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距离总决赛开始还有一小时。

更衣室内清静少人，队友大多去热身或接受采访了，平时喧闹的空间此刻显得空旷。

墙壁高悬的旗帜绘着一只暴雨中振翅的雨燕，是俱乐部的吉祥物，队员山本武的好友在赛季伊始送来给大家加油的。

运动员或多或少都有迷信的一面，职业球员更是如此。自从收到雨燕旗的当天赢了首场比赛，教练就再不许这旗帜拿下来了。

不知道是否真的得了棒球之神庇佑，俱乐部整个赛季一路高歌打入总决赛，山本武更是被媒体评为年度最受期待的投手。

「阿武。」

山本坐在长椅整理袖子，更衣室的门被忽然推开，队友站在门口叫他名字。

「怎么了？」

「教练催你去应付记者……」

一段管弦乐打断催促，山本武拉开衣柜拿手机，余下队友听出山本特别设置的收件音，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山本村不通网』算是个棒球队的内部笑话。为了避免比赛前分散注意力，山本武很少用如今流行的智能机，还用着古早的带有键盘的款式，甚至没有社交媒体应用的功能，基本上只能用来收发简讯和打电话。

「泽田纲吉说什么？」

队友夺过他的手机，看了眼小屏幕上的日文。

『頑張らないとお尻スパンキング』

看不懂，又把手机还给山本。「这写的什么意思啊？」

「大意是『不努力是要被我拍屁股的』这样，」山本微笑解释，「算是熟人之间『比赛加油』的用法。」

算时差现在是日本的傍晚，阿纲大概在电视前面，边吃晚饭边看赛事现场直播。

会像小时候看他比赛一样吧？目光亮晶晶的始终追着他，当他打出一记完美的全垒打，会倏的从观众席站起来，露出惊喜万分的神采。

「阿武。」队友叫他名字拉他回神，「你现在的表情，是恋爱的表情喔。」

「恋爱的表情？」

绝对是恋爱的表情。水野熏拉开自己的柜门，内侧贴着镜子，映出山本的脸。

他的表情，确实与平时不同，山本笑了一笑。

「我也不打算再等了。如果这季拿到最佳投手，我……就去向他告白。」

贰

时间回溯到十年前国二的暑假，同学们口中滔滔不绝谈论的NBA总决赛，在山本眼中不过是另一个无聊的夏天。

「大哥哥长得这么高，篮球打得一定很好吧？」

听过无数次的问题，再被亲戚家的小孩子问，山本武虽然不至于烦躁，仍不免觉得被偏见了。

过去他会驳上类似『我不喜欢打篮球』或者『我只是长得高，为什么会被期待一定擅长篮球』的话，后面被老爸批过几次没礼貌，也就懒得再多争辩了。

小孩满脸期待地仰脸看着他，山本武放下电游手柄，脸上浮现惯常的爽朗微笑。

「可以陪你玩一会儿，走吧。」

并盛公园附近有篮球场，山本武每天上学都路过。篮架很矮，只设给孩子们娱乐用，入场身高限在一米六十以下，是他早在读国小就超逾的数字。

管理员大爷司空见惯，理解他陪小孩玩，不多问就默许放人。

这些并不感兴趣的事物也毫无挑战可言，山本武心不在焉，脑中还在惦记卡关好久的黑手党电游，不经意投篮失手，一球不小心抛得过高。

比常规小上一号的篮球轻盈跃出，高过球场的护网，径直奔向篮球之神随机选中的路人。

「唔！」

即使是小球砸到肯定还是会痛，被砸中的路人捂着鼻梁吃痛坐下。正好用砸到人做借口，山本武叫小孩先回家，自己跑过去看那人伤势。

「抱歉抱歉，」他半蹲下，「你没事吧？」

对方痛得说不出话，颤抖着移开手，勉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了肇事者一眼。

「山本同学？」

那一击相当有力，他半边脸被打得通红，山本武辨了几秒钟才辨认出他是同班的泽田纲吉。

他扶人去便利店找座位歇着。泽田纲吉举冰袋贴敷在自己鼻梁上，皮肤传来丝丝凉意，好在休息过后眼前金星散了，疼痛减轻了不少。

「实在抱歉，我刚没在注意看。」

泽田纲吉见山本是真的担心，放下冰袋。

「别在意。我看到曾曾曾祖父向我招手，这次挨得还算值得。」

「看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说起来他们同班快一整年，今天却是山本印象中第一次听泽田纲吉说话。

国中生的生活看似热闹，实则每人都活在一粒粒独立的茧里，在各自的茧里吃饭睡觉学习娱乐，只要两颗茧相隔稍有距离，就无法建立联系。

更何况这位同学向来寡言，不爱参加集体运动，和他这条轨道相交的机会更加稀少了。

山本武撑着脸看他，泽田纲吉白皙的鼻尖仍然微红，不知道是冰袋作用的还是篮球撞的。

他忽然好奇泽田纲吉的茧内会是什么样子。

「我请你吃寿司吧。」

「哎？好啊。」

泽田纲吉以为他是说便利店盒装的冷藏寿司，没想到山本直接拉他前往附近一家颇有名望的店，完全不似国中生零用钱消费得起的地方。

「山本同学……」他定住脚，有点抗拒，「只是篮球砸了一下而已，也没受伤，不要这么破费。」

山本回头朝他一笑，撩开印着『竹寿司』字样的蓝色门帘。「这是我家的店，」他说，「我家做的寿司可是日本第一。」

「这是山本同学家吗？」

这……可以看作是被同学邀请回家玩了吧？泽田纲吉不由脸红，他的朋友不多，很少收到这样的邀请，甚至不知道如果表现出太开心，会不会太失礼。

山本扶着布帘等他，泽田纲吉颔着头小跑过去。

「打扰了。」

叁

和许多常见的传统家族店相同，竹寿司一楼商用，二楼以上起居。店里生意火爆，几乎没有空桌，他们端了餐盘上楼，去山本的房间。

校园偶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原来和普通人差不多，一样许多漫画书，以及时下流行的电子游戏，也会把穿过的衣服随便叠在椅背上。

脑海忍不住冒出『天呐我在山本同学的房间诶』变态般的念头，泽田纲吉心生内疚，捂住脸颊试图掩饰住害羞的潮红，却叫山本误以为他又疼起来了。

「阿纲还在痛吗？」

「啊、不是……」

泽田纲吉捡起地上散落的游戏卡盒，笨拙地把话题岔开。「山本同学也玩这款游戏？」

实战尚且不论，山本不觉得操纵纸面的战斗有什么意思，但这款游戏剧情设计实在扣人心弦。尤其是那看似力量薄弱却始终稳步成长的主角，后期倒底会厉害到什么地步？他忍不住想继续看下去。

「算是吧。我没有那么喜欢打，只是一定要通关才能看后续剧情。」

「原来山本同学是剧情党。我觉得有点惊悚，尤其是黑手党战斗什么的，好多都章节都直接跳过了。」

山本打开显示器屏幕，里面是卡关了几天的Boss战。「那阿纲可以帮我通过吗？」他问。

「我吗？」

「拜托你啦。」

虽然在家有打通这一关，但纲吉没在别人面前玩过，隐隐地担心打得不好会在同学面前丢脸。可是手柄已被山本递到面前了，天生不擅长拒绝请求的个性不容许他多做推辞。

山本倒是开心，展开手臂将他亲昵揽过，将大半个身子靠在少年的肩膀上。

「阿纲如果一个人不敢看，我们两个人一起，你就不怕了吧？」

「嗯？ 嗯……」

一局战斗开始。起初纲吉还没什么自信，直到发现山本的难度等级是基础，而他之前在家通关设定是高阶模式，遂逐渐感受到回归新手村的奇妙乐趣。

山本一开始只是想看他是怎么操作的，注意力很快被纲吉本身夺走了。首先看中纲吉的手指，灵巧敏锐地在按键上游走。

他手指纤长白细，骨节比自己小上不少，看得出平常很少做家务，也没有运动造成的厚茧。一双漂亮的手，除了天赋之外，往往是被家人珍爱的证明。

他游戏打得真的很好，没有什么多余的操作，眼神很专注，褐色眼睛映出电视画面的倒影。

「你打得很好。」

「因为我不像山本同学那样擅长运动……除了这个，我也没有其他的爱好嘛。」

一局游戏终了，像素化的雨燕冲破黑暗，屏幕呈现成功破关的动画。

泽田纲吉把手柄还给山本：「你可以继续看剧情了。」

伴随一首很少出现的BGM，画面由清新的暖色转为沉重。海中心的暴雨中，男主和曾经亲密的朋友在甲板上对峙，屏幕闪过一行行旁白字幕。

「这个情节设计真让人感到心痛，男主最信任的朋友，竟然是伤害他爱人的幕后黑手。」

「没办法，好的故事总会有反转嘛。」

泽田纲吉看了一眼墙上时间。暑假昼长，分明快八点了，外面天还亮着。他站起身，准备要走。

「那我先回家了吧。」

山本放下手柄，目光从显示器屏幕移开。

「阿纲，你不喜欢在我家玩吗？」

纲吉语塞。「怎么会？山本同学在我学校里喜欢的人是排得上前三名的。」

「另外两个人是？」

「一个是笹川京子，另一个……呃，我一时想不到。」

山本笑了起来。「阿纲喜欢我什么？」

泽田纲吉垂了眼睛，不自觉地用食指挠挠脸颊。

他的睫毛很长，皮肤又白，从山本的角度由上至下看去，有种看漂亮瓷娃娃的感觉。

山本以为又会听到「因为你打棒球很厉害」之类的回答，没想到纲吉开口，却是未曾设想过的答案。

「因为很多人都叫我废柴纲，但是……山本从来不那样叫我。」

肆

并盛棒球馆是山本武最常光顾的地方。

暑假里，他常常一到那里就待上整天，开学后也会偶尔翘掉周五的自习课来练习。

小球呼啸划破空气，击球手挥动球棒奏响高亢的脆响，一次接一次地刷新测速器上的数值。

「大叔，今天我先练到这里了。」

柜员大叔收了他存包牌，嘴里啧啧念叨着「还是初中生就能打出130公里时速的球，还真是了不起」，拿了书包转过头又问他：「不多打几球吗？反正你去学校也是睡觉吧。」

「哈哈，被您说中了。」山本摸着后脑勺干笑道，「但我今天还真需要回学校。」

到学校正好赶上午间休息时间，风纪委员们堵在门口检查迟到早退，但山本熟悉一处翻墙的地点。他驾轻就熟翻过围墙，溜回教室放书包，顺便拿午餐盒去找阿纲一同吃饭，但今天阿纲好像并不在教室里。

「你们看到阿纲了吗？」他问邻座的同学。

「阿纲？你是指那个废柴纲吧，他好像去洗手间了。」

山本推开教室的门，正准备离开，突然没来由地有点动气，转身折回教室。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叫他。」他的语气半开玩笑，漆黑的眸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泽田纲吉』这几个字的发音对你来说很难读吗？」

推拉门被拉开，泽田纲吉站在门口，见到教室中央的山本，明显愣住了片刻。

「山本？你不是……」去打棒球了吗。

差点说漏了嘴，纲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停了下来。

纲吉原本以为他和山本的短暂友谊会和随暑假一同终结，毕竟两人在学校交集是在太浅，自己又完全不擅与人维持长久关系。

「咦？阿纲竟然是这样想的吗？」

「嗯，很奇怪吧。」

山本戳走他一个天妇罗炸虾，拨过去一个玉子烧做交换。

「是有一点奇怪。」

绿茵之间微风轻拂，太阳暖融融洒遍四方苑的草坪，眼底是一片绿意盎然。

肆

交到朋友之后，纲吉的生活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许多以前觉得无聊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变得有趣，新出的游戏从一个人独玩变成两人一起。

主角跌下邮轮甲板摔到海中，电视屏幕显示『Game Over』的字样。

「啊……怎么又失误了，好烦。」

这是今晚第三次失误了，泽田纲吉沮丧地放下手柄，去楼下喝口水，山本陪他一起。

无论来多少次，纲吉都忍不住感叹家里开店真是太幸福了，保温柜里成排摆放着各种饮料，山本爸爸慷慨地许他们随便拿。

纲吉捧着一罐暖乎乎的柠檬茶，心里仍在思考为什么今天玩起这个游戏，操作起来特别不顺手。

「山本。」

「嗯？」

「你是不是偷偷调高了游戏难度？」

山本无辜眨眼。「我不知道啊。」他答。

冬日夜晚漫长，幕色早早地降临，窗外已经完全暗了。纲吉看了看墙上时钟，惦记关卡只剩一点点就能过掉，有点舍不得离开，犹豫要不要再来一次。

「游戏没打完不甘心吧？」山本爸爸端来两份茶碗蒸当宵夜，「阿纲你要不要干脆住下来？这么晚了回家路上会冷啊。」

「嗳，不打扰吗？」

「不会的，你是阿武的朋友嘛，叔叔会跟你家里讲。」

山本在一边附和。「反正明天没课，我们晚上还可以聊剧情。」

于是两张被褥在榻榻米上铺开，纲吉套上山本读国小时穿的旧睡衣，在他身上竟然还显得有些宽松。

「你吃什么长大的，十二岁就长得这么高了吗？」

山本略一思考。「可能是并盛牛奶。」

「真假的？」

「我还能骗你吗。」

纲吉当即暗下决心，明天起自己也要每天一杯。

他正坐着挽裤脚，忽然眼前一黑，一个抱枕迎面打过来。纲吉扯过枕头还击，拖着睡衣略长的袖子，同山本嬉闹成一团。

枕芯雪白的羽绒在空中飞舞，落下时轻盈如雪花，很快又被他们激烈的战况扬起。抛去身型优势不提，山本的身体素质和敏捷都是同龄人中一流的，纲吉根本不是他对手，很快被山本仰面掀倒在榻榻米上，叠抓两只手腕压在头顶。

纲吉两肋敏感怕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闹了不闹了！我投降我投降。」

山本不为所动，继续逗他。

「不行，战斗到底。男孩子怎么能轻易投降呢？」

「我祖上是意大利人，他们会理解我的。」

「噗。」

顿了一下才明白他讲的笑话，山本怕泄力只能憋笑，低头与他褐眼的目光短暂交汇。

阿纲眼睛长得漂亮，呈出冬季繁星般的潋滟水光，脸颊缀有两个微小的梨涡，凑得近了才能窥见。

玩闹之后体热，他身子贴在自己胸膛，似乎能……燃起一团难以言喻的暖意。

不过短暂一瞥而已，心内的茧仿佛被劈开闸口，原本积蓄的情感倾泻而出，脑子的时间却仿佛凝滞。

更是叫人无端冒出念头，如果是被那双眼睛注视着，该是多幸福的事。

山本胸腔激烈地一颤，悸动突如其来，有些慌乱地咽了下口水。

他将手从纲吉的头顶拿开，坐直身，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

「阿纲你还想打电动吗？我去重开一局。」

山本拿了遥控器，一个按键轻松回到主角死亡之前。

比赛输了可以重来，游戏输了可以reset。

但是如果友谊输了，没有重来也没有reset。

寒假之后留宿山本家变得稀松平常。楼下是寿司店，尽管烟火气不那么浓，早晨仍会有烧菜的味道飘上楼。纲吉一开始还会被食材的香味叫醒，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临近过年天气愈来愈冷，即使醒了也想在被子里赖着装睡，不知不觉就又睡过去了。

直到被推拉门的哗响将他吵醒。

「真是的，你们都多大了还枕同一个枕头。起床下楼吃早饭了！」

山本爸爸关上房门，豪迈的声音留在房间萦绕不散。

几点了？纲吉费力地抬起眼睛看钟表，忽然觉得身上好重，才发现自己身上被山本手臂环绕压迫，宛如一只沉甸甸的八爪鱼。

「山本……是时候起床了。」

山本下巴磕在他前额，像只撒娇大狗一般蹭来蹭去。

「嗯……阿纲身上好暖和，舍不得放你走。」

山本的蹭动让纲吉的额头发痒，他想从山本怀中挣脱出来，蓦地发觉自己颈部异常僵硬。

稍一动，沉闷的痛楚顺着颈肩蜿蜒向上。可能是昨晚睡姿不好，落枕了。

「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山本手掌留有些许球棒磨出的薄茧，以温柔的力度触动颈间筋骨灵巧按摩，撩拨至最痛那处，被他捉住那根作乱的筋，纲吉霎时紧张。「不要……」

他听到骨节之间微响，随即正骨归位，瞬间清爽。

「老爸教给我的。还痛吗？要不要让我老爸来帮你捏？」

纲吉摇晃脖子，落枕的痛感已经完全消散了。

伍

国三临近毕业，中学组织毕业班级集体去医院体检。

纲吉起床迟了，晚到了几分钟，护士核对过他班级，拿给他一套做腹部彩超穿的一次性手术服，随后指了个方向。「去那个房间换上。」

更衣室几乎所有隔间都满员了，纲吉抱着衣服尴尬地站在门口，给山本发简讯求救。

「阿纲？」山本撩开布帘，「过来我这间换吧。」

更衣室比想象的窄小，不比学校盥洗室的隔间大多少。纲吉转过身子背对山本，开始解衬衫扣子，而后者虽然换好了衣服，却没有先走的意思，目光在少年后背裸露的皮肤游走。

每天一杯并盛牛奶没让纲吉的身高拔高多少，皮肤却不知不觉愈发奶白细腻，像牛奶加热后表面凝成的薄膜一般。

山本表格上各项数值无疑都好看，身高这种靠天生的自不必讲，百分之十四的体脂率更是令人艳羡。但他自觉作为运动员还是不够，以后可能要少吃甜食了。

反观纲吉就比较汗颜了。其他方面或许称得上平凡，唯独身高这一项.……国中快毕业了，身高竟然还不足一米六十公分，很尴尬。

两张体检报告拼在一起，对比更明显了。

体检结束，更衣室照旧排不开，他们又挤去同一间。

「我好讨厌自己矮矮的身高啊。」

「不会啊，我觉得阿纲身体很漂亮。」

「啊？」

夸赞过分直白，纲吉被山本盯得不好意思，快速套上衬衫。

「大家都是人类，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啦。」

但是……是真的很漂亮，并非球队更衣室常见的年轻健美的运动员身材，他的骨量匀称，纤细但并不孱弱，是种完全不一样的漂亮。

山本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

结伴回家的路上，纲吉拉山本去学校附近的甜品店，买新出品的季节限定冰淇淋。

微风穿过窗棂，扬起屋檐遮阳帆下摆的幡动，轻拂桌上的白底雏菊桌布，使其起伏生动。

Gelato表面点缀一把蓝色带星星的小纸伞，一如国中入学当年同样，纲吉却不再觉得甜了。

常年不谋面的父亲任性替他做了决定，下月便要离开日本前往意大利读高中，不知道下次来吃这间店的季节限定冰淇淋是什么时候，更不知还能否再见惦念的那位女孩。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意见。」

毕竟是两年友谊的默契，山本不必多问，只看纲吉微微紧绷的神情，便默契地明白了好友想问什么。精致的甜品勺在他手中，胡乱搅弄酸奶里的坚果。

「喜欢的话就告白啊，毕业典礼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说。

「你认真一点嘛。我可是鼓足勇气问你意见，不是在开玩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山本放下餐具，沉郁的漆黑眼眸与纲吉褐眼目光交汇。

「那我不开玩笑了。我觉得『喜欢』这件事就像咳嗽打喷嚏一样，是无法隐藏的冲动。如果对方喜欢你的话，多少会有所感应，多少会给予回应……」

山本顿了片刻，继续道：

「如果没有感觉回应，那就是不喜欢。」

「啊……果然是这样吧。」

纲吉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面前的冰淇淋，低头趴到在桌面上。

他不得不接受这现实，人生第一次萌发的『喜欢』的感情，是注定无法开花结果的。

「幸好我还能遇到你，山本。」他自嘲，「国中生活不算白过。」

那我和笹川京子，你喜欢谁更多一点呢？山本注视着他，心中的疑问如蜂鸣，但哪怕开玩笑的语气，他也问不出口。

他不喜欢罢了，还能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呢？

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毕业典礼那天，一个不知谁放出来的八卦在班上的女生之间流传。

「你们听说了吗？废柴纲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诶。」

「嗳，纲吉君不到一米六吗？」

「是全班唯一不到一米六的男生呢。」

后来哪怕泽田纲吉顺利长高了，也如愿有了恋人，但忆起来那件事，仍抑制不住满心怨念。

「就是这个八卦，彻底斩断了我在国中找到交往对象的全部可能。我现在脸书遇到国中同学，还有人会调侃我『你长到一米六了吗』。」

纲吉羞恼地关上电脑，完全不想理会那颇具嘲弄意味的留言。茶室依在枫树的林荫之下，庭院青苔如细碎的绿绒般铺展开来，微风拂过，略带清凉，他的面颊却因气恼泛起红晕。

一捧细碾的茶叶放入炉上，火焰雀跃跳动，叶片舒展出邃然馥郁的香味。

「眉毛不要一直皱着了～」

白兰热过茶碗放到纲吉对面，添茶。

「不管是谁做的，我都应该谢谢他替人做嫁衣～」

柒

运动员的身心健康被严密监控，列举成各项数字呈现在纸面上。

山本的棒球之路走得异常顺遂，高中尚未毕业就被球队签走，一上场就爆红，访谈节目接到手软。每每上镜，脸上总是标志性的爽朗笑容。

所以当「建议每周一次心理诊疗」的报告交到教练手上，教练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随后赶紧联系心理诊所。

其实挺搞不懂的。山本心宽，又乐观，人总是笑笑的，想不到他为何会有忧愁。或许一个人有笑容，真的不等同开心吧。

被推荐的心理医生太火爆，想插队的预约只能安排到周末晚上。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宛如一泓晚霞沉浸其中，透明的杯壁映出男人的面孔。他目光携着一丝揶揄，投向坐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青年。

「我等下有预约。」

「几点？」

「三分钟。」

Reborn调整电脑屏幕方向，纲吉看清屏幕里的身影，不禁心中一惊。

「这不是山本吗，他找你做什么？」

「我说了，他有预约。」

「可是你今天的Cosplay是心理医生……山本他找你做什么？」

纲吉心说这个时代怎么了，怎么连山本都变得不快乐了？来不及等Reborn要答案，楼下的门铃已经响起。

转念担心山本不愿被朋友知道他看诊的事，纲吉从办公桌上跃下，匆忙换上衣服，准备躲了山本先回家去。

他着急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还没准备好向山本解释他和Reborn奇怪的师徒关系——毕竟连他自己都不大明白，怎样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彭格列的继承人。

「山本是不是很适合当个家族的白手套？他的声望是彭格列需要的。」

纲吉正推门想溜，听到Reborn这番话，旋即转身折回他面前。

「不许你那么做。」

青年一字一顿，眼中似含一团橙金色火焰，恍然让人看见初代的影子。

「如果你把山本牵扯到你那乱七八糟的黑手党游戏里，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好了。你啊——」Reborn修长的手指点他脑门，「还真没幽默感。」

第二天去山本家玩，照旧是用新出电子游戏当借口。

购物袋里除了游戏卡带，还有从巴勒莫给山本爸爸带的伴手礼。说来也巧，这游戏恰好是他们国二那年暑假玩的RPG游戏重制版。

这些年他在巴勒莫，回并盛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每次回家必然约见山本。在海外，每当看到寿司店就会联想起山本家，也偶尔想起早晨烧菜的味道，还有山本爸爸洪亮的嗓门。

真怀念。纲吉撩开印着『竹寿司』字样的蓝色门帘：「打扰了。」

一局游戏打赢，灵活的雨燕动画冲破黑暗，纲吉脖子又有点酸了。

他放下手柄捏弄肩颈，山本的手很快罩了上来替他揉。

「痛吗？」

「有一点……」

「你这里很僵，」他温柔道，「揉开了就好了。」

手上力度恰到好处，触动颈间筋骨，撩拨至最痛那处，捉住那根僵直的筋揉松。

「山本……」

「嗯？」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睡觉落枕，你帮我按摩脖子的事？」

山本笑了。「当然记得，只是次数太多，不知道你讲哪一天。」

「不重要。其实我想说的是……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你对我，就像当年帮忙我按摩一样，我有糟心事的时候找你聊一聊，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但我仔细回想，山本……你从来都不对我说你的心事。」

「人是不可能永远没有心事的。如果哪天你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说心事，只要一个你电话我Piu的一下就飞过来了。」

骨节之间微响，随即正骨归位。山本的手从纲吉的肩部移开，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

「阿纲你想多了，我没有什么心事。」

比赛输了可以重来，游戏输了可以reset。

但是如果友谊输了，没有重来也没有reset。

捌

他有我无比艳羡的东西。

他是一只冲破黑暗的雨燕。

他自由。

玖

山本其实不太清楚纲吉和白兰分开的过程，那是少数他无论如何追问阿纲都不肯告诉他的秘密，但就此刻来说并不重要。

职业运动员或多或少都有迷信的一面，山本武也不例外。

『我也不打算再等了。如果这季拿到最佳投手，我……就去向他告白。』

羽田机场到达大厅，山本抱着粉丝送的雨燕抱枕，背包里是颁给最佳投手的奖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阿纲的身影，迈开长腿快步朝他奔去。

并盛湾岬角狭长，公路沿海而建。窗外的海风迎面拂来，带着轻微的咸味。雨燕被安置在后座，也系了安全带。

「嗯……怎么说呢，我遇到了一个，挺特别的人吧。」

谈起暗恋对象，纲吉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会用图书馆打印机，不知道在哪里滴卡……他教我在正确的位置滴了卡。」

纲吉单手握着方向盘，手指不自觉地挠上脸颊，是他害羞的惯常动作。

让人难过的是他脸上的表情，那无疑是恋爱的表情和眼神。

他不曾用那样的表情看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