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比尔吉沃特臭气熏天的街道上，斯维因那双昂贵皮革制成的靴子踩上遍布的污渍和暗红血迹，这座城市一向表里如一的腐烂。从这里可以隐隐约约听见远处繁华街道的喧闹，但是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这座城市最阴暗、最破败的小巷走去。
　　
　　一般到了他这种地位的人物很少会亲自出马，更不用说是来到这种落后又混乱的街区。
　　
　　但是斯维因和一般人不同，他更有远见、也有更多常人无法触及的知识。不朽堡垒里的阴影向他展露了许多秘密，其中有一些就关乎比尔吉沃特港口外的那片深海。在波涛汹涌和无数巨型海兽之下，海底有着某种强大、神秘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从未有人触及。
　　
　　斯维因自然很乐意收下这份无主的宝藏。问题是，虽然他和恶魔订下了契约，但肉体的大部分终究还是凡人之躯，仍旧无法无视那片深海中潜伏着的威胁。想要得到海底的秘宝，他需要一个帮手。
　　
　　所幸，乌鸦们很快为他带来了好消息——
　　
　　在暗巷的尽头，斯维因停下了脚步。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天空中盘旋着的黑色鸟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扑驰而下，围绕地上那曾为人类的肉块啄食了起来。
　　
　　斯维因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恶魔有的时候和畜生没什么两样，一旦嗅到血腥味，就只想得到大快朵颐。而对于真正的野心家而言，耐心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格。
　　
　　观察、潜伏、等待时机，最后，出击、得手。
　　
　　他向前跨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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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地盯着乔治亚的脸。
　　
　　现在，他全部都想起来了，那天，那条船，那一幕。
　　
　　远海狂风中的孤帆，甲板上十来个人。看着。脸上是清一色的惊恐。乔治亚就站在那里，站在船员之中，手里还高举着一把匕首。
　　
　　没错，就是他，他当时就在惊惧号上。
　　
　　乔治亚在船上，而自己在水里。那些人就这么看着他沉下去。
　　
　　现在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派克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破破烂烂、湿漉漉的纸，上面写着一连串的名字和红叉，他一个一个数下去，在纸的末端找到了乔治亚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还没打上叉。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用手指沾了点地上的鲜血，用力地把这三个字划去。
　　
　　复仇完成的欢欣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派克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忿恨。好像还缺了什么，还有什么未竟的事业。
　　
　　几只乌鸦落在了他的身边，在尸体上啄食着。派克一向不喜欢这种黑色的鸟儿，他活着的时候它们也这样，总是不请自来地分享猎物……不劳而获的混蛋……就像那些船长，大腹便便，靠着吸血过活……
　　
　　“出了力的，才有钱拿。”
　　
　　水鬼的嗓音低沉而嘶哑，鱼叉手抛出他的剃钩，和生前一样的精准，仅一击就把那只乌鸦整个撕裂开来，其他的几只发出一阵混乱的嘶鸣，四散纷飞。
　　
　　漫天的黑羽之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派克之前的确没有注意到他，在血港鬼影的名声传开之后，他想不到还会有人愚蠢到主动接近自己。
　　
　　水鬼用那对发光的邪眼上下扫视着他——复杂精致的服饰，厚重的大衣，梳理过的长发，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皮靴。看上去像个船长。
　　
　　在比尔吉沃特，穿着体面的人只可能是个船长。
　　
　　派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伸手一扯，刚刚插在乌鸦尸体上的那把剃钩又回到了手里。令人安心的手感。
　　
　　“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低声说，比起提问更类似于例行公事。
　　
　　血港鬼影的名声传的很响，通常这个时候，对方已经开始恐惧和颤抖了。但是这次，那人丝毫不为所动，那对猩红色的眸子甚至没有偏移过半分。
　　
　　他是愚蠢到发觉不了正在面对的威胁，还是自信到认为可以逃脱亡灵的追捕？
　　
　　派克听见海鸥的鸣叫，也许只是在他的脑子里，鉴于这个鬼地方的海鸥早就已经被赶尽杀绝。那些鸟儿絮絮叨叨，不依不饶，好像在提醒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催促，掺杂着乌鸦的嘶鸣，让他的大脑浑浑噩噩，只剩下模糊的幻影。
　　
　　他想起来了。那天，那条船，那一幕。
　　
　　远海狂风中的孤帆，甲板上十来个人。看着。脸上是清一色的惊恐。
　　
　　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提问已经变成了咆哮。幻境朦胧不真切，看不清害死自己的凶手。他的脸是什么样？海风中飘扬着的是什么？是那人银色的长发吗？
　　
　　又一种声音响了起来。悠扬却不详，就宛如那天他在漂游城里听到的歌声，卷着他向海底的最深处沉没。
　　
　　他逐渐看清了船上那个人的脸。一头银色的长发，猩红色的眼睛，考究的外套，手里还高举着一把匕首。
　　
　　“杰里科·斯维因。”
　　
　　歌声停止了。派克急促地喘着气，颤抖的手指急切地在口袋里翻找着，最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张长长的名单，被水浸透，上面写着一排又一排的名字，全都打满了叉，只剩下最后一个还空着。他之前怎么会看漏的？
　　
　　对，现在，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你看起来……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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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维因侧身避开了突然劈砍过来的鱼叉。
　　
　　也许有人会认为疯子的行为很难预测，但是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真的无法掌控的。
　　
　　更不用提，比尔吉沃特的幽灵思维简单的惊人。
　　
　　见第一下落空，水鬼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手里的鱼叉一转，向着对方的脸部刺了过去。
　　
　　和普通的贵族不同，斯维因久经战场的磨练，再加上有恶魔之力傍身。眼看着鱼叉逼近，他的身子动也不动，微微一侧，敞开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之前一直隐藏着的左手。
　　
　　外套之下那不可名状的躯干，纵是整个比尔吉沃特都畏惧的亡灵，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下一秒钟，恶魔的能量四溢开来，其中一道猩红色的魔爪牢牢地把水鬼禁锢在了原地。
　　
　　当然，这幽灵能够震慑整个比尔吉沃特也不是浪得虚名。他的身躯自然而然地消散进了街道的迷雾之中，视力从来不是斯维因赖以观测世间的武器，天空中盘旋着的乌鸦才是。但是纵使恶魔的力量，也无法寻觅到鱼叉手的身影，又或者是，派克似乎无处不在，空气中的每一滴水雾都是他的化身、亦或者都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的手段？对付比尔吉沃特的渣滓倒也的确足够……”
　　
　　斯维因只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寄宿着恶魔力量的左手轻轻一招，一颗猩红的眼球便在半空中升起，妖艳的血光穿透了迷雾，也映射出了隐匿其中的刺客。
　　
　　派克也自知被发现，立刻放弃了潜行，突然用力地跳跃至半空，手中的剃钩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那一瞬间，斯维因听见了海鸥的叫声、海浪的潮水，还有未知的神秘语音吟诵着歌曲。
　　
　　一种独特的刺激自他的脊椎一路向上，从他拥有这份恶魔的力量之后、久违地，斯维因感觉到了危险。那远远不是一个溺亡的可怜灵魂的力量，而是某种更为强大、更为古老也更为危险的存在。
　　
　　他不敢大意，恶魔猩红的双翼自背后展开，巨大的能量喷涌而出，天空中的乌鸦一齐嘶鸣了起来，数不胜数的魂屑自四面八方被吸引至他们的主人。
　　
　　半空中的十字刀刃劈了下来，与此同时，斯维因吸取的恶魔能量也一次迸发了出来。
　　
　　幽绿和猩红在空气中碰撞，不朽堡垒中的恶魔与深渊海底里的神祗，二者的力量正面交锋，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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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散去，斯维因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就连身上的衣物都没有任何褶皱，只有额边的长发稍稍凌乱了几分，但这对于诺克萨斯大统领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失态了。
　　
　　而在他的脚边，比尔吉沃特的幽灵昏迷不醒。
　　
　　对于幽灵而言，夺走他们的灵魂是最直接的伤害方式。斯维因看着躯体显然比之前要稀薄一些的水鬼，挥了挥手，赶走那几只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的乌鸦。
　　
　　“别忘了，他还有用。”
　　
　　乌鸦悻悻地飞走了，暗影之中，一个穿着披风的少年走了出来，鞠了一躬：“统领大人。”
　　
　　斯维因微微颔首，把非人的左手重新隐藏在大衣之下，命令道：“把他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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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克从溺亡的窒息感中惊醒，大脑一阵一阵的作痛，就好像是宿醉第二天的酒鬼，有一种久违的现实感。
　　
　　他感觉口干舌燥，这对于一个溺亡者而言并不常见，他在海里面喝了几吨的盐水，哪怕回到了陆地上，残破身躯上的窟窿里还会不住地淌水。
　　
　　派克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不只是口渴，他浑身都异常的干燥。漂游城的潮湿和阴冷似乎不复存在，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条被冲上沙滩的鱼，干枯的身体只是在缓慢地等待死亡。
　　
　　他这是在哪里？
　　
　　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眼前的景色不像是比尔吉沃特。你在比尔吉沃特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找到这么气派的房间，舒适的床铺和温暖的气候。而这一切都让派克感到无所适从。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又开始模糊了起来，自从死后，派克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就更加混乱了。
　　
　　就在他回忆之际，沉重的门扉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你醒了。”那人稍稍一挑眉，坐到了他面前的椅子上。
　　
　　看到那人的脸的瞬间，派克猛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处境。杰里科·斯维因。对，就是他，那个时候他也在船上。
　　
　　他下意识地想要一跃而起，可是他惯用的剃钩没有出现在手中，而跳跃的动作则刚做到一半，就被什么缠绕着他脖颈的东西狠狠地扯了下来。
　　
　　派克条件反射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脖子，一个冰冷的金属环，连接着沉重的锁链，另一头死死地固定在墙上的铁环。
　　
　　这东西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用项圈来形容。
　　
　　水鬼感觉到了被嘲弄，他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身体飘散开来，想要故技重施。可亡灵的魔法刚刚运用了一半，脖子上的项圈就散发出一阵刺眼而灼热的光芒，光芒过后，派克的身体又重新凝固了回去。
　　
　　看着有些迷惑的幽灵，斯维因难得好心地解释道：“那是禁魔石铸成的，你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毕竟，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派克生前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没有机会接触到什么禁魔石，但是自己逐渐流失的力量，以及与漂游城之间越来越薄弱的联系，还是让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安。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他咧出一口鲨鱼般的尖牙，咒骂般的低声道，“我和所有船长都没什么好谈的。”
　　
　　斯维因了然地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们就从这个误会开始谈。首先，我不是什么船长——我，杰里科·斯维因，是诺克萨斯大统领，和你的那艘船、不、和比尔吉沃特的任何一艘船，都没有任何关系。”
　　
　　“骗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被拘束住的亡灵已经咆哮了起来：“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们所有人，当时你就在那艘船上，站在甲板上，看着我沉下去！你别想骗我！我在海底给你们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棺材，你们谁也逃不掉！”
　　
　　与他的歇斯底里正相反的，斯维因看上去相当的平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漠：“你是想说，那些被杀害的人，都是那艘船当初的船员？”
　　
　　“没错！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玛奇耶、贝克·尼德、乔治亚，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偿命的就是你！”
　　
　　“记在‘血港鬼影’这个名头下的凶案可有七百多桩……”斯维因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浅酌了一口，“惊惧号可真是艘大船啊。”
　　
　　“什、不……”亡灵第一次展露出了迟疑。
　　
　　那一天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远海狂风中的孤帆，甲板上十来个人。看着。脸上是清一色的惊恐。杰里科·斯维因站在那里，举着一把匕首。
　　
　　不对，举着匕首的是乔治亚。还是玛奇耶？还是贝克·尼德？还是……
　　
　　派克的双手并没有被禁锢，此刻他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慌乱，急切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名单。没错，他都记得。当时在那艘船上的人，他都记在了那张纸上。
　　
　　他从口袋里找出来的，是长长的一条名单，足足一米多的羊皮纸，正面、反面、夹缝里，写满了人名。有多少？几十？上百？几百？
　　
　　远海狂风中的孤帆，甲板上十来个人。
　　
　　他又听见了声音。海鸥的鸣叫，海浪的拍打，日复一日在他大脑里尖叫的“你不能停”，漂游城不详的歌谣……
　　
　　这一切都在他的耳边，在他的大脑里，出现，然后又消散。
　　
　　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查了比尔吉沃特港口所有船只停泊的记录。”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惊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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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维因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上等艾欧尼亚葡萄酒，静静地欣赏着亡灵陷入混乱的姿态，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
　　
　　正如他之前所言，没有什么是他掌控不了的。
　　
　　燃油早就洒满，他只需要点上火就好了。
　　
　　“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吗？那些把你带回岸上的东西，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斯维因的话语仿佛恶魔的低语，亡灵显而易见的动摇。他乘胜追击，走到派克的面前，揭下了那块遮挡着大半张脸的破布。
　　
　　水手的脸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常年的饱经风霜使得派克看上去坚毅有力，以亡灵的标准而言可以算得上英俊。但是死亡却夺走了他身上的生机与活力，让这个曾经前途无量的青年变得死气沉沉，仿佛海底的一块无人问津的沉默的石头。
　　
　　“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或者，你到底是什么？”
　　
　　派克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的情绪，斯维因的手假装无意地搭上他的肩，幽灵混乱的思维立马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在自己的回忆和复仇的欲望之中挣扎，连谋杀的目的都已经忘却了的杀手，如果放任自流的话，也许只是街头的一条野狗；但如果能够好好调教一番，他不仅会是一把利刃，并且，终有一天会把自己领向那海底宝藏的所在。
　　
　　恶魔笑了，鲜红的爪子攀上了亡灵的身躯。
　　
　　经过之前的战斗，此刻又远离比尔吉沃特海底的能量源泉，派克此刻看上去有些虚幻，似乎随时就会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斯维因心思一动，一股暗红色的魔力自他的掌心流淌而出，融入了那片幽绿的死水之中。
　　
　　“你……！”
　　
　　派克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是本就虚弱的他此刻根本无法忤逆更为强大的存在，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仍由斯维因猩红的魔力流入自己幽绿的躯体。
　　
　　啊，他见过这样的场景。派克的思绪飘忽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他站在港口，千万海兽被开膛破肚，血水涌入海洋，把原本宁静的海岸线染成一片残忍的红。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些任人鱼肉的海怪有什么区别呢？
　　
　　“别这么丧气，这也是为了你能够好好活下去。”
　　
　　派克凶猛的样子可能会类似于鲨鱼一类的凶猛食肉动物，但是迷茫无助的样子倒是更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狗。斯维因难得不那么吝啬自己的笑容，恶魔的手掌松开了对亡灵的钳制，转而一把捏住了他瘦削的脸颊，用力地抓着他看向自己：“毕竟，我可不希望难得钓到的大鱼就这么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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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整个比尔吉沃特带来无尽恐惧的血港鬼影，从海底归来之后，第一次，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这种感情。
　　
　　不是源于受人强迫的屈辱，也不是失去能力的不安，而是那对猩红色的眼睛。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这样的眼睛，那天，那条船，那一幕。
　　
　　不过不是在船上。
　　
　　而是在海里。
　　
　　派克的呼吸又一次急促了起来，离开海洋的窒息感前所未有的压制着他。
　　
　　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和海底的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怪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