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跪在那人面前时，记忆确实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辟雍。
　　辟雍春夏交接时的日子总是很漫长的，兴许是某人天一转热便敞袍袒领端着一杆烟枪或一樽清酒在莺莺燕燕中笑闹的身影实在太过惹眼，便显得陈旧岁月里那几卷篇章格外出挑且回味韵长。
　　毕竟是学宫，郭嘉纵使将他的话当做过眼云烟，也免不了放浪形骸过头时被荀彧逮个正着。
　　那会儿他总是跪坐在矮柜边上，垂着眼帘继续读那本页边或清隽或肆意笔记交织的古籍，实则捕捉着另一处的动静。郭奉孝连绳带人被学长拽过去时嘴里还要叽歪，碎念着文和居然把我绑成了个螃蟹学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女孩子们当时可是…呜！
　　竹片一响，轻佻的埋怨霎时没了音，化成了抵在唇尖的一声闷哼，湿淋淋的，如夏季将临的暴雨。
　　细巧的竹片磨去表皮的尖刺，被他们学长执在手中时，清润的绿配如竹的君子，贾诩视线扫过那被衬得愈显白皙的指节，确信身旁的郭嘉同他一样用力咽下了沸腾的思绪。不过那竹片向来落不到他身上，他最常做的还是出门将郭嘉带回来，他拽不动时就语气淡淡说声学长，那个眼底潋滟的家伙便抵唇轻笑，施施然起身乖顺找荀彧领罚去了。
　　即便他俩均将此视作异样的偏爱。
　　故而郭嘉知晓他在边上听时就总不会收声，一句句学长唤得又热烈又动听，荀彧常以为他是在撒娇讨饶，而贾诩间或抬头，就能同郭嘉那双眼尾泛红含泪却又灵动非常的眸子对上。他竟不知那究竟是挑衅还是旁的什么，正如他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歆羡两人中的哪方。
　　马车内小得可怜，兴许是因为他的视线只有面前低矮的一方，横竖他不抬头都知道郭嘉此刻不在车内，窗外蝉鸣一阵一阵或渺远或尖利，贾诩攥着面前的衣袍重复呢喃，他明白奉孝又逃课了，所以他应该去将郭嘉带回来，将那个春转夏时在莺啼燕语里醉卧花间的人影追回来，可他要去哪里才能淌过这么多年的河水？舟已行矣，而剑不行！
　　他想要笑出来，使出全身力气去牵动面上神经，而它们就如那条废了的腿一样轻蔑而嘲笑着贾文和的不自量力，他在清列的香气中一寸寸腐烂下去，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已化却一摊烂泥。这样不好，会弄脏学长衣服的。他迟钝想到，又惶恐起来。
　　而荀彧就在此时伸手抚过了他的脸颊，香气蔚然，他被拉进了这个既温热也素冷的怀抱，又被不容置喙地一点点按下身子，尖锐的疼痛在四肢百骸炸开，片连蔓延至他那留在空无一人的辟雍春夏的魂魄。
　　贾诩想伸手去抓些什么，但最终他只能如孩童般环紧了荀彧的腰，香气一阵一阵，疼痛一阵一阵，他昏沉间也听见了郭嘉的声音在他耳畔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含着笑，带着泣，如袅袅云烟，如昔年春夏。
　　而这一次，他的记忆没有再离开这副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