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静立于钟楼。
祂有时是白的,有时又将羽毛染成黑色;祂有时与别的鸟儿一同偷窃人类的食物,有时又只是远远地站在旁边的树枝上;祂有时扮作一个普通人类,混入这片与祂互不接纳的社会,有时又仅仅是只鸟儿,远而高地观察自己身下的这片大地。
在人类社会里,“身份”就像是乌鸦搜罗的宝石,从高位的公爵到平凡的邮差,都是祂战利品的一环。而作为最顶尖的偷盗者,免不了有人为祂倾心,有人向祂告白。可惜,数千年漫长的时光,无数身份的扮演,都没能教会祂什么是爱。心情好时祂或许能似笑非笑地拒绝,若是起了恶作剧的心思,那么祂就会把这份感情像玩具一样利用起来,以此取乐,而被捉弄的人类若是能干脆地死去,都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阿蒙总是自以为了解人类的情感,就像了解自己身上的羽毛。祂确实很了解。祂曾无数次地利用人类的情感,无论是恐惧、骄傲、痛苦还是喜悦,它们就像是被乌鸦衔起的石子,成为祂的工具,或者只是单纯的玩具,最终走向一个个扭曲荒诞的终局。其中“爱”的情感对祂来说最为有趣。人类口称相爱,在祂的操纵下却逃不了为了利益翻脸的结局;或者祂亲自下场,于是爱情和誓言就变得像个笑话;或者有时爱情本身就是骗局,而轻松看穿了一切的骗子大师不介意偶尔当回好人,揭穿虚伪,亦或是让假成真。对于祂来说,也许只有一事不曾造伪:倘若有人向祂祈祷,那么祂一定会回报对方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人类是利益驱动的动物,所谓的感情与冲动,都是得出‘不会损伤自身利益’的判断之后的选择”,阿蒙为人类做下这样的定义。祂很快就要对人失去兴趣,因为祂越是了解的东西,越是难以吸引祂。天生的神话生物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这种高傲镌刻在灵魂里。可以看出,祂父亲对祂的教育是失败的。祂依然时刻警惕,时刻小心,从不轻视祂的对手,但是祂在扮演人类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过“人”。因此祂最终败于人类的手里,这是祂未曾设想过的结局。
阿蒙静静地坐在钟楼的栏杆上,双腿悬空晃荡,祂发现自己可能输得更为彻底。兴趣源于最初的一点好奇,让祂发现这位自称“愚者”的人与自己所熟悉的人类有着不小的差异。最终这份兴趣脱离祂的掌控,发展成了爱意。是的,祂认为自己爱上了克莱恩,哪怕祂曾殒命于对方手下。于是乌鸦衔着自己的心向愚者飞去,为他献上自己的爱意。祂想象着对方大吃一惊的样子,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
“这不是爱。”克莱恩这样拒绝祂。
克莱恩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祂们安静地对视着,克莱恩坐在神座之上,阿蒙站在台阶之下。阿蒙看着神灵的眼睛,祂读懂了神的言外之意。
那不是爱,那是另一种混合的感情。因为差异而产生的兴趣,因为畏惧而根植的臣服,因为逃避而选择的借口,它们一起为阿蒙编造了虚假的“爱”,而时天使本人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虚假的爱河。然后祂撞上了一块名为克莱恩的坚硬石板,撞得祂头晕也撞破了幻象,祂衔来的心根本与其他的石子无异。
阿蒙沉默着与克莱恩对视。终于,祂捏了捏自己空无一物的右眼眼眶,转身离开了。
祂翻找自己的收藏,寻找一切名为“爱”的赃物。爱的情感,爱的记忆,爱的经历,这些藏品有不少。祂阅览人类的爱,发现情侣们眼中似乎只有对方,发现他们总是互相承诺唯一。祂将一份“爱”的情感用在自己身上,现在祂也是热恋中的阿蒙了。于是祂保持这样的状态再次来到了克莱恩面前,祂说:“我爱您。所有的我们都只爱您。”
“这不是爱。”克莱恩看着祂:“这也不是你的爱。”
试图作弊被拆穿,但阿蒙面上没有一丝尴尬。一枚单片眼镜在祂右眼的位置闪烁着光芒,祂朝着神座深深鞠了一躬,之后离开了。
也许对于克莱恩来说,许诺唯一并不是爱。阿蒙回顾那些爱的记忆,发现人类总是食言,誓言和承诺有时一文不值。祂恍然大悟,自己是这个领域的天使,被拒绝也不奇怪了。
祂又去翻阅那些关于人类的史诗,那些或是甜蜜或是孤独的爱的故事,去寻找人类所赞美的爱是什么样子。祂看到吟游诗人对精灵一见倾心,独自立下誓言为对方终身守贞;祂看到女子将一天天充盈的爱意记录在日记里,却从不对心仪的英雄倾诉。
也许独自守候才是爱。祂来到克莱恩的面前,祂说:“我爱您,只是请求您允许我爱您。”
“这不是爱。”克莱恩仍然是摇头,虽然这次显得有些答非所问了。
多次被拒绝,哪怕是阿蒙也要失去耐心。“我只是独自爱着你,你也要否认吗?啊,还是说……”阿蒙的眼神带上一丝危险,礼貌之下藏着锋度:“您是不是早就爱上了我,只是不敢承认呢?”
在这近似挑衅的问句下,藏着一丝乌鸦的气急败坏。克莱恩并不多说些什么,他回给阿蒙一句:“你急了。”
阿蒙愣愣地站在神殿的下方。黑色的古典长袍无风晃动,领口处绣着阿蒙家族的纹章,无人欣赏。
不妙的预感从心底生长,例外、孩子样的恼羞成怒和死嗑劲,不受控制的情感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阿蒙却是无暇顾及。祂再一次寻找到亚当,祂的这位兄弟在人类的潜意识大海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或许祂能教会自己什么是爱。
亚当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祂一眼,祂说:“有人比我更适合当你的老师。”
这或许即是兄弟的默契,阿蒙立刻明白了。祂换上白色的服装,羽翼从背后展开。祂落在愚者的身前,单膝跪在地上,祂说:“我可以留在您身边,学习什么是爱吗?”
诡秘之主的神国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但是无论主客都很清楚,这场会面是一场必然,这代表一个赌局的落定。
“阿蒙输了。”亚当说。
“是祂欺骗了自己。”克莱恩说。
“以我个人的名义,我希望你能答应祂的下一个请求。”亚当说。
“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在必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帮助。这是我和你的协定。”克莱恩说,祂特地强调了一下。
亚当微微点头,没有再多停留。
克莱恩独自坐在神座上。祂知道阿蒙需要自己的一个许诺,但是高傲的祂选择了一条错误的方向,选择了最难以捉摸的感情:爱。于是他只是稍微给出引导,阿蒙就已陷入自我设定的错误漩涡。克莱恩知道,祂对自己的那份执念,绝对称不上爱。在责任与克制落在乌鸦的本能里之前,祂永远学不会什么是爱。
现在,亚当已经表明了祂的态度,克莱恩几乎可以随意处置赌局的失败者了。但是他只是叹息,在阿蒙选择充满爱作为方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爱情充满了虚虚实实的许诺,如果是阿蒙,那么祂总能从自己这里骗到一个。可是在神座上坐久了,也就远离了人类的爱。他就像隔岸观火,只能看到那情感是什么模样,却再也无法交给什么人了。
雪白的羽毛从上空落下,打断了诡秘之主的伤感时刻。欺诈的天使落地,向主提出了祂的请求。
于是克莱恩回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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