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尧上山的时候，远远看到溪边有一个少年在玩耍。

　　灵山是附近有名的仙山，虽就在国都附近，却鲜有人迹。因为传说这里住着仙人。

　　仙人与圣上是否有关系顾子尧尚未可知，只是接了委托前来灵山摘取一味名为玉垠花的灵药。他此前倒是没上过这座山，只和周围人一样听了些传闻。

　　“喂，你真的要去吗？”同僚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地方上去的人可没几个下来了，仙人脾气可能没这么好。”

　　没这么好也要去。顾子尧应了一声。

　　于是他孤身上山，本是分外警惕，走了很长一段路，却未见哪怕一个人的影子，刚慢慢放下心来，就听远处有人的喊声。

　　他顿了下脚步，控制了步伐的声音，绕着周围的花草叶片，无声地朝那方向走去。

　　石阶山亭，飞鸟走兽，这山上的环境非常好，一路上来都有涓涓细流自上而下，不知其源头。

　　顾子尧探身望去，只见在山腰一处缓坡，溪流汇聚成一小片池水，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身着衣裤，赤着脚站在水池里。

　　他手里拿着一片肥厚的芭蕉叶，遮挡在头顶，踩踏之际溅起透明水花。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只说不出是什么的白毛动物，状似狐狸，看着却不如狐狸那般精明，倒是可爱得紧。

　　这狐狸模样的动物似乎能通人性，追着少年用尾巴往他身上甩水，透明的水珠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出一道琉璃般的彩光，然后被少年欢快的笑声吞没。

　　那动物在水中的岩石上跳跃，比少年灵活得多，三两下跳至他身前，又是一尾巴水甩过去。

　　少年正忙着用芭蕉叶遮挡身后，笑声未落，长大的嘴吃了一口溪水，慌忙吐出来，却是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溪水了里，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动物见状也不玩了，两三下轻跳到他身上。

　　“你赖皮。”顾子尧听少年说，见他拎着动物的后颈皮将它拎到面前，“不是说了一人一次的吗？”

　　那动物乱叫了一通，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年回道：“我不管，反正你赖皮，现在我衣裳全湿了，回去又要挨骂了。”

　　顾子尧看得惊奇，这两难道是能对话的？

　　那动物又不知叫了些什么，少年顿了一下，竟直直朝着顾子尧的方向看过来。

　　

　　一直到这少年带着他往山上走，顾子尧脑中都反复出现孩童与那动物对话的场景，满脑子都是：原来真的能对话？

　　“哎，顾大哥，山下好玩吗？”少年还在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

　　经少年本人介绍，他的名字叫做夏予扬，是一只住在这山里的。得知顾子尧是从山下来寻觅灵药的，他顿时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叽叽喳喳了一路。

　　顾子尧耐不过他，又得请他引荐家里的大人，只能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眼下，他听到夏予扬这个问题，心中无奈。

　　这孩子显然是山里土生土长的，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足以证明山下的一切对他来说多半是“好玩”的。

　　红尘人间九分苦楚一分幸福，纷纷扰扰乱人心绪，初来乍到自然好玩，但过得久了，倒不如少年这幽静的山林间自在。

　　可民间那种东西，去过一次之后就再难挣脱。

　　于是他回答：“无事不必下山，不好玩。”

　　夏予扬叹了口气：“你怎么和林哥说的话一模一样。”

　　他口中的林哥就是他说要带顾子尧去见的人，顾子尧猜测这人大概算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实际上的家长。

　　夏予扬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这位林哥的好坏，夸林哥长得好、性格好，总而言之哪哪都好，就是经常管着不让他下山不好。

　　就他这性格，顾子尧觉得他那位林哥挺不容易的。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好奇的事。等夏予扬结束了上一个话题，就见缝插针地问：“刚才和你一起玩的……”

　　他拿不准物种，只得及时停顿。夏予扬正说到兴头上，便立刻回答他：“那个啊，那是小乔哥啦，他——”

　　非常诡异的，他说到这里也停顿了，像是被小凹陷卡住的马车，需要一用力才继续前进，“他——他是一只狐狸。”

　　“不是狐狸。”顾子尧下意识说道，却见夏予扬眯着眼睛无辜地回看他：“不是吗？”

　　顾子尧不仅蹙眉：“你没见过狐狸？”

　　夏予扬回答：“没见过啊。”他摇头晃脑地糊弄过这一关，继续往前走，“小乔哥在山里呆了很久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和它认识了。”

　　没见过怎么这么刚才还这么笃定？顾子尧愈发认定这位小乔哥是妖物的猜测了。

　　寻常动物寿命虽然也有十几载，但从夏予扬有记忆到现在至少也该十年了，但那只陪他玩耍的小乔哥看上去仍然是和幼崽一样的大小。

　　太奇怪了。顾子尧想起那些个不靠谱的传说。莫非这座山上真的有仙人？

　　“你叫它小乔哥？”顾子尧再次问道。

　　“因为它——”夏予扬又是脱口而出，然后停顿一下，“它和一只猫玩得很好，经常一起出现。所以我就给他们起名叫大乔和小乔，后来发现小乔哥是男……是公的。”

　　旁边的丛林好似动了一下。顾子尧瞬间望去，没有瞥见下意识以为的白毛，却瞥见一只蚂蚱呈直线状横冲直撞地飞出来。

　　……蚂蚱是这么飞的吗？

　　顾子尧没来得及思考，就被夏予扬一把拉着继续往前走了。

　　

　　山林间，苍翠的植物郁郁葱葱，因为没什么人居住，这里的植物都疯了似的长，时常挡得人看不见前面的路。

　　顾子尧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说这里只有夏予扬和他口中的林哥居住，这条上山的石阶又是从哪来的？虽然算不上多平整，但也能看出是人一块一块搭起来的，让他们上山的历程方便不少。

　　这个问题估计夏予扬也给不出答案。

　　顾子尧瞥了眼走在他身前的少年，他的年纪看上去比石阶小得多。

　　正在他打着推测的名号东想西想之际，面前的少年发出一声愉快的呐喊：“林哥！”

　　顾子尧下意识抬头，就见夏予扬转回头，兴奋地冲他挥手：“顾大哥，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二人面前的是一间精致的竹屋，从外看并不大，竹屋顶是用大竹破开后以瓦片样式层叠的顶棚，严密紧实，屋壁以民间井干式房屋的搭建方式层层向上，支起竹屋大梁，看上去结实又简洁。

　　竹屋共两座，一座偏大的大概是主屋，还有一间偏小的跟在后头，多半是茅房。门前围了竹篱，里面开垦了田地种了些菜苗，但没见鸡鸭鹅之类的动物。

　　竹篱外有一个稍大的棚，也是以竹木建成，但没那么精致，里面放着石砌的灶具，还安置了一张小巧的竹桌和三把竹椅。

　　……和他在山底下想的仙人生活有些不一样，但又有些一样。

　　顾子尧跟着夏予扬逐级而上，终于看到了在不远处林中坐着的一个人。他这才发现那边还有好大一篇场地，同样用竹篱围起来，里面种了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植物。

　　夏予扬一喊，在那边的人就抬起头来，笑容温和地冲夏予扬打招呼，又对他身后的陌生人行了礼，虽身着一粗布短褐，却丝毫不影响他身上温润清雅的气质。

　　待他捞起小溪水洗净了手，才来到二人面前：“在下林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顾子尧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林致笑着问了声好，转向夏予扬：“扬扬不曾下山？”

　　“没有没有林哥。”夏予扬赶紧解释，“顾大哥是自己上山的，我在灵溪涧碰见的他。”

　　原来那处唤作灵溪涧。顾子尧想着，帮忙解释：“正是，在下上山有要事相求，可否详谈？”

　　“请。”林致从屋内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又回头交代夏予扬，“扬扬，午饭要拜托你做了？”

　　夏予扬笑嘻嘻地应了一声，问道：“那我给顾大哥也做进去啦？”

　　不等林致说些什么，顾子尧便先道：“多谢。”

　　

　　二人先后进屋，顾子尧并未见到竹屋门关上后有一只白色灵巧的小动物从屋后一路蹦至屋前。

　　它显然是冲着夏予扬去的，借着竹屋未开前窗的便利，一路蹦竟一路变大、拉长，直到夏予扬面前，已经是一个身高近五尺半的男性。

　　夏予扬显然也看到他了，笑着喊他：“小乔哥，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夏大厨的手艺。”乔殊抱着胳膊靠在竹棚的边沿——没太用力，这种棚子经不起靠。

　　“今天可没你位置了。”夏予扬狡黠笑道，“就刚才那位大哥，他好像来找林哥有事，一会儿要留在这儿吃饭。”

　　乔殊若有所思地朝竹屋望了一眼：“他认识林？”

　　“好像不认识吧，就说上山有事。”夏予扬把一边的竹笋切好码在竹碟里，“怎么了？”

　　乔殊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许久，等夏予扬把火升起来，才说道：“一会儿下午你到药田来一趟吧，大乔想你了。”

　　夏予扬瞬间黑线：“你就骗我吧，大乔是想我还是想打我？”

　　“呃——”乔殊眼神微飘，“总之你过来一下，正好那边的灵株也需要你帮忙，和林说一下。”

　　夏予扬嘟着嘴应了，又赶他：“你快去吧，大乔一会儿没有鱼吃又要暴躁了。”

　　

　　林致和顾子尧谈了不长的时间，竹屋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夏予扬刚刚把两菜一汤端上小桌，见他们出来了，忙招手：“林哥，顾大哥，刚好我做完了，快来吃饭！”

　　一顿饭下来，顾子尧对于夏予扬的认知又多了一个。

　　他在山下倒是见过不少早当家的少年少女，十岁出头的年纪说话老道做事麻利，在家还烧得一手好菜。就是没想到这看似天真不谙世事的山上小少年也能有这样的做菜水平。

　　“味道很好。”他夸赞道。

　　夏予扬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听林致说道：“扬扬做菜一直很好吃。”

　　他愈发膨胀，晃着双腿：“那当然！”

　　趁着吃饭空档，他还顺便和林致说了下午去找乔殊的事情。

　　林致眨了眨眼，笑道：“我刚还想和你说，这两天没事，你可以去找大乔和小乔玩。”

　　夏予扬便摆摆手：“那我今晚就不回来啦！”

　　林致笑着应道：“注意安全。”

　　他挥别坐在竹桌边的二人。顾子尧一直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现在见夏予扬跑远，总觉得事情或许有些不对。

　　刚才他在屋中与林致打听了玉垠花的事情，林致当时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好似从最开始就知道他是来说什么的。

　　并且给出了一套合理的说辞，诸如玉垠花目前并未绽放云云。

　　于是顾子尧询问了绽放的时间。

　　“玉垠花一般在五六月绽放，还有一月之久，兄台不如下月再上山来。”林致抿了口茶水。

　　他放下杯子，又补充道，“子尧兄想来也听说过，玉垠花并非凡物，已经近百年未在人间出现。”

　　“正是。”顾子尧应。

　　林致看了他一眼：“实则民间传言有误，玉垠花并非未现世，只是躲起来了。”

　　这说法顾子尧确实从未听闻。

　　“牲畜尚有危机意识，玉垠乃天地孕养的灵药，怎会不知人类的觊觎？”林致笑道。

　　顾子尧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许久，颔首道：“林先生言之有理。”

　　玉垠花，天地孕育的良药，一瓣可治百病解万毒。天地间仅一朵，一年一绽，上一次传出此花的消息就是在灵山，距今已有百余年。

　　现在，灵山上疑似唯二的人类之一，告诉他这长在泥地里的灵药自己长腿跑了。

　　顾子尧看着夏予扬欢快远去的背影，又看到远处稀奇古怪的田地，敛下眸一言不发。

　　

　　夜落繁星，灯火缀不成长河，被暗色笼罩的山间只听溪水蛙鸣，唯有半山腰的竹屋亮着烛光。

　　可山上还有一处是亮的，接近山顶，并非暖色烛光，而是更加冰冷、更加细碎。

　　那是一片田地，田地周边种着不少形状各异的草，或高或低，或密或稀，全都围着正中一株莹玉一般的植株，以相同的频率微微摆动。

　　光亮正是从中间那株植株开始向外扩散，一圈一圈缠绕每一株摇摆的灵药，直到最外圈，光芒散尽。

　　如果顾子尧此刻来到这里，定能看出在中间这一株小巧的、仅长了五片叶子和一个花苞的植株，正是他此行的目标。

　　可田地在背阴处，周围有层层巨木遮挡，从外看怎么也看不见这奇迹般的景观。

　　也因此，田地边上蹲着两只动物，一只正是乔殊，另一只是整个比乔殊大了一圈的白色长毛蓝眼猫。

　　乔殊小心地绕开那些舒展着枝叶的灵药，踱步到中间那玉垠花的边上。身后的猫叫了一声，似乎是要跟过来。

　　“大乔，别过来。”乔殊冲它叫了一声，阻止它踩着灵药过来。

　　不料倒是那玉垠花口吐人言：“大乔也就这时候会听你的了。”

　　乔殊毫不怜惜地伸爪子拨弄了一下他的叶子：“那也好过它什么时候都不听你的。”

　　“你别动！”玉垠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一会儿有灵药分不到灵力又要怪我！”

　　“哦——”乔殊长长地应了一声，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伸爪碰了碰他的根茎，“和我有什么关系？”

　　它没露出锋利的爪，也没怎么用力，就是轻轻碰了下玉垠花顶端的茎，痒得玉垠花抖了一下，外围的光圈瞬间消散一个。

　　玉垠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小！乔！哥！”

　　“在呢。”乔殊在泥地里翻了个转，看着他结束灵力疏导，周围的光慢慢消散。

　　“还好结束了。”玉垠花愤愤道，“要不然我就让这些灵药都怪你。”

　　乔殊甩了下尾巴，没理它，反而见外面的大乔又有要进来的趋势，赶紧阻止。

　　倒是玉垠花说：“大乔想进来就让它进来，我刚刚疏导过灵力的灵药没那么容易被压弯。”

　　乔殊嗤笑一声：“那只是最简单的，你能保证接下来你被迫插在土里的一个时辰，大乔能不露爪子不张嘴？”

　　玉垠花：“……”

　　确实不能。

　　大乔的灵智还未完全开启，夏予扬又想起乔殊从前和他说的，有个灵药被抓掉了一片花瓣，过了整整一百年才恢复，重新化为人形。

　　不过后来那个灵药下山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就是他灵智觉醒，又成功化为人形。

　　他身为万药之首，化为人形之后理应帮其他灵药疏导灵力，但疏导灵力也会消耗自身，于是没半年，他就要在土里这么插一次。

　　乔殊抖了抖毛，直到身上的土都被抖下去，又用法术清理了皮毛上的脏污，就对它说道：“这两天你不如留在这里，反正这些灵药亲近你，你在，它们说不定能更快化形。”

　　夏予扬变成的玉垠花没有眼睛，但能够感知周围，他见着乔殊这么一抖毛，颇有些无语：“有你这么没有格调的山神兽吗……”

　　乔殊顿了一下：“这不重要。”他漠然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招呼大乔：“走了大乔。”

　　“喂！”玉垠花顿时急了，“还有一个时辰呢，小乔哥你不陪我聊会儿天吗！”

　　乔殊冷漠地将大乔推在前面，两只白色的动物一前一后走回洞窟：“天已经很晚了，女孩子要早点去睡美容觉，山神兽也是。”

　　大乔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喂——！”

　　

　　山神兽的住处表面是洞窟，实际上在更深处有一块极大的山内空间，因接近山体中心，灵力极盛。乔殊自从在林致那学了些人间的知识，就凭借自己极强的动手能力，在山内空间复刻了一套人间的生活用具。

　　但尽管如此，在这样的地方连住三天，夏予扬还是有些憋得慌。

　　此时，他正插在乔殊屋子里一个石制的土盆子里当盆栽。它晃着叶子，无聊到数土里的灵力泡玩：“小乔哥，陪我去山下玩吧。”

　　“不行。”乔殊断然拒绝，“超脱世俗之物不能入人世，你忘了这个规矩？”

　　“但顾大哥都上山了……”玉垠花委屈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入人世，人类却可以找上来？”

　　不等乔殊回答，它又道，“而且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天了，外面的灵药也差不多梳理好了……”

　　乔殊意识不清地回复他：“我要睡觉，夏予扬。你白天在灵溪涧还没玩够吗……”

　　“好吧。”玉垠花抖了抖叶子，跳下盆子变回人形，躺倒另一张石床上，闭上了眼睛。

　　闭上半天，他又忍不住唤：“小乔哥？”

　　“嗯？”乔殊回答。

　　“你没睡啊！”夏予扬当即坐起来，顿了一下，又慢悠悠躺回去，却不说话。

　　等乔殊面朝他翻过身来，他才开口道，“其实……你和林哥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乔殊眨了眨漂亮的蓝眼睛，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等于默认。夏予扬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但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去一趟？”

　　乔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夏予扬也回看过去：“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不再言语，确实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半晌，乔殊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先睡觉。”

　　夏予扬翻了个身，欢呼：“小乔哥你最好了！”

　　“喵！”被惊醒的大乔骤然跳起，发出惊恐的声音。

　　

　　夜间，一个黑影悄悄离开山神兽的洞窟。

　　那轻巧的小身影顺着山路蹦跳向下，直至跳到山腰处的竹屋前。

　　竹屋的灯早已熄灭，但侧面的窗还开着。顾子尧靠坐在床头，借月光细读手上的任务单。

　　或许十年之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不当官也不从商，成为了拿钱办事的赏金猎人。家族没落，权力倾轧之下，赏金猎人倒是个不错的职位。

　　足够朝不保夕，足够不惹人怀疑。

　　他私下与权贵接触，只要将这次任务拿下，那位大人就会保他们回到国都，家族便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顾子尧将任务单攥入手心。

　　玉垠花……

　　他此前并未听闻过，毕竟这与他家族的生意漠不相关。那位大人想要这东西，目的显然是为了将花献入皇宫，为刚登基不就的皇上表衷心。

　　但经过三日与林致的闲谈，他基本已经确定，林致并不准备将花给他。

　　“玉垠花只五片花瓣，世间仅此一朵，就算人间有了疫病，只它一朵花又有何用？”

　　顾子尧当时没有说话，林致好似就当他是默认了去救疾。可顾子尧并不是默认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反驳。

　　因为将所有珍贵之物不论好坏献给一无病无灾的人，听上去比救治疫病更加不算是理由。

　　到最后，林致问他：“玉垠花已经百年未现世了，怎么又想起它来了？”

　　当时顾子尧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桌面，回答道：“古籍记载。”

　　但林致软性的否定并不能阻碍顾子尧坚定地继续留在这里。只是他留在这里三日，却再没看见一开始的少年。

　　林致说是去找那只叫小乔哥的妖物了，这么多天没回来不要紧吗？

　　他正这么想着，开着的窗边突然多出一个黑影，顾子尧下意识望去，却见那黑影是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动物。

　　但好在他对这体型隐约有印象，是夏予扬那只可以交流的小乔哥，眼见着这动物蹲在他窗台不动了，顾子尧张了张口。

　　“小乔……？”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法把最后一个“哥”字说出口。

　　乔殊也看出了他面无表情之下窘迫的模样，为防止他真的叫出“小乔哥”三个字，恶作剧般的开口：“我叫乔殊。”

　　它用的是人类的语言，稍微费点劲，让顾子尧可以听得懂。在它的预想中，顾子尧应该非常震惊，然后退至墙角。

　　却没想到，人只是直起了身，顿了下，嘴里冒出五个字：“顾子尧，幸会。”

　　妖物，绝对是妖物。这座山上或许没有传言中的仙人，但显然有妖物。

　　顾子尧盯着乔殊，三心二意。乔殊说了一串，然后冲他伸伸爪子：“你在听吗？”

　　顾子尧点头：“你有玉垠花的线索。”

　　乔殊舔了下爪子，勉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我知道玉垠花在哪。”

　　“在哪？”顾子尧问道。

　　乔殊踩着窗台，漫不经心：“你应该听林说起过，玉垠花自己长腿跑了。”他说着，又收回散漫的姿态，“实不相瞒，我就是玉垠花。”

　　顾子尧骤然朝它看去。

　　“没想到？”乔殊歪了下脑袋，从窗台跳进屋里的竹桌，“那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要从百年前说起……”

　　

　　故事要从百年前说起，那时民间医馆尚未大规模建成，医者甚少，普通百姓求医无门。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夺走了数十万人的生命，无人前去治理，蔓延了整片国都南方，一直到灵山脚下。

　　山中仙人早已听闻此事，携刚刚幻化出动物形态的玉垠花前去，希望能够帮忙缓解人间病痛。然而，到了疫病地区，却发现那里已经民不聊生。

　　本该繁荣的沿岸，那时已然尸横遍野，因为疫病的严重性，民众被封锁在那片土地，不管是否染上疫病都不得北上。

　　可当时的皇帝昏聩，见疫病传播迅速威力极大，便不愿派人治理，只将被镇压住的民众当成疫病的弃子。见到那样的状况，附近城镇的医馆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前去医治。

　　若是再过几日，怕是所有人都要染上，最后，那些被镇压在南方的人，所有人都要死。

　　人数众多，环境却极差，仙人并不擅长人间的医术，情况已经难以控制。可民众却跪倒一片，哀求仙人让自己活下去。

　　他们眼中的泪水打动了一起跟去的玉垠花，于是刚刚化形的它以自身的三瓣花瓣为代价，扩散灵力，降下甘露，将疫病彻底压下。

　　那是一场神迹，疫病奇迹般地消失，散去自身灵力的玉垠花却无法维持化形，变回了一株只剩两片花瓣的小花。它掉落在地上，仙人本欲去将它拾起带回灵山，却被人抢先一步攥在手中。

　　“神仙花！这是神仙花！”那人捧着花，激动地大喊，然后疯魔一般撕下剩下的两片花瓣，吞入口中。

　　仙人只来得及阻止他吞下，可花瓣撕了终究是撕了，凝聚的灵力再也回不来。

　　于是，失去了所有花瓣的玉垠花被仙人带回了灵山，百年后，方才再次化形。

　　故事讲完，乔殊迈着步子，走在桌子的边沿。

　　“林说你为求治疫病而来，但我多年前曾遭过人类的毒手。”它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顾子尧，“你觉得我会跟你走吗？”

　　顾子尧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沉默半晌，他沉声道：“你不是玉垠花。”

　　乔殊停下脚步。

　　“夏予扬才是。”顾子尧轻轻摇头。

　　乔殊跳上窗台，爪子亮出银钩，模样凶狠。

　　两人正对峙，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小乔哥！”

　　乔殊迅速缩回身上的姿态，跳出屋外，朝着来人的方向。

　　“好啊！小乔哥你又骗我！”夏予扬跑到窗外，插着腰佯装生气，“说好明天一起去呢！我怎么睡觉睡一半你人没了？！”

　　顾子尧眉头一跳，从床榻上起身。

　　轻微的动响让夏予扬发现了他，惊讶道：“顾大哥？”

　　与此同时，主屋的门被打开，林致揉着眼睛出来，迷迷瞪瞪的：“这么晚了，你们又怎么了？”

　　

　　一日前，乔殊曾收到林致的传讯。

　　林致在传讯中表示，顾子尧似乎存在一定要取走玉垠花的决心，但并不是死缠烂打的无理之人。换言之，他是明理的，可以说得通。

　　乔殊挥挥爪子，表示无所谓，就算顾子尧不讲道理，山神兽吞个人也是小意思，无非吞完受点雷罚。

　　反正有林致在，也受不了多重的伤。

　　不过能说得通道理是好事，说得通道理，就能有同理心，可以为此前发生过的事情动容。

　　但他不可能直接将夏予扬说出来，于是换了视角，将自己作为主角，生生将从前的故事拉扯成这样，却没想到顾子尧足够聪明，很快抓住了故事里的漏洞，将真相说出了口。

　　“你的防备心太强。”

　　四个人围坐在一桌上，林致用指尖火点燃烛灯，顾子尧才这么说道。

　　他的眼睛是盯着乔殊的，从刚才乔殊所表现出的攻击性来看，他所说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也有一方面原因，是他没有见过乔殊的人类形态。

　　“呵。”乔殊笑了一声，没理他，“林？”

　　林致轻笑着问夏予扬：“扬扬想知道吗？”

　　“想！”夏予扬睁大眼睛拼命点头，却又有点犹豫，“但你和小乔哥不是一直不告诉我吗，如果不能说也没事。”

　　乔殊抱着手臂就要往后靠，然后猛然意识到这把新做的竹椅还没有装上靠背，就僵在半空坐了坐直：“可以说，我早说林把你保护得太好。”

　　顾子尧闻言，看了眼林致，又看了眼一无所觉的夏予扬，觉得乔殊和林致简直半斤八两。

　　“当然，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这位……顾子尧侠士。”乔殊半眯着眼睛，见顾子尧将视线转过来，便说，“你已经知道夏予扬就是玉垠花，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把他给你，还不走吗？”

　　顾子尧沉默几秒，将原本规矩放在腿上的手抬到了桌面上，一副不准备离开的模样：“我听完再走。”

　　意思就是他确实已经不打算带夏予扬走，也不会把故事告诉别人。

　　乔殊原本问话也是这个意思。

　　夏予扬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发现乔殊和林致并没有要赶顾子尧的意思，便打圆场：“那就是可以听？林哥你快讲，我已经好奇很久了。”

　　林致失笑：“好。”

　　

　　故事的前半部分并没有差别，只是在后半部分略有不同。

　　失去了三瓣花瓣的玉垠花没有丧失灵智，但已经无法化形。抢到玉垠花的是一个县官，拥挤在人群中完美隐藏了姿态。

　　山神兽离不开山，仙人却无法沟通妖物灵力，翻遍整片大陆都无法找到一丁点玉垠花的痕迹。等乔殊顶着雷罚带林致寻找到夏予扬的踪迹时，失去了五片花瓣的玉垠花正静静躺在宫中的某一角落，身上落满尘埃。

　　最后的灵力被榨取之后，玉垠花就此丧失灵智，被林致带回山间细细温养，方才恢复一线生机，百年后化形，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么说，其实之前我也和你们一直住在一起？”夏予扬听完，撑在桌子上笑得开心，晃悠着双腿，不小心踢到了林致才安分下来。

　　乔殊长叹一口气：“这是重点吗？”

　　“当然是。”夏予扬说道，“所以每次有人来，林哥就会让我去你那边。”

　　“至少在灵山里，没有谁比小乔更强大。”林致笑着说。

　　顾子尧三天没见到他的原因也得到了解释，终于松了口气，正要告辞，却又听他说道：“那我可以和顾大哥下山玩吗？”

　　这次都不用林致和乔殊出声反驳了，顾子尧直接道：“不行。”

　　林致微顿，而后轻笑。乔殊略略歪头，眼里流露出稀奇。唯有夏予扬不满：“为什么？顾大哥又不会害我。”

　　见三人不说话，他只能继续劝：“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是医病救人的灵药，醒来到现在却连人都没怎么见过。”

　　“我分得出谁对我有敌意，没那么容易被骗。”他执着地看向面前在不让他下山这方面奇异地达成统一的三人。

　　乔殊冷声：“你变花了还能自己长脚跑？”

　　夏予扬讪讪。

　　林致虽是仙人，但没什么战斗能力，乔殊又离不开山。百年前那种事情一出，更不可能放刚刚化形的夏予扬出去。

　　但玉垠花是灵药，是为了救人而生，它天性亲近人类、亲近万物，这样迫切地想要去人间并不是错。

　　夏予扬为难道：“真没有办法吗？”

　　林致也同样为难地回望他。

　　就在三“人”面面相觑之际，顾子尧突然道：“我把集市的东西带过来。”

　　三“人”瞬时朝他看去，夏予扬更是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笑容欢快明朗：“真的可以吗！谢谢你啊顾大哥！”

　　

　　顾子尧下山，重新回到接取任务的地方，七拐八拐到了内室，将任务还了回去。

　　“我说摘不到吧。”他出来之后，同僚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好奇地打听八卦，“哎，上面真的有仙人吗？”

　　顾子尧想了一下，回答：“都有。”

　　同僚一愣：“都有？都有是什么意思？欸你去哪啊？”他匆忙喊人，顾子尧却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逛街。”远处的风声传来顾子尧的声音，听的同僚几乎要喊一声夭寿。

　　那个顾子尧居然会去逛街？他有喜欢的小娘子了？他最近去了哪？去了灵山……他看上仙人了？！

　　顾子尧不知道同僚拐了百八十个弯的脑筋，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再次上了灵山。

　　这次上山，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却不想半路蹿出一直白色的东西，直冲着他来，抓着他的衣摆“喵喵”叫个不停。

　　什么东西？！

　　顾子尧下意识往后一撤，还没落脚，就听顶上传来乔殊的声音：“顾子尧你快捉住它！”

　　顾子尧又往后退了一步。等乔殊终于抓到了猫，看了眼顾子尧拎着的袋子，想起他退两步的动作，忍不住：“你……”

　　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抱着猫走在了前面。顾子尧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骤然想起他之前就是在这里听到了夏予扬的声音。

　　此刻，少年的声音又从同一方向传来。

　　“小乔哥！你抓到大乔没有啊！它澡还没洗完呢！”

　　还有林致的声音：“小乔，找到大乔了吗？”

　　“找到了。”乔殊拎着猫，晃晃悠悠到两人面前，示意他们看后面的人。

　　买一送一，虽然送的那个好像不太想和买的绑在一起。

　　夏予扬站在水里，衣裳已经湿了一半，看到顾子尧便兴奋地打招呼。

　　溪水盈盈，生活在此间的三人都十分轻松自在，顾子尧将东西放在一边，前去加入三人在溪水池打闹的战场。

　　玉垠花不可能带给皇宫，家族也没那么快复兴，但能遇这般超脱世俗的美丽，他已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