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并不可能是完美的,很多人总是追求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圆满,拼尽全力去弥补所谓的遗憾。”
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宰治刚刚走出了审讯室,并对于对方临死前的发言嗤之以鼻。
“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不过是为自己所作所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就像他,为了所谓的「遗憾」而去做的恶事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所经历的,他还是觉得不够。”
难得见到搭档为了一个死人的发言大开嘲讽,显然——中原中也想——这位叛徒坑杀了太宰治的部下,对于他而言并不完全是他自己所说的“没什么感觉”。
太宰治方才审讯时也全程绷紧了脸色,连平日里挑衅用的笑容都欠奉。往常最喜欢玩心理战的人这次惜字如金地用起了刑讯逼供,黑色的西装被对方的鲜血浸染得深了一片,他却完全不嫌脏似的继续下去。
现下情报到手,人也被弄死,话语里还是有几分隐怒。
跟太宰治搭档了两年有余,什么时候不适合去触霉头中原中也心里还是有数的,他接着太宰治刚刚的话题,问:“说这么冠冕堂皇,你没有遗憾吗?”
这话说得不客气,却是在转移话题。
“遗憾?有。”太宰治看了他一眼,紧绷的神色一松,挑了个眉,“但是中也,你不觉得遗憾很美吗?”
中原中也听惯了他的歪理,闻言也不意外:“这是个什么道理?”
“比如我那个部下,如果他不是在这次任务中擅作主张又恰好碰上了叛徒丧命,我根本不会记得他。比如樱花,一年只开那么两个星期,但倘若这花一年四季都开着,便也没人会在三月特意去赏花了。”
中原中也顺着他的思路想,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被你记住是什么好事吗?”
太宰治笑了下,没接他的话:“再比如许多文艺作品里歌颂的白月光朱砂痣,或者每个人心目中永远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初恋,是因为没有在一起而遗憾,也是因为遗憾才美。倘若那个人和自己相伴着走过了一生,往往到最后反而成了怨侣。”
中原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啊。”太宰治冲他弯了弯唇,笑得纯良而无害。
“不是,等等,我被你带偏了。”中原中也突然反应过来,“那本来感情很好的朋友有其中一方遭遇飞来横祸呢,这有什么美的?”
“说不定他们原本会在成长过程中分道扬镳,因为不幸才让另一个人记了一辈子。”
“那本来和睦的家庭,孩童因为变故失去了父母呢?”
“说不定他原本会被这对父母给溺爱养废成为社会渣滓,因为父母的遭遇而自立自强成为社会栋梁。”
“你也说了是说不定。”中原中也没好气道,“合着你就是觉得人与人的关系,要么一拍两散要么阴阳相隔,不存在好聚好散?”
“我不要好聚好散。”两人走出了地下室,太宰治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扭头看他,“我要刻骨铭心、恨海情天,被人记一辈子才好。”
中原中也听出来他的话里有几分认真,却又被对方的中二给无语了几分,最后问:“为什么?”
“因为我肯定会走在前面呀。”太宰治笑眯眯地说,“如果我离开了都没人记得我,那可真是太令人伤心了,中也。”
三个月后。
中原中也接到太宰治叛逃的消息后,站在自己被炸的机车遗骸面前,气得想把不知道跑到哪个旮旯角的太宰治揪出来揍一顿。
太宰治的叛逃自然不会有什么疏漏,属下也查不出来他的车到底是谁炸的——查不出来就是最大的问题,除了太宰治不作他想。
还真是走得场面宏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走了。
走就走,干嘛祸害我的车?
他想的有些愤然,想着想着就拿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抽。
烟草令人清醒,他抽了半根,想到了太宰治那次说的话。
那段对话其实也就是不久前的事情,那次之后自己就被派到国外去出任务,再回来还没跟太宰治见上面,他就叛逃了。
当时太宰治最后问他:“如果我离开了,中也你会记得我吗?”
离开,这个词用得真巧妙。
彼时中原中也只以为他是指自杀,满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谁要记得你啊给我好好活着”,太宰治便也没有再提。
原来是已经朦胧中预料到了什么吗?
中原中也吐出一口烟雾,把烟在旁边的栏杆上碾灭,披上搭在臂弯里的外套离开了车库。
太宰治走时资料档案销毁了不少、建筑能炸的也炸了,他倒是潇洒了,添的麻烦都是港黑的。中原中也作为他的搭档也被带到审讯室例行审问,可他本就没有参与又能说出个什么来,平日里看他晋升过快而不爽的此时趁机下绊子,还是吃了点苦头。最后是尾崎红叶把刀往审讯室的桌子上一拍,旁边坐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而他则被直接带走了。
之后森鸥外又是一套安抚政策,中原中也在港黑待了三年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知道首领做的举措都是什么意思:把他送去审讯室是敲打,出来论功封为干部是给个甜枣,再趁着晋升建议他换个干部规格的房子则是让他在明面上和太宰治断掉联系。
在审讯室受的皮肉伤不足为惧,中原中也行动如常,单膝跪地允了森鸥外的建议,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意思搬了家。
搬家时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带走,中原中也拎着一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就住进了新房,说有什么不满意的重新买便是,折腾来折腾去的麻烦。
部下说您可真是不恋旧。
中原中也笑了一声没接话,心里想不恋旧的可不是我。
太宰治的离开对他来说确实有点麻烦,执行任务时没了一个兜底的搭档,作战方案要自己慢慢琢磨,偶尔生个病什么的没人帮把手,心情不好了只能跑去跟尾崎红叶谈但他又不好意思老麻烦长辈,还不能开污浊。
总体而言,中原中也觉得自己还是适应良好的。
至少也没人三天两头跳河等着他去捞,没人时不时想尽办法惹他生气害他天天都要提前一步到办公室以免文件被人拿了,没人在他累得头痛时还在耳边叽叽喳喳不让他睡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了和太宰治在地下室的那段对话。
如果以太宰治知道自己会离开港黑为前提,他跟自己说的那些遗憾很美的歪理,是想告诉他不必介怀吗?
既然如此,最后又为何问他会不会记得自己。
中原中也想不通,好在他作为一个干部也并不是那么有空,有各项事务要处理,他并没有大段的时间来想这件事。只是在吃饭的间隙、睡前关灯之后,或者训练部下站在他们旁边看菜鸡互啄时拿出来想一想。
想不通便收起来,等下次想起来了再想一下。
如此就平淡无奇地过了两年,中原中也坐稳了干部的位置,把部下都驯得服服帖帖,经手的生意亦做得如火如荼。
他以为会这样平淡下去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
中原中也搬家时什么都没带走,本来跟过来要帮忙的部下没啥事做,他便拎了个行李箱靠在门口说,家里有什么喜欢的摆件装饰盆景什么的都可以搬走,反正这里以后也不住人了。
家里的东西都是他精心从各个地方淘来的,中原中也不缺钱,这些东西自然也没一个是凡品,部下意思意思推辞了一下便笑嘻嘻地各自挑了心仪的东西走了。
这次是一个部下跟他说,妻子要送人东西,翻出来了个蛮好看的盒子,结果发现这盒子是双层底,弄开一看里面藏了封信。
那盒子是他当时装东西时从中原中也家里随便找的盒子,知道这信跟上司离不了关系,也没拆开看,第二天上班连带盒子一起还给他。
中原中也看着这个盒子,想起来是17岁那年圣诞节,太宰治送的礼物盒。当时对方送的是一瓶红酒和一顶帽子,底下还压了张圣诞快乐的卡片。
这人难得正经送点礼物,中原中也挺高兴,圣诞节当天晚上拉着太宰治喝到失去意识,第二天早上起来被对方抱怨说他发酒疯,为了照顾他一晚上没睡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做了顿豪华早餐作为补偿,并且难得直白地夸了一顿说太宰治送的礼物他很喜欢,红酒放到了红酒柜珍藏,帽子他也会记得戴。
太宰治问:没别的了吗?
他不明所以,太宰治看了他半晌,叹口气说中也你真是个傻蛞蝓。
现在想来,太宰治应该是那时就知道他并没有打开这封信。
知道,但是没有提。
中原中也出手大方,送礼也成习惯,所以每逢节假日会收到不少礼物,自然没工夫去注意一个盒子是不是双层。
这次部下把盒子给他送来了,他还拿着端详了半天才发觉了那个所谓的双层——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本来就是精装的木质盒子,起初也只以为是木头底做得厚一点,谁能想到这是双层。更不用提打开还得找到背后一个不太明显的关窍。
太宰治藏这么严实,一开始应该就是不打算让他看见的。
他不好说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中原中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时才打开这封信。
中也:
我觉得我藏这么严实,你大概是发现不了这封信的,除非等到哪天我想起来主动告诉你,或者这个盒子经手他人。
如果是前者,这封信想说的话我都已经告诉你,后面的话不必再看了。
如果是后者,那大概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我猜猜看,你应该是搬家了,把家里的东西随便送给了部下,部下、或者与部下有关的人发现了这封信,对不对?
说这个不是想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说,中也,我真的很了解你。
作为在战场上坐镇后方、掌控全局的人,我了解很多人,知道他们会在危机情况下自作主张还是听从命令,也知道应该如何发布任务能够让他们成为最好用的刀,但这和我对你的了解不一样。
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游戏,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也知道你喝多少酒会醉,你生气说的话有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气话……我其实很讨厌别人过度关心我,但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不自觉地注视了你很久了。
我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你。
当我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也发现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明明都是一样的表情,你能辨认出来我什么时候是不开心什么时候是困了,我随口说的逗你生气的话你也能听出来我的言下之意,在战场上你永远不需要我多说便能明白我的意思。
天生一对,对不对?
我没有乱用词哦,因为写下这封信的太宰治此时是喜欢中原中也的太宰治。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如果是要表白,为什么这样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哦,我只是在跟自己打一个赌。
港黑近来的局势有变,森鸥外最迟明年大概就不能容我了,到时候或许会发生一些我无法预料的事情逼我离开。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料到的,我知道忠诚又傻兮兮的中也肯定不会有事,却不知道其他的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如何发生。
也许我会离开的很仓促,为了避嫌甚至来不及向你道别。
我是前段时间才发现自己喜欢中也的,发现这件事后又惊讶又好笑。因为我剩下的时间太少啦,如果告白没多久就离开,岂不是显得我很不负责任?
可是我又有点不甘心哎。
所以,只能这样小小地期待一下啦。
如果——如果读到这封信的中也,此时的太宰治还在你的身边的话,你可以把这封信里夹着的小卡片丢给他,他会负责来追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假装不知情。
不过我想,更大的可能是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那就把这封信当做一个提前的道别好啦,你的搭档并没有不顾你的感受决绝走掉。我只是知道你不会跟我一起走,所以我们总会经历一段离别。
当然,离开不意味着永别,你总是还能再见到我的。到时候立场不同也没关系,我会想想办法。
如果中也愿意的话,不要忘了我呀。
中原中也手指轻轻掠过署名在最后的太宰治几个字,又看了下信里提到的小卡片:上面画着一个黑色的小帽子。
他回忆着太宰治说过的话:
“是因为没有在一起而遗憾,也是因为遗憾才美。
“我不要好聚好散。我要刻骨铭心、恨海情天,被人记一辈子才好。
“如果我离开了,中也你会记得我吗?
“如果中也愿意的话,不要忘了我呀。”
中原中也半闭着眼,最后笑起来,叹了口气,又揉揉额头,一副很没办法的样子。
他把信叠好放回信封,小卡片也重新放了回去。
既然铺垫了这么多,对方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情况吗?
中原中也喜欢太宰治啊。
发现这件事是在太宰治叛逃一年后了,当身边的朋友口中的话题人物换了几茬,来往的客户也很少会提起那个人,甚至参与作战的部下都习惯于听从了自己的命令。他还是会在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帽子不见了时下意识骂一句混账太宰,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是昨天在战场上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去了——太宰治不在,没人给他捡。
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中原中也却发现了一个事实:他放不下太宰治。
如果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想起太宰治,他还能解释为没有人的脑子比太宰治的更好用,可他总是会在生活中每一个、毫无其他人参与必要的地方想起他。
中原中也那天请了假,坐在床边发了半天的呆,确认了他喜欢太宰治的这件事情。
他中原中也离了谁都照样活,刚发现自己的初恋就失恋了并不影响他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也不逼着自己放下,从其他人的经验里是越执着的事情越难做到,他不想这个事久而久之说不定就放下了。时间一长他还真的越来越少想起太宰治。
然而此时发现了对方的信。
理智上他知道即使他在正确的时间里发现了自己的感情也无济于事,太宰治还是会叛逃,他们在一起了还是要分手。不分手两个人当时立场相悖只会弄得两个人都不好受,他也不可能跟着太宰治一起离开。
感情上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他提前发现了这封信呢,如果他提前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呢,如果在地下室的时候他哪怕好好回答了太宰治一句“我不会忘了你”呢。
太宰治怕他立场难做、怕告白又离开惹他难过、到最后甚至没有要求他等他,只是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
这个人怎么就这么……
“真是招人讨厌啊。”中原中也喃喃了一句,“遗憾有什么美的。”
窗外夜色已深,他用力地揉了揉眉心,站起来。
不管他在这里如何伤春悲秋,明天太阳还是要照常升起。
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既然太宰治说了还会回来,他等到对方回来也无妨。再见面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他会将错过的东西补回来。
中原中也解了外套,脱了马甲,正在解束带时,听到窗台“咚”的被敲了一声。
他心里一跳,走过去。
是一只被卡纸折成的纸鹤,因为撞了窗户的弹力落到了窗台外沿。
他打开窗户四周看了下,没有值得注意的视线,便把纸鹤拿进来。
纸鹤的翅膀上写着字,等中原中也拆了纸鹤,才看到完整的话:
——中也,我洗白结束啦,等我来找你。
Fin.
中也:我不会主动出击吗?
虽然标题是遗憾,其实这是一个不太遗憾的故事,他们错过了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