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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女)
原型 金光布袋戏 曼邪音 , 恋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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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9-12 18:04
今天是二零二零年三月七号,三八妇女节的前一晚,我正在为一篇论文做最后的文献综述。
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网络迅达,资讯繁复,生产效率有所提高,生活自然变得更加方便。人与人的距离说是近了,其实也远了。因为有人变得富裕,也有人仍旧穷苦。有新的岗位出现,也有老的行当逝去。
当人们的温饱问题解决后,他们便会转往精神层面的探索。工作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糊口,人们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妇女不再拘泥于家庭,有一部分女性获得足够的教育,她们开始寻求自己应得的权利,不愿意再做男人的附庸。她们投身于各行各业, 成为社会正常运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而有一个行业,不会因为社会的进步,思想的递进而被湮灭。这群工作者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她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工具,时间为筹码,从客人手中换取金钱。
在确认这个选题之后,我走访了很多地方,采访了很多人,她们有的曾经是性工作者者,有的现在仍旧被称作为失足妇女。我听了不少故事,只有一件令我印象最为深刻,但是又和我的论文无关。
我决定把它写出来,以文学的形式,再加上艺术加工,将其编辑成一篇虚构的小说。不是妓女和嫖客的爱情,也与失足者从良无关。它是一件关于女人和女人的故事。
我要说的这件事,要追溯到二十六年前,发生在国内南部一座沿海城市。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正迎来改革开放后的高潮阶段,珠江三角洲的经济飞速发展,许许多多来自中部地区的农村人士,坐火车来到城里务工。他们有的当真飞黄腾达,也有的迷失于花花世界。一座城市的建造和更新很快也很容易,真正艰难的是将故去的土气和痕迹彻底歼灭。太过急于求成的后果,便是造就了相当多的城中村。对于城市规划局来说,城中村是极难处理的存在,因为历史和文化价值,让其无法被彻底撼动根基。而对于人文学者来说,这片土地,有许多能够挖掘的东西。
城中村除了当地居民以外,还会有各式各样的小店,做着形形色色的生意。最不起眼的,同时又是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间门口挂着按摩、洗头牌子的店面。不通世故的小学生,只会以为是一间灯光昏暗、环境脏乱的理发店,而只有进去半个多小时又出来的男人,和旁边杂货店里满脸鄙夷的老太太知道,这是一家做着法律规定以外生意的店铺。
店铺的名字颇有古龙小说的风味,模糊的招牌上印着 “梅香坞” 三个字,黄褐色的底,绯红色的字,搭配在一起,显得俗气、腌臜又婓靡。有几个头发烫成离子烫,又染成各种颜色的年轻女人,穿着丝袜和暴露的衣服坐在门口。她们有时会磕着瓜子聊天,更多日子里,则会望着马路对面的高楼出神。
如果有客人上门,便由其中一个带着进到里间,过半个小时,客人提着裤子出来,再过十几分钟,女人才会梳着头发出来,朝门口的姐妹们说客人的坏话。无外乎给的少,事情多,办事三分钟,其余时间都是陪着他唠家常。唠的也都是工作、婚姻和家里那个顶凶的婆娘。
“我呸!” 那个陪客的姑娘点着钞票,“他娘儿们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白天孩子读书出去给人家做钟点工,晚上烧完晚饭就去刷盘子,挣的钱还不都被他嫖掉!“
另一个人说:“那你别要他的钱啊,你不是说他还挺猛!”
那姑娘骂道:“贱东西,套子不要钱?你还想我倒贴?草他妈的,现在连避孕套都涨价,什么世道!”
“那外面免费发的你敢要?上头扎个洞送你,回头中了再去做人流,赔得更多!”
她们正说着,有人从楼上走下来,叫她们小声些,客人都被吓得不敢进门,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女人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再吱声。
来人是梅香坞的老板娘,名叫恋红梅,虽然开着一间不合法的店铺,为人表面上倒挺受人尊敬,被旁人称一声红梅姐。她自己不接客,做的相当于是老鸨的活儿,不过从不克扣小姐们的嫖资,甚至可以说是她们的保护伞。底下的人都喜欢她,又有些怕她,向来很听她的话。
红梅管自己店里的卖淫叫作生意。生意二字,听起来似乎和别的工作没有不同,过得了心理上道德那条槛,就连沾着性液的钱也不那么肮脏了。逢年过节,小姐们拿钱回家的时候,如果被问这笔钱从哪里来的,也不过都是贩卖劳动所得。
今天是礼拜一,时间刚过中午,正是客人稀少的时候。红梅从柜子里抽了一张钞票,让年纪最小的姑娘去买几杯丝袜奶茶请大家喝。那姑娘蹦起来,开开心心地准备出门,又被巷子里传来的一声吼叫吓得蹦了回来。
就这么一跳一蹦的瞬间,两道身影隔着很短的距离接连蹿了出来,又在梅香坞的门口打作一团。更确切地说是单方面殴打,女人只穿着胸罩,一脚蹬在男人的屁股上,把他踹翻在地后又一脚踢中裤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粤语脏话,大意是没钱出来嫖,鸡巴是不是不想要了。
她又踹了几下,蹲下来从男人裤子口袋里翻出个钱包,里面只有几张十块的,还有散碎的硬币。她不满意地甩腿踢几脚,看见男人裤兜上别着个呼机,便扯下来,才啐了一声,叫那个嫖客滚。
拿着奶茶钱的小姑娘刚来没今天,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恋红梅喊她几声才回过神来。她看见恋红梅把门拉开,喊门外那个女人进来穿件衣服,又让自己多买一杯奶茶回来。
那女人看过来,女孩才发现她颊边血红一片,像是港片中的女鬼。女孩吓得一抖,等女人走近了,才发现脸上的原来是片纹身。女人面相凶得很,又怒气未散,整个人显出几分疯魔般的煞气。女孩不敢多看,低着头匆匆跑出门去买奶茶。
还没跑远,就听见红梅姐喊女人的名字,“曼邪音。”
曼邪音这个人,连同这个名字都有些古怪。这显然不是真名,而是出来做鸡用的诨名。她对恋红梅自称的生意向来不屑,认为做鸡就是做鸡,既然当了婊子还立什么牌坊?她看不惯恋红梅,恨屋及乌地厌恶梅香坞以及里面的人。
事实上,恋红梅和曼邪音并没发生什么龃龉。要说矛盾,可能还是来源于生意上的竞争。
梅香坞开在巷口,曼邪音住在巷尾。巷口对着马路,新修的柏油路,矗立着巍峨的路灯,晚上灯光洒下来,淫色都会变得浪漫。不像乌漆嘛黑的巷尾,满地泥泞,臭味熏天,做的依然是腌臜的事,来的更是不入流的人,赚的便是最肮脏的钱。
曼邪音没法,她缺钱缺得厉害,为了拉客,三九天里光着腿露着奶子站在马路上拦人。看见梅香坞里灯红柳绿,暖气化在玻璃上形成模糊的雾珠,便对梅香坞和恋红梅恨得更加厉害。
她拉客也拉得凶神恶煞,对方如果表现出半点懦弱和畏缩,又会被她不耐烦地踹走。一月到头,她做鸡挣到的钱,可能还没有明抢来得多。
曼邪音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抢劫,可是抢劫一旦被抓,进去立即就是枪毙。她不是怕死,而是还没有完成该完成的事,犯不着在这件事上冒险。做鸡是来钱来得最快的方法,又最保险。她既然卖得起逼,便也不在乎脸。
恋红梅站在屋里叫她穿衣服,曼邪音原本想拒绝,但是看见恋红梅的刹那,走到梅香坞的门口说:“行,我要你身上那件。”
恋红梅午睡起来,身上披着件毛皮大氅,不是什么好料子,但是在这个地方这群人里,也算得上贵重的奢侈品。其他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屋内撤去。她们都在曼邪音的手上吃过苦头,平日里不爱去招惹这个疯癫婆娘。
恋红梅看着她,没生气但也没其他的表情。曼邪音看着她毫无动静,便勾出个嘲讽的笑。结果声音还没出就卡在半道,尚还带着恋红梅体温的氅衣便披头盖了下来。
恋红梅说:“遮遮吧,你那奶头都露出来了。”
曼邪音怒不可遏地把衣服扯下来,想往地上扔,再踩几脚。
恋红梅又问:“钱还不够?”
曼邪音立即道:“关你屁事?”
话间,买奶茶的小姑娘回来了,手里提着好几杯,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俩。恋红梅招手让她进来,又对曼邪音说:“喝点热奶茶。”
曼邪音看着恋红梅把奶茶分给手底下的姑娘,一时间没回话,也没上去拿。恋红梅便拿了一杯递给她:“喝吧。”
曼邪音碰都不碰:“喝个屁,假模假样地做给谁看?”
恋红梅拿着奶茶,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不喝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要来梅香坞出台?”
曼邪音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恨恨地瞪视她,转身就走,甩门声震地桌上的奶茶都泛了圈涟漪。
曼邪音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还披着那件大氅。她想脱掉,回去扔到恋红梅的脸上。但是初春的天气依旧很冷,她底下什么都没穿,只有一件贴身的胸罩。大氅厚实地包裹在她身上,抵御了寒风,甚至还往她鼻子里飘了股香水的味道。
真是个贱人!
曼邪音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裹紧了大衣。
恋红梅曾经招揽过曼邪音。说是招揽,其实也是看着她一个人在风中战栗又强挺的模样,心里不怎么落忍。她刚刚搬来,租了这间房子,又收了几个附近的散妓,立了个破旧的门面。恋红梅彼时还没和曼邪音打过交道,用那副对待其他妓女一样的宽悯,叫曼邪音进门。
曼邪音当时的确被冻得厉害,送上门的好处,那时的她认为没必要拒绝,结果刚进门就看见那几个平日里抢生意的面孔。恋红梅甫一开口,曼邪音当即掀翻了桌子:“就你们这块破庙,哪供得起姑奶奶!”
恋红梅从那时起就明白,曼邪音和街上的这群妓女不同:我行我素,独断专行,不认任何一个皮条客,火急了连嫖客都打。她年纪不小,面上还顶着怪异的纹身,乐意和她睡的人说实话不是太多。但是曼邪音长得漂亮,身材傲人,在恋红梅搬来之前,也靠着做鸡过了不少年头。
梅香坞的妓女来去自如,真得走远的少,走了又回来的人多。这个年代大多数人们,包括这群被人们蔑称为鸡的女性,都开始形成意识形态。对面新建的商场开始招揽导购员,有好几个小姐决定从良,离开这家洗发店,去对面高楼里卖包,大多数没过几天,又悄无声息地回到这里。
恋红梅未曾阻拦过她们的去留,进来的她就留,出去的她就送,也有几个离开这里打算结婚的,她甚至会包红包。所有人都感谢她,敬重她,但是从她这里出去的,从没有人再度联系她。
开梅香坞的这些年,如此算下来,和恋红梅相识相伴日子最久的,还属巷尾的曼邪音。
曼邪音从来都不爱好好说话,说出口的不是骂人就是阴阳怪气,纵使如此,恋红梅依旧从她口中挖出了不少她的过往。
曼邪音家里在过去是这块土地的地头龙,拥有的地产、房产从来不少,之后国内打仗,政党变迁,大部分财产都被收缴充公,只留下一幢祖宅,全家二十几口人,尽数挤在这幢两层楼的小洋房里。再到后来,曾经的地主阶级被批斗,祖宅也被当地政府收了去,家属各自被拉去劳改,死得死,散得散,到如今也只剩下一个曼邪音。她的脸上还有少时被凌辱留下的伤痕,后来被琼成了艳丽煞气的魔纹。
曼邪音从来不说,恋红梅却明白。
曼邪音靠着不断卖身,不断地攒钱,赌誓要把压在政府的祖宅赎回来。
曼邪音不喜欢恋红梅,觉得这女人虚伪、狡诈,甚至身份不明!
若说外地人来这里打工,都是往靓丽的、新鲜的、现代化的建筑里跑,没有人一来就驻扎在难民营一样的地方,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她在底下妓女们的抽成数,说给别的皮条客听,铁定被他们嗤笑说放屁。她自己不接客,没相好,也没人听她谈过丈夫,倒是有个不男不女的孩子,在市里面念寄宿学校,几乎不回来。
曼邪音潜意识里觉得这人危险,不愿意靠近,日子久了,梅香坞的名气在暗地打响,她自己的生意越发难做,于是更加不愿意摆好脸色。
可是她讨厌,便自然也有人喜欢。喜欢曼邪音的人少,心悦恋红梅的人多。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时便如马路两旁的建筑,一个气宇轩昂,一个面目全非。房屋可以不断翻新,人却只能不断变旧。此厢对比,人有的时候甚至不如一幢房子。
曼邪音今天来月事,下腹酸痛,血水淌在腿间,比男人的精液还让人难以忍受。她心情不佳,也就不乐意接客,自己拿着钱,想去对面商场里逛一圈。
走到巷口的时候,习惯性往梅香坞门口看,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时间还早,梅香坞尚未营业,那男人也不敲门,就站在门口等。他身材魁梧,在不暖和的天气里,露着肌肉分明的胳膊。
曼邪音火气蹭地就上来,她甩着鞋子就上去抽,操着粤语骂他,回来也不跟自己说,就知道过来找恋红梅这个贱人!
荡神灭挨了几下,抓着曼邪音的手制止说:“行了!”
曼邪音甩开他的手,火气还没消,勉强忍住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荡神灭说自己跟着老板路过这里,中午就要走,坐下午的飞机飞越南。
曼邪音冷笑一声:“就这么半天的时间,够你干上几炮?”
荡神灭皱眉,他习惯了曼邪音的出口不逊,但是对她口中对恋红梅的辱骂仍旧觉得不舒服。曼邪音和他一块儿长大,两人感情如同血亲,见荡神灭那副样子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她的怒火更加旺盛:“睇你个仆街呀!扒住个龟婆唔放,天下女人都死晒呀?!人哋正眼都唔睇你一眼!”
荡神灭的怒意也有些升腾,虽说不至于和曼邪音生气,语气却也变得低沉:“你话够咗未?”
梅香坞内的灯亮了,里间有脚步声传来。曼邪音冷哼一声,看着荡神灭的表情变化,又鄙夷又愤怒地瞥他一眼,甩身朝马路对面走。回过头去看,就见荡神灭和披着衣裳的恋红梅说了几句,二人一同钻入了帘幕后头。
荡神灭心属恋红梅,梅香坞的姑娘们都知道,甚至都在心里偷偷艳羡过。哪个女人没幻想过爱情?妓女最后最期待的归属也不过是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虽然此人面相凶狠,从事的又是些黑社会的买卖,但是他来梅香坞,从没嫖过娼。他每次来,就当真是来洗头,并且只让恋红梅给他洗,一头桀骜不逊的杂毛,在恋红梅的手中打湿,继而变得柔软而服帖。
恋红梅从未给过回应,但也没给出拒绝。荡神灭只要来,她就替他洗头。只有一次,荡神灭向她求了婚,恋红梅沉默半晌,对他说: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哪条路,哪种人,荡神灭没有问,他只说:如果同路了,你就会爱我吗?
恋红梅说:人生哪来的如果?
梅香坞里很安静,其他人还在睡,两人的声音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这种放轻,不是躲避旁人的放轻,也没有偷偷摸摸的刺激,只像路过蝴蝶停留在花朵上那样,是不愿打扰的自发行为。
恋红梅照旧为荡神灭洗头。
荡神灭不是多话的人,这次却意外地开口,让恋红梅不用在意曼邪音的刁蛮。
恋红梅觉得有些好笑,反问自己什么时候在意过?
荡神灭扯扯嘴角,也露出个笑容。
洗完头,荡神灭给了恋红梅一张信封,很厚的一叠,明眼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恋红梅不去接,荡神灭便把钱放在门口的柜台上,自己动手拉开门。要走出去的时候又转头看向恋红梅,张口想说话,最后只留下三个字。
荡神灭说:“我走了。”
梅香坞里有台电话,那时电话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旁边杂货店的公用电话,打一次就要两毛钱,但是胜在随时有人接听,偶尔在晚上会听到杂货店的老太婆扯着嗓子喊巷子里的某某某,叫她来接电话。
曼邪音也会接到几个,多是一些找她出去的熟客,自从她抢了那台呼机后,频率才降了下来,都是她收到消息自己打回去。
一般来说,半夜的电话都不是好事。因为只有事出紧急,才会在凌晨响铃,没有电话之前,都是拍的电报,半夜三更敲门传的消息,不是病危,便是已故。
梅香坞的半夜不太平静,电话铃响起也不觉得突兀。恋红梅去接,对面挂断后还没反应过来。不出十几分钟,门被人踹开,一台呼机重重砸在恋红梅的身上,曼邪音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恋红梅!我不会放过你!”
自那以后,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恋红梅没再见过曼邪音。有她的熟客甚至找上梅香坞,问她去哪儿了。
恋红梅说:她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
嫖客说:这不是刚过完年,能有什么事?有人死了吗?
恋红梅没说话甚至没抬头看他,那嫖客自讨没趣,又悻悻地走了。
曼邪音再回来时,袖子上别着条黑绢,手中拎着个拉杆箱,形貌有些憔悴。恋红梅正站在梅香坞的门口,径直望着她。曼邪音旁若无人地路过她身旁,不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恋红梅把她叫住:“等会儿。”
曼邪音原想置之不理,但是恋红梅直接转身进去,又拿了个东西出来。曼邪音定睛一看,是叠厚实的信封。她眉心一蹙,有些不解。
恋红梅解释道:“是荡神灭留给你的。”
曼邪音愣住,接过来看,发现里面是一万块钱。她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荡神灭给自己留东西,还要通过恋红梅的手。继而瞧见恋红梅给自己点了根烟,目光放在她的黑绢上,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物归原主,主死了,只好还给他最亲近的人。
“恋红梅!”曼邪音尖叫,“你也配?”
恋红梅吐出一口烟,目光平静地看她:“那你是觉得我该拿?”
曼邪音攥着那叠钱,手背上的血管都凸露出来。她想撕了这些纸钞,但是后事要钱,墓地也要钱,什么都要钱。
曼邪音胳膊上的黑绢就戴了一天,因为嫖客会忌讳。自那以后,她一天不断地出去拉客,甚至例假来了,也没有闭门歇过。她甚至开始做起了避孕套的生意。
城中村隶属的街道曾经给这群小姐发过卫生传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她们从事性交易铁定要戴套。传单上印的性病示例图,因为过于逼真所以极度恶心,人类的私处溃烂成腐肉,像团黏附在肉皮上的垃圾。
但是这没什么效果,事实上,最了解性病的并不是这群工作人员,而是这帮妓女。她们每天和不同的阴茎打交道,什么样的病症没见过。但是一个避孕套八分钱,进两百个,转头两毛钱卖出去,又可以赚不少钱。
恋红梅强制底下的所有小姐戴套,可是规定搬下去,她也不可能到床边实时查看,全靠这些女人自身的态度。梅香坞的女人都戴套,一者是听红梅姐的话,还有便是她们认为隔着层套子,这帮男人就不算真的操到自己。
恋红梅连续三天没看见曼邪音,她发觉不对。如果有一个每天朝你甩脸色,并且三言两语都要嘲讽你的人,分明恨极了你,却又总是在你眼前晃荡,这样的人忽然消失,反倒让人感觉日子变得陌生。
恋红梅踩着泥泞往巷子深处走,她来到这里这么多年,曼邪音的住处一次都没去过。她都能想象出来对面领地如果被侵入后,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如同一只凶狠的吉娃娃,瞪着眼睛冲人撒泼。
屋子很破,水泥房,带着个一平方米的院落,里面尽是积水,草都长不出来,泛着下水道的味道。房门倒是没锁,一推就开了,里面倒还干净,就是十分杂乱,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避孕套,床铺陷在墙角,像座无路可逃的孤岛。
曼邪音全身赤裸,裹在潮湿的被子里,脸被烧得发烫,眼下的纹身几乎印出血光。她的意识模糊,只觉得身体又冷又热,四肢酸痛的厉害,下体更是又痛又热,间或淌出一些液体。恍惚间,觉得身上沉重如山一样的被子被人挪走,然后一件散发香气的毯子裹住了她。
她觉得回到了幼时,那时母亲精神状态正常,喜欢搽一个牌子的香粉,被子上都浸染了那个味道,和现在的这种味道很像。曼邪音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随后陷入了更深度的睡眠中。
再度醒来时是在医院,曼邪音眨眨眼,才发觉病房里吵得十分厉害。
恋红梅正坐在她的床边打毛线。
曼邪音在这一瞬间,甚至都来不及要生气,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天气越来越热了,这边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而恋红梅却在这个时候织起了毛衣。
恋红梅见曼邪音醒来,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旁边的饭桶,给她倒了一碗白粥,跟她说感染不算很严重,只不过未来几个月都不能再接客。
曼邪音当即打翻了她手中的饭碗,掐着嗓音怒骂:“少假惺惺的!”
病房倏地一静,隔着两条白帘,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这个病床的动静。
恋红梅没有生气,她又给曼邪音倒了一杯水,又拿了几瓶药说:“不吃饭,就先把药吃了。”
曼邪音又把水和药都打翻了,咣当一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尤其突兀。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注视着白帘上的人影,像是围观一场皮影戏。
恋红梅突然开口,提高了嗓门,声音尖锐、语速飞快地骂:“你爱吃不吃!反正这病不管它也只会越来越烂,不出几个月你就死在那张床上,也不会有人管你!到时候不过是袋子一装烧掉完事!你继续闹好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你这个婊子的笑话!”
她一口气说完,又戛然停住:“你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我说给你听了,你现在可以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了吗?你的钱攒够了吗,房子买回来了吗?”
曼邪音不吭声,过了半晌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恋红梅说:“我去收拾一下,你自己吃。”
她转身出门了,拿着拖把回来打扫的时候,曼邪音裹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着了。粥没有动,药瓶的盖子却是开着,忘记了拧上。
病房里复又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恋红梅将地面打扫赶紧,坐在床边重新打起了毛线。
曼邪音只住了几天的院,便吵着要出院。她没有医保,钱哗啦啦地流向医院的口袋,恋红梅替她付了,这让曼邪音更加焦虑。
结果回到城中村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房子被人封了,房东怕她身上有艾滋,不打算让她续租,乘着她住院的日子,直接把她的东西扔了,又换了锁,给房子上贴了封条。
曼邪音气得眼前发黑,直接打到房东家里,但是人家大门紧闭,她分明听见里面录音机的声响,结果就是没人开门。
她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最后只能回到梅香坞。恋红梅不在,只有几个婊子躲在里间偷偷摸摸地看她,被曼邪音一个一个地瞪了回去。
恋红梅不出意外地收留了她,甚至没有借故取笑她的狼狈,这让曼邪音更加不自在。她竖着眉毛,气汹汹地对恋红梅说自己只是暂时租住,会给她付租金。
恋红梅只是点点头:“随便你。”
曼邪音住在梅香坞的一楼,第一晚就没睡着过,床铺咯吱的声音,女人做作的呻吟,男人的喘息,这都是她熟悉的动静,但是如今作为旁观人士,被迫地听着这一切,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件事居然是如此下作。曼邪音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觉得羞耻,只是难免会想,等她把房子赎回来,以后她又能做些什么?
等到第三个晚上,她强忍着不去剿了隔壁婊子的舌头和狗逼男人的几把,直冲冲上楼去了恋红梅的房间睡。恋红梅还没有睡,戴着眼镜坐在床上,正在看书。曼邪音仿佛活见鬼,她凑上去看,发现不过是路边分发的低俗杂志。曼邪音没念过书,也不识几个字,看见这些蚂蚁爬的黑线就直犯困,等到她合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恋红梅愿不愿意让她睡这里。
但是这个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睡过了满足的一觉,便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曼邪音不能再站街了,但是不做鸡,也就意味着失去收入来源。她去商场里当导购员,第一天就和客人大吵一架,险些把人扔下楼去,当即就被辞退。曼邪音冷着脸走出商场,把别着自己名字的名牌掰碎了,丢到花丛里,打算回梅香坞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叫住。
晚上,恋红梅坐在床边对曼邪音说:“后天跟我去个地方。”
曼邪音陷在被子里,还在回忆白天的事情:“去哪里?”
恋红梅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曼邪音没有想到恋红梅说的这个地方会是墓园,她算了日子,才意识到今天是清明。她以为恋红梅是腆着脸来看荡神灭,却不曾想是来看一个男孩儿的墓,最开头两个字是爱子。
恋红梅说这是自己早夭的儿子,自己带着他来这座城市看病,结果没过多久就直接去了。她掏出了先前织的毛衣和围巾,一件一件烧在铁盆里。
曼邪音看着她动作,开口道原来万雪夜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恋红梅便随意地告知她,雪夜是丈夫收养的孩子,丈夫早年在北方部队当空军,后来在一次演习中牺牲了。
曼邪音没什么情绪,因为恋红梅的脸上也没有悲伤,她像是在打没有话筒的电话,絮叨着一些作为母亲常爱唠叨的琐事。她的伤心在过去早就被消耗尽了,现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漫长的思念。
恋红梅给自己的孩子扫了墓,又转头对曼邪音说:带我去看他吧。
曼邪音本该生气的,她向来就是情绪化的人,火气说蹿就蹿,可还是转身带着恋红梅,往一个很角落的地方走。她的钱不多,能买到的位置也算不上好。
恋红梅看着墓碑,那上面仅仅一张照片,和空荡荡的荡神灭三个字。曼邪音不懂这些名堂,只题了名,没有写份。可是如果真要写,曼邪音和荡神灭两个人,都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地漂浮在这片泥土上,有无名分,都没有什么差别。
恋红梅取下了自己的手镯,放在荡神灭的墓碑上。
曼邪音说:“恋红梅,你真是个贱人。”
恋红梅说:“曼邪音,你除了贱人,还会骂别的吗?”
“我要走了,”曼邪音说,“离开这个地方。”
恋红梅有些惊讶:“你不赎回你的房子了吗?”
“炽阎天会帮我买回来。”
“哦,”恋红梅不认识她口中的那个人,“那挺好。”
“我依然很讨厌你。”
恋红梅笑道:“我以为你会恨我。”
曼邪音说:“我也想恨你,但是事实就是我不恨你,哪怕我知道你是条子插在这边的线人,但现在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了,钱过几天我会都还给你。”
恋红梅便道:“走了也挺好,这里马上就要被整治了,梅香坞这个点也要迁走。”
曼邪音看着恋红梅,发现这个女人不装腔作势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还是很年轻,可是过去的经历不可泯灭得在她的眼角和嘴边留下痕迹。她想起恋红梅身上的香水味,想起自己意识混沌间,她给自己私处抹药的样子,又想起每天早上醒来,恋红梅熟睡时平和的表情。
曼邪音便又说了一遍:“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
自那之后,曼邪音跟着另一名友人离开了这片地方,恋红梅关闭了梅香坞,给了底下的小姐每人一小笔钱,在一处小区里买了套小房子,和养女万雪夜继续过平静的生活。故事到这里,便已经结束了。
时间是很快的,距离一九九四年,已经过了二十六年。故事当中出现的所有妓女,到如今,也不过是马路上跳广场舞、菜场里买菜讨价还价大妈们的一员。她们学会了微信支付,闲暇的时候用智能机刷抖音视频,年轻时候的过往有一些永远封存在了过去,也有一部分被社会学家提炼出来,作为人文研究的例证。
小说写完之后,我发表在了网络上,引发了一部分读者的探讨。她们多数都是出生在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代的年轻人,对这个时代的事情怀有前所未有的兴趣,甚至有人在底下问故事里,恋红梅和曼邪音是否有再相遇过。
我将故事和留言微信发给了故事的原主人公,问她作何感想。
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打字不是很利索,向来喜欢发语音消息。
她说:“哪有那么戏剧化,在当时,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而已,小说毕竟是小说,日子都是很平凡的。”
我也给她语音回:那你想给出答案吗?
她又发了条语音消息过来:人生哪有答案呢?
这条语音消息的背景音有点吵,似乎有另一个中年女人在后头提高了声音骂,我反复听了几遍,捕捉到了几个有关煲汤的词语。
我不禁也笑起来。
时间不会因为科技的发展走得更快或者更慢,因为往后的日子仍旧是那么长,想要寻求的答案会不断变化,唯有已经发生的过去永恒不变。
我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已经过了零点,现在已经是二零二零年的三月八号。我关了文档,打开社交平台发了条状态。
祝全世界的女性节日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