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城总士看到第六十六页第三行第四个字的时候,远方炸开一道惊雷。
龙宫岛的气候常年稳定,鲜少有这样的暴雨时节。夜雨来得又急又凶,磅礴的水声听得他心中发怵。少年手指捏着的书页悬停在空中,纸张被薄汗浸湿后微微地有些变形。
他逼着自己回神继续读书,然而雨越下越大,闪电不止,雷声亦不休。再有趣的剧情也抵不过时远时近的阵阵轰声败人兴致,皆城总士随手扯下一张便利贴做书签,把封面老旧模糊的小说随意丢在一旁,已经开始褪色的书名处写着‘海妖’。
关掉台灯,解去发绳,少年赤着脚往床铺走去,就在从书桌到床铺这短暂的途中,皆城总士忽然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视线:放眼望去,除了一成不变的路灯还在风雨中飘摇,所见的住宅全部漆黑无光,似乎大家都相约在暴雨夜早早入眠。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莹绿色的数字显示着:PM
11:07。
平常这个时间的龙宫岛也是同样光景吗?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违和感令他心生疑窦,但或许只是由于暴雨导致岛上发生了大面积停电而已。少年将目光移向更远处,那是他无数次眺望并幻想过的海天交际之处。
海的另一边到底有什么?再长大一些,他是不是也可以跟父亲一样坐船出海,亲自到远方去探寻真相?皆城总士多次询问、恳求过父母,却从无例外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出海太辛苦、也太危险了。”母亲满脸担忧地道,“总士安心地待在岛上生活吧,有爸爸在外面奔波就足够了哦。”
男人喝着酒,闻言赞同地点点头,还撸起袖管向总士展示自己上次出海留下的晒伤。
“出海可能会遇到半人半鱼的海妖呢!”他的妹妹举起筷子,一副相当认真的模样,“虽然看上去很美丽,会对你许诺美好的愿望,但其实它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如果相信了海妖,就会被拖进水里淹死,变成鱼饵——唔!”
是皆城总士捏住了她的脸颊并且扯来扯去:“嘁,笨蛋乙姬,这种故事都是骗你这样的傻小孩的!”
“唔唔唔——!(你才是笨蛋!)”
乙姬抗议着,趁他腾不出手,不甘示弱地将总士的奶油草莓大福夹走了。
父母并未阻止孩子们打闹,只是在他们差点打翻汤碗的时候才出声叫停。常在海上漂泊的男人放下酒杯,嘿嘿笑了两声,刻意压低声线道:
“海妖可不是骗小孩的故事哦,总士。”
“知道吗?岛上每个初次出海的人都会被前辈揪着耳朵强调的三句话,正是遇到海妖的时候能够保命的方法。”
父亲的语气逐渐认真,皆城总士也随之坐直身体,仔细倾听。
“第一,不要回应海妖。”
“第二,不要听信海妖的任何一句话。”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与海妖许下约定。”
“它会用美丽的外表迷惑你,用花言巧语欺骗你,约定将你带去所谓的‘乐园’。一旦答应了它,你这一生都将无法摆脱海妖的诅咒。”男人顿了片刻,表情也变得凝重,“对于海妖而言是乐园的地方,人类是绝对无法生存的。轻信了它的人会被海妖拖下船,最终活活溺死在冰冷的水底。”
虽然之后父亲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笑出了声,并解释说是在开玩笑,但那时心中骤然闪过的寒意始终让皆城总士难以忘怀。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岛上存有的关于大海、海妖和‘乐园’的信息,最后在图书馆中一箱旧书里找到了名为《海妖》的小说。
渴望出海的主人公某日忽然感觉到有谁在呼唤他,循着感觉追去,一路追到了海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依稀可见半身人影与探出水面的尾鳍。美丽的人鱼并没有做出危害主人公的举动,反而冒着搁浅在岸边的危险游近,向他献上了虔诚的一吻后离开了。后来主人公为了寻找人鱼,开始了为时三年,从零开始的出航准备——他只看到这里,都怪暴雨扰人清静。
皆城总士一度觉得自己与书中的主人公很相像,困于方寸海岛,渴望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和平安稳的生活对他人或许是最大的幸福,可总士想要的不止如此。
他是属于长空的飞鸟,是大洋的游鱼,是什么都好,总之决不要像只宠物狗一样,被拴在小小的龙宫岛上无知地度过一生。
-你想要离开吗?
一道电光劈在极近的地方,皆城总士恍然回神,发现自己身体前倾,整个人紧贴在窗前。如果没有关窗的话,他早已经被雨淋个湿透。
是幻觉?少年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脚底贴着冰冷的木板,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是清醒着的。惊魂未定的心还未平静,那空灵温柔的声音又与雷鸣一同响起。
-到雨停之前,我会在海边等着你,总士。
不是幻觉。确实有人……有谁在呼唤着他。
皆城总士的心跳激烈起来,震得耳膜生疼,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大叫起来:
——去海边!
——快去见他!
“啊啊……烦死了!而且这么大的雨凭什么还要我出去啊!”
他忍不住与脑中的声音吵嚷起来,手却已经利索地将长发揽起,重新束成马尾。父亲前两日出海了,不知现在是否停在安全的区域歇息。母亲和乙姬应该已经入睡,只要悄悄地溜出去,再准备好干燥衣服在门口,不弄脏地板和地毯,谁也不会发现他离开过。
“哥哥?你要去哪里?”
再完美的计划也会遇上意外,皆城总士面对抱膝坐在沙发上的乙姬的发问,僵硬地停住步伐。
“怎么还没睡,你该不会是怕打雷吧?”他故作轻松地道,“妈妈呢?”
乙姬忽然沉默了,没有反驳他的话,半晌才回答:“刚才妈妈接了电话,上次那位病人忽然发病,她去出诊了。”
他们的母亲是岛上唯一的医生,遇上这样的紧急情况,即使外面正在下着暴雨也不得不出门。总士叹了口气,走到沙发边摸摸乙姬的头顶。
怎么办……总不能从窗户翻出去吧?
少年苦恼地思索,忽然注意到玄关处的伞架上整齐地排着四把伞,也就是说母亲出门时还没有下雨!
“雨太大了,妈妈没带伞,我去接她回来!”
“等一下,哥哥?!先打个电话再——”
“乙姬你就乖乖在家等我们回来吧。”总士飞快地踩进惯穿的白鞋中,抓起两把伞急冲冲地打开家门,“可别被雷声吓到哭鼻子啊!”
“真是的!”乙姬焦急地从沙发上跳下来,“雨这么大,你别随便就跑出去!”
而总士并没有回应她。
少年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和雨滴一同狂奔,撑开的伞在暴雨中几乎失去了作用,甚至会被迎面刮来的气流掀翻,像是连风都要阻止他离开。
皆城总士咬咬牙,先跑去了母亲去问诊的那户人家,想把伞搁在门外。如果母亲回家,想必也会注意到颜色明亮的熟悉雨伞;若是她在这儿留宿,总士便可以在折返时来敲门,假装并没有去过海边。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眼前黑洞洞的建筑令人畏惧,皆城总士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按下门铃,无人应答。少年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在窗边俯视岛屿时内心涌动的违和感——他来的一路上没遇到母亲,她也没有理由在这样的天气中往别处去。
所有的住宅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停止在某一个漆黑无光的寂夜。少年如同混入墨汁的白颜料,与周遭格格不入。
也许我不该在这里。
这念头没由来地扎进他的意识,锋利得像小猫的爪子,突然间抓人个措手不及。慌乱之中,皆城总士在原地愣了许久,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连鞋子都叫积水给浸透了。
-你在那里吗?总士?
温柔的声音使他从思绪的乱潮中挣脱,少年无助地转身看向远处惊涛四起的海面,想起父亲玩笑般的告诫,话语在口腔中滞留、打转,终于汇成带着哭腔的呐喊:
“我……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啊!”
总士回应了海妖的呼唤。
他的声音没能唤醒任何一扇窗,被无名的恐惧笼罩的少年丢下雨伞,即使脸颊被豆大的雨滴打得生疼也不肯放慢奔跑的速度。岛屿仿佛变成了追赶在他背后的怪物,张开血口准备将他吞噬。海滩越来越近,激荡的浪与皆城总士的心跳合上了拍,似乎在因他的到来雀跃不已。
灌满了沙水的鞋子穿起来很不舒适,总士索性踢掉鞋子,缓步接近潮水与沙滩的相接处。雨势比起他刚出门时小了很多,或许雨就快要停了。少年走到水漫过小腿的深处,已经被海水推挤得有些站不住脚。
“你在哪里——”
皆城总士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喊起来,然而完全被自然的声浪盖过。毕竟单凭人类的嗓子怎么可能喊得过广阔的海与横布千里的雨云?
喊了许多声都不见有谁出现,他沮丧地退后几步,坐倒在地,任由半身浸在湿冷的海水中发抖。因为奔跑和寒冷积攒的不适一涌而上,少年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难免埋怨起自己的冲动。
“……结果还是幻觉吗。”
皆城总士弯腰拎起鞋子,小声嘟囔,“弄成这个样子回家一定会被乙姬笑话的……哇啊?!”
就在少年察觉到不对的下个瞬间,巨大厚重的海浪兜头浇下。
有一具冰凉的躯体紧贴着他。
皆城总士在窒息中仅存的意识这样告诉他,对方的手臂并不粗壮,但格外有力,足以挟着一名半大少年在暗流激涌的水下游动。
游动,像鱼类一样,皆城总士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能在水下如此快速地移动。水流使他难以睁眼,只能从极细小的视野中注意到划水的鱼尾残影,蓝与橙的微光将周身一小块水体照亮,少年还看到一些随波逐流的水草或鱼虾飞快地掠过。
新奇的体验非常有趣,前提是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总士实在无法再憋气,仰头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水,腥咸的海水疯狂从口鼻涌入。幻觉与现实交缠,他的耳畔模糊地响起汽笛声,总士不禁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否则也不至于溺死后沦为鱼饵。
混蛋海妖……我还没答应跟你去什么乐园呢……
皆城总士看着面前这双逐渐靠近的金色眼瞳,全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任由对方凑近,从齿间渡来冰冷的气息。
真奇怪。
和小说中主人公被人鱼亲吻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冰冷的唇渡来的气息中寻不到一丝暧昧,惟有安心感莫名蓬勃地胀满胸膛。他如同一块被丢入汪洋的干硬海绵,贪婪地吸满海水后变得柔软。他被包裹着,就像轮回到生命的原点,浸在温暖羊水之中。
而给他带来如此感受的竟然是一只即将置他于死地的海妖,实在荒唐。
在沉入意识的深海之前,少年惊惧地抓紧了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绝非人类的体温。感受到握力的海妖微微弓起身体,用并不宽阔的臂膀替总士遮住翻涌的水流,更亲近地拥抱了怀中的孩子。
往好处想,海妖的出现也许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死亡即是梦醒的时刻。
当皆城总士被脑海中遥远的汽笛声唤醒,他立即被口中腥咸驱赶回他不愿面对的现实:远处昏黑的岩洞‘呜呜’叫唤,潮湿的风争先恐后地扑来,经过少年身旁时纷纷化为比冰还要寒冷的利刃。
“嘶......!”
寒意入骨,皆城总士的身躯不住发抖,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各处关节都僵硬得像要掉下冰碴来。雨仍然未停,轻巧细密地打在近处的水面上、岩石上,唯独他的脸上没被打湿。海妖尽量大地张开手臂上薄蓝的鳍,为他支起了一处遮雨的空间。
云层正逐渐变薄,月光渗落在海面。少年先是被眼前轻划着水的鱼尾深深吸引,回过神时,手已经顺着流光溢彩的银白鱼鳞小心地摩挲,指腹蹭过细密排布的硬鳞时的触感独特而熟悉,令记忆深处装着陈旧回忆的玩具箱不安分地砰砰作响。
总士醒来的同时,原本温柔抚摸着少年鬓边湿发的手指勾住亚麻色的发丝,尽管面上略有不舍,海妖仍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很冷吧?抱歉,总士。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带你暂时离开那座岛。”
海妖这样说道,它俯视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年,金瞳中流转着皆城总士无法解读的情感。
差点害死他的海妖在跟他说话,居然还向他道歉!
皆城总士慌乱间叫了出来,活像只受激的兔仔。身下是一片被高涨的海水环绕的孤礁,他无处可逃。海妖平静地看着总士,并不阻止他的动作,只有在少年脚底打滑、差点栽进水里时才有一瞬间绷紧了脊背。
冷硬的礁石比他的房间还要小,总士没法藏身,只好努力攀住石块边缘,保持着最远距离,紧张地俯视下方的海妖。
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少年恨不得干脆列一张问卷给他填,可手头没有纸笔,海妖也不一定识字,他只好闭着眼揪出浮现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哦,你们海妖好像会读心,会知道也正常。”他自问自答,将手指关节抵在唇边,“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先说好,我可不打算跟你去什么‘乐园’!”
“我是为你而来的,总士。我一直在寻找你。”
黑发的海妖轻声道,薄纱裙摆般的尾鳍末端顺着水流的起伏浮动。
又是那种他读不懂的眼神。皆城总士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搓搓手臂,又向后缩了一厘,沉默地思考对策。
不愧是海妖,花言巧语,换个人来估计也用同一套说辞,没被提醒过的年轻水手肯定会被对方看似纤弱的美丽外表蒙骗。于是少年刻意别过脸去,以免自己再被那双能蛊惑人心的双瞳注视,并试图把话题转移到对方身上,道:“你......有名字吗?”
“真壁一骑。你可以叫我一骑。”
海妖似乎一直在期待他问起这件事,身体不自觉地向少年所在的方位倾去。
“我才不会那么亲昵地叫你呢!少来这套。”总士瞪着对方,又向后挪了半步,“反正我也没法逃走,你要杀掉我的话就赶紧动手!”
“我不是来杀你的.....还有,你再继续往后退的话就要掉到水里去了哦。”
叫做真壁一骑的海妖善意提醒道。看到总士不情愿地缩回一些后,他便放松下来,倚靠在身旁凸起的礁石上,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对方身上离开。人鱼的长尾半截浸在海水里,层叠的鳞片勾勒出优美流线,尾鳍偶尔会掀起小片的浪花。就算总士真的不慎落水,他也能在瞬间跃入海中,保护那孩子。
被保护者倒是毫无自觉,只顾着发抖和思考。危险的处境令他神经紧绷,总士冲海妖喊道:“不杀我的话倒是放我回去啊!”
海妖像是成为了眼前景色的一部分那样无言地凝固,事实上被掠到这么远的地方,总士自己也心知海妖没可能放过他。所以他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恐惧才大喊出声,没有得到回应,总士就在原地抱膝坐着,尽可能地蜷缩起来以保暖。
“呜......我想回家......”少年小声而委屈地道,“爸爸,妈妈.....”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真壁一骑面露不忍,他扶着潮湿的礁石,朝着皆城总士的方向挪动些许,然后尽力地向前伸出手。总士看到他指根连着短而薄的膜,颜色浅浅,是相当漂亮的天蓝色。
“从虚伪的和平中醒来吧,总士,去往真正的乐园,你的故乡,那是只有你才能找到的地方。”
“你这家伙......!”
“你这家伙刚才起就一直在那里自顾自地说什么啊!”
总士再也无法忍耐地大声喊了出来。
“我明明就在龙宫岛上生活着,为什么你要说那是假的?如果爸爸妈妈和乙姬他们都不存在的话,那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
“而且要是和你去了什么‘乐园’,我会忘记在岛上的日子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和朋友在学校的每一天.......没有了这些,我......不就会变得不再是我了吗?我不要,绝对不要!”
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了。真讨厌,为什么会哭啊,在海妖面前哭泣也太丢人了。
皆城总士忍着哽咽将脸颊靠在膝盖上,祈祷海浪声大一些、再大一些,直到将他的怯弱全部掩藏。
“......我知道了,我会送你回那座岛的。”
海妖仰起头,与总士泛着泪光的双眼对视,从见到总士开始就闪烁着美丽光辉的金瞳暗了下去。就好像是经历了一番非常艰难的挣扎,最后下定决心要放弃了一样。
“但是作为交换,当下一次你想要离开那座岛的时候,请呼唤我的名字。无论何时,我都会来接你。”
总士吸吸鼻子,并没有点头。海妖接受了他的沉默,微微地笑起来,然后向总士温和地张开双臂:
“过来吧,总士,我会像刚才那样带你回去。”
“等一下.......你不会只是假装答应我,然后直接带我去找什么‘乐园’吧?”
皆城总士说完便后悔了。如果海妖真的打算这么做,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掌握着主动权的一方并不是他——他一厢情愿地这样觉得,尽管海妖总是把选择权交给他,这次也一样。
“那就和我许下约定吧?”
海妖单手按在胸口,全身最坚硬的鳞片微微张开,露出胸腔正中一枚绿色的晶核。真壁一骑牵起少年的手,倾身将核心贴在他的掌心,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弱点。
“以生命起誓,我绝不欺骗你。当你渴望真实,呼唤我,我会来迎接你。我愿成为你的帆,你的剑,直至你寻到真理的乐园。”
“好啦,我信你了。其实你只要答应我好好送我回家就好了嘛。说那么多话,我又不傻,才不会有下次呢。”总士向后缩了缩肩膀,结束了这个奇怪的动作,“所以我找到了乐园之后你会做什么?在那里生活吗?”
“不,我将前往虚无的彼岸。”海妖轻声应答后再次张开双臂,“时间不多了,我们——”
世界的钟秒在这一刻停滞,过载的信息翻江倒海般涌来:
汽笛声。父亲和其他人的喊叫声。船体加速破开水体。子弹没入皮肉又旋转着摩擦骨骼。会很痛吧。海妖的血原来是金色的。好漂亮。海妖的血是和人类一样的温度。是热的。
海妖诞生于海。现在他坠入海。他也应该死在海里吗?
他会死吗?
如果现在就呼唤他的姓名,他会为了誓言而从虚无的彼岸折返吗?
“真壁一骑!”
被大人们拖上船后一直魂不守舍的皆城总士突然挣脱了父亲的拥抱,扑到船边冲着礁石的方向大声喊出了海妖的名字。
“下次你会来的吧!对吧?!回答我!”
——不要回应海妖。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不要相信海妖的话。
我叫真壁一骑,你可以叫我一骑。
——不要与海妖许下约定。
好啦,我相信你。
——
皆城总士从睡梦醒来,他揉揉眼睛,半晌才朦胧地看清桌上放着的是他的课本。总士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涛声四起的梦,可梦中的场景与对话早已模糊。他总是记不住自己梦到了什么,总士没太在意,倒是忽然间被带着水汽的潮湿夜风吹得打了个颤。
原来是风把窗吹开了。皆城总士走到窗边,细雨抚摸着少年睡出了浅印的脸庞。和平宁静的岛与往常别无二致,他看到街灯的光芒像湿润的鹅绒,铺在地面织成一条鹅黄色的毯,归家的路人将外套支在头顶,踏着这条长毯归家去。
总士却感到厌烦——他何时才能打破这种风景画般、凝固在窗框中的寻常生活?少年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地看向时钟,现在是晚上11:07。
正是这一瞬间,骤然卷起的风将半掩的窗彻底撞开,雨滴恰巧飞落在少年的侧脸,冰凉而缓慢地滑落,像温柔的手指仔细描摹他的轮廓。
到海边去吧。
他突然这样想。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