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痛得他睡不着觉。这是长期睡眠不足带来的后遗症，身体倦怠到仿佛随时都会宕机罢工，意识昏昏沉沉的，却有一只手在撕扯神经，迫使他保持清醒。窗帘没有拉严实，漏了一束光映在天花板上，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再出现，意味着云路过了高悬的月。中也就睡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脑袋陷在枕头里，露出一截暗色发尾。太宰治在床上翻了个身，脚不安分地往另外半边伸过去，不出意外踹了个空——中也喜欢蜷起来睡觉，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从来就没变过。
但是十五岁的中也没有那么长的头发，也不会睡得离他那么远。每回太宰治冲完澡从浴室出来，他的搭档一个人横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就像睡眠质量好的人从来理解不了失眠的痛苦那样，太宰治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入睡，还睡得那般沉，像只小猪。他费劲地把中原中也推开，给自己腾出半张床，熟睡的人潜意识里大约还记着有人要与他分享床铺，卷着被子一个大翻身，把后背留给太宰治。太宰治将灯熄了，他疑心他趿拉拖鞋的动静太大，已经将中也吵醒了，中也是在装睡。凑近了去听听，那平稳的气息无疑是在宣告安眠。
中也真的是小猪吧，太宰治又从中也的怀里将被子扯出来，钻进被窝里。即便是这样中原中也还是睡得香甜，他攥着被子的一角蜷缩成团，太宰治冰凉的手蹭到他的腰窝上，也不过让他皱了皱眉，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真羡慕啊，太宰治撇撇嘴，他的失眠症可能是骨子里带来的，从他有记忆起，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夜幕渐沉，看着路灯亮起到熄灭，看着天光乍亮，他戴上眼罩昏睡几个小时后起床，连日的疲倦积少成多，成了附在骨头上的沉疴宿疾。至于白天看起来精神奕奕，那不过是他强打着精神敷衍行事，心悸、头晕和时不时的头疼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后来他找到了让自己能快速入睡的方法。只要一杯烈酒下肚，他的意识会变得恍惚模糊，周围的家具飘起来，他在头重脚轻中摇晃着来到床边栽倒。一杯不够了就两杯，两杯不行就三杯，未成年不宜饮酒的告诫被他抛之脑后，最终喝酒还是成了某种消遣，他可不想小小年纪就养成酗酒的毛病，再多一样恶习。还是得找新方法入睡。
好在他现在找着了。太宰治将中原中也抱在怀里，中也身上暖烘烘的，他埋在中也颈间嗅身上柑橘味沐浴乳的香气，中也被他蹭得痒了，迷迷糊糊地翻向朝他的那面，手环上了他的腰。睡意顺着相触的肌肤攀爬传染，太宰治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是他的特效安眠药啊，比森先生开的管用多了。

太宰治从来没想过失眠症是可治愈的。那是个北风猎猎的冬日，天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街上行人裹着厚厚的袄，他和中也并排躺在纹身店的床上。纹身店的空调开得不算暖和，但聊胜于无，塑料门被风吹得砰砰响，一两缕风顺着门缝爬进来钻入后颈，冻得人直哆嗦。太宰治痛极了，从大脑发出的痛感一遍遍刺激他的泪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咬得嘴唇发白，为了转移注意力，大声地开始细数上一次任务里中也干了多少蠢事。中原中也比他更大声地骂了回来，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被纹身师傅警告说不要乱动。中也乖乖地道了歉，太宰治笑出声，手背上的灼烧感降低了些。
去纹身这件事是太宰治提出来的，他们俩做什么都像是比赛，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先呼痛。太宰治此刻后悔极了，中也本就比他能忍痛得多。用太宰治的话讲，中原中也他皮糙肉厚，耐打耐痛，纹身这点疼算什么。听到这话的中原中也本人思考良久，拿不准太宰治这话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嘲他，姑且当做了是夸奖。纹身的部位是对方选的，太宰治选的脚踝，中也选的手背，都是皮肤极薄的地方，痛感加倍。纹完图案的太宰治难得没有用绷带将手背缠起来，中原中也拉过他的手放到眼皮子底下一瞧，吹了声口哨。
纹了朵玫瑰啊，中也说。
嗯。太宰治闷声应道。他脸红得和红玫瑰似的，背上出了层薄汗，还沉浸在疼痛中没有缓过来，眼眸少见地里写满了迷茫。中原中也盯着他上下打量许久，忽然自顾自地转过身穿上大衣，拉开塑料门快步走了出去。太宰治被风裹挟着的雪籽吹了一脸，连老天都在帮着中原中也折腾他，他踏出店门，中原中也已经将伞撑起来，站在廊下等他。
当时的太宰治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虽然他们时常吵吵闹闹的，在他的潜意识里默认了中原中也会给他撑伞，等他一起走回家，窝进沙发里打打游戏或是看看电影，将膨化食品的塑料包装扔得满地都是。
而那天事实上是如此不同。街上的行人比他们来时多了不少，走路难免被挤到，中原中也握住了太宰治的手腕，牵着他一路挤过去。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被保护得极好，完全没有因为衣物摩擦而引起新一轮疼痛。中原中也走路像一阵风，太宰治被他领着，走得还有些趔趄。中也在家门口将伞上的雪抖干净，钥匙在太宰治大衣左边的口袋里，太宰治举起手，示意自己不方便，中原中也从他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边开门边嫌弃他矫情，又不是残废了。
中原中也开门后直奔浴室。太宰治将大衣挂到衣帽架上，室内外的温差使得大衣上浮现水珠，太宰治拿起软布轻轻擦去。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太宰治想起来一件事：纹身师傅好像说了要三到四个小时才能洗澡。中也不可能没听见的，太宰治悄悄地走到门边，浴室的门锁上了，他去找了根别针拉直后拨弄几下，轻而易举地打开，推门入内。淋浴房里没有人，水声是对某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的遮掩，中原中也背对着他，被他吓了一跳。
他这才注意到，中也从脚背到脚踝，再到小腿，都纹满了荆棘。是了，按理说中也应当比他痛得多，所以在回来的路上走路姿势才会有些别扭。可是，太宰治一步步逼近中原中也，后者的背脊贴上了浴室的墙砖，太宰治直视着中原中也的眼睛，逼问他说。
中也，告诉我，在看到玫瑰花的那刻，你在想什么。
中原中也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已经镇定下来了。他漂亮的搭档气质介乎于男孩和男人的之间，离他的距离只需要他抬起下巴，就能吻上浅色的薄唇。太宰治虽然是问句，但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们混迹于城市的最肮脏、最黑暗的夜晚，有什么是不懂的？中原中也将太宰治的左手拉到唇边，吻落下印在花瓣上，他还记得纹身师落针时，这片白皙的肌肤上沁出嫣红的血珠，又美又残忍。中原中也踮起脚环住太宰治的脖子，他什么也没穿，太宰治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他后腰裸露的皮肤上，烫得灼人。
——试试吗？
——试试就试试。
中原中也向来遵从他内心最直白的欲望，反倒是他花花肠子千回百转的搭档能如此坦陈，实在是意外至极。浴室的花洒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被主人们无情抛弃，从湿漉漉的洗手台到冰冰凉凉的镜面，水滴从浴室门口一路蜿蜒到卧室的大床上，被褥因为主人的激烈动作多了不少折痕。
太宰，中原中也想起来问他说，那你看到我的纹身有什么想法？
想法啊，太宰治歪过头，中也像只一脚踩进陷阱的……小白兔。
毫不意外太宰治被中原中也掀下了床，千钧一发之际他扣住了中原中也的腰，两个人连同被子一块儿滚到地板上，太宰治仗着体型优势，把中也压在身下。他们顺理成章地接吻、拥抱，依偎取暖，窗外的雪花撞到落地窗上融化，屋子里热到空调无法发挥功效。
次日太宰治抱着中原中也醒过来，他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那么容易过。
从那以后，他们就发展成了同睡一张床的关系。

回想起来太宰治宁愿他的失眠症从来没有被治愈过。假如不曾体会过一觉到天亮的睡眠，当熟悉的心悸、头晕和恶心再次缠上他时，他就不会难受到几乎想要选择一种更痛苦的方式来结束生命，譬如选一栋有二十楼的大厦从天台跳下去，摔成血肉模糊的一滩烂肉。
彼时他抛弃了过往和姓名，作为特务科的暗线潜伏在不知名的角落完成任务，成功则两年后他将会拥有清白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失败则成为墙角被人轻轻扫去的落灰。安眠药和酒精对他来说都不管用了，他在忍无可忍的夜晚潜伏到中也住的公寓楼里，看着三楼卧室的灯熄灭，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发现插不进去。
中也没有搬家，却换了锁。太宰治这才想起来他们的关系并不太好，没道理要给一个叛徒留下后门让他随意入内。太宰治的开锁技能中原中也是知道的，所以这回特地挑了密码锁，太宰治贴在门上摸了一圈才找到那个隐蔽的钥匙孔，他犹豫一番，还是放弃了撬锁入内的选项。
大门不再对他敞开了。他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把水开到最大，用力搓洗手背上一针针刺下的玫瑰。从中午起太宰治就没有再吃过东西，饥饿感引得胃酸上涌，桌上还有早上吃剩的小半碗粥，他强迫自己咽下一小口，转头就吐了出来。胃里什么都没有，他在干呕，嗓子刀割似的，叫人疑心下一秒会渗出血来。也不是说他没有中原中也就要活不下去，只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骤然间回到一穷二白的境地，他不太适应。
但总要适应的。太宰治躺在床上拉低眼罩，他的思维无比清晰，明天要做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窗外的鸟儿发出迎接早晨的啁鸣声时睡了过去。

再一次见到中原中也是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牢里。他仍然用激怒对方的方式来掩盖胸膛里翻涌而出的情绪，熄灭了太久的余烬被人翻拨，零星火花在短暂地亮了亮后，燃起了比先前更为浓烈的火，烧得他理智全无。太宰治想要睡个好觉，他没有去撬大门的锁提前引起猎物的注意，而是从外墙直接攀爬上了三楼跳进中原中也家的阳台，在他拉开玻璃门的瞬间看似熟睡的中原中也翻身而起，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中也。太宰治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好久不见。
并不想见你。中原中也的回答在太宰治的意料之内。他把枪放回了抽屉，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指挥太宰治说，见完了记得把阳台门关好慢走不送。
可是中也，太宰治慢吞吞地边走近他边说，你现在睡的那半边床是我的。
中原中也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太宰治纹在左手手背上的玫瑰花。他挑的部位，太宰治选的图案。见惯了的美丽会变成理所当然，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被唤醒，中原中也记得当时他突然惊觉搭档对他致命的吸引力，还有那天接下来一连串的少年情事。他短短一瞬的迟疑足够太宰治欺近他，用热情的吻堵住他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
掀开被子前的太宰治有一刹那的惊慌，那种感觉与打开期待已久的礼物无异，他担心中原中也是不是将那片荆棘连同他们的过去统统洗去，留给他茫然的空白。好在中也没有。他的猎物还是待在陷阱里，被他圈禁。太宰治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抱紧了他丢失已久的助眠剂。
——走丢的狗狗找到了。
——滚，谁是你的狗啊。
爬墙的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之后他凭借对中也的了解，直接输入密码熟门熟路地找到在厨房穿着围裙的中也，中也锅铲还没放下，一脚踩在他脚面上问他酒柜里少了半瓶的酒是不是他偷喝的。太宰治当然不会承认。他们两人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空白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同居生活再次开启，不同的是中也的出差频率远高于当年，太宰治更多地是跑来他家过夜。
很快太宰治发现他的特效安眠药没有当年好用了。中原中也不再挨着他睡，他们睡在一张床仅仅是单纯忠于欲望的床伴关系，看似与此前相同，又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太宰治一会儿拉高被子蒙住脸，一会儿将他那半边棉被都踹开，露出大半个人暴露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他在等中原中也主动到他身边抱抱他，尽管他认为自己的心态有些奇怪，但不妨碍他对中原中也动手动脚试图撩拨。一定是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用脑过度，睡不着的太宰治给自己找了一万个理由解释他对前任搭档的骚扰行为。
太宰治翻来覆去的动静还是吵醒了中原中也。大概是随着年龄一同增长的还有心事，以至于睡眠质量不复当年。不过中原中也的状态更像是半梦半醒，他翻过身伸出手在太宰治身上摸索，太宰治将他的手抓到自己腰上搭好，中原中也就跟树袋熊那样缠上了他的身子。中也睡觉只穿了条内裤，对太宰治而言可谓是方便他肆意在人身上揩油，太宰治从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一路摸到臀部，还是和以前一样，热乎乎的。中原中也不耐烦地踢了踢了他说，还不睡吗。太宰治打了个哈欠，嗓音久违地染上了困意。
睡，马上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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