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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旧巷

作者 : 璇宝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盗墓笔记 吴邪,张起灵

标签 瓶邪 吴邪 张起灵 盗墓笔记

1127 7 2020-8-8 08:35
导读
文革架空背景
对门那一户才搬走了没几天,就有个穿连衣裙的漂亮小姐来租房子。

吴邪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搬进来,只接连几天都能看见她。拎着一个小皮箱,从巷子口一路走来,弄堂里横七竖八的竹竿挂满了衣服,她不时的弯下腰,小心的躲过,黑色的皮鞋踩在沟壑般的弄底。

木门“吱吖”一声,小姐端了个脸盆出了门,盆里的水黑漆漆的,泛着些白沫,油腻腻的窗户通透了不少,从二楼看过去隐约能看到屋内干黄的墙面。吴邪坐在窗台,托着下巴,时不时看上一眼。

小姐一直没在这儿住过,呆不了几分钟就又拎着小皮箱走出弄堂,像她来时那样。门口石板上湿漉漉的,脚尖踩下去还有扑哧的水声,吴邪踮起脚后跟,一只手搭在额头遮住光线,玻璃上油烟气还没散去,鼻息洒在上面晕成一圈白雾,瘙的他有些想打喷嚏。

供销社的胖子摇着扇子坐在门口乘凉,弄堂狭长,晚风徐徐从街头吹至巷尾,看见吴邪,挥了挥扇子:“别看了,听那姑娘说是给别人准备的。”

“是谁要住进来?”吴邪跳过门口积下来的水滩,周围的蚊虫全被那一点光亮吸引,远远看去嗡嗡的一团。

“没听说,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能来的只有北京那儿的。”胖子一副胸有成竹,声调都不自觉的升高了两分。

巷子通透,左不过又是胖子从哪儿听来的,“你就瞎编派。”

“你还别说,三奶奶昨儿趁姑娘来,特意带了一盆凤仙花给送过去,姑娘好意推辞了,说将来住这儿的人不喜欢侍弄这些,让我们以后多担待着些。”胖子拿蒲扇赶了赶蚊子,“我一听就知道,姑娘是北京来的。“

“竟然没被剪裤腿,脱皮鞋,真是稀罕。“

”那谁知道。”胖子撇撇嘴。

学校这回算是彻底停课了,早几年红卫兵闹的满城风雨,局势稳定之后,中央下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红卫兵运动终于被新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所取代。原本老师就少之又少,被抄家的不在少数,没被抄的都人人自危。

好歹念完高中的,能被推荐上大学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都被动员下乡插队,以前断断续续还有学可以念,到了现在,竟真的停课了。反正念不念没什么区别,到了乡下跟着农民学种田打桩,再不然就是去厂子里做工人,怎么样都用不上书本。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上海残余的势力开始做最后的挣扎,一时之间各派之间斗争严重,游行,抗议,停产罢工层出不穷。

吴邪越发觉得,这狭长的弄堂好似有种魔力,外面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有如沼泽,却丝毫不会浸染这里。

当红卫兵冲进老学者的家里,讲收藏的文物书卷一并付之一炬的时候,弄堂里的女人们挎着菜篮子,刚从集市上回来。当百货大楼被“彻底闹革命”的横幅层层围住时,隔壁一岁的小孩子刚颤颤巍巍独自走出了第一步。当佛像贡桌上被贴满了红色标语和大字报的时候,坐在屋檐底下的老人们正绣着时新的花样。

生活拮据,吃穿用度都毫不宽裕,可每一个人,都平和的活着。说着街头巷尾的见闻,关起门来,不问世事。

那时候的吴邪,挎着书包站在巷口,面前是吃人的地狱,身后是一片仅存的祥和。

弄堂里乘凉的人越来越多,老人们躺在竹榻上,半眯着眼睛哼曲儿,小孩子则嬉笑打闹,踢罐子跳房子,年轻的女人们蹲在门口洗衣服,阴沟里溢出来的水漂浮着菜叶和鱼鳞,不时能看见野猫穿梭在黑暗之中。

隔了没多久,对面真的有人搬了进来。已经快到午夜了,纳凉的人群都散去了,连胖子都支起门板准备睡觉了,这时却听见说话声,远远的看见三轮车进不了弄堂,只停在大陆上。骑车的伙计抗着几个箱子走在前面,穿连衣裙的小姐跟在后面,还搀扶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腿脚不大利索,走的很慢,身子一歪一歪的,离近了才看见,原来腿上绑着石膏。小姐看见胖子,倒是挺意外的,点头示意了一下,压了压帽檐。

伙计只把东西送到门口,领了钱就走了。胖子还在纳闷,怎么大半夜的搬家,还想着要不要招呼一声,却见姑娘将年轻人送进了屋里便出来了。

“劳烦问一声,这附近可有人专做洗衣做饭的活计?”

胖子往旁边一指:“这家就行,不过这大半夜的,都睡下了,你明天再来。”

那小姐有些犹豫,问道:”明日只怕我来不了,您也看见了,我哥哥他有伤在身,行动不方便,只劳烦平日里多照顾下。”说着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来了纸币和粮票,“这是酬薪,我过两日会再过来,只是这两日……”

胖子寻思着吴妈妈应该不会反对,毕竟只是添双筷子的事儿,何况平常她也是靠帮人洗衣纳鞋垫赚些钱,人心肠又好,弄堂里甭管谁家有事儿,能帮衬着的都帮衬着,遂回道:“你把东西先放这儿,赶明儿我替你问问,实在不行我帮你照顾着,你过两日再过来。”

第二天一早,吴邪到门口接水,一眼就看见对面屋子亮了灯。胖子开了店门,正在门口刷牙。

“搬进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天还没见着呢。”

胖子嘴里含了一口水,仰着头漱口,“昨儿半夜,悄悄的就来了,是个男的。真可惜不是那个小姐住进来。”

吴邪就笑了:”你看那小姐像是住在这儿的人吗,看她身份挺神秘的。”

“诶,你等会。”胖子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回屋拿了钱和粮票,”拿着,回头给吴婶说说,昨儿他们来的晚,住这儿的男的伤在腿上,那小姐想找人帮着洗洗衣服做个饭,你问问吴婶愿意不,添双筷子的事儿。”

“东西你都收了,现在该想起来问了。”

“她这不是来的晚你们都睡了嘛。”

吴邪也不理他,灌满了水,回屋传话去了。

吴邪的妈妈还在里屋,头天晚上包了馄饨,早起下在锅里,撒了点盐和葱花,满满一碗。吴邪看着就眼馋,一边含糊的说了下对门的情况,一边跑回厨房拿筷子。

筷子还没碰着碗,就被人连汤带水的端走了。

“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才说啊,这碗先送到对门去,我蒸碗豆花给你。”

“妈,你别啊,豆花哪能跟馄饨比,你蒸碗豆花回头我给对门送去。”说着提筷子去抢。

吴妈妈把碗往柱竹篓里一放,上面盖了个搪瓷盖,又放了双筷子进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赶紧送过去。”

吴邪眼巴巴的看着早饭进了篓子,不情愿的拎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受人之托的是胖子又不是我,就五步路还要拎这个,直接端过去不就成了,也不知道对门是谁就惯着他。”

竹篓在手上晃啊晃的,吴邪心想干脆假装自己不小心弄洒了,饿他一顿算了,又觉得这举动实在无聊,怕真洒了,五步路走到三步半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打开盖子检查。瓷碗里还冒着热气,翠绿色的葱花浮在面儿上,还添了香油,漂在汤沿上,浅浅的一圈。

能吃到我妈做的饭那是你的福气,要心怀感激知道么。吴邪暗暗说道。

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似乎有人说话,吴邪以为有客人,就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门猝不及防的被打开,他一抬眼就见到了屋子的主人。

他穿着白色的汗衫,胸口别了个毛主席的胸章,蓝色的麻布长裤,右腿的石膏裹的像雪人,裤子被卷到了膝盖,腋下夹了个单拐,整个人都倚在上面借力。

不知怎么的,吴邪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句话……扶不上墙的烂泥。

“门没锁。”那人解释道。

吴邪反应过来刚刚隐约听见的应该是“请进”,估计是听见敲门声却半天不见人影,那人只好一瘸一拐的来开门。吴邪一脸不忿,从旁边挤了进去,竹篓往方桌上一放,“我妈让我给你送饭。”

那人倒是乖巧,也不说话,搬了凳子放在吴邪身后,自己坐在了对面。吴邪火气还没下去,懒的跟他客气,把馄饨忘他面前一搁:“赶紧的,吃完了我把碗拿回去。”

他还就真轻轻拿起了筷子,慢吞吞的夹起了一个,放进了嘴里。馄饨泡在汤水里,滑不溜秋的,吴邪每次要不就是汤勺,要不就是趴在碗沿,用筷子扒进嘴里。

”诶,你夹汤圆也这么稳吗,鹌鹑蛋呢,鱼圆呢?”吴邪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住了,“别诶诶诶的了,我叫吴邪,你呢?”

“张坤。”他又慢悠悠的回了一句,第二个馄饨已经吃了进去。

“好吃吗?我妈放了新鲜的野菜进去。”吴邪趴在桌子上,下巴垫在手背上,盯着他……和他面前的馄饨看。

张坤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视线里就只有那碗馄饨,一口一个,筷子捏的精准。吴邪刚刚只注意到了他的衣着,现在才注意到他的长相,看着比自己略大上几岁,倒是挺惹眼的,英气逼人,可偏又是个慢性子。

吴邪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四下扫了两眼。看来这小哥是打算在这里常住,家具一应具全,卧室里被褥枕头都是新的,不像弄堂里晒的那些,洗久了颜色都掉了。最吸引吴邪注意的,就是靠在墙上的一大排书架,有一人多高,几乎占满了半面墙。

“你家里有这么多书?”吴邪吃惊的问道。

这几年“破四旧”,闹革命,反革命反共产党的书烧了一本又一本,后来人人自危,凡谁家有书的,都想了法子自己偷偷烧掉或是扔掉,唯恐惹祸上身。四人帮一倒台,红卫兵瞬间失了靠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不知道该依附谁了。

吴邪下意识的有些恐慌,早前胖子就说,这人像是北京来的,搞的神神秘秘的,做派有些像豪门富户,可以前的那些豪门富户,全被拉出去批斗了,哪儿还有人这么大胆,揣着这么些罪状等人来抓?

“都没舍得扔,就留着了。”

“你不怕吗?这些……这些可都是……“吴邪没说出那句话。

张坤吃完馄饨,拄着单拐走进厨房洗碗:“不碍事的。”

也就几年前,吴邪跟着红卫兵去抄过一个老学者的家。吴邪并不认识他,只依稀听说那人是作家,写过书,搞过学术研究。居委会的主任领着他们找到老学者家里,二话不说先在两边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漏网右派”,上面老学者的名字还用红笔打上叉。

红卫兵一窝蜂冲了进去,先是各个屋子扫荡,搜到的书,画册,木刻版本古籍,笔记资料,石碑拓本,全都堆到院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地板被撬了起来,墙上装饰的木条也被掀开,屋子里摆放的瓷器,还有友人赠送的日本景泰蓝龙凤大花瓶,全部被砸碎,还有人跳进下水井里面检查有没有四旧物件。

那些红色的旗帜和斗志高昂的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们燃烧着自己的青春,为崇高的理想奋斗着。众人怀揣着前所未有的高亢激情,双手染着看不见的鲜血,看着那些举世无双的孤本藏品,化为碎片。

刚巧,老学者从学校回家,亲眼看见毕生心血化为一滩灰烬,甚至都没来得及惊呼,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有血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吴邪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他面前,他想到了圆明园。

张坤洗好碗,放回到竹篓里,擦了擦手走近卧室,抚摸着一排一排摆放整齐的书册:“这些年想要藏住这些东西,挺不容易的。”

他拿起挂在墙上的掸子,轻轻拂去落在书册上的灰尘,细碎的颗粒在漏进来的光影里四散。

吴邪靠在门框,没有从那些书脊一眼找到自己熟悉的,像毛主席语录,斯大林,恩格斯的著作,那些他光靠颜色就能辨认出来的书一样也没有。

“为什么要藏这些?”相对于这句话,吴邪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藏的住。

“有些东西值得留存下去。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过来看。”

吴邪躲着他的视线“嗯嗯”应了两声,从桌上拎回碗,落荒而逃。

直跑回家,一头栽进床里,心跳声砰砰如雷鼓,他有些怕了。革命刚开始闹的时候,他刚念完小学,正是喜欢看小人书和连环画的时候,某天夜里,还在睡梦中的他突然被烟味呛醒,天井里燃着火盆,他看见了自己珍藏的宝贝,被父亲一本一本的丢了进去。

他一边喊着“不要烧”一边往外跑,半路却被妈妈抱在怀里。

“你别怪你爸爸,咱们都没办法,革命要来了。书不烧,以后被带了高帽,半条命都要没了的。”

吴邪翻了个身,窗外隐约能看见对面厨房的烟囱,棕色的木门闪了条缝,他仿佛还能听见张坤的声音,绕梁三日,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里有个宝藏,他对自己说。

没错,他虽害怕,却向往。

楼下传来说话声,吴邪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的躲进了衣柜里。他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对话,来来回回就是一件事,听的他耳朵都起茧子。以前学校断断续续还在上课,现在一停课,首要的问题就是不能吃闲饭,人人都是社会主义的螺丝钉,摆在他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子。

插队或者参军,从工农兵里推荐上大学的先例不在少数,相较于上山下乡,似乎是个不错的路子。居委会的刘主任每次来家里动员,他都装不在家,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还能拖多久。

人似乎已经走了,吴邪从柜子里爬了出来走到饭桌前,看见那碗豆花还没动,都已经凉了。

“我再给你热热去。”吴妈妈正坐在窗户底下补衣服:“刘主任刚刚来过了。”

“不用热了,天太热吃点凉的。”吴邪去厨房拿了把汤勺:”他能说什么,听都听烦了。“

吴邪的父亲吴一穷,原本是上海纱厂的职工,后来纱厂倒闭,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和家里两个弟弟南下经商,虽说时代艰难,好歹能糊口。这是吴邪最后的退路,放弃上大学的梦,跟着父亲去南方。

他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中午和晚上的饭都是吴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件脏衣服,顺手洗了出来,又嘱咐吴邪,有空常去跑跑,天气怪热的,帮人家擦个身子什么的。

吴邪敷衍了两句,早早的跑供销社门口乘凉去了。

胖子刚补了货回来,光着膀子叉着腰猛灌了好几口凉水:“我说天真,见着对门的小子没有?人怎么样,有没有说打哪儿来的?”

吴邪帮胖子把东西都搬进屋子,回道:“不知道,我没问。感觉人挺奇怪的,我也说不上来。”

“嗨,这世道,怪人多了去了,咱们能看见的不过是这天井上面巴掌大的天,指不定人家看你多奇怪呢。“胖子一边说着,一边拢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吴邪就笑了:“你这一巴掌有点小,也就一指甲盖大。行了,话糙理不糙,你说的挺对。”

弄堂里的几个小孩三三两两的都跑了出来,翻花绳的,跳房子的,捉迷藏的,夜越是深就越热闹,叽叽喳喳的像电线上的小麻雀。前院亮着灯,几个长辈在下象棋,棋盘是炭笔画在木板上的,底下垫上几块青砖,每落一子,就是一声响。

胖子回屋算账去了,供销社的玻璃柜上摆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吱吱呀呀的正播着《忠魂曲》。吴邪仰面躺在躺椅上,头顶上是满天星光。

对面不知谁家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吴邪被晃了一下眼睛,发现是张坤家的,就回头问胖子:“对门那小哥晚上怎么没出来?”

胖子正在手脚并用的计数,哪有功夫理他,捏着笔头来来回回,屋子里的小电扇吹的记帐本哗啦啦响:“去去去别烦我,忙着呢,兴许人家没这习惯呗,想知道你直接去问他,两步路你嚎一嗓子他都能应你。”

吴邪回想起早上临走时候的尴尬,想想还是放弃了。他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灯光亮起又熄灭,视线里仿佛出现了张坤拄着单拐的背影。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收音机的曲子上。

第二天一早,吴邪刚一起床,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小竹篓和一碟包子。吴妈妈临走时留了纸条,说是隔壁刘姐今儿有事不在家,烦她过去帮忙照顾一下孩子,这才一大早留了早饭就出门了。

吴邪掀开竹篓看了看,同样也是包子,唯独多了一碗米汤。看来这回是躲不掉了,吴邪咬着包子出了门。

到了门口,象征性的敲了两下,知道他没锁,也没等屋里回应,脚尖在门板底下轻轻踢了一脚,闪开条缝,一抬眼看见张坤正窝在客厅椅上看书。

“别看了,吃饭了。”吴邪把东西放桌上,又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整齐。

张坤没有合上书,只反手摊在了那里,也不说话,单拐靠在床沿上也没用,单立着脚跳了过来。

“你的腿,怎么伤的?”吴邪没有坐下,心里好奇着他刚刚看的什么书,又不想明言,偷偷往屋里靠过去,嘴里胡乱问着,生怕张坤起疑。

他吃饭的样子太过安静文雅,让吴邪想到了以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意外,不小心伤了骨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要好好养着了,不然留了后遗症,阴天下雨什么的会很难受的。”吴邪假装随意的瞟了瞟,目光定格在沙发上有些泛黄的书本。

封面明显残缺了一半,看切口应该是被粗暴的撕掉的,又被小心的拿差不多厚度的纸补齐,连接处应该是用毛刷处理过,除了颜色不同外,完全看不出粘贴的痕迹。

“水浒传……”吴邪低声念了念。张坤把最后一口包子放进嘴里。

心里紧压的那一点零星的火光,伴随着张坤的邀请和自己心里的默许,不动声色的蔓延到了整个草原。

几乎一整个上午,吴邪都徜徉在书本里,偶然抬起头,看见张坤也端着书坐在窗户边上,静默的像一副油画。他似乎用一种及其特别又神圣的方式走近了张坤,无论是发现他的秘密,还是保护他的秘密。

卧室里那一排书架,也将吴邪的人生带去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张坤的藏书颇为丰富,涉猎也很广泛,除了小说之外还有纯外文的文献资料,古籍手抄本,连土木工程施工细则都有,吴邪倒是惊叹,不过一人高的书架怎么放的下那么多的东西。

在迈出了第一步之后,吴邪越发频繁的来到张坤的住处,除了吃饭的时间,都是窝在卧室客厅椅上面看书,傍晚的乘凉也取消了,闹的胖子好几天见不到人,以为他一声不响的跟着父亲南下了呢。

盛暑时节,天气越发的热了起来,张坤腿上打着石膏,不方便去澡堂子,洗澡的活儿自然是落在吴邪身上了。弄堂狭小,偶尔有犯了懒不想去澡堂子排队,都是自己拎着暖壶去老虎灶打热水,在木盆里兑上凉水,站在阳台上擦几把,也算消暑了。

吴邪从自己家搬了大木盆过来,两只手拎了四个暖壶在巷子里来回跑了三趟才灌满了木盆,伸手在水里搅了两下说道:“林婶家今天水烧的不热,幸好是夏天,要是冬天在澡堂子里面,洗着洗着没热水了,可不是要等上半个小时。”

说完瞄了一眼张坤的体积,心想是把人丢进去好还是擦擦身子好?

张坤正襟危坐的坐在对面也不说话,手里的书卷成了卷,从吴邪出门打水开始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听见些响动就抬起头看看。一直到吴邪招手叫他过来,才慢吞吞放下书走过去。

“看吧,平常我们都这么洗,就是麻烦了些。”吴邪指着澡盆,表情甚是得意:“快脱快脱,洗完凉快,不然等会我也擦一把好了。”

张坤有些勉为其难,低头看着脚边那一盆清亮的水光,揉了揉鼻尖,闷闷的回道:“吴邪……你先出去,我自己来就好。”

吴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站起来凑到张坤耳朵旁,饶有兴致的问道:“小哥,你该不会害羞吧。”

这对吴邪来说可是个新发现,认识不过几天,就只知张坤性子清冷,连情绪都少有外露,更不用说红着脸挠着鼻尖害羞的样子了。

认认真真分辨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吴邪得寸进尺的去扒他的衣服:“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赶紧的,我都闻见你身上的汗臭味了,快洗了快洗了,我还在后面排队呢。”

张坤显然是个练家子,这在吴邪摸上去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肌肉紧实,身形消瘦。胖子以前说过,真正的高手,还真不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人。

“小哥,你该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吧。”吴邪有些纳闷,怀疑的摸了摸对方的胳膊和胸口,又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这差别有点大。”

“我不会害你。”张坤没听出吴邪语气里的调侃,郑重其事的保证道。

他敏感的触碰到了张坤语气里不一样的东西,然而对方看向他的眼睛又是那么的空明澄澈,仿佛之前所有的淡定从容在一瞬间转化成了更深刻的情绪,而此刻的他尚未读懂。

吴邪不知道他急于解释的初衷是什么,只感觉那一瞬间,脸上一阵滚烫,像油锅里溅着热油的双面煎蛋,他背过身子去,第二次在张坤面前落荒而逃。

“我去拿毛巾给你。”吴邪不知道张坤有没有盯着他看,只觉得连脖颈都热辣辣的。

张坤的动作慢的像个老头子,好不容易脱了个干净,因为脚踝不能弯曲,木盆太矮,只好扶着墙壁缓缓放低身子。吴邪看见了赶忙过来扶他,结果重心不稳,吴邪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张坤身上,两个人直接摔进了盆里。

水花溅了好远,地面像发了大水湿滑滑的,根本站不住脚。吴邪挣扎着想起来,脚下一磨一磨的,使不上劲儿,后腰抵在盆沿,硌的生疼,干脆放弃了,趴在张坤肩膀上闷着声音笑。

“小哥,我是真起不来了。”

张坤的注意力都放在肩头上那一片暖烘烘的热气,两个人明明身量相当,此刻的姿势却让他忍不住的想拢起手臂。

突如其来的保护欲混杂着暧昧不清的情愫,一瞬间砸的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他,没有收紧怀抱,也没有拉开两人紧贴的距离,僵直着身子,两只手臂悬在半空,任由吴邪趴在怀里。

毛茸茸的脑袋搔着他的眼角,吴邪哼哼了两声:“扶我一下,等等等,腰疼死了。”张坤慌忙去给他揉腰,吴邪手臂一甩,又撞了一下,“哎呦,撞到麻穴了。”

两个人叠在木盆里群魔乱舞,水花四溅,等吴邪好不容易挣扎着从盆里滚了出来时,身上早已从里湿到外了。

而泡在热水里的张坤,肩膀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文身。

吴邪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明明脱衣服的时候还没有呢,这文身怎么突然跑出来的?吴邪凑上去拿手指头搓,搓的皮肤都发红了,才确定真的是文身。

“小哥,你这个……”

“家里的传统,小时候就刺上去的,体温升高的时候才会显现。”

“诶,好厉害的文身。”吴邪分辨着文身的图样,是个狮头鹿角的神兽,看着甚是眼熟:”该不会是麒麟吧,我在谁家看到过,有个麒麟送子的招贴画。“

张坤点了点头,拽过毛巾帮吴邪擦着头发。

“回头也给我刺一个,反正平常看不见,等去澡堂子洗澡的时候,文身一出来,保管没人跟我抢热水。“

“衣服脱了,等下会着凉。”张坤催促道。

“本来也打算在你这儿擦把澡的,不碍事。”吴邪倒不担心冷,就是湿嗒嗒的贴在身上难受的紧,还是解开了扣子脱的只剩裤衩:“来来来,帮你洗头发。”

暖壶里的热水剩的不多,吴邪搓了满手的泡沫胡乱的往张起灵头上抹,男生做这事没有大姑娘细心,下手又没个轻重,张坤做在木盆里一动也不动,被扯到了头发也不吭气,闭上了眼睛两耳不闻窗外事。

“小哥,你真从北京来的?是一直住在这里吗?”吴邪用茶缸一杯一杯的舀着水,把张坤头发上的泡沫冲到另一个盆里。

“不是。”他的回答太过简短,吴邪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知道他回答的是哪句。

“为什么来上海?胖子也说你挺神秘的。胖子你知道吧,就是门口开供销社的,你总不出去,别人都还不知道这屋里有了租客呢。”吴邪就着透湿的头发给张坤拨了个三七开,左看右看依然挺惹眼的,”对了,过两天我带你去河边看萤火虫吧,胖子家有自行车,我骑车载你过去。“

”晚上吗?”张坤扭过头问他,又吴邪被掰了回去。

“不然呢,白天能看见个啥。”

好不容易洗完澡,屋子里都飘着水汽,吴邪把张坤扶到床上,自己就着盆里剩下的水胡乱的擦了擦,趿拉着拖鞋跑到床上:”累死了累死了,往里挤挤,给我留点空。”

“刚看到精彩的地方,看完这一段就回家了。”面对张坤投射过来的疑惑的眼神,吴邪如是说,头也不抬的回到书里继续舌战群雄去了。

直到旁边传来微弱的鼾声,张坤手里的书才只翻到第五页。吴邪脑袋枕在枕头的一角,手里的书合了起来,台灯的光亮照在脸上,眼皮上细小的血管都看的清楚。

张坤第一次有时间好好分辨了一下他的面容。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少年,明明没有在笑,清醒时沉睡时都带着浓浓的暖意。睡着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呼吸悠长平缓。夏日里蝉鸣鼓噪,张坤伸出指尖,在吴邪眉骨那里比虚虚的比划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

他的手很热,想象着吴邪脸上皮肤的触感,灯光下细微可见的绒毛,偶尔能听到一声呓语。他应该是很累了,忙了整晚,巷子里来回跑了好几趟,帮自己洗了澡,又拖干净了地上的水,书没看几行就睡着了。

张坤关了灯,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可精神却放松不下来,身旁那一团暖烘烘的热气怎么也忽视不掉。放在床尾的风扇呼呼扇着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爽的迎着凉风,内心却烧的滚烫。

他想起自己暂居于此的隐衷,与那些不可对人言传的秘密,个中曲折,竟溢于言表。想必吴邪多少也能猜到,自己的经历背景,又怎么是“复杂”两字可以概括的。

甚至在这的一刻,在他激荡沉浮的内心,不自觉的升起一股子想要剥开自己的急迫来。他想说出来,说给面前的人听,告诉他自己并没有骗他,没有隐瞒过他,没有想要害他。然而这个念头刚刚萌芽,连他自己都是一惊,接着变回他所熟悉的冷漠的样子。滚烫的开水瞬间冰冷。

军方已经尽最大能力保护他,将来无论政权交接给谁,他的存在都必是心腹大患,又如何保的住一个对时局无关紧要的人的安全。

后来是怎么睡着的也记不清了,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吴邪垫着脚尖在穿衣服。

“吵醒你了?正准备回去拿早饭呢。”昨天弄湿的衣服一个晚上就晾干了,沾上泡沫的地方变的有些发硬,套在身上像穿了个铠甲。脑袋上有一撮头发睡翘了起来,张坤坐在床沿上趁着他穿裤子时帮他捋着头发。

“早去早……”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早去早回什么,吴邪是回自己家而已。

“你说什么?”

“没。”

出了门,眼睛被亮的刺疼,吴邪揉着眼睛,哈欠还没打完,一个好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好。”

说话的是个极其漂亮的姑娘,淡绿色的连衣裙,带着白色的轻纱手套,手里挽着精致小巧的黑色皮包,像歌剧院门口贴的明星海报。而她此刻正笑着,伸出右手,头微微偏过,刚好挡住身后刺目的阳光。

吴邪有点害羞的伸手去握,又极快速的松开,舌头都要打了结:“你……你好。”

“我叫陈文锦,想必你就是胖老板找来照顾我哥哥的人吧,上次来的匆忙,我这两日又不得空,今儿得闲了过来看看,是否还需要什么请务必告诉我,工钱可以先预支。”

吴邪反应过来,这位就是胖子之前说过的那日陪张坤过来的人。

“叫我吴邪。胖子上次应的太急,也没跟我们商量,不过小姐放心,小哥在这儿吃不了亏。”

“多谢。”她从皮包里拿出了牛皮纸的信封递给了吴邪,“那么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下个月我会再过来。”

吴邪接过,道了谢,吴妈妈的声音从楼上传了过来,许是昨晚上没归家也没事先说一声,动了怒,正等着好一顿教训呢。

“这就过来!”吴邪喊了一嗓子准备回家。

”等等。”陈文锦叫住他,脸上的笑意已经褪去,话语透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吴邪,有句话我想叮嘱你。”

她指着尚未合拢的木门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要和他走的太近,会害了你。”

吴邪一愣,简单的一句话刚入了耳,就腾起轩然大波,还想再问,却见陈文锦笑意盈盈,朝他点了点头,进了门去。

来不及细想,吴妈妈声如洪钟,吴邪小跑着回了家。

因为陈文锦出手大方的缘故,自打张坤住进了对面,吴邪家平日的吃食都好了不少,吴妈妈手艺更是锦上添花,生怕张坤吃不习惯。每每如此,吴邪都会回想起第一次送饭时心里抬扛似的那一句。

也不知道对门是谁就惯着他。

吴邪拍着供销社的大门,锁头挂在门拴上蹬蹬作响:“胖子,赶紧给爷开门,找你有事儿呢!”

“得勒,你小子,火燎到屁股了?”胖子正坐在天井里洗衣服,满手的泡沫来不及冲掉赶紧来开门。

“自行车晚上借我。”吴邪热的鼻尖上都是汗。

“今天不行,我晚上要骑到城西给司令家送冰糖去,明天借你。”

“不行,非今天不可,我有正事。”

“你小子还有什么正事,不知道想遛哪儿玩去,改日吧,我今天真有用。”胖子说完准备关门,吴邪眼疾手快的伸脚顶住了门板。

“就这一次,你现在出发,跑着去城西也来得及。小囡说了,她昨天看见了,我今晚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有,到了明日就不一定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天真,你是不是生病了?”胖子说着要来摸他的额头。

吴邪趁机踢开了门挤了进去,牵起自行车就往外跑:“谢了啊!”

“你个小赤佬,还用抢的!”

胖子在后面“诶诶”了两声,到底是没追出来。吴邪明知道身后空无一人也可劲儿的往前跑,石子路不平整,车铃叮咚的胡乱响着,他跑的要飞了起来,心跳声如雷鸣。

知道了对门是谁也愿意惯着他。

十几岁的吴邪想不通,也不愿多想,时光呼啸着向前奔去,光影里的他似乎一直在奔跑,而以后的他也一定会感激当年那个无法停下的自己。

吴邪几乎是盯着张坤吃完晚饭的,张坤的筷子刚一放下,吴邪利索的起身叠起碗筷:“小哥,你准备一下我们等会出去。”两手端着碗筷跑回了家,留下张坤一人思忖着“准备一下”的意思。

再出来时,胖子的那辆二八自行车已经稳妥的停在了门口。

天边的火烧云烧的通红,乘凉的人群还没有出来,家家都飘着饭菜的香味,供销社是真的落了锁,胖子晚饭都没来得及吃,抱着一小包冰糖跑去了城西。

“去哪儿?”张坤倚在门框问道。屋子里暗沉沉的没有开灯,晚霞斜过两层的屋顶落在他面颊上,面前的吴邪背着光,像裹了一圈厚重的糖浆,整个人都浸泡在蜜汁里。

“龙华港。”吴邪笑着擦了把汗,拍了拍车后座:“咱们走吧,看看今晚运气好不好。”

张坤也不再多问,单拐也不拿,锁了门坐到了后座,吴邪一下子就骑开了。

“小哥,你也不问我去龙华港做什么就跟我出来。”吴邪弓着背,夏日里燥热的风吹过,他舒爽的扬起头,“龙华港近水,昨天听小囡……就是邻居家的丫头说,他在龙华港附近看见萤火虫了,不过也不是每晚都有,今天先去看看吧。”

“好。”张坤盯着吴邪脖颈后面的一小块疤痕看的入迷,“脖子后面怎么伤的?”

“脖子?你说那个啊,小时候爬树给树枝戳的。”

路途不算近,光听吴邪越发频繁的喘息声就知道了,纵使这样也还是停不住嘴,天南海北侃的眉飞色舞,好笑的故事还没讲完,也不管张坤有没有接话,自己先笑了起来,倒像是自己逗自己玩呢。可他若是回过头,也一定能看到身后人的微笑。

很久没感知过这样的光景了,张坤心里想着。

草木的繁盛,难捱的盛暑,夏日的犬吠,略显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水面波光粼粼,江边不时传来货船低鸣的声音。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忘掉自己的身份,不如就这样一直下去……

“到了。”吴邪喘着粗气,长腿撑在地上,“应该就是这儿了,说是附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只能先找找看了。”

小囡说的地方离龙华港还有一段距离,其实是江边略高的一处空地,杂草丛生,天黑之后更是萧索,只有远处人家零星的几盏灯光尤为亮眼,萤火虫更是找都不必找。

吴邪坐在一处乱石上,捡了个狗尾巴草含在嘴里。黑暗给了他安全的感觉,他有些疲惫,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我爸今天来信了。”

“说是过了夏天,让我跟他一起下海经商。”

“你不愿意?”

吴邪摇了摇头,又觉得张坤看不见,鞋子在沙地里磨了两下,想找几个石块丢在江里:“我不知道,不想就这么走了。”

“吴邪,你想去上大学吗?”张坤的声音清冷又沉静,燥热的盛暑染上濛濛的寒意。吴邪敏锐的发现了他语气里的试探。

“原本我考虑去参军来着,被推荐的机会也多些。但是家里的意思,终归觉得希望不大,不想浪费这几年。”

“你想不想?”他重复了一遍,重音放在了第一个字上。

“想。”吴邪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的吐出了一个字,简短的不知道该掺杂多少情绪。

张坤显然是理解了,他站在吴邪身后,轻轻捏了捏吴邪的肩膀。黑暗中那只手的重量与温暖,吴邪觉得一定包含了某种肯定,因为他鼓噪的心瞬间沉寂了,蝉鸣在一瞬间消退,他清楚的听到了身后人的声音。

“不要担心,时间就要到了。”

“你说什么……”吴邪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张坤沉默了,他的手从肩膀转移到吴邪的耳垂,轻轻摸了摸。

”我今天遇见陈文锦了,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了吗?”吴邪甩了甩头去躲那只手,“她说让我不要接近你。”

耳朵上的手突然松开了,礼貌的拍了拍他的肩,“她说的对,回去了。”

“小哥,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为什么对才第一次见面的我说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隐衷,我不逼你,但是如果可以,哪怕是一点点,我也想帮你分担。”

“文锦会对你说,是因为她太敏锐了,她察觉到了我的改变,这种改变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我不明白……”吴邪站在他面前,表情悲壮几乎是在诉求。

“吴邪,我也希望此刻我可以,但是我不能。”

吴邪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握紧了张坤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没关系,如果实在不能说的话……”

张坤沉默了一会,在这样一个黑暗无边的夜里,疲惫渐渐涌上心头,他不禁真要开口说说自己。也许是夜晚,也许是他可以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也许是自己真的坚持了太久,他反复寻找着理由,妄图将最准确的答案埋在心底。

因为是吴邪。

“张家……”他揣摩着措辞,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自己的家族,“张家是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家族千百年的基业,全盛之时甚至可以掌控国家命脉。”

吴邪安静的听着,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回应。他知道张坤背景复杂,自己甚至暗暗猜测过许多,却不知张坤说起时,竟然已一个家族做开端。除却感叹,更心疼他的艰辛,张坤经历之事必是他不敢想的,否则又怎会在拥挤的弄堂里隐姓埋名。

“直到几十年前,家族突遭变革,而这种基于思想上的变革对于张家这个复杂腐朽的家族几乎是致命的。族中很多青年被新思潮影响,来自于内部的冲击很快席卷扩散开来。”

“我们与外世的联系逐渐被切断,但更为恐慌的,还有来自外部的打压。我们发觉有股莫名的势力在慢慢渗透进来,他们是看不见的利刃,我们所有转圜的手段都在关键的结点断掉。”

“张家一直以留存为目标,“张起灵”便是族长的名字,然而那几年国家动荡,家族人才凋零。直到十年前,上一任张起灵在一次任务中突然失踪,族中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我就是在那时候成为张起灵的,几经周转也无法改变家族衰败的趋势。迫不得已,我找到了长沙陈家。”

“张起灵?”吴邪小声的念了出来。这个在出殡时会用到的名词让他周身一冷。十年前!那时的他才多大?吴邪想了想自己,十年前,就是他喜欢看连环画的年纪,张坤却在相同的年纪肩负起了一个家族,那该是怎样的艰难。

“我用尽了所有办法去挽救我的家族,但是最终失败了”这种话,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说的如此轻松,而这十年,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了。

“那……陈文锦不是你妹妹?”

张坤点了点头:“无论陈家立场如何,我都是陈家最锋利的一把刀。家族之间的利益错综复杂,说到底,我们拥有对方看得上的价值。”

“你会有危险吗?”吴邪急切的问道,这是他在这段话里唯一梳理出来的讯息。

“将来就算我死了,张家还会有下一任张起灵,我的家族还能生生不息,这是作为族长的重责。”

“我又不是张家的人……”吴邪本能的想反驳,张家的生死与自己何干,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岂不是否定了张坤多年的隐忍与艰难。

石缝之中,莹莹出现几点亮光,米粒大小的萤火虫渐渐飞舞开来,尾巴尖的荧光漂亮非常。然而再美的风景也不足以安慰两人了,这个话题太沉重,吴邪觉得仿佛下一刻,张坤就会死去。

“萤火虫出来了。”

“嗯。”

“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默认的没有再提及任何事,今晚的话,就当他没有说过,就当自己没有听过。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吴邪这样告诉自己。

文锦在第二日又来了,还带了几本整理好的书册,用麻线捆扎着。

吴邪刚端了一碗冰镇圆子过去,开了门就看见陈文锦,手一抖险些撒了汤水。

“刚刚还跟哥哥说起你呢,给你带了东西,快过来看看。”文锦笑意盈盈,轻轻点了点放在一旁的书。

“我妈让我把这个端过来……”吴邪对文锦嘴里的“哥哥”一阵嗝应,余光偷偷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坤,小心的把碗放在了文锦面前。

张坤将书推到吴邪面前:“暂时只找到了这四本,也是费了些功夫,你可以先看着,剩下的我会再想办法。”

等看清了桌上放的东西,吴邪才明白张坤昨晚上说的话,并不是戏言。17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本几何两本物理。

“这是!”吴邪惊讶出声。

“昨天我过来,他拜托我找的。上海这边的印厂所有的机器和纸都用来印毛主席语录了,初版时留着的打样也找不到了,这两本是托人淘的,剩下的几本我会帮你补齐。”文锦说着,将面前的搪瓷碗推出去了少许。

吴邪不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了,原本心里刻意压住的希望几乎喷薄而出,他相信张坤能有这种力量,即便再微小渺茫的希望,也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多谢。”哽咽半晌,低低只冒出来了两个字。

“那我就先走了,有消息我会再过来。”文锦拎上皮包,越过吴邪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坤也没起身送送,坐在吴邪对面看着他脑袋垂的低低的,睫毛微颤,再抬起头的时候连眼圈都红了。

“怎么了?”张坤伸手帮他揉,却被躲开了。

“没,我原本都想清楚了的。”吴邪抹了把眼睛,鼻音重重的,“过了夏天就跟我父亲走,他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太好,我妈也想让我去帮忙的。”

他的确是想清楚的,可再清楚明白的人,此刻也被怀里的希望挠的耳朵尖痒痒的。

“试试看。”张坤站起来揉了揉吴邪的头发,“在夏天结束之前。”

自那日开始,吴邪就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因为这几年闹革命,心都思扑在反四旧上,书也是读的磕磕巴巴,如今铁了心复习,书上的题目无一不是晦涩难懂,看了没两日,笔头都磨秃了两分。

文锦的书也陆续送了过来,短短五天,凑了十本有余。原本惬意的生活被拧紧了发条,吴邪再没有时间去张坤家里看书了,倒是张坤,隔两三日便过来一趟,也不说话,安静的坐在吴邪身后看书。

弄堂里不知谁生了病,熬药剩下的药渣泼在路中间,一阵阵苦涩的味道飘散开来,成了吴邪记忆中,关于那个夏天最浓烈的回忆。

在吴邪看完第二本物理的时候,邓小平恢复工作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的报纸广播都播放着这则消息,文化大革命也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这天,真正宣告结束。报纸上的头版头条,简短的十个大字,浪费了多少年轻人的十年光阴,又有多少人一生心血尽付东流,以致最后不得善终。这些年不能明说的隐秘真相,和眼睛里铭刻的鲜血与硝烟,终于结束了。

吴邪听到消息的时候,静默了良久,不知是为了那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学者,还是为年幼时被烧尽的书册,只知内心酸楚至极。看着窗外几乎要被烤化了的高温和远处传来的蝉鸣声,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睛,张开手掌捂住了整张脸。

而在他身后,张坤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的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住了他的肩膀。

他是冷峻的,站在吴邪身边像一座雕像,什么也不问,只将自己所有的感情与心思体现在轻重相当的手腕上。

吴邪感激的想,这就是默契吧。他情愿张坤没有问出口。

政界的洗牌重组,连吴邪多少也能感觉到时局的微妙,文锦越发频繁的出入张坤的住处,且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每回文锦过来,吴邪都能从窗户缝里看见张坤越发严肃的表情,甚至有时在张坤送文锦离开时,能明显分辨出文锦不悦的脸色,和明显警告的神情。

吴邪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无从查问,单是十几本书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别的事情。但是文锦和张坤的紧张关系,也着实在吴邪心里埋下了种子,只等着有一天破土而出,必将是一场浩劫。

过了中元节,整个上海被浸泡在更为浓烈的炎热里,刺目的阳光仿佛可以穿透屋顶,一层热辣烤的人直伸舌头。

吴邪嘴里嚼着冰块,笔速飞快地计算着一道题目。这时小囡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抽泣声,拍着门板,嘴里一声一声叫着吴邪哥哥。

“怎么了这是?”吴邪赶忙开门问道。

小囡指着身后的屋顶,委屈的说道:“风筝挂在上头了。”话还没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么热的天,家家都关门闭户,只有孩子们不怕烈日,竟然在窄小的弄堂里放风筝。小囡家的风筝是她父亲从南方带来的,听说还是洋货,平常从不舍得拿出来用,只挂在家里就够小伙伴们眼馋的了。

而这个红彤彤的大金鱼现在正挂在张坤家的屋顶上,风筝线也断了,麻团似的缠在乱糟糟的电线上。

“别哭,哥哥帮你拿。”

吴邪从供销社门口搬来了胖子进货时用的木头箱子,又在上面叠放了个凳子,堪堪能够得着。弄堂口儿几双黑黝黝的眼睛正扒着门缝往外偷看,不用问就知道是刚刚和小囡一起放风筝的孩子,小囡回过头朝他们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

线缠的太紧,伸手弄了半天也扯不下来,只好让小囡回家拿剪刀,自己一个人扶着屋檐等。

热辣的太阳晒的吴邪头晕眼花,汗水滴在屋瓦上都能腾起一小撮白烟,四周蝉鸣声不断,从楼下的屋子里隐约传来说话声。

吴邪并不知道陈文锦今日会过来,而此刻,文锦似乎很愤怒,压低了的声线也难以掩藏她的火气。

“这件事我做不到,我劝你不要妄想了。”

吴邪心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对着张坤那种无欲无求的人也能生的起气来。

张坤没有争辩,文锦的说话声也丝毫不见停顿,明明那么小的声音,明明虫声那么聒噪明,那条声线为什么就那么清晰,琴弦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

吴邪的手越来越抖,脚底下的板凳也在晃,视线里一阵天旋地转。直到小囡的声音传来,他才如梦初醒,风筝线几乎勒出血来。

文锦说了什么,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每个字他又听不懂。

”吴邪哥哥?”小囡手里还举着剪刀。

“小囡……”

脚下一个不稳,吴邪摔在了地上,板凳也从箱子上滑了下来,小囡吓的捂住了嘴,吴邪刚想去哄,一抬眼看见了刚打开门的张坤。

文锦抱着手臂跟在张坤后面走出来,看见吴邪,仿佛刚刚的火气还没出完,低低的跟张坤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吴邪觉得,文锦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甚至怀疑,刚刚文锦和张坤在讨论的事情和自己有关。

张坤并没有在意文锦的离开,伸手想拉吴邪起来。小囡此刻却哭了起来,原来吴邪手上的风筝因为刚刚的变故被扯成了两半,另一半还在屋顶上栓着。

吴邪摔的浑身像散架一样,挣扎着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别哭别哭。”

小囡愤怒的从吴邪手里抢回了只剩一半的风筝,哭着跑回了家。

“怎么回事?”张坤的声音平静的像水。

吴邪咬了咬嘴,挡开了张坤想扶他起来的手,“与你无关。”

“你听见了?”

张坤第一次从吴邪眼睛里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是怀疑。他甚至希望吴邪能开口问一问,哪怕是质问,哪怕是冲上来揪住自己的领子。

可是他没有,吴邪安静的转过身。

“吴邪。”张坤拉住了吴邪的手腕,他想争取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是,解释什么呢?解释我为什么骗你,解释文锦想从我这得到的东西?解释我从没想过害你?他说不出口。

两秒钟的沉寂,吴邪挣脱了张坤的手。

“对不起。”

“你承认了?”吴邪回过头看他。

没由来的,张坤没有向往常一样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像是被这个眼神激怒了一样,抱住了吴邪。

吴邪变的更愤怒了,他挣扎着,身后的人力气极大,为了挣脱,有几拳甚至打到了那人身上。

“放开。”

吴邪的语气冷的不像话,和当初说”我叫吴邪,你呢?”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张坤有些恍惚,钳制的力气变的越来越小。最后,呆呆的看着吴邪跑回家的背影。

直到关上了门,吴邪才松了力气,靠着门滑坐到地板上,他知道张坤此刻一定还没回去,甚至隔着门他都能感受到那股视线。

他闭上眼睛,任由情绪淹没自己。

陈文锦的话还在耳边没有散去,龙华港的那个晚上,吴邪天真的以为自己走近了他,张坤不再只是个安静的青年。他有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责任,吴邪甚至能从他的轻描淡写中感觉到压在他肩膀的重责。

吴邪觉得可笑,张坤在他身边看书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因为害羞搔鼻尖的样子。

还有,在说“我不会害你”时郑重其事的样子。

大概就是因为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不容易,才选择相信他。

吴邪蹬蹬跑回房间,将文锦找给他的书整理了下,抱在怀里冲了出去。张坤的房门虚掩着,吴邪抬起一脚踹了开来,张坤坐在床上,看见吴邪进来慌忙站了起来。吴邪扬手一扔,十几本书重重的砸在张坤身上。

“还给你。”

“吴邪,你别这样。”他没想到吴邪会这样,决然的不留一点退路,“我没有想害你,我可以都告诉你。”

“不需要,你是什么人我不感兴趣,你在做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张起灵我警告你,离我们家远一点。”吴邪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深知政局未稳,张坤所作的事情一旦被揭发,自家这种平民小户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

原先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细想过之后方觉得可怖。张坤来历不明,身份也是模凌两可,吴邪回想起第一次见文锦时,她对自己的警告,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被卷进了局里。他们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也不会有人听他们解释,让他怎么能不怕。

“书你拿回去,时间就要到了,你再等等……”原本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相信我”,终究还是烂在了肚子里,“我恳求你。”

“还有意义么,窝藏反革命分子,你觉得我的政审还能过吗?”吴邪冷笑道。

“真正的组阁名单确实在我手上,但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种。”

没错,吴邪亲耳从文锦嘴里听到的东西就是,张坤手里握着一张组阁名单,一张真正的组阁名单。

事情过去快一年了,去年十月闹的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事情发生的极为突然,竟不露一点儿风声,几乎是一夜之间,中央进行了彻底的洗牌重组,重权在握的王洪文,姚文元被抓,“四人帮”接受隔离审查。一切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那时候从王洪文家里抄到的组阁名单,自然饱受关注,但是事情陆陆续续的审查了近一年,至今没有定论,今天突然从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嘴里听到了这个,确实让吴邪惊异不已。

事情不难联想,张坤既然说他手里的组阁名单是真实的,那军方那里的势必就是假的。谁被调包了吗?还是……有人故意造假?目的是什么?

吴邪没有丝毫经验,所想到的事都是搁在面上的,无论是何种起因,这结果必然不是他普通老百姓所能承受的。

他没有答话,不是他想的那种,他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组阁名单意味着什么。”张坤慢慢松开钳制着吴邪手,说道:“军方手里的那份名单不是假的,王洪文也的确在上面做过修改,江青着意添了许多。但在最终确定的时候,姚文元在上面加了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吴邪是下意识问出来的,但是刚问出来他就后悔了。

“我不能说。”张坤的语气是那么诚恳郑重,一句不能说代表了他全部的立场。

吴邪算是闹明白了,合着张坤要保护的人就是最后在名单上加上的那位,他小松了一口气,有点庆幸张起灵没说出来。他毫不怀疑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会被直接灭口以保万全。

而这近一年的时间,张坤都在东躲西藏,能拿到这份名单,已经牺牲了很多人,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对某些人还有用,恐怕世上已经再无张起灵了。即便如此,军方给他的保护也有限,时局至此,他不得不借助陈家的力量小心隐藏,名单总有时效,过了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安全了。

只是,需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他不知道。

“我放弃了,不需要等一个夏天了,我现在就放弃。”吴邪看着张坤,冷冷的说道。

“我不会牵连到你,你听我的,好好复习,再等两天……”

“再过多久都没用,我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我们平民小户,担不起。”吴邪没等他说完就抢白道。

张坤语塞,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陈家愿意出手,必然是利益驱使,陈家向来剑走偏锋,目的也飘忽不定,要说牵连,张坤自己也不敢切实肯定。

而他和文锦最初的矛盾来源,就是有关吴邪这件事。文锦何其敏锐,一瞬间就探究到了他的心思,她对吴邪的警告,也不是全无道理。

表面和谐的合作关系出现裂痕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张坤没想到导火索竟然是这样。吴邪的出现是他人生最大的意外,他对时局的精确计算在吴邪出现的那个瞬间就失去了意义。有很多次,他都下定决心来修正这个意外,却舍不得。

他所丈量的东西是吴邪无法想象的,他亦不能宣之于口。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只要尽力保吴邪周全就好。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一切的,只要自己这么做了,就不一定非要离开吴邪身边。

可是,几率再小,只要不是零,就有可能发生。

他以为自己此生可以任性一次的。

“我知道了,对不起。”张坤再一次伸手想摸摸吴邪的耳朵,吴邪却转过了头冷冷的看向一边。虚抬的手到底没有落下,只象征性的拍了一下吴邪的肩膀。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最美好的时光,刚刚已经结束了。

木门一开一合,浮生百态世事无常,他比谁都懂得。

吴邪每天固定的模式被打乱了,可越是闲下来,越觉得时间难熬,他的窗台刚好能看见张坤的房门,吴妈妈接手了送饭的活儿,只有该吃饭的时候,那门才会开一下。下一顿再送过去,上顿的碗筷已经洗的干干净净的了。

吴妈妈依旧觉得对面住的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对吴邪撂担子不干这件事很是不解,吴邪又不好说出口,只盼能早点再见文锦,好推了这活计。

前段时间频繁造访张坤住处的文锦好几日都没有来,吴邪托朋友介绍了烧砖厂的工作,只叮嘱了胖子见到文锦时传个话儿,便跟着一群吆五喝六的青年们一起去了城东。

吴邪从来不是娇生惯养,但也没出过苦力,窑里温度极高,又是夏天,工人们全打着赤膊,吴邪觉得不好意思,高体力的透支让他吃不消,一上午下来,整件上衣都湿透了。

午饭的休息时间,吴邪看着那碗冷掉的菜,和一个干瘪的馒头,在树下枯坐了一个小时。他的手已经抖的拿不起任何东西了。

工友们都聚集在一起,神情激昂的讨论着,他们手里的早报被传看了太多次,已经残破不全了。但是那红色的标题那么刺眼,就像吴邪当年看见的鲜血一样醒目。

高考恢复了。

这五个字,将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工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看到这份报纸的一瞬间就兴奋的跑出了厂子,在那条被卡车碾出来的土路上狂奔着,正午的阳光那么刺目,可他们却觉得,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人觉得身怀希望的了。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点不觉得惊奇,或许是因为张坤说过多次,他心里确实是相信着的,到了八月,只要到了八月,一切都会不一样。不是推荐上学,是高考,切切实实的高考。他们会在某一天,穿过绿意葱葱的校园,电风扇在头顶呼啦转着,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当这一切都来到的这个瞬间,他却突然冷静了,他的情绪似乎直接跳过了欣喜若狂,镇定的连自己都讶异了。

是因为,觉得被欺骗了吗?

吴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也出了大门。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只是他走的太慢了,身后不时有人小跑着超过他。

书店门口已经被蜂拥而至的人包围了,店主亲自出来维持秩序,门口的巨大展牌上贴了几个大字,下面又配合着好几个小字,显然被修改过多次。

看现在的盛况,一本书都是有价无市,更何况想凑齐全套。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肯定,他的人生,也和这个馒头一样,无所谓什么希望了。而这一年的夏天,还很漫长。

吴邪进家门之前,特意路过了一下张坤的房门。吴邪忽然想起最近几天,张坤的房间几乎是彻夜亮着灯的。他那间房采光不算太好,但是张坤生活很有规律,几乎不会晚睡,有连着好几天吴邪半夜起来解手,都会瞄见楼下隐约的灯光。

吴邪动了心思,想趁没人偷偷瞧一眼门缝,刚走了一步,自家大门突然打开了,吴妈妈一盆洗菜水差点泼他身上。

“你个小赤佬,站在这里吓神哦。”

“没……”吴邪害怕被看穿,赶紧进了家门。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妈,高考恢复了你知道吗?”吴邪坐在板凳上歇脚

“还能不知道,早报上午就送来了,你就别考了,我给你爸去了电话,他也同意了。”

吴邪吃着桌上的苹果,“嗯嗯”敷衍了两句,抬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风筝。

“谁家的风筝?”

小囡的风筝他一直记在心上,也托胖子问过,但是能找到的风筝都糙的很,远比不上原来那只。

可如今墙上挂的,比原来那只还好看,做工很精细,描的颜色也不像市面上卖的艳丽异常,清爽的绿色,点缀着几朵荷花,还有红色的蜻蜓立在上头。

“这胖子路子挺广啊,这都能找来。”吴邪取下风筝细细看了两遍,满意极了。

“王胖子哪有那个本事,这是对门小哥亲手做的,让我拿给你,你赶紧给小囡送去。”

竟然是他!

“我不要,你还给他。”

“说什么呢,小囡在家可闹了好几天了。”

“说了不要。小囡的风筝我托胖子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明天就能还她。妈,咱们家以后和对门那家伙少来往,等他妹妹来了跟她讲声,以后不做他们家了。”吴邪拎着风筝推开了们,直接扔在了张坤家门口,亏得吴妈妈在里头洗衣服没看见,不然肯定要拦住的。

门里的人大约是听到了声音,吴邪离开的脚步声刚消失,就闪开一条门缝,抬头只看见了吴邪走过窗户时一个模糊的影子。

吴邪疲惫的躺在床上,不仅仅是劳动过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像跋涉过万里的旅人,脚步停下的时候灵魂还在行走。

可是自己经历过什么呢,动荡的年代吗?可他也从未朝不保夕过。毫无希望的人生?可他还能感觉到心脏在跳动。或者,被欺骗?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张坤一开始说了实情,一切就会不同了吗?

真正有危险的,是身怀秘密的人,那个人又是如何孤独的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呢?吴邪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可自己的举动也是为了保护家人,就像张坤一直在做的那样,想保护重要的人。

吴邪睡着前想着,要不要再去问问?

张坤在那天晚上已经搬离了。依然是深夜,依然是胖子准备打烊的时候,文锦带着两个伙计过来,略微收拾了下就走了。胖子愣愣的看着他们像阵风一样离开的悄无声息,才刚想起来吴邪知不知道这事。都已经是深夜了,吴邪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胖子想着他们平时走的那么近,肯定是知道的吧,便上了最后一块门板歇着去了。

第二天一早,吴邪主动请缨,端着早饭出了门。

屋子还是没锁,脚尖一踢就开了,吴邪脑子里还想着怎么设计个开场白,转眼就看见了屋子里的一样。

张坤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总归是带走了的,那排厚重的书架,已经空掉了。吴邪端着托盘,呆呆的站在那里,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这是,走了吗?就这么一声招呼不打,来的时候不说一句,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句吗!因为什么,那个秘密?还是因为那只风筝?族长的气量那么小,连一点点的包容都不肯给吗,自己不应该是那个委屈的人吗!

吴邪愤怒的扔下了东西,砰砰的去砸胖子的门。

“小哥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胖子叼着牙刷含混道:“我知道,昨晚大半夜走的,我以为你也知道呢!你竟然不知道?”

该死!早一点过去就好了,吴邪懊恼着,失神的回到了张坤的屋子,或许应该改口说,张坤曾经住过的屋子。

吴邪瘫坐在床上,桌上稀饭还冒着热气,屋子里的陈设没什么变动,床上的被褥枕头都叠的整整齐齐的,如果不是书架空了,以张坤清心寡欲的样子,吴邪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离开了。

这时,吴邪的脚不知道踢到了床底下的什么东西,嘭一声跌散了,张坤的床不宽,床单铺上去还能垂下来不少,刚好挡住了床下吴邪低头一看,两本物理书从床底下滚了出来。

吴邪赶忙掀起床单,原来是一摞书,原本摆的整整齐齐的,被他的脚一踢,都散了,可巧是踢到了,藏的这么隐秘。他把书拿了出来,一本本整理的摆在床上。

这书很久不再版了,文锦给他的时候也是千凑万凑,勉强凑了十五册,而现在一本本摆出来,竟然是凑齐了的,十七本,一样不少。

张坤留下来的吗?是……给我的吗?

十七本书里有两本明显和其他本数不同,封面是光秃秃的白色,只在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代数”和”化学“。吴邪拿起其中一本翻开,里面竟然全是手写!竟然是整本书抄下来的!他慌忙去拿另一本,也是如此,这么厚的两本书,各种公式图形都是一点一点抄下来的。

吴邪把书抱在怀里,他认得这个字,张坤的藏书上经常能看到他写的读书笔记,原先填补留白处的字如今规规整整的纳入册子里。吴邪回忆起这几天张坤房间里彻夜不息的灯光,是在做这些事吗?大约是文锦凑不齐这两本书,只好用借的,借不了几天就要还,他肯定是用这几天抄下来的。这种用心,比他这个要去高考的人更甚。

吴邪趴在床上,书被压在了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气,压的他想哭。书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在盛夏的夜晚里,他是怎么奋笔疾书的,他是怎么临摹那写曲线的,他是怎么写下那些分子式的。吴邪转过头看着那张小小的书桌,仿佛张坤的身影还没消散。

时光都重叠起来了,吴邪坐在床上,张坤坐在桌前,刺目的阳光透了进来,吴邪的视线开始模糊,张坤的身影越来越浅,直至消失不见。

“你这个人呐……”吴邪闭上眼睛说道。
       
日子拧紧了发条,马不停蹄的向前跑去。吴邪说服了父母,一心只为学习,他觉得自己辜负别人的太多了,也无心去计较张坤之前一再透露出的消息。吴邪确信张坤肯定知道些什么,才为他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当别人还在为一本复习资料东奔西跑的时候,他已经赢在了起点。

对门的房子也一直空着,房东后来回来过一次想打扫一下再出租的,没想到上位租客收拾的如此妥当。他自己原先也住这边,后来搬了地方,和附近的人也熟识,干脆直接把钥匙交给了胖子,以后有人看房他也不用跑来跑去的。

这倒是方便了吴邪,除了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外,其他时间都是泡在张坤住过的这间房里。大概是被曾经的主人浸染了,吴邪觉得这里异常安静,连炎热的温度都能阻挡,复习起来也觉得事半功倍。

报名也特别简单,公社就可以报。吴邪揣着五毛钱,填了个报名表。

1977年12月10日,吴邪跟随着570万人进入考场。1978年2月,吴邪拿到了南京工学院建筑系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了幸运的27.3万分之一。

大学毕业之后,吴邪选择了留校,父亲因为年纪渐长,不能再下海经商了,便和母亲一同来了南京,做些小本生意。

吴邪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那个人了,连他的样子都模糊了,在张坤离开的那一天他就可以预见,大约此生都不可能再见了。

原先心里的那一点点矛盾与怨恨,也随着时间消散了,张坤最初的承诺,也的确做到了。

他的确没有连累任何人。

何止是不连累,几乎是一手,硬生生的将吴邪从泥泞的命运里拉了出来。吴邪曾经憧憬的光明未来,此刻就握在手上,他无人分享。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在张坤的房间坐了整晚,他的心情格外平静,像参禅的圣者,感受着空气里,经过那么久的时光几乎已经消散完全的,关于他的痕迹。

吴邪在留校的第六年,偶然遇见了解雨臣。

解雨臣算是吴邪的竹马,两人小时候一同住在长沙,直到吴邪六岁和父母同去了上海,渐渐断了联系,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竟然在大学重逢。解雨臣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军区的特派员。

他乡遇故人,两人忆起儿时在长沙大宅里捉迷藏打水仗,多年不见也不觉得生疏。解雨臣家境殷实,吴邪总喜欢去他家吃点心,那可都是解雨臣的父亲从海外带来的,解雨臣小时候长的粉嫩,初次见面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姑娘,吴邪小时候还说过要娶她过门这话呢。如今一转眼,两个人都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吴邪感慨了好久。

解雨臣来学校的目的吴邪并没有多问,只是趁解雨臣得空,约了一起回家吃了几顿饭。吴妈妈以前就很喜欢解雨臣,吴邪小时候捣蛋弄了满身泥,吴妈妈都要拿他和解雨臣比较,哪怕解雨臣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也不知道你小时候做什么了,我妈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刚刚席间吴妈妈说起往事,又打趣了一番,吴邪只好小声的跟解雨臣抱怨。

“本来就听话,学着点你。”解雨臣笑道。他小时候唱过花旦,笑起来总是柔柔的,要不是吴邪见过他穿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也会以为他是个姑娘。

其实这次的偶然相逢,倒让吴邪萌生出一个想法,原本不做他想的,但是心里的希望一露头,就脱了缰似的愈演愈烈。

他想让解雨臣帮忙找个人,确认生死。

吴邪想着,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够了,如果有机会,能见上一面,说句好久不见。

这事对解雨臣来说易如反掌,没几日就带回了消息,但是解雨臣对吴邪会认识这个人感到好奇,并没有急于告诉他打听到的结果,吴邪也并不着急,解雨臣拖了两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去找吴邪复命。

“结果打听到了,但是我想知道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解雨臣问的单刀直入。

“一个朋友,很多年没见了。”

“张起灵的档案,加密级别还是很高的,时限是十年,去年才刚刚到期。吴邪,你不会在说谎吧?”解雨臣完全拿出了军人的气势,压的吴邪喘不过气来。

“真的……偶然认识的……”

吴邪早该想到的,张坤这么明目张胆的选择了立场,档案加密那都是小意思了,谁让他手里有那么重要的东西。

“行了,我不跟你兜圈子了,反正也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吴邪吓了一跳。

“档案上写的死亡时间是1980年5月。”

吴邪半天才回过神问道:“怎么死的?”

解雨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政府暗杀。”

吴邪静默了良久,他起伏了数年的担忧一瞬间沉了下去。在他心底的暗河里,与水草一起滋生的,关于某个人的回忆,潜伏十年之久,如今历历在目。

“是很重要的人吗?”解雨臣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吴邪才开口回答:“嗯,很重要的人。”

解雨臣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再劝什么了,无论张起灵的背景如何,人既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事也该盖棺定论了。

“其实我能认识他是个意外,他帮了我很多,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功成,身退,此生不再见。”吴邪躲在树下的阴影里,看不出悲喜,只在最后又淡淡的加了一句:“他这个人呐……”

这是吴邪第二次说这句话,五个字,说尽了他们一生的交集。

“化学课本的第三册,第一百七十页,第五行,他写的对不起。”

可是,明明没有什么是该说对不起的。

“你说什么?”解雨臣不解。

“没什么,回去了。”

多年没回过上海,吴妈妈很是惦记老友们想回去看看,吴邪更是从77年就没有回去过,听说上海变化挺大的,巷子里的人陆续搬走了好多,胖子的供销社也转让,回老家结婚去了。吴邪自然乐意陪母亲回去看看,他从六岁就一直在上海,相比于长沙,上海才是他的家乡。

又是一年夏天,吴邪刚下了火车就感受到了上海的炎热,虽然离南京不远,但上海特有的空气让他觉得连闷热都是可爱的。吴妈妈带了几盒南京特有的糕点过来,虽然吴邪一再说上海也有的卖,但是吴妈妈有心,恨不得连南京的空气也一并带过来。

刚走到巷口,吴妈妈已经遇见了好几个朋友,自然是被邀请到家里坐坐,吴邪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想随便逛逛,约了等会在供销社碰头。

以前巷子里略微空旷的几个地方都种着树的,大约是长开了,树枝挤进了窗户,直接就拦腰砍断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巷子里大家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变化,道路中间泼开的药渣,阴沟里的菜叶和鱼鳞,有小孩子在日头底下玩着水。

吴邪走回了自己以前住过的地方,这地方也租给了别人,连气息都变成别人的了,只有窗台下面的墙沙上还留有自己的画作,那还是吴邪小时候凑着邻居大叔给自家的门刷红漆的机会,偷偷沾红漆画的,那么多年都没褪色。

他偷偷从窗户瞄了一眼屋里,因为背光,只能看见窗台上放了一小排绿植和一架钢琴。

吴邪回过身,张坤住过的那间房已经变成了一家店,似乎是卖风筝的。吴邪笑了笑,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也不知道店主怎么想的。

说是店铺,看着倒有点像手工作坊,门口摆着毛笔和色盘,矮凳上放着一只画了一半的风筝,旁边放了个洗笔用的简易水桶。吴邪想起他曾经见到过的那只风筝,画着盛夏的荷塘,对了,还有风吹起湖面的涟漪。

吴邪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这只风筝被填满了之后是什么样子,但是当年的那只的确是他见过最好的,他却没机会能让它飞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穿老式军装的青年,他的手里拿着毛笔和一管新的颜料。

“你怎么!”吴邪惊讶的声音都变了。

对面的人显然也愣住了,手里的毛笔落在地上,水桶被踢翻了,颜料也被捏变了型,过了一会儿才敢开口,轻轻的问了一句:“吴邪?”

他多怕这只是个影子,只是自己多年来的执着化成的影子,呼吸再重一点就能吹散似的。

此时相望不相闻,吴邪的心随对面这个人激荡开来,超越了所有的言语所能描绘的全部美景,只要他静静站在这里就够了。

“你还活着!”吴邪的语气里饱含着无尽的欣喜和深情,恨不得时间能停下来。

“活着?”张坤有些纳闷,但他更确信了面前的人,一个真实的吴邪,他等了十年的人。

“我,我托人找过你的档案,上面写的……”

张坤没等他说完就抓住了他的手,回道:“名单的实效已经过了,我只能用那种方法脱身。”

吴邪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了,张坤如果活着,那就是扎在心口的利刃,势必要拔出干净,如果他死了,秘密会被永远的封尘起来,那些人就能安心了。

“已经都没有关系了吗?所有的事都没关系了吗?”

“都结束了。”他的确没有等那么久的时间,短短三年就已经尘埃落定了,最后诈死,逃生,隐身于这里。

他再回来的时候,以为吴邪还住在这里,他欣喜的敲开对面的房门,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物是人非,竟真的断了联系。他无处可找,无人可问,只好守在这里,想试着等等看。这一试,就试了很多年,吴邪竟然真的没有回来过。

对面那间屋子渐渐失去吴邪生活过的气息,吴邪留下的板凳,种过的君子兰,扔在门口的花盆,一件一件的消失了。守着这些痕迹,就像守着吴邪,可痕迹变的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直到有一天再也找不见了,好像吴邪从未出现过。

他开始恐慌,慌忙寻找能留存住这些气息的办法。他开始做风筝,各式各样的,各种颜色的,挂满了墙壁。有人来询价,他也只是胡乱说一个,渐渐的就做成了铺子。

然而吴邪回来了,他用生死与命运做豪赌,他曾一败涂地,如今得偿所愿。

“那你的家族呢?”

“我试了所有办法,但是都失败了。”

他转圜于各种势力之间,小心周全,最后也没能保住家族。这是他的重罚,古老而庞大的家族在他手上凋零直至消亡,他如困兽用尽了所有办法,没能改变什么,他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够了,他也已经累了。

“对不起……”吴邪有些难过,却又觉得轻松,这会是张坤一生的隐痛,也会是他新的开始,“你等了我多久,抱歉,一直住在南京都没能回来。”

“有一会儿了。”张坤抱住了面前的人。

吴邪把头埋在张起灵肩头,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

“我很想你。”

这句话,隔着山水,隔着日月,隔着一条广袤的银河,却能亲口说给他听。

一直一直,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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