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的房子总有些奇怪的东西，吸血鬼倚在廊下想。
　　风格无比陌生的庭院里，悬于回廊檐下的琉璃风铃也好，时时水声潺潺的石钵也好，间或发出一声清响的叫做“惊鹿”的竹筒也好，即使见不到叶的身影，周遭不断的响动也他让错觉友人就在一旁：而那位友人也确实喜欢这样无处不在的动静。
　　被扰乱了感官的非人生物甩了甩脑袋，拎着刚从高处取下来的一篮风干栗子去找叶。鼻子和直觉都告诉他这是能吃的东西，大概还很甜。
　　
　　葛叶在卧房见到了他的朋友。
　　叶躺在叠敷靠墙的一边，侧身蜷缩的姿势像在熟睡，呼吸节律却显示人类此时相当清醒。葛叶已甩脱了长靴，丝质中筒袜踩着席面有些打滑；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干脆一屁股坐下，捞过叶丢在手边的文库本翻看。
　　叶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扒他的大腿，被嫌弃地躲开了。
　　“就让我枕着吧葛叶——试一试也好——”
　　“有什么好试的。”
　　“是风雅啊。或者说「罗曼蒂克」比较合适？”
　　“都一样。”
　　“明明穿着这样的衣服。”
　　“你说这些布？很帅气吧？”
　　叶抖着肩膀闷闷地笑起来：“嗯，是很帅气。”
　　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用眼角余光瞥着葛叶。白发红瞳的青年容色浓艳，身着外来人之中的贵族或那些军官才会穿的华贵礼服，甚至对方的镶嵌着宝石的西洋剑还靠在玄关旁，与油纸伞搁在一处。
　　——与正统截然相反的美丽、简直像西方油画中才会出现的角色。
　　“孟秋不算是温泉的好季节。”叶忽然开启了新话题，和此前许多次一样突兀，却笃定对方会听；葛叶也的确停下了翻弄书页的动作。
　　“说是秋已立，这时候暑气还未散呢，秋田县的温泉冬天才有人味。到了深冬，露天汤池上落着雪，女将的背影也映有雪色，可是很惬意。”
　　但葛叶的注意力还在前一个话题上：“会做吗？”
　　“实际上是叫做「膝枕」——没有做啦。但游女，也就是娼妓，要求了的话就会。”
　　“你还真好意思和我说啊。”
　　“没办法，不直白葛叶是不懂的。”叶弯起眼睛，“要不要一起去温泉乡？冬天的时候。”
　　“……”
　　葛叶转过头，那种速度均匀迅捷的奇妙方式让叶联想到鹰，危机感激起脑后小片区域的冰凉酥麻。鹰一样的葛叶冷冷地、打量似的看他一会，慢慢点头。
　　这就算是答应了。
　　他不认为叶能活到冬天，即使有约定拘束着也是如此，而没法履行的约定只是相互欺骗，毫无缔结的必要——可叶似乎真心实意，神情恳切得连惯于怀疑的吸血鬼也挑不出错处。
　　就好像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似的。
　　毫无形象仰躺在草席上的青年“嘿咻”一下坐起身：“约定了！——你刚才拿了什么来？”
　　葛叶言简意赅：“吃的。”
　　叶大笑。
　　“既然如此，我死后葛叶就吃掉我吧！”
　　吸血鬼没有回话，尸体不在他的食谱上，更不要说叶的尸体。歪斜摇晃着说笑的青年支起身体凑近，衣袖盖过手指有气无力地落地。
　　“哎，哎，葛叶。”
　　葛叶不理他。
　　“啊，说真的，是我对你没有吸引力吗？这层面上的否定真是让人没法辩驳……”
　　这是说谎。他天然地明白近在咫尺的生物的本质，只是不能理解它为何对「食物」显露异常的好感和耐心。
　　“——何况葛叶又不挑食。”
　　叶几乎以为对方要被激怒了。
　　但葛叶只是用那种“反正你活不长了不跟你计较”的表情瞪他一眼，转手把装了风干栗子的竹篮撂到两人之间，隔开了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叶。
　　“我要吃这个。”吸血鬼如此宣布。
　　叶只好无奈地替他剥栗子。
　　“喜欢栗子的话，栗羊羹你或许也会喜欢……下次出门买一点？”
　　“唔。”
　　
　　叶第一次见到葛叶时的情景其实不太日常。
　　坚船利炮叩开了封闭岛国的大门，连带着陈旧的物品和观念一同轰得粉碎，西方自此成了高贵的象征——但这都和叶没什么关系。他穿一身时下风行的衬衣长袴的打扮，低跟皮靴对比出来的脚踝纤细漂亮，手里也是同时拎着洋菓子和松纹封面的文库本，打眼看去与路人并无不同。
　　普通的人类青年拐进小巷，隔着一堵墙如影随形的脚步声突兀消失了，叫人无法不多想。叶甩了甩点心和书，思考如何用这些东西反击：开个玩笑。怎么可能打得赢呢。
　　上方传来扑啦啦的声响，叶抬起头，准备看看不惜翻墙过来追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嘶……”
　　正翻着墙的家伙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早被叶发现了，一时尴尬地飞在半空中。
　　——是的，飞在半空中。靠背后那对翅膀。
　　叶的目光呆滞了一会，慢慢蹲下身、将点心放在地上，然后脚步倒退一点一点往巷子的出口挪。
　　葛叶：“……喂！叶！”
　　被叫出了名字的瞬间叶脑内闪过无数奇诡怪谈，可惜除了恐惧没得到什么：这类作品本就是为了享受恐惧。正在直面疑似生物的人类咽了咽口水，感到心跳加速了。
　　它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赶了很久的路的样子——叶按下有些荒谬的念头，专心应付眼前的状况。
　　自己不是会这么害怕的人，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正常。叶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寻找其他途径，可没有一个逃得过长翅膀的东西，即使它放弃了翅膀向他走来也一样。
　　面对异常的人类就是这么弱小。
　　“你……”
　　它抓住了叶的手腕，表情看不出是否有食欲或生气了。
　　“你要死了？”
　　被初次见面的非人生物如此「问候」，却好像是多年老友的玩笑话。奇妙的欣快情绪涌上来，叶在短暂的愣怔过后反手也握住对方的胳臂，轻飘飘地回答：
　　“人总是会死的。”
　　叶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很伤心。
　　
　　人类青年困惑于葛叶的到来。
　　如果说轻易接受了非人甚至食人生物的入住是出于万事无谓的心态，要怎样才能无师自通般与对方熟稔起来？不断的邀约又作何解？
　　叶清楚自己性情之中淡漠和悲观的成分，可葛叶只是安静地盯着他，他就鬼使神差打开门任由对方走进来，不像对待吸血鬼，倒像是对待猫。葛叶也的确像猫，被捡回家就在房子里四处游荡，常常见不到踪影，偶尔出现盯着他看，盯着看也只是漫无目的的注视，偶尔舔一下爪子。
　　目的是什么、想得到什么，看似天真实则琢磨不透，皮毛又过于美丽的——
　　就这样吧，叶想。
　　
　　葛叶倒是觉得叶像猫。
　　这特指的是叶神经质的那一面，记忆中的反复无常千百倍放大，天平失衡了的叶时而与常人一样生活起居，时而接连几天陷入昏睡，少数清醒的时间也神情恹恹。
　　也许叶与叶本就不尽相同？又或者自己在寻找时耽误了太久？尚未求全完备又似乎被病症腐蚀了性情的叶是葛叶所不熟悉的，如此短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取得对方的信任，只得囿于不得其门而入的焦躁境地。
　　像是今天，叶平常地外出归来，还带回了答应过的配茶的点心。
　　“参加了葬礼。”
　　其实他不必说，葛叶甫一见他就闻到了仪式特有的奇异味道。叶那身衣服的确是正式得足够客串一场乡野的葬礼，大概还和别人攀谈了不短时间，黄昏才踏入家门不说，连襟裾都沾了烟熏火燎的香灰气。
　　“葛叶大概没见过日本的葬礼吧？结果只是待在家里等我回来而已呢。”
　　外貌十足张扬的吸血鬼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带我去看，之后你就不用在这地方住了。”
　　“换个房子也没什么不好。”
　　“真是有钱人的发言。”
　　“讨厌吗？”
　　“不我超喜欢的。”
　　“等我死了，葛叶给我办葬礼吧。”人类青年总有奇思妙想，“我死了啊……葛叶会害怕吗？”
　　不会。
　　从葛叶的表情里读到答案，叶有点困扰地笑道：“那还真是寂寞呐。”
　　他以为葛叶否定的是「害怕」的情绪，只有葛叶知道不是这样的。死亡是结果，于长生种而言却并非终点——但叶不知道，那属于未来的新的起点也与此时的他无关。
　　葛叶问：“你怕死吗？”
　　叶发出一串长长的鼻音，将身体靠了过来。葛叶感到有什么覆上他的手背，钻进指缝试探又不容拒绝一般扣紧，灰蓝色聚敛起空气中浮游的碎光，在夜晚映出光亮。
　　“我害怕寂寞。”
　　仿佛连不会跳动的心脏也被那只手抓住，葛叶重重喘了一声，自顾不暇的叶没有听见：时节尚属暑气未散的初秋，叶却像是被冻到一样抖了抖，贴着葛叶贴得更紧了。
　　惟有这时才意识到……对方的温度是如此冰冷。
　　“我从前不寂寞，现在也习惯了。”
　　自葛叶口中讲出的「从前」多少让叶惊讶。说着习惯了寂寞的青年忽然伸出胳臂，不顾动作别扭揽住叶的肩膀，甚至用了过多的力气固定他，好像叶是什么抗拒接触的生物：“但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寂寞。你能不去死吗？”
　　“不能哦。”叶抽出手拍拍葛叶的背，示意他放开，“我和葛叶又不一样，人总是会死的。”
　　葛叶重复了一遍问题，又怪又执拗，叶惊异地发觉那声音干哑滞涩，几乎带了哭腔。
　　“怎么——”
　　能不去死吗？能够不死去吗？
　　能够活着吗？
　　“……怎么这么说。”叶最终笑了，“葛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简直是满怀恶意的反问。
　　谁让你不早点出现、谁让你什么也不肯说？
　　但不该这样，葛叶是无辜的，就算腐化出的恶意再怎么无端和深重，那也不是葛叶应当承受它的理由。我难道是小孩子吗？我——
　　“……抱歉。”
　　葛叶低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环着他的手臂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那就是最后一次「非日常」。
　　
　　初雪在某个夜晚姗姗来迟。葛叶拉开纸门，发现叶倚着暖桌，闭目垂首，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手中的书卷掉在一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