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ternus


钟声敲响六次，从这座滨海小城的山巅传向悬崖下洒满余晖的海面。光线一点点变暗，小城笼罩在迷人的昏黄之中，从港口开始，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仿佛林间满缀的果实。伦纳德从这颗“柿子树”的树梢——教堂钟楼——跳下，展开翅膀在屋顶间滑翔，最后轻盈地落在街道间。
店铺也纷纷点亮了灯，与橘红色的晚霞遥相呼应，藤筐里堆满了金黄的柠檬，暖黄的梨，酡红的苹果和晶红的西红柿，背后插着价标。伦纳德拿走一只西红柿，对店主说“记克莱恩账上”，然后一边吮咬着汁水饱满甜香四溢的红色果实一边大摇大摆地走掉了，头顶的警帽还是歪斜的。
他漫步街头，打量往来的年轻男人。
穿格子衬衫的留学生背着过时的黑色双肩包，坐在码头的长椅上，面朝大海，吃着烤红薯，他闻起来有股朴素的甜味。伦纳德吃完西红柿，舔掉淌下掌根的汁液，对迎面而来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勾起一抹笑容。对方文雅的脸庞刷地涨红，回头看向伦纳德，结果没留意撞上行道树，车筐里的书和苹果摔了满地。一只苹果滚到伦纳德脚边，被他拾起，随意擦了擦，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就扔给路过的猎鹿帽男子。猎鹿帽男子接过苹果，金丝眼镜后的褐色瞳眸微微睁大，他接着伦纳德的牙印咬下一口苹果，汁水溅在胡子上，他闻起来是清甜中带着微微酸涩的味道。
漂浮在傍晚与夜幕间的海滨广场响起口琴声，穿着校服小正装的孩子们嬉笑打闹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咖啡厅的小桌前，情人握着彼此的手轻声说着只有两人才能听懂的语言，夫妇推着婴儿车经过广场，微笑看向他们的未来——年迈的夫妇并肩靠在长椅上看落日，他们的剪影凝固在悠扬低诉的口琴声里。
吹着口琴的男人有一双疲倦淡漠的眼睛，黑衣宛若死神。一曲结束，白鸽飞向染着霞光的云朵，掌声里众人将金币投进他面前的丝绸礼帽。伦纳德扯下警服的第二颗纽扣投进去，然后跳上缓缓驶过的马车，车身倾斜了一下，坐在里面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睁开灰蓝色眼睛侧目而视，伦纳德向他抛了个飞吻。到目的地以后，伦纳德跳下马车，几乎与一位被猎犬拖拽的长袍青年相撞，对方摘下礼帽想道歉，他却抱住对方纤瘦的腰，将对方落在耳畔的黑发别到后面去，顺带嗅了嗅。
“你也很好闻。”伦纳德说着舔舔嘴唇。
长袍青年怔忡间，两只单眼猎犬再次将主人拖拽远离。晚霞此时化作瑰丽的紫色，路灯越发明亮。
伦纳德点了一支冰淇淋，不用他开口，老板娘便笑着说：“记克莱恩教授的账，对吧？”
“对。”伦纳德擦掉沾到嘴边的奶油，笑容甜美。
旁边的小女孩指着伦纳德，央求道：“妈妈妈妈，警察哥哥都有冰淇淋，我也要吃冰淇淋～”
“宝贝，我们马上就回家吃饭了。”牵着小女孩的温婉女性柔声哄着，“好孩子不可以在饭前吃太多零食哦。”
伦纳德假装没听见，大口吃着冰淇淋走掉了。身后，小女孩疑惑地问：
“那警察哥哥不是好孩子吗？”
蜜雀街的第二栋房子就是伦纳德家，里面亮着灯，伦纳德打开门，穿过花园，在玄关踢掉鞋子，发出一声抱怨：“我好饿——”
细长的黑色尾巴从腰椎下方延伸而出，末梢是小巧的心形。此时这根尾巴正焦躁地甩来甩去。
“晚饭马上就好，”克莱恩的声音从漫着食物香气的厨房传来，“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伦纳德没听他的，径直来到厨房。系着围裙的黑发青年回头看他歪戴着警帽靠在门边，不禁微微一笑。
“鼻尖。”克莱恩提醒道。
伦纳德抬手擦掉沾在鼻尖的冰淇淋，吮了吮手指，克莱恩叫他过去，然后给他一个吻。他紧紧抓住克莱恩，贪婪地汲取克莱恩的气息，他好像置身云端，与奇瑰的霞光共舞，他有些昏昏然，双颊生晕眼波发醉，当克莱恩松开他时，他腿都软了。
“不够……”伦纳德求恳着。
“菜要烧糊了。”克莱恩温柔地说。
反正我的食物又不在锅里，伦纳德赌气想，当然还是拗不过克莱恩，磨磨蹭蹭地回房间换衣服。
“喵。”一只褐眼蓝猫在伦纳德腿边绕来绕去。
伦纳德挠挠猫后颈，猫轻轻蹭他的手。在伦纳德换上常服走出房间以后，蓝猫灵巧地跳出窗外，沿着到处都有暖黄灯光的街道散步，忽然间它抬起头——望向目光远不能及的高处，那些从它身体里延伸出去的黑色细线的终点。
在这个终点汇聚着庞杂的黑色细线，由一双折射着不断变化的恶心的焕彩的无尽虫豸拼合成的模仿人类的肢体结构的手掌操纵，“指尖”总是融化成腊流淌下去，带着恶心的斑斓的虫豸从手掌掉落，又蠕动爬回它的族群，拼合的手指完全没有骨节支撑也完全不遵守任何物理法则，以只有在疯掉的艺术家那些令观者下意识感到厌恶的作品中窥见一二的姿态扭曲着，那些令人憎畏的被放逐被审判被架上火堆的疯子，他们的画作和诗篇是精神错乱者的梦境和呓语，在问世不久便遭到封禁。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天空终日笼罩着灰雾，除了企图飞向天空然后摔出五脏六腑的疯子在绝望的画作和诗篇里埋藏的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沉睡在灰色云端之上这位存在的名讳，愚信的教徒尊称祂为无尽之光，他们确信当这位伟大存在醒来，祂的辉光足以遮蔽天幕，届时大海将被掀起，露出地底嶙峋可怖的海床，大地崩裂，群星在冲击中毁灭。
但他们无人有幸或不幸得见这幅图景。
天空严格按照钟楼的时间降下夜幕，丝绒般的蓝侵蚀了最后一抹澄黄，剩下地面的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二盏守望的昏黄小灯彻夜将这座美丽的城市点亮，除此之外的色彩和光芒都在自深蓝缓缓滑向深黑的天幕游曳。每时每刻光线都在变幻，然而光辉本身亘古不变，过去人类以拙劣的言语和野蛮的热情描述爱情的永恒不朽，从不知道真正的不朽就在他们头顶，不知道坐在码头遥望大海的骸骨内藏着一个精心搭建的巢，住在那里的鸟儿梳理闪耀的幽绿色羽毛，日复一日唱着求偶的歌谣，邀沉默的骸骨共舞。
此时，滨海小城的人们正在享用晚餐。唯一没有延伸出黑色细线的房子里，伦纳德和克莱恩也坐在餐桌前，克莱恩缓慢而优雅地切割食物，送入口中咀嚼。
但伦纳德虽吃着同样的佳肴，却尝不出嘴里是什么味道，他紧紧盯着克莱恩滑动的喉结，或许只有神明的甘露能慰我心肠，俗世的欢乐已经离我远去，我不能够再爱，也不能够再歌唱……他心中反复回唱着未完成的诗，克莱恩在他的目光里端起酒杯。
“我不爱美酒的芬芳，但如果……”伦纳德喃喃低语。
“但如果它染上你的唇瓣，我就会变成一个酒鬼，期望身体里浸泡的不是血浆，而是珍藏多年的佳酿，你的唇没有印在冰冷的杯沿，而是印在我跳动的心脏。”
克莱恩补完诗篇，接着说：“这是来自五百多个世纪以前的诗，诗人被认为精神失常，大部分作品都被焚毁，教廷以邪神崇拜为由将他关押，禁止他继续创作诗歌，诗人就用自己的血在地牢的墙面上书写，直到衰竭而死。”
“只是普通的诗句而已，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真相，就先被想象吓到了。”伦纳德耸耸肩，随后好奇地调侃一句，“克莱恩，你懂的东西好多啊。”
克莱恩不禁莞尔，“你忘了我是历史学家吗？”
“历史，”伦纳德感叹道，叉起一小块牛排塞进嘴里边嚼边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学者为什么对它感兴趣。现在我吃到了牛排，当下这个瞬间就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你们学者又怎么认为呢？”
“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像刚从迷雾中醒来。过往零星的记忆如梦似幻，遥望故乡的残躯早已经风化成灰，在我眼中，一粒沙与一颗恒星没什么区别，沉睡或苏醒也毫无意义——但后来我听见了你，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所以我醒来，成为历史学家。”
“你为了我……”伦纳德有点脸红，“你想知道我的历史，前世？”
“和今生。”克莱恩补充道，笑着端起酒杯与伦纳德装着蜂蜜牛奶的杯子碰了一下，“你知道吗？我们的世界是被一只小鸟改变的。敬这只小鸟。”
“敬小鸟。”伦纳德喝了一口甜甜的蜂蜜牛奶，忽然想那会是一只喝花蜜的鸟吗？他忍不住舔唇，看着克莱恩微笑的脸庞说道：
“克莱恩，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我以为我能忍耐，但我已经忍不了了。”
“请说吧。”克莱恩擦拭嘴角，用深棕色的眼珠认真望着他。
于是伦纳德站起身，展示自己满覆着羽毛的翅膀，他忐忑地观察克莱恩，看到那双深棕色眼睛里没有抵触和惊惧以后才放下心来。
“二百个世纪前，某些民间传说里的睡魔便有这样幽绿色的羽毛，它们像你的眼睛一样美。”克莱恩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伦纳德伸出手，“过来。”
伦纳德的小腿以下覆盖着鳞甲，脚完全转化为有着长长黑色抓甲的禽爪，他用这双脚走向克莱恩，然后投入克莱恩的怀抱，末梢有一个小小心形的细软尾巴勾克莱恩的手臂。
“我不吃梦境哦。”伦纳德紧紧抱住克莱恩的腰，用柔软的耳羽蹭克莱恩的脖颈，呢喃也像羽毛一样轻挠克莱恩的耳朵，他哀求着，“我想要克莱恩的体液，好不好？我发誓不会取太多的……”
克莱恩笑着吻他的耳羽，“不管多少我都会给你。”
他终于得到了所爱的一切，伦纳德为此落下欣喜的眼泪，他与克莱恩之间再无阻隔。浮动的游梭的流光溢彩化作长剑破开深沉的夜幕，刺中星辰般的璀璨光团，在光团身旁，两片向外延展的绿影如同羽翼，被钉住的鸟儿铺开翅膀，舒展歌喉，咏唱着夏天，枯朽的骸骨开满花朵，鸟儿温暖舒适的巢穴迎来他等待已久的爱侣，骸骨用手掌捧起鸟儿，轻柔抚摸他羽毛下的心跳，逐渐增速的旋绕着挥洒着的耀眼的彩辉将夜空完全占据，天体碎片折射着虫豸的辉光，星星点点，寂静地飘落……伦纳德从未像此刻这样幸福，他反复将爱人的名字含在唇齿之间，像过往无数次绝望的呼唤一样，他反复向克莱恩求证当下的真实，哪怕被灼伤，被过载的情欲激得皮肤泛红，潮热的尾根不停颤抖，羽毛被灰雾之上无尽虫豸的辉芒浸染。
他从此都会得到回应——克莱恩亲吻他的身体，告诉他：“你将陪我度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