子的脸浮现自傲的神气，抬起下巴看向这边。

那人显然因为Lily和Orlok的存在而吃了一惊。但他似乎不想表现出来自己的惊讶，只是埋在胡子里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伦纳德先生，他们是——”

“走啊，难道想在屁股上挨一下？”伦纳德敲敲铁门，扬起垂下的另一只手。

Lily此时才注意到他手里的拐杖。

“伦纳德先生。”Orlok踏出一步，“早上好，很高兴与您见面。”

“我看见了您的百合园，那很漂亮。”

百合园？

Lily视线投向房子一侧，确实露出了几朵百合。

“……哼，百合园在房子后面，你怎么看到的？”伦纳德喉结动了动，几秒后才不高兴似的用英语回问。

“是百合从房子后面探出了头，先生。”Orlok回答，“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意大利也好还是别的地方也好，很少有这么漂亮的百合。”

“意大利？你们去过意大利？”伦纳德嘟囔，撑着门的手臂松了。

“是啊，伦纳德先生！这两个年轻人是从意大利来的。”教会的男人赶忙趁机说明，“让他们照顾你吧！”

“我还没有不中用到让人照顾！”伦纳德又打雷似的吼起来。

“伦纳德先生，”这次是Lily走上前。她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老人相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让我们看看您的花园吗？那真的很美。而且，我曾经照料过花园，或许我能帮您把花园整理得更好。”

“过来。”伦纳德的声音比起一开始缓和不少。他还是十分生硬地如此说完，撑起拐杖一步步艰难下了台阶。

他拒绝了凑过来的教会男人的搀扶，狠狠瞪他让他快走。不得已，教会的男人便回去了。

“拜托你们两个了。”他临走前如此叮咛。

“我们会让百合园开出美丽的花朵的。”Lily如此回答。

教会男人愣了一下。但伦纳德的眼神容不得他多留，再没说什么便走了。

“他叫你们照顾我，你却说百合园？”伦纳德听见他们的对话，又是一声冷哼。

“对伦纳德先生来说，百合园才是更重要的。”

伦纳德没对Lily这句话说什么，无声地带领两人绕到房子后面。



或许这一切真的是上帝的旨意。

Lily现在不禁这么想。

倔强的老人还么有完全放松警惕，但他吃力地弯下腰盯着Lily整理花枝的动作，像在学习。Lily觉得他眼光中有温情。

整理花园对Orlok还有些难。他的姿态显得笨拙。Lily不禁对这样的Orlok起了怜爱之心，笑着伸出手握着Orlok的手教他怎么剪枝。

“哼……”旁边一声哼，打断亲密地头碰头说笑的两人。

Lily心下一惊，意识到在老人面前这样不太好，害怕地看向老人的方向。但出乎意料地，伦纳德尽管发出了哼的声音，表情却没那么可怕。

“你们是恋人？还是夫妻？”他问。

“是恋人。”Orlok大方地回答完，松开手，给伦纳德看自己的成果，“您认为如何？”

“不是蛮好的。”伦纳德瞥了一眼，拄着拐杖站起来。

“喝茶。”

他这么说完努力维持平衡地走向房门。

“伦纳德先生？”Lily迷茫地叫他。

“过来喝茶啊，还是说年轻的小姐先生也喜欢棒子炖肉？”伦纳德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那表情竟带着几分笑意。

老人的家里算不上凌乱。虽然东西多少落了点灰，没盖盖子的瓶瓶罐罐也四处摆着，拉下一半的窗帘也显得光线不足。

唯独立在墙边的书架干净整洁得仿佛格格不入。

Lily进门立刻便被书架吸引视线，打量老旧的木头架子，和上面整洁摆放的书和小物件。

“那是我妻子留下的。”伦纳德注意到Lily的视线，竟然与一开始完全不同，语气温和地和Lily解释，“都是外国各地的纪念品。”

“哇，一定是很快乐的旅行吧。两位年轻时感情一定很好。”Lily仔细看架子上的各个东西。瓷娃娃、木雕刻、铁盒子。

“我们是在逃亡。”

“啊……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伦纳德吃力地在椅子上坐下，眯起眼睛打量书架，“虽然是逃亡，但确实想来也很快乐。你没说错。哪怕有过痛苦，现在也和陈酿一样别有一番风味了。”

伦纳德指指沙发：“擦擦灰，坐吧。”

“本就是战乱时期相爱的，随后不停逃亡，终于来到了慕尼黑定居。总算开始了好日子，又有了儿子，我想着总算可以履行我当时和她求婚时许下的承诺，给她完美的幸福了。”

“虽然命运总会在人松口气的时候给人当头一棒啊。”他的语气没了赶教会男人走时候的强势，只是个衰弱的老人。

Lily想要安慰伦纳德，但知道这不是伦纳德想要听的话。她想起自己和Orlok这一路走来的辛苦，也想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和伦纳德老人说的一样，他们也会被命运当头一棒。

“即使如此，您也一定实现了您的承诺。”进屋后一直沉默的orlok开了口，“您的妻子一定认为您给了她完美的幸福。”

“我也……一直在思考。我本想，如果与Lily相爱的不是我，如果我拥有更好的出身更好的性格，是不是就能给她完美的幸福了。”

Orlok伸手阻止了Lily想要否定的话。伦纳德则直直看着Orlok。

“但是不论如何，过去不会改变。而且说到底，究竟什么是完美的幸福？”

“良好的出身和性格？所有人都活着送来祝福？一眼可望到头的注定的圆满未来？”

“对于一个家族首领来说，完美的幸福或许是家族兴盛；对于一个二当家来说，完美的幸福或许是首领名声在外；对于一个没有追求生活得虚无的人来说，完美的幸福或许是有所寄托；对于一个成熟的人来说，完美的幸福或许是可以卸下防备与人坦诚相待；对于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来，完美的幸福或许是不再只为仇恨而活……”

“但真的对他们来说是如此吗？”

“正如我无从揣测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和Lily追求的完美幸福是什么。”

“我们追求我们期望的完美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Orlok直起背，接受伦纳德如炬的目光，“所以，只要您的妻子觉得是就好了。”

“您的妻子在去世之际，有说过不幸吗？”

“……她说，”伦纳德垂下眼睑，“她很幸福。”

“那么，您履行了您的承诺。”

异色的双瞳弯成月牙。

“伦纳德先生。”Lily也说出自己的想法，“您的妻子一定也期望您的幸福。那决不是希望您如今这样自暴自弃。”

“如果您想履行给她完美幸福的承诺，也请让自己也觉得自己幸福吧。”

伦纳德老人长久地沉默。



说是为了让心情焕然一新，两人主动帮伦纳德打扫起房间。伦纳德心情似乎开朗了，看着Lily和Orlok打扫书架，时不时插嘴说一句这个物件的来历。

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果然很温柔。

他一定与他的妻子十分相爱吧。

Lily偷偷看身旁认真擦拭书架木板的Orlok。

今天为何如此多次地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爱情呢。

与你相爱是我的幸福，与有这样出身和性格的你相遇是我的幸福。尽管知道这一路走来也有很多痛苦，但慢慢地，也都会变成酸甜的回忆。

Lily沉浸于温柔的感情中。

只是她似乎太过沉浸其中了，擦拭瓷娃娃的手滑了一下。

瓷娃娃从Lily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响，青白色的碎片四散。

她一时说不出话。

Orlok也惊讶地张开嘴。

过了几秒钟才确认了瓷娃娃不可挽回地粉碎了，Lily开始颤抖，不敢抬头面对伦纳德。她感受到背后Orlok靠过来扶住自己。

但此时重要的是伦纳德的想法。自己打碎了他寄宿重要回忆的物件。

“对、对不起……”Lily觉得冷汗都要流出来。她蹲下来慌乱地想要收拾碎片，手却被Orlok抓住。

“我来吧。”Orlok尽可能柔和地和Lily说。

“但、但是……”

“你们今天回去吧。”

Lily听见伦纳德如此说。

“Lily，你先回去吧。”

“可、我……对不起……”

“小姑娘，你先回去。”这声音有一股不容分说的威严。

就像是被严厉的父亲斥责，Lily的全部勇气都溜走，她弓着背逃似的跑出了房门。

她听见背后Orlok哗啦哗啦打扫碎片的声音。



当然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回旅馆。

Lily在街上彷徨地走了一会，无意走到图书馆附近。虽然未必那里就有什么解决办法，Lily摇晃着进门。

德国的图书馆和意大利的图书馆有些不同。

进了门就被穹顶吸引视线，Lily一时忘记沉重的事情，感到新鲜地四处看。

德国的图书馆当然大部分都是德语。Lily并不了解德语，只是挑选了一些英语书籍看。

她逐渐专注书籍本身，忘记时间。

夕阳西斜，Lily换了个光线好的位置坐。不一会看完了手上的这本，她去身后的书架寻找续集。

正踮脚想要拿书，那本书却被身后的人拿下来了。

“给。”Lily转身正要道谢，迎面对上如夕阳般的一对异色瞳。

Orlok的笑容让Lily觉得暖和，让她安心。

回旅馆的路上，Orlok和Lily说了伦纳德并不十分在意瓷娃娃被打碎的事情。

“按你们的说法，这也是完美幸福中不同常人的一环吧。”

伦纳德似乎这么说了。

“但我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我就知道Lily会这么说，所以我也和伦纳德先生商量了解决办法。他说，”Orlok顿了顿，“他想要Lily亲手缝制一个娃娃。”

“和伦纳德先生妻子的模样相同的布娃娃。”



这个时候的慕尼黑的天气似乎阴晴不定。

伦纳德先生的病情也随着阴晴不定的天气变严重了。

在Lily和Orlok的陪护下再次去医院检查，对面甚至开出了病危通知。但伦纳德坦然拒绝住院，一旦和他说明住院的重要性，他就大吼大叫，像个小孩子耍任性。

“您不能因为想念妻子就这样不好好对待您的身体！”医生似乎和伦纳德有一定面识，大声劝他。

“谁说的？我会做那种让我妻子伤心的事？”伦纳德瞪起眼睛，“我还没看到两个年轻人结婚呢！这么早就住院哪能行！”

诶！

Lily惊讶又害羞。

“你说要给小姑娘完美的幸福吧？”伦纳德转过身面对还在惊讶的orlok。

“那就给我看看啊。”

安静了几秒。

“嗯，当然了。”Orlok微笑着回答。

回到伦纳德的家，Lily做好的布娃娃坐在原本瓷娃娃的位置上。纽扣眼睛温柔地注视书架前的人。

伦纳德颤颤巍巍从铁盒子里拿出一大捆纸钞。

“伦纳德先生！”Lily想要阻止伦纳德递过来钞票。

“这是你们应得的。”咳嗽了几声，伦纳德仍旧拼命试图挺直腰背，抑制住痛得抽搐的面部肌肉，强硬把纸钞塞给Orlok。

“照顾老头子的报酬，也是婚礼资金。怎么样？”

“你承诺好的，对吧？”伦纳德那双不论病多重也不会失去神采的目光凝视两人。

“……谢谢您。”Orlok没多犹豫。

“那就好。”伦纳德说完，直挺挺地倒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法再由着他任性了。不如说，伦纳德那之后就没再醒过。好在呼吸还在。

伦纳德躺在医院，两人则为了筹备婚礼四处奔波。或许在别人看来他们这样做很奇怪，但他们并不在意。

这是他们对伦纳德的承诺。

而教会听说后也来人帮忙。甚至医院的人、其他和伦纳德有些交情的人也不吝啬助力。

无论过去自己和Orlok也好，还是如今的伦纳德也好，他们都说不上顺利，甚至客观看来是有些悲惨的。

但Lily想要流出的仍旧是幸福的泪水。



傍晚的钟声敲响。金黄色阳光下，白鸽伴着气球飞上高空。

身穿礼服的人们说说笑笑聚集到教堂。

百合花开得清纯可怜，淡淡的香气弥漫开。

透过彩窗的七色光线落在地上。

教会长大的少女和少年仰起头看彩窗。

教会这个场所，总是让他们感慨万千。

人生的颜色是七色的。接纳了神明慈悲的光。

“神啊……”不知道谁念了一句。不知道这句话中包含了怎样的感情。

但其中一定有献给上帝的虔诚祈祷。

为能相遇而感谢，为能相爱而感谢，为能相守而感谢。

神父已经迈着稳步走来，怀里是两人见惯了的神圣书籍。

“我发誓——”

年轻的声音回荡在教堂中、广场里、天空上。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没有睁开眼睛，呼吸静静地、缓缓地消失。

带着幸福的笑容。

那真是个完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