⒈



　　“耶格尔先生，我来啦！”



　　淘气的男孩趴在不算高的窗上招手，蹬腿爬了上去然后翻了进来。



　　被唤作耶格尔的年长者抚摸着男孩杂乱的头发，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示意他坐下。他从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的沙发上起身走向橱柜，那里有一罐特地为男孩准备的曲奇饼干。



　　“比尔，请你等我一下好吗?”



　　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尽量放轻了语气与被唤作比尔的男孩交谈。

   



　　比尔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可真的算糟糕。那时他正与其他同龄人一起踢球，不知道是谁踢得太过用力，足球直接越过了耶格尔家院子的栅栏，砸向了窗户。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其他一起玩的孩子吓得四散奔逃，生怕被追究责任。



　　可比尔不能就这么逃走，这可是他存了三个月的零用钱才买下的足球，他着急地跺了跺脚，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按下了耶格尔家的门铃。  



　　

　　自比尔有意识起，他家就住在这里，可他很少见到住在隔壁的耶格尔先生。只是父母时常叮嘱他，让他远离邻居家的房子，以免招惹了他。



　　大概是七岁那年的夏天，比尔在烈日下追赶一条流浪狗的时候碰到了这位耶格尔先生。那条狗走头无路地从栅栏缝隙钻进了耶格尔家的院子，比尔也顺势翻了进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父母的嘱咐。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提着塑料口袋拿着钥匙准备开锁进门的耶格尔先生。



　　下巴上的胡渣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剃过了，头发长得已经触及肩膀，绿色的眼瞳半眯，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总而言之，比尔对他的第一印象差极了。



　　比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尽然忘记了那条可怜的小狗，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了过来。说起来，那人的视线并没有比尔身上停留太久就移开了，可比尔依旧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大概是那个时候起，比尔就害怕起了这位耶格尔先生。

  



　　按下门铃的时候，比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当脚步声从屋内由远及近地移动时，他简直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比尔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害怕站定，那可是他三个月的零花钱。



　　门被打开了，发出了抗议的吱嘎声，那位耶格尔先生的视线扫过前方最后俯视着他。



　　“对，对不起，可以让我进去捡一下球吗……窗户的钱我…会赔的！请您放心……”



　　比尔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他害怕下一秒这个男人就会对着他破口大骂并且告诉他的父母，那样他至少被禁足半个月。



　　可男人只是把球拿给了他，轻声叹了口气然后告诉他没有关系，就招呼他回去了，甚至从口袋掏出一颗变形的太妃糖给他。比尔突然觉得，其实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且难以相处，便时不时地过来帮忙打扫卫生给院子除草什么的，也算是表达歉意吧。



　　熟识之后，耶格尔先生还经常邀请他去自己家做客什么的。比尔很是开心，谁不希望可以多一个朋友。



　　每次来耶格尔家的时候，比尔都会像第一次来一样地左顾右盼，这次也一样。他环视四周，被老鼠啃破露出大把棉花的旧沙发，缺了一角的陶瓷茶杯，忽明忽暗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电灯……一点变化也没有。他最后看向了对着沙发摆在茶几上的原木相框，那里夹着的不是亲人或是恋人的照片，是一张火车票。



　　比尔曾经仔细观察过这张火车票，尽管隔着薄玻璃。这是一张十年前的从加州到西雅图的往返火车票，日期在那年的12月25日。比尔不知道这张火车票有何意义，但既然它被耶格尔先生保存得如此完好，那它大概对于耶格尔先生来说是意义非凡的。



　　12月25日，圣诞节吗?



　　比尔只好从日期上找突破口，可往年圣诞节所有人都在挂彩灯装饰圣诞树时，也没有见到耶格尔先生有所动作，只是会站在窗口，仰望着已经没有星星的夜空。而且圣诞节有无数个，每年的圣诞节都可以乘坐火车出门。



　　那天他去见了什么人吗?



　　比尔想了想，如果与日期没有太大的关系，那么耶格尔先生一定是去见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或许那个人喜欢圣诞节呢，也可能那天是那个人的生日。



　　孩子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是非常强的，在内心的百般纠结下，比尔还是把内心的疑问告诉了耶格尔先生。



　　耶格尔先生只是笑着拍了拍比尔的脑袋，告诉他下次来的时候就给他讲关于这张火车票的故事。比尔为此兴奋了好久，来的时候更是连蹦带跳地往耶格尔家跑。



　　耶格尔先生把饼干装在盘子里端了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又拿起了相框，拇指在光滑镜面上来回摩擦，眼目中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最后又化为一潭死水。



　　只属于两个人的茶话会开始了。

  



　　⒉



　　耶格尔先生的全名叫艾伦·耶格尔，十年前，他也还是一个大一的学生。虽然父母早逝，但是身边却有一群可以填补内心的朋友，有作为家人而陪伴他的同学，有会给予他关照的师长。可还是少了些什么，这让艾伦心里一个角落空落落的，期待被填满。艾伦把这个的感情告诉过他的死党让，让表示他需要一段恋爱史。



　　“别告诉我你除了三笠就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该死，你不会还是个处吧。”事实上，艾伦的确很少和异性接触，恋爱这个词更是想都没想过。



　　因为艾伦家的旧宅在西雅图，而所在学校又在加州，艾伦申请了住校，只有在假期的时候才会乘坐火车回家。



　　是秋日里的一个下午，道路两旁的银杏树的叶子铺满柏油路的时候，艾伦遇到了那个人。应该是经过生物系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吧，艾伦从操场回教室的时候从那里路过的。本来应该会平凡无奇的回到教室，平淡无奇的和朋友们聊天，可那个身影却突然推门出来，两人撞在了一起。



　　因为是生面孔，艾伦大概可以想到他是新来的老师教授什么的。那人手上的文件散落一地，见状艾伦立刻蹲下帮忙。把手中的纸张递交出去，对方接过后只是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甚至没能知道名字。多么标准的校园言情小说开头，只是女主的位置被一个男的顶替了。



　　那人不高，也就到艾伦下巴左右，说是撞到一起也不完全，怎么看都是男人单方面的扑在艾伦怀里。微长的头发蹭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隐约可以闻到青柠味的洗发剂味。西装烫得一丝不苟，没有一点褶皱，没有系领带，衬衫最上端微微敞开。



　　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艾伦知道他已经三十来岁的时候惊讶了很久，当然那都是后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艾伦觉得很开心，不知名的感情将内心填充。

  



　　第二天，艾伦又遇到了这个男人，在课堂上。



　　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从教室前门推门进来。和让聊着天的艾伦一眼就注意到了，目光从他进门后就没移开过，甚至忘记了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让。



　　“利威尔·阿克曼。”



　　简单的自我介绍，男人没有说自己的喜好，没有说自己的生日，没有说喜欢的女孩类型，但的确不应该出现这些。艾伦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只听清了他的名字。他把这个名字反复咀嚼着，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啊，三笠也姓阿克曼呢。



　　艾伦在利威尔的第一节课上什么也没听进去，思考着要不要去问问隔壁体育系的青梅竹马三笠。刚一下课艾伦就冲出了教室，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吃饭的时候三笠和阿尔敏会在食堂门口等他。



　　艾伦从三笠那里打听到了一点消息，比如利威尔是她的远方表哥，比如利威尔的洁癖，比如利威尔的生日。艾伦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上心，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可能这就是一见钟情。

  



　　

　　艾伦的成绩不错，可也算不上是好学生，经常上课迟到或者直接逃课。因为成绩一直属于中偏上也没有下滑，很多老师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至今为止，艾伦没有一次在利威尔的课上迟到或者逃课，没有打瞌睡或者开小差。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利威尔对他的印象不错。



　　他们正式开始交往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一切又回到了那张火车票身上。



　　那年的圣诞节学校依然好心的给学生们放了五天假，艾伦在假期的第一天就乘车回到了家。先是把有些落灰的房子打扫了一遍，饭后在附近的花店买了束花就去公墓园看望了沉眠于地下的耶格尔夫妇。



　　他有一个不得不告诉父母的重要决定，他要向那位阿克曼教授表白。



　　未曾谈过恋爱的艾伦对感情方面简直是一片空白，在他的定义里，表白就意味着交往，交往了就意味着结婚，结婚了意味着要相守一生。看似简单好笑，却也没有错。  



　　第二天，艾伦就出发了——必须赶在利威尔生日那天去找他。



　　那年圣诞节雪下得很大，火车因为铁路上的积雪延时了，艾伦在等候室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车票，手心的汗水将它浸湿。



　　值得庆幸的是，艾伦搭乘的那班车并没有延时太久，也就十分钟左右。艾伦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与飘雪，内心的巨石终于落下。很快的，他开始感到兴奋和紧张，一想到利威尔会因为自己的突然到来而惊讶与欣喜他就激动的不行。



　　他从三笠那里打听生日和地址时得知利威尔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因为不可挽救的疾病去世，直到高中毕业都是由舅舅抚养的时候艾伦感到心疼，却也有些开心。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艾伦搭乘的是上午九点的车，大概是第二天晚上七点到的站，近34小时的车程。艾伦毫不在意，只要利威尔愿意，他愿意这样来回折腾十趟二十趟甚至更多次。



　　⒊



　　拿着三笠给的地址，在利威尔所在的街区七弯八拐，约莫是在八点左右，总算找到了那间不大的公寓。它藏身在一条漆黑的小巷，污水从靠墙的铁皮水管里流出，下水道的井口大概是被垃圾堵住了，污水堆积在地上，和酒鬼的呕吐物混合散发着恶臭。墙角砖缝长着不知名的蕨类，一只肥胖的花猫呜咽着窜过，把垃圾桶撞倒在地上，里面的垃圾散落一地。



　　可利威尔的公寓就与这一切显得格格不入。门前的台阶上没有一丝灰尘，地上放着褐色的鞋垫，照明的小灯散射着温和的鹅黄色的光辉。明明只是一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却在这里犹如通往天国的大门。



　　深吸一口气，艾伦敲了三下门。不敢太用力，怕吵到屋内的人，不敢太轻，怕屋内的人听不到。



　　叩叩叩……



　　门响了没过多久，艾伦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期待着，期待着看到那个人。



　　终于，门把手转动，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咔嚓声，门被缓缓推开。利威尔把前身探出来了一点，门外的寒风吹过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艾伦看到了利威尔烟蓝的眼目微微睁大时笑了一下，把藏在背后的礼盒递了出来，身上积起的一层薄雪也因此落在地上。



　　“生日快乐。”



　　不是满大街的圣诞快乐，是属于他的，对他才有的祝福。



　　利威尔呆滞了一秒，接过了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礼物，随即邀请艾伦进屋，外面可还下着雪呢。



　　艾伦环视了一下四周，房间格局非常简单，一厨一卫一室一厅。没有圣诞节会有的花花绿绿的装饰，没有挂满彩灯的圣诞树，没有挂在床头的袜子。屋内的一切都和利威尔本人一样，简洁单调。



　　艾伦在沙发上坐下，利威尔很快地从厨房里端了两杯茶出来，一杯递到了艾伦面前的，一杯拿在手上。火炉发出噼啪的声音，两人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无非都是一些学习上的问题。



　　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九，不知不觉的，他们已经聊了半个小时了。艾伦返回的火车到站时间时间是明天早上七点，他差不多应该睡下了。出于礼貌，利威尔留艾伦住了下来。艾伦睡床，而他收拾出了一床被子睡沙发，不论是作为老师还是主人，都不能让自己的学生或是客人睡沙发吧。

  



　　直到利威尔关掉了最后的灯道过了晚安，艾伦都没能把那在心里默默排练了无数次的告白说出口。艾伦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床头辗转到床尾旋了一圈，最后坐起来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一点了。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想要去喝杯水，却在中途停下，走向了利威尔睡着的沙发。



　　对方看样子已经睡着了，蜷缩着身子侧躺在沙发上。艾伦在利威尔身前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利威尔那张巴掌大的脸。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了手，摸了利威尔的头发，为他拉了拉被子，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艾伦起身准备回去睡觉，突然之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手臂。



　　“我当然知道。”



　　

　　⒋



　　“然后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比尔咬了口饼干，然后看向了摩挲着相框的艾伦。



　　“是的，我们在一起了。他甚至还送我上了火车，在我看向窗外的时候和我招手……”



　　艾伦放下了相框，闭着眼睛说到。



　　“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阿克曼先生呢?”



　　孩子眨着眼睛看向了艾伦，他甚至没有去在意对方恋人的性别和年龄，只是好奇为何没有见到他们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等放假回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走在校园里落满银杏叶的路上，就好像走在婚礼殿堂上的红毯……像其他任何一对情侣一样。”艾伦顿了顿“我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求婚，可那天我到了学校，却得知他在送我离开后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雪天路滑，那辆车突然之间就撞向了他……”



　　大概是说到了痛处，艾伦捂住了脸，比尔可以听到他的哽咽声。



　　“至少，你在他离开前告白且成功了，他是怀着对你的爱死去的对吗?”



　　有的时候孩子就是奇怪，明明毫无经验甚至可能根本无法理解，却能够说出一些特别有道理的话。



　　“是啊，至少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爱着我的。”



　　艾伦把相框又放回了桌上，转头看向了窗外。



　　啊，又下雪了呢。


END




【火车时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