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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耳畔,一声轻叹。
那声音仿佛深夜的一缕风,拂过你与袁绍的衣摆,也撩起温暖的阳光下,一卷竹简的苇编。
亮堂的书房内,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苇编,一一检查。
银发的袁基,望着早已断裂的竹简,拿起新一条皮绳,重新串起。
年代久远,线早已薄如悬丝。他垂下眼,动作放轻许多。
耳边的动静,质问声渐响,所幸没有刀剑相向的铿锵。
最后,属于袁绍的声音,命令侍卫带走了谁。
那头的你没有反抗,这头的袁基,串起竹简的手也稳定如初。
“你一直听着。”
许久后,他听到年轻的你低声,“你听得到我与过去的你说话。你也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袁基轻扯皮绳,确认牢固。
“知道了,又如何?”他问。
“为何不提醒我?”
你的声音传来,“提醒我,袁绍能识破我的易容?”
他卷起竹简,往旁递去。身后,年老的仆役收入行囊,目不斜视,仿佛习惯袁基的自言自语。
行囊之中,已躺着许多竹简。
众多棕色皮绳的竹简,只有一卷被串上赤红绳子,竹片上刻着《诗经》。
书房里,袁基走到办公的桌案,拉出最下层的抽屉。
抽屉很深,躺着一卷画纸,可以隐约见到上头晒太阳的小蛇;画的一旁,则摆着一套六博棋盘。
他取出六博,老仆役也接过。
“若我告诉了殿下,使得过去有所改变。”
他踏出书房,行过回廊,“也许,未来的我们,便无法白头偕老了。”
耳边的声音消失,只有石板道的摩擦声,以及袁绍与侍卫的交谈。
“……我和你,都有各自的路,如何相守?”
你闷声,“况且,现在你完全忘了我,还让我去试探袁氏。”
“殿下不信,我们能有结果?”
“徒劳的期待,只会困住该走的路。”
回廊的阴影中,袁基脚步缓慢,身后银发束起发髻。
他走到主屋,已经有一人在厅堂伫立,怀里抱着一个大行囊。
“别怕,殿下。你与我,注定相知相伴。”
袁基对耳边年轻的你,放轻声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就在未来等你。”
厅堂里,同样盘起华发的你转头,便撞见注视这边的他。
“袁基。”
你呼唤,招了下手。
他站在阴影中,向阳光里的你走来。
“怎么准备那么久?”
你说,“最近总看你打瞌睡,还以为你又爬上床了呢。”
他伸手,轻戳你怀中的包袱。
“夫人,为何要抱一颗大石踏青?”他问。
你打开行囊一角,他凑近,看清里头的东西。
多层的食盒,以及零嘴、蜜糖罐,将包袱挤得满满当当。
“你才抱石头。”
你重新拢好行囊,“予美楼的菜都吃腻了,今日河畔赏花,我们可以吃点不同的。”
“在下还未吃腻。”
他抱走你的东西,顺手要交给身后的老仆役,“不如既去予美楼,也去河畔享用夫人的零嘴?”
手上的行囊,却未被接过。
袁基转身,那老仆役像是才回神,伸出苍老的手臂。
“李管家,怎么了?”他问。
“抱歉家主,方才想起家中琐事,一时失神。”李管家低下头。
“夫人的糖罐易碎,莫要摔着了。”
“......是。”
两人只带几名随从,便要出门,临走前,你在门口停下,快速摸索身上。
“大门钥匙带了?”你问袁基。
“唔。”他打开腰上的绶囊,翻找一番,又询问仆役。
你站在马车旁,望着他往回走,即便年华不再,他的背影依旧如竹端方。
位于洛阳城南的家,本就幽静清闲。这些年来,你们深居简出,宅邸只留下几个手脚俐落的仆役,这一趟出门,家里便冷清不少。
袁基踏入库房,没找到钥匙。身后跟上来的李管家弯身,“想必是新来的奴仆,离府采办丢失,没有报备。”
“去我书房,取备用钥匙。”袁基吩咐。
老仆役离去后,他站在库房外,独自等待。
库房就在后院一角,从此处望去,可以看到院中两棵梨树,树枝交错,分不清彼此。
早春之际,梨花已然绽放,仿佛初雪刚至,披上朦胧的白。
鸟鸣悠悠,袁基凝视那两棵梨树。
清晨,那个挖掘梨树泥土的梦,依旧萦绕脑海。
等到回神,他已走到花树下,仰起脸庞,望着盛大的花雪。
花瓣落上他银白的长发,颜色相似,他低下头,扫了地面一眼。
目光流连在花树下那片泥土,他探身,扫开落花。
花下的地面,颜色与周遭一致,没有翻动痕迹,也没有其他异常。
“家主,备用钥匙已取来了!”远处,李管家呼唤。
袁基直起身子,转向大门口,抬高声音,“知道了。”
他用巾帕擦拭指腹,匆匆走出院子,身后依旧盛放初雪,花瓣飘落。
一年一度的花朝节,百姓赏花踏青,已成习俗。
洛阳城内,车马络绎不绝,通行受阻。除了年轻公子与淑女,相约共赴佳节,路旁的幻戏台子,观者也如堵墙,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许多马车被困在人山人海,车轮时动时停。人群中,不时能听到车伕喝斥让开。
其中一辆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志,风吹起帘子,飘出的清幽茶香,使得行人纷纷侧目。
车内,袁基撩起衣袖,替两杯杯盏满上茶水。
他的对面,一声喀响,玉石博茕落上桌案。
“五步。”你探身,行棋到五步之外,竖起棋身,吃掉袁基又一枚鱼棋。
茶盏被他轻放你手边,他顺势也取走你吃掉的鱼棋。
你按住他的左手,“袁公子做什么?”
“在下的棋子,似乎被偷走了。”袁基说。
“你被我吃了棋,哪里是偷?”
他抽回手,指尖轻点六博棋盘上的一角。
“方才,夫人的棋子只行至此,有人借着衣袖遮掩.......”
“你在烹茶,肯定是看错了。”
袁基垂下脸庞,由下往上注视你。你瞥他一眼,啜饮清茶,随手摆回他的鱼棋。
没了煮茶的分神,他端坐你对面,棋子一步步挪动。而那茕骰也有如天助,次次都让他走到最好的位置。
鱼棋被吃,你的茶水也喝得见底了,不时转头看看车外,又摸摸行囊翻出零食。
牛肉干啃到一半,袁基手指掂量玉石博茕,目光扫过你。过了一会儿,他逐渐手气不佳,接连几次只掷出一点。
你借机吃掉他所有鱼棋,拿走博筹。
“赢了。”你往后一靠,抹了下额头。
“在下不善六博,让夫人见笑了。”
他重新摆好棋子,“再开一局吧?街上堵塞,也许还须等上片刻,才能抵达予美楼。”
“下棋伤神。”
你坐到他身边,歪倒身子,“你玩吧,我先睡一会儿。”
袁基将玉石博茕塞入你手里,他的掌心包裹,轻晃起来,然后松开了手。
你没有让茕骰抛出去,紧紧握住。他便凑到你耳边,“夫人,就一局......”
你伸手,抓住他衣领。他话音停顿,一个吻落到他的脸颊上。
随后,你拉起车内的凉被,盖好身子,又在他腿上摆好软布枕。
身子一倒,侧身躺下。
“醒来再和你玩。”你说,被子盖住脑袋,“现在我要找周公下棋去。”
袁基拍抚你的背,探身,从一旁的行囊取出一卷竹简。
那卷竹简,正是刻着《诗经》二字,唯一被红色皮绳串起的书籍。
“春意在侧,昼寝虽舒适,却也虚度光阴。”
他摊开竹简,放在身前被窝上,“不如由我来为夫人,念书提神。”
被窝下的你动了动,那竹简便滑动要掉。袁基接住竹简,你说,“袁公子念到第二句,我便睡着了。”
他重新打开竹简,扫了一眼。
“周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呼.....”你发出瞌睡声。
他丝毫不在意,继续诵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人字句清晰地念,一人缩在被窝听。马车内,柔和的声音与他的体温融合,仿佛盈盈晃动的一盏清茶。
时间流逝,竹简卷动摩擦,当他念到声音略哑,你揭开被子。
他停下诗句,望向枕躺腿上的你。
“夫人还没睡?”
你撑起身子,满上两杯茶水,随意喝了一口,然后又躺下。
“睡到一半,起来喝水罢了。”你钻回被子。
袁基端起另一杯温茶,说,“以前你总缠着我念诗,如今我容颜老去,果然.......”
你揭开被子,“你......又在瞎编!”
他及时抬手,杯盏躲开被角,也躲过洒出茶水的命运。
“可是哪里说错了?”
袁基弯起眼睛,声音放缓,“是我的容貌依旧,还是说.....无论如何,有谁始终情有独钟?”
“你当然说错了,因为.......”
你学他放慢说话,他安静等待,最后你说,“因为,肯定是袁公子缠着我念诗经。众所周知,我只听大风歌。”
他放下茶杯,“略微腿麻。夫人还是坐直了身子吧。”
你钻回被窝,他揭开一角被子。反复几次后,你抱住他腰身,“好好,无论如何,我情有独钟,行了吧?”
袁基俯到你耳边,说,“可惜,来不及了。”
他左手蹭挠你的侧腰,你抱紧他,反过来也挠起他的腰。
马车内,两人抱成一团,彼此身体颤动,只有压抑的闷笑。
终于,袁基放开手,他被你推到墙上,发髻散乱,喉结上下滚动。
“究竟谁才来不及?”
你探身,要再挠他。他握住你的手,轻吻指尖,“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忽然,车身剧烈晃动,轮子急煞,划出刺耳长音。
你往后仰倒,袁基立刻抓紧你手腕,探身护住你的脑袋。
砰!
同时撞上车壁,你与袁基倒落车内。
外头人声依旧鼎沸,紧闭双眼的你,在他怀中睁开一条缝,脑袋与背部都只是轻微碰撞。
“袁基?”你推了推身上的他,袁基松开手臂,翻身到一旁。
坐起身子,你查看他状况。他胸膛起伏,最后,缓慢地坐起身。
“我无事。”他说,“夫人可有受伤?”
你看到他的右手背,被撞得微红。手指抚上,他却没有特别的反应。
“疼吗?”你问。
袁基摇头,收回右手,“许多年了,手臂以下,本就没有知觉。你没事便好。”
两人坐回位置,车外人声鼎沸。
“家主。”车伕在外头低声,“方才有司马氏的仪仗经过,只能匆匆回避。”
掀起车帘,袁基望了一眼外头的状况,你凑近,只瞥见夹道聚集的人群,车帘便被放下。
你要重新揭开,他手指向地面,说,“夫人,玫瑰蜜罐......”
低头一看,因为马车急停,行囊里的东西翻了一地,蜜糖罐滚到角落。
你捡起罐身,仔细检查,所幸没有撞出裂痕。
刚收拾好行囊,转身,便见到袁基横躺着,身上披了你的凉被,脑袋也枕着软布枕。
你伸手,抓住凉被,他反手握住另一角,翻身背对你。
“你要睡觉?”
“嗯。”他轻声,“头晕,也有些困了。”
你不再拉被子,而是抚摸他的背,“头怎么就晕了?是刚才被撞到?”
“一直都在晕......”
“那睡吧。”
你顺好他耳边浅发,“你最近确实爱睡觉。今日回府,我们就找大夫。”
花朝节拥挤的街上,马车缓行,终于抵达目的地。
已至响午,路旁食肆大多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你和初醒的袁基,替彼此整理仪态,便走下马车。
予美楼矗立眼前,你们与人群擦肩而过,便有店伙计笑迎。
顺着阶梯往上,二楼包厢也有不少客人饮酒作乐,其中一个厢房,门上挂着木牌:“晴雪”。
每次节日出游,袁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总能让予美楼预留晴雪阁。
你坐上柔软的绒垫,往窗外望去,可以俯瞰街上风景,车水马龙,生机盎然。
厢门被敲响,方才领路的伙计,换成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
那掌柜弯下腰,轻声细语,亲自向袁基介绍楼里的菜式。
你从门上雕花往外瞥,有些厢房门大开,只有过卖伙计向其他客人唱菜名。
“夫人,今日想吃什么?”袁基问。
收回目光,你靠上椅背,说,“不如就点每次来,我们总吃的那些?”
掌柜低眉顺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袁基重复一遍你的话,中年男人弯身回答,“是,百年老字号的老髓饼,以及只供给两位的君子碎金饭、予美炒鸭肉......客倌还需要其他的?”
你正要开口说话,又听掌柜说,“最近厨子学了不少胡菜,例如酪浆琼枝、羔羊骨炙。客倌若不介意味重,也可一试。”
“那么多啊。”
你支着脑袋,说,“试试新菜也好,以往的都吃腻了。”
对面的袁基,坐姿端正,“在下还未吃腻。”
“那么多年了,你不想试试新菜?”
他低垂脸庞,又是那种由下往上的眼神。
你坐直身子,“……那你份量弄少些,全都点一遍吧。”
等到菜肴都上桌,你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注窗口外风景。他则将一根羊骨放入盘中,用刮刀轻刮羔羊肉。
予美楼宾客满座,大厅的人潮熙来攘往。所幸包厢的房门厚实,只隐约听到底下纷纷扰扰的呼喝声。
“这予美楼,生意真火热啊。”
你说,瞥了一眼袁基,“一年无休,连深夜也开张,这家食肆不知道每日多少进帐。”
“想必是楼里的菜肴,受饕客喜爱。”
“单说胡椒饼,便赢了许多食肆。”
你的筷子戳起桌上的饼,“皮薄肉多,价格便宜。”
“不是胡椒饼,夫人。是肉馅的髓饼。”
他将羔羊肉平分,一半拨给你。
“方便携带的肉饼,总是受欢迎些。”
他说,“许多做粗活的百姓,吃饭匆忙,简单的肉饼,便能填饱他们一餐。”
“能吃上肉的,也不算普通百姓了。”
你探身,夹两片炒鸭肉,放入他碗里。
“今时不同以往,若是许久以前,肉确实珍稀。”
袁基说,“如今,即便是难得的羊肉,也时常出现在百姓的桌上呢。”
“是吗?”
“夫人许久未出门,大抵是不清楚的。”
他垂下眼睫,低声,“这几年,越来越多胡人出现在街上了。胡人以游牧维生,也为中原带来许多肉源。”
你望向桌上的羔羊骨炙,以及酪浆琼枝,又侧头,注窗口外的风景。
洛阳城大街上的胡人,确实比以往多了些。
“胡汉交流吗.......”
你转回脑袋,看着碗里软嫩的羊肉,“民以食为天,若能让百姓温饱,也不算坏事吧。”
袁基张口,正要说什么,耳畔便响起不同的声音。
“——只求温饱的,从来只有被圈养的牲口。”
另一头,年轻的你说,“放任如此多胡人入中原,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劲?”
“殿下......”他左手贴上耳朵。
饭桌后吃饭的你,抬起脑袋,“什么?”
袁基不说话,替你满上一杯酪浆。
他没看到,对面的你,手背托着脸颊,沉默专注地打量他。
厢房窗外,人群包围露天戏台。西域幻人在台上,仰起脖颈,从喉中缓缓抽出一把软刃。
刀刃如同银蛇,流动光芒,倏地抽直,展示给所有观众。
惊呼与呐喊,穿透一整条街,送到另一个时空的你耳边。
砰地一声,你被用力推撞上墙,差点摔倒。
“进去!”袁府侍卫说。
稳住重心,你回头瞥一眼,袁绍伫立在不远处,提着一盏铜油灯。
火光微弱,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宛如晃动的鬼火。你在他的注视下,走入牢房。
“袁氏与其他士族军阀,长期垄断盐铁和粮食。”
你用气音低声,“饥荒之年,豪强靠倒卖粮食敛财,又怎会有百姓温饱,胡人大举入中原的现况?”
耳边,属于袁基的呼吸声很轻。
“袁基。”你停下脚步,“我怎么感觉,你所处的未来,有些古怪?”
许久后,你听到他的声音。
“殿下。”他说,“如今的时代,即便是士族.......也成盘中羔羊了。”
砰!
又一声巨响,你转身,望见侍卫甩上牢门,铁钥转动发出喀响。
牢房昏暗,不知何处的水声滴漏,门外的袁绍转身要走。
“堂堂袁氏,倒是挺热衷在古井建地牢。”你抬高声音。
他止步,回身看你。
脸上仍是袁基的人皮面具的你,隔着铁栅栏,与袁绍对视。
“听着像你见过袁氏其他地牢。”
他走近,提着的油灯摇晃,“伪装长兄,试图混入袁府。墨家人还不死心?”
“若真是墨家人,那也不错,至少有人会来救我。”
你双手负后,通话中的心纸君微动。
“所有伪装中,我研究你们长公子最久。你一个脸盲,怎么识破我的?”
“身高。”袁绍说。
你张了张嘴,最后挪开目光。
临时伪装,夜色昏暗,又与袁基身高只差三指宽,骗过侍卫本该没有难处。
“我从不认脸,只记发型、身高、声音。”
他蹙起眉,语气严肃,“你是何人派来,竟敢冒充袁氏家主。从实招来,我还可留你全尸。”
“被囚的家主,也能算家主?”
你微抬下颔,“既然我冒充他,只能留全尸,那趁他重伤失忆,篡位夺权之人,又该当何罪?”
袁绍注视你许久,忽然举高油灯。
光线打亮铁栅栏,他俯身凑近,你往后退一步,影子也随之晃动。
“是你。”袁绍盯着你许久,脸上恍然大悟。
你没回应。
“你潜入袁府做什么,广陵王?”他直起身子,“来刺探情报?”
片刻后,你才开口,“这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今夜之前,长兄从未试图逃出别院。”
他往旁抬手,侍卫便将牢房钥匙递上。
“别院也好,其他事也罢。”
他摇头,“搞不懂为什么,每次长兄打破规矩,背后一定有你的原因。”
你见到眼前的袁绍,用钥匙重新打开地牢的铁门。
吱嘎的声响,回荡在阴冷的古井下。随后,不知何处的一滴水落下,积成水洼,被离开的你踩碎。
曾经拜访无数次的袁府,在深夜的帷幕下,宛如一座陌生的宅邸。
譬如会客室,你曾和袁基在此清谈议事。桌上精致的茶具,曾被他用来烹煮温暖清香的花茶;
此刻却被谁摆在角落,注视桌旁你端起简陋茶杯,喝下冷掉的茶水。
袁绍挥手让换茶的仆役退下,会客室只剩你与他两人,四下寂静。
“所以,长兄认为我软禁他,只为夺权?”他饮了一口茶,终于开口。
桌案对面的你,抬眼看他,“难道不是?”
袁绍放下杯子,水珠从杯沿坠落。
“是。”他回答。
你望着袁绍,他双指拈揉,抹着指尖湿润,“长兄猜得不错,我确实软禁了他。”
“二公子真是坦率。”你说,“只是不知,袁术是否也参与此事?”
“这就是长兄的目的?”
他用桌沿蹭干指腹,“让你弄出动静,好让袁术的人发现,我囚了他?”
你抚摸茶杯,不说话。
“无用功。”
袁绍摇头,“正是袁术的事,才让我决定软禁长兄。他现在不对劲,绝不可再接触袁术那边的人。”
“不对劲?”
“完全的不对劲。派人搜索了数月,那一日,我的人终于在岸边找到他。”
他靠回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他浑身是伤,倒在蒹葭滩。醒来之后,倒像是正常人似的,吃喝出入都和以往一样。”
“既然如此,为何说袁基不对劲?”你问。
袁绍叹息,“你作为长兄交心之人,难道还未发觉,他哪里有问题?”
“......他只和我说,忘了关于我的事。”
“若当真只忘记你的事,那我也没必要软禁他。”
袁绍坐直身子,“广陵王,你可知,有一个唤做里八华的组织?”
你握着茶杯的手收紧。
“我怀疑,就在被里八华带走的那段时间。”
他的手指,轻点自己太阳穴。
“长兄被他们用某种方式,换走了壳子。”你听到袁绍说。
遥夜沉沉,会客室内,万籁俱寂。
夜风从窗口吹入,手中的茶水,冷意穿透杯壁,渗透指尖。
你开口,“什么?”
袁绍放低声音,“换壳,而非失忆。回来的人,仍是长兄的外貌,却不完全是他了。”
你盯视着他。
“我认得出他。”你说,“那是袁基。和我相处时,除了记不起我,他还是他。”
“可能吧。这也只是怀疑。”
袁绍拿起茶杯,“说来奇怪,他回到袁氏,做了许多与往常不同的决策。怎么面对你,突然就变正常了?”
“怎样的不同决策?”
他喝了一口茶,“挪转袁氏私产给外人、开放与西域巴楚的交易通道......每一次,都利好里八华。”
你不说话。
“里八华对长兄动了手脚,却放他回来,皆是为了操控袁氏。”
袁绍说,“因此我才暂时软禁他,等状况好些,再行放权。”
你撇开脑袋,望向窗外,深夜的夜空,只有明月映照。
今日的月,在你眼里,和昨日一样。但有人告诉你,月亮早已改变。
“那你为何说,是袁术的事,才让你软禁袁基?”你收回目光。
“我和曹操本是旧交,从前便对他交好的里八华,略有耳闻。”
袁绍靠在椅上,一手疲惫地撑着额角,“董卓死后,讨董联盟解体。我与曹操联手,对抗公孙瓒,这事你也知道。后来便从曹营,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
“曹营的军饷,多到可以倒卖黑市。”
他说,“而这些粮草,正是袁术所赠。”
“我知道,曹操是故意让曹洪倒卖军饷。先前,我陪他麾下的夏侯惇,查过粮草去向。”
你摇头,“但曹营的粮草,来自袁术,又是何种说法?这场战火,不正是因为袁术教唆公孙瓒攻打你们?”
“袁术所想,倒也不难猜。”
袁绍面色平静,“鼓动双方交战,再倒卖武器和粮草。如此一来,他能削弱我的势力,也可从中获利。”
“但他的粮草,又是从何而来?”
你手指轻点桌面,“讨董时,他在鲁阳驻军,连粮草都只能向袁基借。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粮草,卖给曹操。”
他抬眼看你,你止住敲动的指节。
许久后,袁绍放下撑着额角的手,“就是你想的那样。”
“里八华与袁术合作,提供那些军饷……袁术再煽动你与公孙瓒之战,向两方势力,倒卖粮草。”
你说,“真正赚军饷钱的,是里八华。顺带,他们还离间了袁术和你。”
董卓之死,揭开乱世最后一层面纱。
在此之前,各路军阀豪强,尚且可为讨董合作。一旦董卓死去,人心各异。
汉室倾颓,时势必然。所有人逐渐意识到,董卓并非乱世的因,而是果。
一个董卓死去,还会有无数的董卓站起。如今,袁氏内部,便出现了两位“董卓”。
“袁基千方百计,维持袁氏兄友弟恭。”
你靠上椅背,“现在看来,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长兄那几个月未曾消失,至少袁术那家伙,还能听进他的话。”
袁绍环起手臂,眉头紧皱,“我从以前就知道了,里八华不是好东西。警告过阿瞒,他也不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那就让你兄长去劝说袁术。”
你从怀里拿出什么,说,“现在还没有明面决裂。袁术任性妄为,可你也不想看到,袁氏人被里八华利用吧?”
袁绍没回应。
许久后,他望向会客室一角,“若长兄当真被人换了壳子,他见到袁术,反而会偏袒里八华的事。”
“你怕他不支持你,而是支持袁术?”
你将手中之物,放上桌案,“所以,你才擅自软禁袁基,不告诉他原因,让他误会至此?”
被茶水浸湿一角的桌面,属于袁基的心纸君,抱着小铃铛爬了起来。
袁绍放下环抱的手臂,会客室中,烛火明灭。
“多谢殿下。”
心纸君的另一头,始终旁听的那人,终于开口。
“身在局中,却不知何局,教人忧心。”
袁基的声音柔和,他说,“如今看来......在下与家弟,原来仍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
那一夜,软禁袁基的别院,灯火通明,人影在纸窗晃动,不时传出隐约交谈声。
本与此事无关,仅是帮了袁基一把的你,坐在别院厅堂中,抚摸腿上的雪白狸奴。
“还请殿下,稍待片刻。”
那时,他领着袁绍进房,不忘抱起府内饲养的狸奴,放到你怀里,“等到与公路谈完,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
这一等,便等到月影倾斜,落下地平线。
你靠在椅子上,再次睁眼,阳光已然驱散厅堂的漆黑。
动了下身子,披在身上的青色外衣,将你笼罩在暖意与淡香中。
身旁响起纸张翻动声。你侧头,袁基坐在另一边,身上仅有单薄的衣裳,大腿躺着狸奴,左手翻阅书页。
“为何不叫醒我?”你声音沙哑,坐直身子。
“殿下累了。”
他放下书册,“不忍打扰,却也无法带你进屋。只能陪在一旁。”
你望向他被麻布包扎的右手,挪开目光,“和你弟谈完事了?”
“本初是好孩子,只是手段极端了些。”
他轻叹,“若在最开始,他和我说清楚顾虑,我也不会麻烦到殿下了。”
你将身上的外衣折好,递给他,“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被里八华动了手脚?”
袁基接过衣服,抚平皱折。
他站起身,狸奴从腿上跳下来,咪叫跑走。你跟上他,离开厅堂,穿过回廊。
夜晚陌生的袁府,又回到你熟悉的早晨景色。鱼儿在廊下游动,跳出水花。
他回到内室,将那件折好的衣服,放入屏风旁的竹篮。
迎来清晨的房内,阳光穿过破洞的纸窗,投下金黄的光斑。你看到昨晚两人吃宵夜的桌案,摆上新的食盒,应当是仆役送来的朝食。
你打了一个哈欠,坐到桌旁。
“穿完即丢,袁氏真是奢侈。”
你趴上桌,眼睛又要闭起,“既然不想被人碰到,又为何要为我披衣?”
“丢?”袁基说,“只是换洗罢了。殿下的口水,落到了上头。”
你立刻睁开眼,便见到他慢悠悠地走到桌边,打开桌案上的食盒。
盖子一掀,食物的香气飘荡,在一室融金中蒸腾。
他端出吃食,桌面逐渐被盘子摆满,还有摆不下的趋势。
不得不让出趴着的角落,他将一盘圆饼,放到你面前。
“清晨吩咐厨子,试做了一些。”
袁基拍拂衣袖,在你身旁落座,“殿下不喜髓饼甜馅,于是我让人换上肉馅。不知味道如何?”
你拿起那圆饼,左看右看,“有些眼熟。”
轻咬一口。在他的目光下,你脸颊缓动。
片刻后,你说,“很像胡椒饼.......”
“果然。”袁基颔首,“换了内馅,便是不同名字了。”
你又咬下一口,嘴里满是肉的鲜味。
“是吗?”你咽下,偏头看他,“但我为何感觉,这还是髓饼,而非胡椒饼?”
“其他吃过髓饼的人,告诉我加了肉馅,便是胡椒饼了。”
他拿起汤勺,为你盛满一碗清粥,“其实在下也不确定,因此才想询问殿下。”
你接过粥,“昨晚你留下我,想向我确认的,便是这件事?”
袁基从怀里,取出你交给他的那根灵蛇金簪。
那根金簪,被放到你手边。朝阳下,他右耳的蛇型耳饰微闪。
“回到袁府的那一天,我睁眼醒来,便感到不适。”
他垂下脸庞,左手覆在心口,“就仿佛体内有一股冲动,在告诉我,该如何做事......”
你安静听着。
“后来,处理许多袁氏事务时,那种感觉依旧萦绕不去。”
他侧头,注窗口外风景,“若不遵从那冲动,口鼻便会像是窒息一般,仿佛呛入了什么。”
正是初春,窗外梨花盛放,青涩的梨子随风摇摆。
“殿下,过去的我,赠你金簪,舍身相救。”
袁基转向你,“你是我交心之人。在你眼中......我是否,也被‘换了壳子’?”
你说,“你作为当事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袁基’?”
“如何确定?连本初都认为,回来的我,并非真正的我。”
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你的身影,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他躺在你身侧时,那样注视你。
“殿下,我确实做了许多无法理解之事。”
袁基一字一句地说,“若我当真是里八华的傀儡,只是被灌输了‘袁基’的记忆......”
你凝视他不安的神情。
然后,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交叠身前,你伸手,握住他发凉僵硬的手指。
那带着薄茧的手微动,你用掌心包裹,轻揉起来。
渐渐地,他的指尖,染上你的温度。
“袁基。”
等到他的手不再紧绷,你开口,“说了那么多,你判断自己是否为‘袁基’,全都是以‘如何处理袁氏事务’来判断。”
袁基垂下眼,不说话。
“活了那么久,难道离了袁氏、背叛袁氏的利益,你便无法肯定自己是谁?”
你松开他的手,手指戳了下他的心口,“你该问的人不是我,我也不会给你答案。真正能找出自己是谁的,从来只有你。”
他反手,握住你的手指,“但是,我.....”
“袁绍如何看你,我如何看你,都与你是谁无关,袁基。”
你任由他握着,俯身靠近,“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总爱在意别人的评价。”
袁基触碰你的手收紧,你便抽走手,坐回原位。
夹起胡椒饼,你吃了几口,身旁的他许久不动,最后拿起筷子。
你们脚边,光影切割,随着时间挪动。
这顿早膳,你和他都没再说话,只有彼此动筷的细微声响。
直到仆役进房,收走几盘你们未吃完的点心,你转头,才见到袁基的侧脸,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你瞥眼看他,“笑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折好巾帕,“只是觉得,髓饼好吃,以后可让府中厨子多做。”
“不改叫胡椒饼了?”
“髓饼便是髓饼。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你支着脑袋,注视他的脸,“那要是我和你说,它应该要叫胡椒饼呢?”
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你看到他整理仪态,俯身,手指调整蛇型耳饰,“那也是殿下的想法。与髓饼本身,并无关系。”
“学得挺快。”你嘟哝。
“在下终于明白,为何以前的我,会与殿下交心。”
他走回桌边,递给他擦手的巾帕,轻声,“不过寥寥数语,你便解了我的心结。”
“但你记得一切,唯独忘记我。”
你哼了一声,用巾帕擦净手上的饼油,“看来我一点也不重要,才会让袁公子忘了我。”
袁基的左手,轻点一下你的手臂,便离开了,“是啊。为了一位不重要的故人,我撞破脑袋,右手也动不了呢......”
抓住他抽回的手指,你张了张嘴,目光紧紧盯着他无法动弹的右手。
他弯下身子,凑到你耳边说,“在下说笑的。”
你推开他的胸膛,他反握住你的手,将你从椅上拉起身。
他牵着你,往外走。你跟在后头,身子前倾,“这是去哪里?”
“昨夜,我与本初聊了许久。”
袁基向前迈步,没有回头,你们的掌心隔着衣袖相连。
“若让神医医治,也许可以查清体内那股冲动。”
他说,“查清之后,便能斩草除根,回归正常了。”
软禁袁基的别院,幽静清闲,院中种满梨花树,角落躺着一片潇湘竹林。
你们的身影,穿过前院,也仿佛揭帘般,拨开了雪白落花和竹林沙沙声。
袁基与你踏入谒舍时,你正叨念,“神医?我也认识几个,不如回去后,我让隐鸢阁......”
谒舍院中,同样的梨花树下,一个素白人影默然伫立。
你脚步放缓,那人正垂下脸庞,包裹红手套的双手捧着什么。
花树下,他轻抚掌中幼鸟,鸟儿的翅膀早已被绢帕包扎。
他的手指蹭揉幼鸟脑袋时,你与袁基走近。
“隐鸢阁翳部首座,张机。”那人淡声,没有转身。
春风和徐,拂起他银白的束发。
袁氏能请动张仲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正如同你前几次与张仲景打交道,这位医圣对待权贵的态度,与对平民没有不同,依旧冷淡疏离。
谒舍的厅堂中,张仲景隔着手套,只浅浅碰了下袁基的腕口,便收回手。
桌案上,只有一纸一笔,以及一只被绢帕包裹的瞌睡小鸟。
“重度巫血感染。”
他说,取来毫笔,在纸上落字,“但对你这种体质的人来说,长期服药,便可压制。”
一旁的你开口,“巫血感染?他不只头部和手受伤?”
“受伤?......只有手的经脉断了,休养几周便能好转。”
张仲景头也不抬,写着药方,“士族前仆后继,将自己的孩子送入虎口。若诞生的产物,还那么容易受伤,又有何用。”
你转向袁基,他左手抚着包裹麻布的右手臂,头上的绢帛依旧缠着伤处。
当你探身时,他没有躲避,任由你一层又一层揭开绢帛,露出底下的状况。
没有伤口,没有疤痕。
“.......不要看。”袁基侧头,只轻声说道。
你放下绢帛,盯视他挪开的眼。
“才刚回来,不过几天,如何伤口就恢复了。”
你直回身子,“袁基,你的脑袋,一直无事?”
袁基垂下眼,说,“在下确实受了伤.......”
你手指按上他原先被重击的后脑勺,力道放重,他没有流露疼痛的神情。
收回手,你转身要走,他拉住你的袖角。
“只是,很快便痊愈了。”
他接道,仰起清隽柔和的脸庞,“殿下,我没有说谎。”
“人不可能短时间痊愈伤口。”
你说,“正如同一个人失忆,不可能记得所有事,却唯独忘记另一个人;除非,他本就在撒谎。”
袁基紧紧扯着你的袖角,他站起身,一旁的张仲景开口,“坐下,还没诊断完。”
你伸手,要拂开袁基抓住衣袖的手指。
“我说,都坐下。”
这位隐鸢阁的仙人停下笔,冷声,“病人不可动肝气。在我看完病前,谁也不许离开。”
“张首座,既然袁公子没什么事,我也不必.......”
“病人不是人类。”张仲景说。
谒舍内,一时陷入寂静。
你侧头,张仲景重新提起笔,继续写字。
“不是人类,伤口恢复自然不同常人。”
他说,“现在,请不要浪费本座诊治的时间,坐下。”
袁基抓住你的手松开,你看向他,他坐回位置,不发一语。
你伫立片刻,走回他身旁。
“你的体质,本就适应巫血。”
张仲景坐在桌案旁,再次按住袁基的腕口,“但给你灌巫血的人,加重剂量,超过了你承受的范围。”
他另一只手抬笔,在药方多添了几笔。
你来回看着袁基与张仲景,阳光从窗外照入,包裹桌案上柔软的幼鸟。
“我曾认识一人,天天喝巫血,中毒程度和你差不多。”
他抬眼,说,“若不是你的体质特殊,现在的你,大概和当时的他一样发狂了。”
袁基端坐在他面前,许久后说,“在下对体质一事,知之甚少。”
“是吗?我也曾是士族,听过袁氏那些秘辛。你被丢入那东西嘴里时,不是正好成年冠礼?”
张仲景用笔尾敲了下桌面,“右手麻布拆开,我看状况。”
你看到袁基拆下麻布,露出那无法动弹的右手。
食指的玉戒,不知何时消失无踪。除此之外,外观看不出异样。
张仲景用银针刺入他的指尖,袁基没有反应。
“经脉已断。”
将银针收回针灸包,张仲景按上那右手腕口,轻压几次,“血流正常,不至于坏死。”
“他的手,还能恢复?”你问。
“寻常人,不行。他可以。”
张仲景收回手,俯身,“睁眼。”
袁基的眼皮,被他掰开,瞳孔收缩又放大。片刻后,张仲景松开手,坐回原位。
“除了忘记特定人事物,还有其他异常?”他问。
袁基轻声,“......有时会看到不寻常的东西,耳边还有些奇怪的声音。”
“巫血感染,伴有臆症。”
张仲景在药方落下最后一笔,指尖夹起纸片,递给你。
“此药先前治好华佗。只要一直服用,便能压制巫血臆症。”
他扫了一眼袁基的右手,“至于他的右手,别再受伤,几周后便能自己痊愈。”
你刚接下药方,这位隐鸢阁仙人收拾起东西,像是结束了诊治。
谒舍的厅堂,他捧起桌上蜷缩的幼鸟,便迈步离开。
“等等。”
你跟出厅堂,拦下张仲景,“吃了这药,他那些无法解释的冲动,就能消失?”
“压制,而非消失。”
张仲景说,“巫血造成的思绪混乱,得一辈子服药压制。”
“若只是思绪混乱,那又为何......”
你安静片刻,说,“为何他唯独忘了我?”
仙人垂眼看你。
随后,他摊开手掌,你看到那只被纱布缠绕翅膀的幼鸟,微动了下身子。
“这只鸟受伤了,需要医治。至于牠为何受伤,我不知道。”
院中花树,光影随风摇晃。张仲景抚摸小鸟的脑袋,重新合拢双手。
“病人为何唯独丢失你的记忆,我也不知道。”
他绕开你,往外走,“既然他对你重要,那便如同救下一只鸟,专注治好他的伤吧。”
你站在原地,彼此擦肩而过时,一抹清淡药香残留。
忽然,身后的脚步声止住。
你望向他,张仲景依旧捧着幼鸟,脸上不再平静淡然,而是严肃慎重。
“药方上有写,但本座再提醒一次:一旦服用此药,绝不可停下。”
他一字一句地说,“否则,被压抑的巫血臆症,只会严重反弹,导致疯狂。即便他有长生不老的身体,最终也会感染死去。”
然后,你目送那素白的背影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隐鸢阁仙人,可还有其他医嘱?”
树下回首,你隔着斑驳的光影,与他对上目光。
袁基站在不远处,头上的绢帛紧缠,宛如一个正常人类。
那日早晨,你与袁基待在别院,他同你一一解释身上的怪异之处。
“本是几个家族之间,不言而明的惯例......”
阳光渗入室内,袁基坐在角落,只被照亮衣摆一角。他替你倒好茶,推盏向你。
灰尘在光线中向上漂浮,你接过茶杯,只用手指抚摸杯沿。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即便拥有足以左右天下的权势财富,人心的欲望,依旧深不可测。”
他揭开头上的绢帛,一圈又一圈,仿佛蜕皮的蛇。
那没有沾上丝毫血迹的布料,被仔细折好,放入旧衣竹篮中。
你看见他走到柜旁,背影像是在找寻什么。
然后,他转身,手中躺着一把护身短刀。
刀身镶嵌的金刚石,在阳光下,折射熠熠生辉的火彩。
那把短刀,你曾见过一次。
那夜堳邬湖畔,便是这一把短刀,切断你与他之间的绳索,送舟渡江山。
“从小,长辈便对身为下任家主的我,寄与厚望。”
袁基将护身短刀,放到桌案上。刀刃反射微光,倒映他平静的脸庞。
“九岁时,在下从父亲手中接过这把刀,尚且不知用意。”
他抚上刀柄,“直到行冠礼那日,才终于清楚,这把刀真正的用途。”
“张仲景说,你在冠礼之日被送入虎口。”你说。
“是啊......”
袁基微微一笑,“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却被父亲送入怪物体内。也许二十岁的我,早就被一头恶虎吃了吧。”
你垂下眼,注视桌上的那把短刀,说,“那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何能让袁氏趋之若鹜,将重要的下任家主继承人,奉献出去?”
“并非奉献,而是历练。”
袁基端起茶杯,“据说,那是仙人的残骸。只要进入之后,完整出来,便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他抿了一口冷茶,“袁氏的每任家主,都在寻求长生之法。而我的父亲,找到了这法子,将我送入。”
仙人的残骸。
“那不是仙人......而是巫。”你说。
“殿下知道这种残骸?”
“曾短暂接触过。那种残骸,可以变作一整个桃源村吃人。”
你的目光,落到那把短刀上。
“金刚与黄金,是世间至坚至纯的两样事物,可辟万千邪祟。”
抚上刀身的金刚石装饰,你蹙眉,“你父亲给你这把短刀,莫非是要你......”
“我怀揣那把刀,在里头待了许久。出来时,身上没有完好的皮肤。”
袁基的手指,轻点刀刃边缘,“万幸的是,不过一刻钟,伤口全都恢复了。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有这把刀上的缺口。”
缀满金刚石的护身短刀,和它的主人一样,完美锐利,仿佛一把袁氏精心打造的利刃。
只有刀刃上的缺角,像是面具的裂缝,撕碎了表面的皮相。
他取出巾帕,细细擦拭刀刃,动作轻柔。
“从那之后,我便察觉,自己已不再是人类了。”
袁基垂下眼,“像是被怪物吞下,在它体内重组一样......逃出来的我,变成另一种‘兽’。模仿成人的兽。”
快速痊愈的伤口,感染巫血却保持理智,皆是因为身体已非人类。
你站起身,在房内徘徊。
“就为了打磨出完美的袁氏继承人?”
你抬高声音,“连亲生嫡子也如此对待,简直丧尽天良。难道袁氏内部,没人阻止过这场改造?”
“为何要阻止?”
袁基摇头,“若我能熬过去,完成长辈的要求,也许,弟弟们便不用受相同的苦了。”
你停下脚步,转向他,他正将短刀收入怀中。
“......处处为弟弟着想。”
你走回桌边,一屁股坐下,“现在你病了,他们不也内斗起来了?”
袁基不说话。
房内熏香氤氲。正值春季,窗外的梨花,如雪绽放,晃乱人眼。
在袁府这样污浊之地,那种了满院子纯白花树的人,心中想的是什么?
你们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喝茶,窗口落下的光,将你们的影子拉长。
“有时候,会希望自己当真是那完美之人。”
花瓣飞入,袁基抬手接住,揉捻在指间,“如此一来,便能延长袁氏最后的气息了。”
“你不相信,袁氏能走到最后?”你望向他
“若不相信,我便无法坚持到此刻。”
他放下花瓣,“但正是因为走至今日,才更明白,世间万物皆有其盛衰。”
你为袁基重新倒茶,他轻声道谢,左手抚摸杯身。
“你以前不担忧袁氏。”
你支着脑袋,说,“或者说,你从不和我说这些话。”
袁基端起茶杯,“因为如今落入困境,在下才见到真实的人心。”
“你是说,内斗的袁绍和袁术?”
“不。”他说,琥珀色的眼弯起,“是殿下。”
你直起身子,端正坐姿,“我怎么样?”
“为何殿下,要深夜来探望我?”
“自然是因为你救了我。”
“是吗?”
他微笑,“那据殿下所言,昨夜的夜宵,髓饼、雄黄酒,和酒酿团子.......都是去东光楼买的?”
“那当然。”话刚说出口,你便止住。
袁基注视着你,眼波盈盈,你张了张口,说,“深夜.......东光楼也开张的。”
窗棂被风吹动,屋内熏香也被吹淡,但当他俯身靠近时,你鼻尖的淡香更加清晰。
眼前被影子笼罩。发间微动,片刻后,他退开了身子。
你抬手,在头顶摸到了一根簪子。
簪身蛇形,触感温暖,也许是先前被谁揣在怀里,染上温度。
替你戴上簪子后,袁基端坐,继续望着窗外风景喝茶,侧脸沉静。
你放下手,几次要端起茶杯,手指却只是摩挲。
“.......因为你在堳邬救了我。”你说。
“在下明白。”
“人情债难还,我不想欠下。”
“无法以钱财衡量的情,看似鸿毛,实则千钧。”
袁基颔首,“既然如此,为了让殿下尽快还清.......我便不讨息了。”
端杯喝茶的你,噎了一下。
“什么讨息?”你说,“你本来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望向被麻布包缠的右手,声音低落,“没事的。在下用左手,也能处理好其他事务,殿下不必在意.......”
你来回打量他的左右手,又瞅向书桌上,昨晚他用左手写得歪扭的字帖。
“那我先走了,袁公子好生休养。”你站起身。
还未转身,袖角便被谁轻握。
窗外树影随风晃荡,落下花泪,飘向远方。
花瓣落至地面,被谁踩过,带着脚印,陷入泥中。
洛水河畔,人山人海,踏青者接袂成帷,大多是年轻男女,嘻笑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