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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偶像梦幻祭 朔间凛月 , 衣更真绪
标签 凛绪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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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
8
2022-8-15 22:30
衣更真绪与九十二号的相遇足以编作一段奇妙的故事,那个时节的王都,午后总是不停歇地下着暴雨,雾蒙蒙的天幕和潮湿的空气把世界窝成一个闷热的巢,把人困在莫名的烦躁里。
当然,和其他同龄的男孩一样,曾经的衣更真绪很喜欢雨天,因为他能够撑起专属的雨伞,再拉上可爱的妹妹,两个人一起穿着雨靴在汇水的低洼里兴奋地乱踩。这是衣更真绪夏季限定的小小快乐。不过自从他被送到这间地牢,他就既没有雨伞,也没有妹妹了。
时过境迁,现在的衣更真绪对雨天郁闷至极,真希望雨季从这世上永远消失才好,这样他偷偷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才不会因为吸收过多的水汽而膨胀发皱。
暗沉的光越过高高的小窗,在地面投射下一方惨淡的光明,雨水让牢房里灰尘和霉菌的气味更加突显。衣更真绪正愁眉苦脸地趴在硬板床上,对着受潮的笔记本舔铅笔头。他想了个新故事,想趁着看守去巡视别处时抓紧把它记下来,可笔芯前端裹的那层蜡油好难舔掉,无论他使笔怎么用力划,都无法在皱巴巴的纸上留下字迹。
就在这令人苦恼的时候,本该死寂的地牢里突然响起了男人瓮声瓮气地咒骂。衣更真绪惊得浑身震悚,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各种声音,神情警觉的像只嗅到天敌气味的羚羊。
他听见钥匙怒气冲冲地捣进锁芯的声音,唏哩哗啦,伴着跺门的巨响,比外面杂乱无章的雨声更惊心动魄。潮湿的天气容易让铁器生锈,想必是锈掉的锁芯把钥匙卡住了,才令开锁的男人这么暴跳如雷。
拜托啦,就让门开得再慢点儿吧,衣更真绪提心吊胆地想,攥着铅笔在纸页刻下一个模糊的痕迹。在他这个年纪,乡下人家散养的孩子大多活泼跳脱得像个捣蛋鬼,而衣更真绪在同龄人之间则显得过于乖巧了。他身上单薄的衣料包裹住瘦削的身形,幼小胸脯不规律而又颤抖的起伏清晰可见。分明只是在笔记本上刻下一个字迹,他却仿佛像头顶着大人的目光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
直到听见锁链砸在地上脆响,衣更真绪急忙将铅笔和笔记本塞回枕头下,然后乖乖趴在硬板床上,装出一副正在熟睡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新的孩子吗?衣更真绪担忧地想。但他没有听见尖锐的哭闹或者喊叫,只有锁链撞击和凌乱沉重的脚步声,这让他不禁怀疑对方是否昏迷了。
他躲在毛毯下偷偷睁开眼睛。
九十二号就是这时候被人拖进来的。霎时间衣更真绪就要惊呼出声,那是个和他相似年纪的孩子,身形单薄却穿着不合体的宽松衣服,衬得他几乎像笼在烛台上灯罩。
他恹恹地垂着头,比他高大许多的男人手中拽着的,是一根连系到他脖颈处的锁链,颈锁侧面还刻着专属他的标号——九十二,衣更真绪姑且就这么称呼他。若是仔细观察,还能从九十二号乌发的掩映下觉察到被颈锁覆盖不住的血污和伤疤。
“走快点儿,恶心的家伙。”
他像一只被锁链拖着的破麻布袋,在粗砺手掌的推搡下一步一踉跄地走——其实用挪动更为合适,因为他身上穿戴的手铐和脚镣,即便是一个成年人也难以承受,镣铐的重量几乎要把他钉在地面上。
“进去吧!”
那个男人拉开正对真绪牢房的铁门,泄愤似的把九十二号推了进去。下一刻,从牢房深处蔓延出的黑暗吞噬了那个瘦弱的身躯,就仿佛虾米落入鲸鱼的嘴巴,锁链坠落的声音竟盖不住肉体倒地的钝响。衣更真绪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这样对待他未免太残忍了。
所幸男人并未有更多的动作,他将对方脖颈处的锁链扣到铁栏上便转身离开,略过衣更真绪身边时还好心分了一缕视线给他,就仿佛在检查这个牢房里仅剩的孩子是否还活着。
衣更真绪被那副眼神瞪得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动摇,他来这座地牢时间不久了,也是头次见到被如此粗暴对待的孩子,天性的善良使他由不得多想,赶忙扑到牢边,扒着铁栏满副担心的模样。
“你没事吧?”他有点儿着急,“是不是受伤了?”
当四下完全陷入沉寂,雨点砰击窗栏的声响才格外明显,潮气混着湿尘的气味钻入鼻腔,衣更真绪低头忍不住咳嗽了两下。对面传来几点模糊的呜声,接着便是衣料磨蹭地面的窸窣,好像在拼命挣扎。
衣更真绪的心纠成一团,直到男孩披着阴影出现在铁栏旁边时,他心中某种难以言喻的不踏实感才落了地。九十二号自从阴影里剥落出来后便一直缄口不言,侧着头斜倚铁栏,半边身子泡在背对光源的大片黑色里。
“好点了吗?”衣更真绪放柔了嗓音,代替手指去触碰那个虚弱的身躯,“你身上有伤口要离窗户远一点哦,雨下久了水会漫进来,会感染的,如果发烧的话会被……呜!”
属实是非常善意的提醒,正如他所言,这座地牢并不如王都其他监狱那般能保证关押者基本的生活条件,这也意味着这座地牢并不受王都所管辖,恰如一颗隐秘的毒瘤嵌在看不见繁华的幕后。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后者似乎终于意识到有人正隔着不重不厚的空气呼唤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把整张苍白的脸暴露在阴影之外。
分明是很清秀的容貌,衣更真绪却在看见他面庞的那刻瞳孔骤缩,所有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他嘴里卡着一只银质口枷。
难怪他发出的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音节。惊愕顿时充满了衣更真绪的双眼,记忆中只出现在囚犯身上的枷锁,破格地被全部束缚在一个孩童的身躯,他几乎难以相信这样弱不禁风的孩子竟能拖着如此多的负担,还从地牢的入口一路移动到这里。
“为什么…你会被这么对待啊。”衣更真绪喑哑着说,比起气愤和不解,率先漫上心头的是一种夹杂同情的难过。
他不是滋味的望着对面,攥着栏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尖紧紧压进掌心的肉里,却丝毫觉察不出疼痛,也没有觉察到对方垂下头时,背着他兀自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衣更真绪咬咬下唇:“那些锁链很重吧…你就不要动了,要好好地休息哦。”
九十二号摇摇头,又点点头,苍白的兔子皮笑肉不笑,只剩两只竖瞳在浅浅的黑暗中闪烁着猩红的光。
此后谁都没有更多举动。不知在来的路上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九十二号似乎非常疲惫,他脱力地倚着铁栏闭目养神。凭着衣更真绪照顾人的性格,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九十二号却在垂下脑袋之后便再无反应。
——这于他而言或许是难得的好觉,衣更真绪告诉自己。他不想打扰对方休息,只得抿了抿嘴唇将那些话憋回心底,乖巧地双臂抱膝,把脸庞深深埋进膝头。
没过多久,衣更真绪又想起被自己遗忘在枕头下的笔记本,捻手捻脚地拿出来,到牢边继续写。他莫名就是想离九十二号近些,自从上个孩子被送走,他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度过,现在哪怕能从对面得到一点点回应,都能让他感到欣喜。
暴雨仍未有停息的预兆,衣更真绪写得断断续续,雨水滴答滴答地顺着墙隙蔓溢进来,逐渐汇聚成幽暗的一潭。他拿铅笔沾了沾雨水,顶端的蜡油终于溶掉,能够让他流畅又清晰地写下故事的字词。
突然间锁链的哐当声使他猛得一个激灵,松弛的意识被这阵动静揪紧。他不安地回头看,九十二号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被手铐束缚的双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绞在一起,他似乎极力地想压住自己的肚子。
“是胃痛吗…?”他紧张地问,但回答他的只有模糊的呜咽和呻吟。
情况陷入僵局,无法交流的现状使衣更真绪倍感心焦,他不清楚九十二号到底怎么了,哪怕清楚也无法给予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们都是受困于此的笼中鸟,早就自身难保。
不过九十二号除了沉重的喘息之外,再没有其他异样的表现,他压抑痛楚颤抖着,没过多久紧绷的脊背就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重新靠回去,似乎并不在意那段吓住衣更真绪的小小插曲。
“你还好吧?”衣更真绪问。
无精打采的九十二号掀起眼皮儿,微微点了点头,衣更真绪才放下心,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脚,坐到地上抱住膝盖。
指甲缝不知何时进了污渍,衣更真绪低头撮着半截手指,似乎想依靠这种刻意的动作稍稍平复一下心情,直到把甲缝间都抠干净之后,他才嗫嚅道:“对不起,虽然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有点不太好,但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一定要记住……如果你的胃又痛起来,傍晚的时候绝对不要让那些人、就是你不认识的那些人发现哦。”
他是发自真心地希望九十二号能好起来。关押在此的孩子们除了每天吃饭,只有傍晚短短半小时的活动时间,自由的范围也仅限于这间地下设施,还会被负责照顾他们的“修女”片刻不离地紧盯,倘若被她发现有谁生病,那个孩子便会被带走。
“被发现的话会被修女带走。”衣更真绪那张鲜活的脸庞出现些许裂痕,落寞神情从里面探出头来,被安静的九十二号收入眼底,“……被带走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回来。”
话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却也意味着这座地牢的秘密或许不仅于此,九十二号若有所思地垂下眸,随即点头应允。
“我叫真绪,今年九岁了哦,你呢?”衣更真绪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了,他狠狠揉了揉脸颊,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容,“哦对…我忘了你没办法说话,你用手比划也可以。”
九十二号宛如听到什么好玩的事而眨了眨眼,他鬓角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此时乌发柔软顺服的贴在额间,他从鼻腔里发出几声零碎的笑。
他想了想,伸指比了个十。
“你比我大啊,怪不得比我勇敢呢。”衣更真绪有点不好意思地搔着侧颊,声音恢复了熟悉的活力,“我被送来的时候整天哭,前几天闹得很厉害,不过地牢的大家会安慰我,其实我也知道的,大家都很害怕。”
这些话语似乎触摸到了九十二号的好奇心,他稍稍收敛了倦怠的表情,用手肘支起身子面对着他,艰难的动作有点滑稽,这个姿势牵动脚镣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家原本住在王都附近的乡下,父母带我来城内是想让我在这里的学校上学的,但我在替他们跑腿的时候被带走了。”
这种状况用拐卖更加合适,不过九岁孩子的认知里或许还没有这个词汇,九十二号沉默地听着,清晰的水珠滴答声超过了雨声,外面的暴雨似乎要停了。
“其实以前这里有很多人。”衣更真绪怀念地说,“大家都来自很多地方,后来时不时有的人会被带走,又有新的人被带进来,当然也有像生病的那样…最后只剩下了我。”
刺透矮窗的灰蒙蒙的光线仿佛被雨水洗尽了灰尘,徒然生出几缕刺目的白色,九十二号突然打了个停下的手势,随即伸出手指了指他。
“我?你是想问我的什么事…?”没有丝毫遭受打断的不满,衣更真绪茫然地看着他。
不动声色的九十二号依旧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稍微把手指压低了些,衣更真绪揣测着他的视线,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呜哇!我的笔记本!”衣更真绪顿时慌乱起来。
半晌不曾注意,牢房坑坑洼洼的地面汇聚着积水从不堪重负的洼内满溢而出,侵扰同化了其他干燥的部分,方才放在腿旁的笔记本不幸中招,薄薄的纸页被打湿了半角。
幸亏九十二号及时发现,否则损失可不就仅是一个角了,衣更真绪哭丧着脸抢救出自己的笔记本,把湿掉的纸页小心翼翼地摊开,露出里面影影绰绰的铅字。
朦胧熹微的光清晰地落在书页上,衣更真绪自责地咕哝:“这个天气,不知道晾干它要多久了。”
该说九十二号是心思细腻还是视力超常,在这个潮气弥漫又光照稀薄的地牢,他居然能看清自己腿侧还有一个笔记本。衣更真绪不得不换个心境去打量他,九十二号则用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与他对视,当看到他摊开手里的笔记本时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是想看这个笔记本吗?”衣更真绪试探地举起本子。
经历短短瞬间的沉默,九十二号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衣更真绪理解这种单调乏味的机械重复。他确实没办法做更大幅度的动作,那只被做成细长柱型的口枷精巧地卡在口内的獠牙之后,侧面的皮带交错绕过耳面,紧紧绑在他的后脑勺。
不过衣更真绪很兴奋,他乐于分享自己的小快乐,况且这还是九十二号第一次对他所拥有的东西感兴趣。长久的独处以后,他的倾诉欲简直如洪水般暴涨。
“这里面是我记的故事哦,有从书上看到的也有我自己写的,就像打发时间一样的东西,嘿嘿。”衣更真绪热络地解释道,把内页朝他展示,全是密密麻麻的略带稚气的小字,却写得十分工整,也难怪他父母想送他到城内上学。
说罢他下意识敲了敲栏杆,补充说:“对了,我今天写了个新故事,能不能有幸让你做它的第一个读者呀。”
九十二号的回应如常,格外平淡,他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他身上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阴郁气质,也不知道此时选择听故事是否是为了打发无聊。
衣更真绪早已见惯了新来的孩子会因为无助和恐惧而尖叫大哭,也经常用敲击栏杆的方式安慰他们,敲击铁质的震颤可以传递很远,他趁无人巡查的时候会拿出自己珍藏的笔记本——是帮父母跑腿时连带着铅笔一起买回来的。
年幼的妹妹哭闹起来令父母都没辙,但一听到衣更真绪给她讲故事便会乖乖停止哭泣,所以他才会想出这个主意,笑着告诉其他孩子,不要难过,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那个笔记本就像某种具象化的希望,生长绽放在这间地牢中。
衣更真绪颇有仪式感地坐下来,摊开笔记,此刻他连书页边角的缺憾也不怎么在意了。他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这引来九十二号肩头的一阵耸动,他似乎被逗笑了。
讲故事的声音格外脆甜:“今天是歌剧院的故事,就是朔间家的那个歌剧院。”
朔间族的歌剧院在整个国都极负盛名,究其原因应该是它培养的每代歌姬都拥有惊为天人的歌喉,还有那个瑰丽的有关吸血鬼的传言。被恐怖色彩浸润的事物总是更能够引起人们的好奇,因此也流传起很多故事。
刚开始讲述,九十二号就露出了一个类似出乎预料的表情,但也是仅仅一瞬而过,反倒更像不经意的错觉。
衣更真绪并没有注意,他继续讲着:“在很久以前,这座歌剧院有一位出色的歌姬,她生得非常美丽,但比她的容貌更动人的,是她的歌喉。”
典型而常见的开头,九十二号阖上双眼,安静地做衣更真绪唯一的倾听者,歌姬的故事在那样甜美嗓音的叙述下逐渐铺开。
这位歌姬曾经并不是歌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歌唱家,混杂在一众演员间。她十分羡慕自己的好友,除了唱歌好以外还富有才华,为了不被朋友甩远,她练习得非常努力。
没过多久,这座歌剧院的所有者、被外界私下中称为吸血鬼的那对兄弟,决定为下一次春花节的演出挑选歌姬。能在春花节上表演,是所有表演者梦寐以求的机会,因为一旦占上那个舞台,就意味着万众瞩目,以后演出的机会也会比其他人更多。
但歌剧院的竞选向来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必须带自己的作品选段演唱,另一个要求则是只有被选中的歌姬才有资格知道的秘密。
在竞选前些天,天真烂漫的好友给歌唱家展示了自己为竞选编纂的曲段,她对朋友真诚,没有丝毫戒心,歌唱家听罢觉得自己准备的作品没有好友编得出彩,便产生了“如果这是我的作品该多好”的想法,于是当夜就在好友家中偷走了曲谱。
她凭借偷来的曲段,连夜拼命练习,唱出了比好友更优美的歌声,在几日后的竞选中拔得头筹,赢得了出演春花节的机会,成为万众瞩目的歌姬。而落选的好友难以接受歌姬的背叛,最终选择抹去自己所有的痕迹离开这座城市。
于春花节之夜,吸血鬼将歌姬请来歌剧院,那座歌剧院宏伟华丽,此时却空寂无人,巨大的玻璃窗映照着一轮圆月。两人共同披着清冷的月光,吸血鬼告诉了歌姬参与竞选的另一个要求,就是要她献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故事讲到这里,衣更真绪抿起干燥的嘴唇,伸指拨开下一张纸页。对面传来锁链的叮当,九十二号稍稍坐起身,虽然整个人还是靠着栏杆没骨头的模样,但剔透的红眸内全然没了先前的困倦。
情节继续进行。听完吸血鬼要求的歌姬非常疑惑,也感到害怕,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哪样东西才是最珍贵的,但知道歌剧院素来有吸血鬼的传闻,于是她追问,这样最珍贵的东西是我的生命吗?
吸血鬼摇摇头。她又问,是我深爱的家人的生命吗?吸血鬼还是摇摇头,告诉她,你最珍贵的那样东西我已经拿到了。
歌姬吃惊地说,可我什么也没失去呀?您究竟拿走了我的什么呢?吸血鬼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微笑,向她展示出手中的东西。啊!歌姬惊叫出声,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发皱的旧曲谱,是歌姬与好友才刚认识不久时,她过生日,好友连夜为她谱写的生日歌,现在好友离去,这首生日歌便再没有人为她唱了。原来吸血鬼早就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在最初的竞选中选择了缄口不言。
听到这儿,九十二号忍不住翘起嘴角,他挑了挑眉,似乎在问,然后呢?
“然后歌姬恍然醒悟,在吸血鬼的面前痛哭出声,恳求他告知自己好友的行踪,她希望能够道歉。”衣更真绪的视线落在段尾,念出最后的结局,“歌姬在吸血鬼的协助下找到了好友的新居所,向她郑重道歉,重归于好,她们最终一起站在了歌剧院的舞台上唱歌。”
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衣更真绪念完故事后显得有些紧张,藏在腿弯的手指无意识地搅成麻花,那双绿瞳又无比澄澈明亮,惴惴不安地盯着九十二号,期待着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反馈。
年幼的孩子能想象出怎样的故事呢,构思十分简单,字里行间略带稚气,读来不如真正的歌剧深刻,却给本来不太圆满的结局赋予新的转折,弥补了人情世故的遗憾。
朦胧的光线里,他觉得九十二号似乎在笑,下一刻不紧不慢的单调掌声混杂着锁链的碎响回荡在地牢寂静的空气中。声音击打上斑驳的墙壁,又再度反馈回来,无形营造出掌声鼎沸的效果。
想来这就是九十二号的评价了。九十二号确实在笑,于是衣更真绪也跟着笑了。
自听完故事之后,九十二号似乎彻底支撑不住了,连简单的肢体语言也不愿多做,阖目再度陷入无际的沉眠,呼吸声微不可察。衣更真绪摊开湿掉的笔记放到枕头靠近墙壁的那侧,他也躺回床上,翻身看着对面睡着的男孩。
直到傍晚,九十二号才堪堪转醒,睫羽沾着困倦的泪珠,平淡的眼神中充满乏味与无聊。衣更真绪乖巧地坐在床边,似乎在发呆。
他口中的修女直到窗外光源彻底熄灭之后才来到地牢,是一位中年女性,身着黑白的保守服饰,为他们点亮一盏油灯,然后打开衣更真绪的牢笼领他出来。
“好孩子,跟我走吧。”修女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肩头,眼底却浮着一层淡漠的暗沉。
衣更真绪被她拉着往前走,他回头去望九十二号的面庞,依旧疲惫又略显疏离,却没有像之前腹痛那样痛苦的神色。
他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顿了顿抬头问:“修女,为什么不把他也放出来?”
“因为他是坏孩子。”仿佛在叙述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修女温柔地笑着说,表情与教堂冰冷的塑像重叠。
接下来的几天,衣更真绪摸清了九十二号身上更多细枝末节的地方,譬如他惊恐地发现九十二号似乎从未进过食,作息也格外诡异,像蝙蝠那样昼伏夜出。
他原以为对方到半夜会被修女放开,哪怕只有短短片刻,但偶然某次他在夜里清醒过来,下意识去望对面的牢房,却发现九十二号睁着一双猫瞳,眼神专注却又不知在看哪里。
衣更真绪大抵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漂亮的红色,像两团热烈的天竺葵,可眼底的温度比冰冻了石块的霜雪还要严酷几分,仿佛沉默而危险的狩猎者。
衣更真绪却并没有因此害怕,九十二号从不用那样的眼神与他对视,给予他的眼神通常是柔软的、湿漉的、困倦的。衣更真绪也不知道九十二号白天什么时候醒着,有时呼唤他,他会慢吞吞地给他一个反应,但大多时候,九十二号不怎么搭理他。
某个稀松平常的夜晚,衣更真绪抱着膝,脸上染着薄薄的笑意,他心血来潮地问:“我哪天要是也被带走了,你会想我吗?”
彼时的九十二号合着眼,油灯昏黄的光芒涂抹在他半边脸上,给那张苍白的面庞镀上温暖的颜色。夜晚恰是他清醒的时刻,衣更真绪的声音能不漏丝毫地传达到他的耳畔。
随即他睁开眼,罕见的,这次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与九十二号的交流是沉默的,但得到回应会使人上瘾。学会熬夜的衣更真绪向对方讲述了更多故事,以前的,新写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和九十二号建立了友谊,毕竟对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过至少他心里已经认定九十二号是他的朋友。
分别的那天来的猝不及防,却又早有预示,修女提着煤油灯在傍晚早早来到牢房,她今天的神色格外柔和与快乐,却依然没有分半个眼神给无精打采的九十二号。
听到远处动静时,衣更真绪下意识把笔记本藏进枕头下,然后轻车熟路地把铅笔揣进口袋,乖乖躺在床上装睡。夏末入秋的时分,天气还不算特别冷,他却平白无故在硬板床上瑟缩了一下。
修女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光影绰约,是煤油灯在晃晃悠悠,她拉开牢门,招呼衣更真绪和她离开。
“快过来呀,真绪,我们走吧。”她说,“今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这个温暖的词语带来的感受却截然相反,衣更真绪心底微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不安,顺着脊柱爬上单薄的后背。
修女走进来拉起他的手,像拎着一只兔子似的把他放到地上,衣更真绪的小手被粗糙宽厚的手掌整个包住,不容置喙地将他拽了出来。
这番动静不小,但对面的九十二号安静地闭着眼,或许他还在睡觉。衣更真绪看着他,犹豫着在牢门前磨蹭,他问身旁的修女:“今天也不能放他出来吗?我可以保证,他今天是个乖孩子。”
“今天不可以,但明天,我保证,明天我会把他放出来。”
好吧,衣更真绪不再说话,手指撮着袖角,粗糙的布料在指缝中皱成草团。修女握紧了他的手,力道大到简直像生怕他逃跑,衣更真绪不适地皱起眉,却忍耐着什么也不说。
走到牢房的尽头,他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九十二号的牢房,这个距离早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了,他朝身后比了个口型。
修女带着他走了很长的路,灰白的墙面逐渐变为抹了漆面的白墙,衣更真绪不安地默记着路线,又不停地左顾右盼。
经过许多不知作何用处的房间,半路上,他向修女问出困扰许久的疑问:“修女,为什么九十二号会被绑在那里,我觉得好残忍,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因为那是个嗜血的恶魔,对待残忍的人就应该用残忍的手段。”修女轻轻推搡着他,一边催促他往前走,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沾染罪孽的吸血鬼,朔间家族的吸血鬼,你不应该和他讲话,你是乖孩子对不对,真绪?”
朔间家族、吸血鬼,欸?衣更真绪霎时间怔愣住,不过分神片刻,修女就站定在一扇门前,把尚未理清思绪的他整个拉进了房间。
几乎被光线刺伤眼,衣更真绪泪眼汪汪。破天荒的,他的视线中出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萦绕馥郁香氛的空气,木质地板奢侈地铺着波斯绒毯,修女给脏兮兮的他洗了个澡,拿出一身崭新的衣服。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修女所说的,也是衣更真绪翘首以盼的未来进行着。他真的能回家吗?衣更真绪穿着不太合身的新衣,别扭地想,修女正为他系领口最后那颗扣子。
修女又把手伸向旁边,却摸了个空,她忽然间露出异样的神色,随即又笑出来:“我去拿个东西,你乖乖在这里等着。”
她转身回到里面,衣更真绪抿着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落在手侧的钥匙,又看了眼地上的旧衣服,以及不远处半掩着的门扉。
心跳声振聋发聩,穿着新衣服的衣更真绪奔跑在长廊上,几乎难以自抑地想,如果修女发现他逃跑会怎么样呢,会被批评是坏孩子吗?可九十二号一直没有逃跑,他只是比其他孩子奇怪了些,又怎么就会是吸血鬼,是坏孩子呢?
然而九十二号比他遇到的每个孩子都更冷静、更凛然,甚至表现出一种不似人类的淡漠。
他不停地跑着,跑回灰白色的墙壁,把钥匙捅进锁芯,用瘦弱的双手拼尽全力推开地牢沉重的大门。他飞奔在熟悉的窄道上,然后咬咬牙举起了手中从旧衣口袋里找回的铅笔。
须臾后,粗喘的衣更真绪神情痛苦,他扒住牢门,正对上九十二号愕然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明显动摇的痕迹,这莫名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成就感。
先前打好腹稿的话在见到九十二号时却通通飞离脑海,衣更真绪茫然地喘了口气,想要表达的东西顺着心意一股脑倾泻而出,竟显得有些颠三倒四。
“他们说我可以回家了,以前那些孩子都是被他们送回去的,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我偷跑出来了,怎么办啊,如果我也走了,就没有人陪着你了。”
他猛得将手凑到九十二号的面前,另一只袖管里偷偷藏着一支铅笔,钝掉的笔尖上有晦暗斑驳的血迹,不难看出他用笔都做了什么。
手腕处翻卷的皮肉不停渗血,血液流成一道鲜活的纹路。衣更真绪痛得龇牙咧嘴,面色惨白地拧着眉心,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混在一起从眼尾滑落,他极力又执拗地把手臂伸进去,腥气的液体滴在九十二号苍白的嘴唇上,血珠顺着唇线滑进口腔。
“我、我知道你是吸血鬼了…你整天总是无精打采的,我很担心啊,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你好受一点。”
“不用在意我,因为我一直很乖,修女不会责备我的,再待一会儿我就得赶快回去了。”
温热的、甘美的血液染红了唇瓣,九十二号的喉头滚动着,接受了这近乎投喂的行为,又或者他的思维还没能反应过来,但作为吸血鬼的本能已经先行一步做出判断。
不知是否是光影带来的错觉,衣更真绪觉得九十二号苍白的皮肤奇异地恢复了些许血色,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虚弱,有点儿打起精神的错觉。
“真可惜呀,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你的名字。”
长时间举臂的酸痛比皮肉苦楚更加难耐,衣更真绪收回手臂,苦笑着说道,仿佛感慨,随即他转身跑走,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
嘴唇依然留有血液的余温,回味着舌间浓郁的血香,九十二号目光安静又浓烈地注视着衣更真绪远去的身影,眼神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说实话,这点稀薄的血液完全不够果腹,九十二号——朔间凛月确实很饿,愈合伤口需要体力,恢复体力需要进食,他拥有味觉,可没有任何食物能代替人类的血液产生饱腹感,他自己的血味就令人作呕,现在肚子里还被灌了恶心的东西,蚀骨钻心的灼着他的胃,烧得他肺疼。
地牢的通风窗传来细微的动静,从栏杆缝隙钻进来一只小蝙蝠,扑扇着翅膀落到他肩头,亲昵地舔舐他嘴唇上残留的血渍,它脖颈有一个项圈,坠着线条诡谲的纹章,是朔间家族的使魔。
朔间凛月是奉命来调查这间地牢的。
如先前衣更真绪的故事中所言,歌剧院,朔间族,吸血鬼这些都是存在的。故事虽为虚构,但也有真实之处,且真相更为复杂,朔间家确实经营着歌剧院,实际背地中却是管控这个国家黑暗面的庞大家族,和皇室颇有渊源,目前正属于利害一致的关系。
无法公之于众的脏活都会交由他们处理,譬如这座吞掉无数幼小生命的地牢。朔间凛月在进来前便知晓,贵族富人之间存在着一个邪教组织,会进行拐卖幼童来进行活祭,高价竞拍人体器官之类的活动,他们相信通过杀掉幼童祭祀可以洗刷自身的罪孽。
王都加强巡查后,拐卖儿童的事鲜有发生,是时候该揪出罪魁祸首,而这座隐蔽的地牢,则属于一位对教义深信不疑的贵族。为了找到这个老巢,朔间凛月亲自下场作饵,但邪教组织中有曾去过歌剧院的人,通过相貌知道了他是朔间族的孩子,拥有吸血鬼的血脉,给他灌了所谓圣水之类针对魔物的东西,又用银打造了枷锁,把他牢牢困在这里。
他的家族并非普通血族,朔间凛月也并非等闲之辈,即便身陷囹吾,他还是能向外界传递此处的讯息,训练有素的使魔仅需对视一眼,便能把消息带给身在歌剧院中的同僚。
时至今日,要说他唯独没想到的是,这座地牢居然只剩下一个孩子。从仅剩的真绪口中,他得知了这里曾有一群即将被拖向地狱的孩子互相舔舐伤口的故事。
孩童间的安慰聊胜于无,不算好的结局,歌剧也时常会演绎这些意难平,和魔物讨论共情问题是很可笑的,朔间凛月莫名有点感慨,却没有丝毫嘲笑的意思。
可现在这种发展也不赖。蝙蝠飞离他身上,又从狭窄的窗隙中钻出去。朔间凛月不紧不慢地撑开双手,腕间的束缚陡然绷紧,下一秒,锁链崩断成为满地碎屑。
而另一处的衣更真绪再度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温热的黑暗,醒来之前的世界像一个无止境的黑洞,清醒的这一瞬间混沌的思维还没能让他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但是他却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周遭很吵,一声声清脆的锤音在身侧拔起,身下还不断传来新的报价声音,数字逐渐水涨船高,他猜测自己大概是躺在什么地方,手脚被绳子捆得动弹不得。
无论是遇到这种情况都难免有些害怕,衣更真绪下意识地眼眶发热,鼻子有些酸涩,却哭不出来,昏迷前的记忆犹如补色画面那般涌入脑海。
跑回修女身边的他垂丧着脑袋,还未等他率先承认错误,修女便惊讶地看见他手腕处滴答滴答的血,用怀疑的目光询问他怎么了。衣更真绪抬起绿色的眼眸,编了个再常见不过的谎言蒙骗过去。他说他是因为偷跑出去玩而感到害怕,紧张之下摔倒划伤了,这个理由换来了修女简单的责备。
然后修女替他包扎,白色绷带中混着一根黑色布条,她告诉他,乱跑要接受小小的惩罚,用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之后而来的时间里衣更真绪便再无记忆。
此时此刻,衣更真绪无助地躺在黑暗之中,等待命运的宣判。这种漫无边际的黑色使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地牢里的苍白又瘦弱的吸血鬼,九十二号喜欢把自己泡在黑色里,他也会像自己这样,最终被送到这里来,被什么人随意定价吗。
不过九十二号脸生得很漂亮,是他短暂的人生阅历中所见的长得最可爱的小朋友,那双兔子似的眼眸几乎在遇到任何事时都波澜不惊,他被记忆中鲜亮的红色蛊惑着平静下来。
心绪变得冷静,五感能更好地被调动起来,周遭空气每一分寸内都充斥着嘈杂,他感受到氛围中某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虽然听不清人群在说什么,但声音明显和方才的吵闹不同,声音之大可称为人声鼎沸。
使情况愈发混乱的是突如其来的玻璃破碎声,或许用炸裂形容最贴切,衣更真绪的脑袋在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迎来了第一个超负荷点,无数人的惊叫最后悉数灌进他的脑海里。
人群的意识将他甩到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孤身的黑暗中,有人触碰到他的身体,他的手指冰凉却格外轻柔,轻快地卸掉他的束缚。
眼前的黑布被对方抽掉,衣更真绪呆呆地向上仰望,九十二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嘴里已经没有了口枷。
“咦、为什么,你怎么过来了啊……”他的瞳孔微微张大,满脸不可思议。
凑近了看,九十二号的容貌真的精致得逃脱雕琢,长得就像壁橱中的瓷娃娃,但那样看起来易碎的人居然能稳稳抱起他,分明比他纤细的手臂想不到有这么大的力气。
九十二号抱着他跑起来,衣更真绪老老实实缩在他怀里,听见他用稚嫩的嗓音和清冷的语气说:“朔间凛月。”
“欸…”
“我的名字。”
衣更真绪呆呆地“哦”了一声,原来朔间凛月是在回答之前自己的遗憾吗,他试着学对方的腔调念他的名字。
“凛…唔。”不曾想咬了舌头,九岁的孩子还这样实在有点丢人,他有点闷闷不乐,“我可不可以叫你小凛。”
“随你。”朔间凛月露出一个衣更真绪熟悉的微笑。
轰!又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野兽的嘶吼,尖叫与咒骂声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墙壁上的烛台全在爆炸中熄灭了,视野再度陷入黑暗。爆炸的轰响让衣更真绪几乎陷入耳鸣,视线中央也荡起缭乱的星斑,烟雾混着粉尘升腾,凌乱的飘散在空气中。
吸血鬼也太厉害了,衣更真绪想,震颤的动静之大让地面都随着余波抖动起来,即便如此,看似弱不禁风的朔间凛月还能稳稳抱着他在碎石和尘雾中飞奔。
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脸,朔间凛月冰霜似的呼吸落在他额前,他们贴得极近,衣更真绪隔着单薄的衣料几乎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衣更真绪双手捂着鼻子,率先没忍住泄出一声压抑的轻咳,咳呛中嘴巴张开一条缝隙,仅靠手掌的阻挡根本无济于事,鼻腔几乎瞬间就被周身的浓雾趁虚而入。
“闭上眼睛,抱紧我!”朔间凛月搂住他,在漆黑中跳起来。
腿脚踢上肉块的钝声,庞大的野兽本能发出哀嚎。衣更真绪什么都看不清,烟尘钻入稚嫩的喉管,干涩地黏附在喉道内,接下来每次呼吸都带来堵塞般的异痒,刺激着他发出更为剧烈的咳嗽。
朔间凛月同样也不好受,饥饿感不断徘徊,体力没有恢复正常,落地时他踉跄一下,又迅速站稳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带着衣更真绪绕来绕去地跑多久。怀里的小孩子拼命捂住嘴,不想给抱着他的自己添更多麻烦,却无法停止咳嗽。
他垂眸盯着男孩苋红色的发旋,其实要说能吃的东西,怀里就有一个。
然后衣更真绪表现得几乎像条刚脱水的鱼,差点从他怀里弹出去。
朔间凛月凑近脖颈的动作带着扑食般的急切,可真正把獠牙嵌进去的力道却相当轻柔,似乎是想给他缓冲的时间,但衣更真绪还是吓得不轻,顿时挣扎起来,所有动作都被朔间凛月拴在怀里。
血液随着痛感流失,尖齿利爪代表危险,他却对朔间凛月毫无防备,可称得上十分信赖,他相信对方不会害自己,于是多余的动作很快消停,抽抽鼻子憋着痛出来的眼泪。
直到吸血鬼将牙齿从他身体里拔出,软舌舔舐着肩侧的伤口,衣更真绪才如约感受到一股失血的眩晕。
他抬手抚上自己颈侧,这个时候又感到一阵迟钝的后怕,朔间凛月似乎注意到他的瑟缩,默不作声抱着他,魔兽逐渐靠近的低吼提醒这是一场致命的奔逃。
“小凛,你真的是吸血鬼啊…”衣更真绪说话带着糯糯的鼻音,突然他变了脸色,似乎想起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朔间凛月一路跑下来有些喘,手臂却牢牢托着对方,不曾放松丝毫。
方才确实是被吓住了,衣更真绪觉得眼前的刘海莫名扎眼,他甚至下意识地幻想出朔间凛月在他的肩侧咬上一口的场景,像极了穿梭乡间的野狼叼着它的兔子。可朔间凛月拖着浑身的伤来救他,他是吸血鬼,自己被他咬一下也算报答,但他确实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通道拐口传来清晰的人声——远处出现陌生的人影朝他们招手,青年有一头银灰发,头顶的狼耳格外显眼。
“阿凛!这边!”
地面又开始震动,摇晃得愈发剧烈,是这栋建筑正在颤抖,头顶掉落的碎石和灰烟把两人弄得灰头土脸,朔间凛月利落地踹晕最后一只咬紧他们不放的魔兽,迅捷地跑到那人身侧,将衣更真绪送到他怀里。
青年的双臂揽起他,衣更真绪落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温暖怀抱。大神晃牙抱住他问:“哪来的小鬼?”
朔间凛月言简意赅:“这儿剩的最后一个。”
和朔间凛月狭窄的怀抱比起来,大神晃牙确实不怎么会抱小孩,衣更真绪轻飘飘的骨架在他怀里颠得要命,袖管里藏的铅笔头顶得他手腕疼,他掏出它,幸好笔尖已被撇断,只在皮肤上戳红了一个圆印子。
他脸上遗憾的表情一闪而过,这点异样恰好被朔间凛月收入眼中。毫无注意的衣更真绪抬起眸,正对上大神晃牙流畅的下颌线,他稀奇地盯着那对毛绒绒的狼耳朵,试图转移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看什么看。”银狼显然脾气不太好,“阿凛你锤我干什么!”
“看路。”朔间凛月收回手臂甩了甩,盯着前方尽头的狭窄出口说,“这群人是打算鱼死网破——他们炸了地牢,还把豢养的所有魔兽放出来,肯定打算毁尸灭迹,这里大概快要坍塌了,你带着他抓紧出去。”
仿佛应景似的,震动的幅度更加剧烈,头顶已经有大块的石板砖块开始坍塌。朔间凛月掩住嘴咳嗽几声,灰尘呛入嗓子的感受确实令人恶心,他蓦然对衣更真绪生出几分感同身受。
然而时间不容许他多想,他在脑海中勾勒着这座地下迷宫的路线,细细描摹着它的轮廓,不断在记忆中翻找那个东西的具体所在。朔间凛月也明白这是个冒险的举动,但凡自己运气和身手稍差一些,他所面对的则是万劫不复。
可惜本性难移,他天生就要把珍贵的东西握在手心,就似乎它们才构成了他。朔间凛月望着衣更真绪的侧脸,望着他手腕处沾染血色的绷带,他循着记忆往前追溯,就似乎唯有这件也许曾打动过他的事物同这个夜晚、这份记忆相关,无需任何补缀和通连。
前面即是出口,朔间凛月慢慢停下脚步:“你带他走,离这越远越好。”
大神晃牙眼底微惊:“你还回去干什么!”
“护好他!”
衣更真绪被大神晃牙抱在怀里,做出任何别过身的动作都太过困难,但他仍旧艰难地拽住朔间凛月的胳膊,攥得很紧,紧到指节都微微泛白,甚至连划伤的手腕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衣更真绪眼里充斥着担忧与不解:“小凛…”
“出去!跟着他走!”朔间凛月咬咬牙把他推了出去。
他不断向两人相反的方向跑,躲避着掉落的碎石,衣更真绪的视线牢牢黏在他身上,直到那抹身影逐渐消失在瞳孔深处。
如果自己逃出生天的代价是以让朔间凛月葬送于此,那衣更真绪宁可永远留在那座地牢。
他们出来没多久,地底的出口便承受不住强烈的震颤而塌陷。大神晃牙怎么都拖不走他,平时乖巧的男孩固执起来谁也不听,衣更真绪仰起头,执拗地留在近在咫尺的出口处等待。
心脏跟随呼吸收紧,过去的回忆在此刻反过来凌迟他的思绪,衣更真绪像在地牢时那样抱着膝盖坐下来。他清晰记得在地牢里和那些不会再回来的孩子们度过的每个夜晚,以及最后只剩自己的孤独,寂静总能把人逼疯,无论怎么哭泣都没有用,泪水浇灌的花朵会逐渐枯萎。直到那个奇怪的孩子也被送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不至于荒芜。
夜晚时身边有人陪伴会更安心,朔间凛月宛如一首夜曲,不需要睁眼就知道他在,而白天则换他来陪伴睡着的朔间凛月,狭隘的风窗投射下跃动的晕光,朔间凛月恬静的面容则在光芒另一半投下的黯淡阴影里显得模糊不清。
如果名为朔间凛月的存在就此消失——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情发生,待真正发生之后胸口才隐隐抽痛,原来彻骨的悲伤竟是这样,所有的情绪揪作一团,眼眶热得发烫,不需要放声便会抑制不住的流泪。衣更真绪难过地想,如果当时他能鼓起勇气,能再强硬一些,说不定朔间凛月就能因此动摇,说不定就不会被困在里面。
可现在再说什么于事无补,他把脸深深埋入掌心,湿漉漉的泪水顺着稚嫩的掌纹流下来,蔓延一道钻进袖口的晶莹痕迹。大神晃牙站在他旁边不知该如何开口,怎么安慰,反倒生出一股尴尬的无措,只能用自己宽厚的掌心揉揉男孩的脑袋。
天幕蒙蒙亮起,这个夜晚即将过去,忽然耳畔传来压低的呻吟,稚嫩而短促,衣更真绪抽噎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心情瞬间又跌落回谷底。
衣更真绪以为他误将自己的抽泣声听错了,没想到下一秒旁边的废墟里,几块松动的石头猝不及防滚落坠地,凭借着幼童的身躯,额头渗血、灰头土脸的朔间凛月从那处隐蔽的缝隙中爬了出来。
他狼狈地咳嗽着,抬手抹了把脸庞的灰,嫌弃地皱起眉。衣更真绪却在看见他的那瞬间,仿佛看见了天上的神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衣更真绪跑过来,凑近后率先注意的便是朔间凛月额头冒血的伤口。摇摇头拒绝了大神晃牙的搀扶,朔间凛月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他累得不想说话,只是抬起手臂,把一本灰扑扑、边缘带着打湿迹的笔记本拍到衣更真绪的胸口上。
三人顿时都沉默无言,这本笔记的出现就和朔间凛月的出现那样突兀。想说的话如鲠在喉,衣更真绪抱着失而复得的东西,鼻腔的酸涩感下坠到喉间,比起欣喜更快地碾压而来的竟是一种悲伤。百感交集之间他忽然觉得不是滋味,朔间凛月不惜搭上性命回去寻找的,竟然只是这本旧笔记。
他伤心之余又感到生气,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失去却感到悲伤,他自己也不清楚。衣更真绪把其他一切的话都抛开,湿漉漉沾着泪水的掌心按到对方肩头:“小凛,你是笨蛋吗!”
“什么笔记本、什么故事…那都不重要啊!故事没有了我还可以再写,但是小凛、要是你没有了…我…我该……”
他越说越难过,干脆抱着朔间凛月嚎啕大哭起来,手臂随着放大清晰的哭声越收越紧,力度重到生怕怀里的人再度消失不见。受了责备的朔间凛月原本还有点不解的委屈,现在只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对方滚烫而清澈的泪水滴下来打湿他的衣服,好像融化一层冰冷的外壳,热度一直从肩头流窜到他心里。
大神晃牙笨拙地想安慰他一下,却又被朔间凛月用眼神支开。衣更真绪搂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本笔记落在地上,被抱住动弹不得的朔间凛月短暂地瞥过去,颇为意外地发现,本子摊开的纸页恰好是最初那天,衣更真绪为他讲的第一个故事。
伴随天际的熹微的朦霞,远处驶来一辆马车,黑色漆身和十字架标识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泽。随着一声马吁,车辆稳稳停住,却并没有人从里面下来。朔间凛月叹口气,把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的衣更真绪推给大神晃牙,独自走向马车。
***
“不要给我披。”朔间凛月斩钉截铁,他将残留对方体温的外套递回去,干净衣物上染着的熏香飘逸在宽敞的车厢内,嗅起来有些醉人。
车厢中如沉夜般昏暗,只能隐约看清对面的人留着长发,发尾长而蜷曲,他似乎毫不意外自己会被拒绝,却也没有伸手接回衣服,也只有擅于夜视的吸血鬼才能看清他的容貌,朔间凛月对着那张和自己出奇相似的脸,一时间说不出来话。
“怎么汝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朔间零打破沉默,与他如出一辙的红眸中确实蕴含着关切。
朔间凛月无奈地耸耸肩:“你分明心中有数。”
容貌相似的两人就这么进行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朔间凛月简单解释着现状,把那件外套随意搭在腿旁。朔间零差不多理清了来龙去脉,他恍然间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突然问道。
“凛月呀,虽然吾辈很想留住汝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但毕竟是因为吾辈与皇帝的谋划,汝才不得已变成了孩子,需要吾辈现在就将汝变回来吗?”
外面传来晃牙的声音,听到外面的动静,朔间凛月下意识撩开车帘,望着正在给小孩擦眼泪的大神晃牙。他背对着自己的兄长摇摇头:“我想也许不用了。”
至少让这副模样再保持一会儿。他浑身轻松地拿着零的外套下了车,发尾用红绸系着一截短辫,朝外面身披霞光的两人走去。
朔间零独自留在车内,回味起胞弟刚上车时告诉他的话,忍不住露出豁然又好奇的表情,也撩开车帘望向那个孩子,朔间凛月正将手中的外套披到他身上。印象里,这还是自己的胞弟第一次朝自己要什么东西。
哥哥,拜托你…和柯基教教他,让他学些能帮到歌剧院的东西,我想把他留下来。
车帘顷刻落下,晨曦已至,街道的路砖盛着漫无边际的灿烂,夜晚的故事结束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