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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缘】红尘秘意

作者 : 白梦泽车神

分级 大众 常规

原型 阴阳师 鬼童丸,缘结神

标签 童缘

3616 17 2021-4-20 17:40
  Work Title:红尘秘意(上)
  Fandoms:阴阳师
  CP:鬼童丸x缘结神
  Worked By:白梦泽车神 
 

  经年后他阔步河山清旷。
  旧人间有我为他安放。
  
  (一)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传出,女孩子稚嫩清甜的声线干脆,男孩子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许多竹叶被诵读声窸窸吹动,在他们拉长的尾音里顿住了坠落的速度。

  而在窗外隔了一林青竹的不远处,是两个身穿练武服的孩子。

  满地落叶夹杂枯黄,足尖高抬刨开一痕,满地升腾的气流吹拂凝滞空中的叶片,露水均匀从叶脉开展,正在缓慢转身,倏忽被一道罡风震碎。

  梅花桩被利落地一脚踹开,比划着招式的小女孩刚从容地收腿,下一刻就抱着右脚连连呼痛。而在她身边的男孩仍在有条不紊地击打着木桩,只是所过之处处处留下痕迹,力道不比她轻多少。

  

  两个学生的面前是一位华服女子。

  身着龙睛鱼紫的女子抬起右手,折扇在她手中曼妙抬头。在临近与食指平行时,忽地一点扇骨,唰地撕开风云,雄厚内力遥传百丈,连起一路尘嚣。

  扇刃寒气化作刀片,轰然切割落叶一排后,折扇又唰地合拢。

  一切又顿归寂静。

  

  玉藻前走到缘结神面前,扶起了做工精湛的木桩:“阿缘,你又踢坏了一架梅花桩,这次要用什么赔我。”

  掰着脚腕跳来跳去的小女孩终于从疼痛中抽身,吧唧往后一倒压在男孩子身上,被对方无情地拎起后颈皮。当玉藻前以为阿缘会被那孩子扔出去时,发现他用稚嫩的身体把她托起来,安放到一旁的大石头上。

  顿了顿,松开手走开了。

  缘结神望了眼鬼童丸挺拔的身姿,和背后那把令人艳羡的长剑,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才给我授剑啊?”

  “你不适合用剑。”

  “用别的更不适合了!”缘结神抱着玉藻前耍无赖,滋儿哇滋儿哇地叫,“师父你不是说不久后就要离开吗,那谁来指导我?但如果学剑就不一样了,鬼童丸还在嘛,他那么聪明,教我肯定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鬼童丸平静地插入:“以你的资质,我并不觉得绰绰有余。”

  “……”被生生打脸的缘结神扭过头,捂住脸蛋小声叫唤,“童哥教我吧,教了我你就是我师父,和大狐狸同辈了,还有我每日供奉的桂花糕,血赚不亏对不对!”

  “你是说用我的钱买回来,但全部进了你肚子的桂花糕吗?”鬼童丸提起一个冷飕飕的浅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呢,阿缘。”

  “这个,咳咳,我保证下次——”

  还没等她解释完,玉藻前的扇子啪嗒敲在她头上。

  “我知道阿缘私下从不尊师重道,不过当面直呼长辈绰号,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那个师父,你听我解释……”

  缘结神捂着脑袋,她现在觉得踢断的腿都不疼了,怎么应付这两个不好说话的男人才是大事。

  好在玉藻前逗弄够了,不再为难她,拢着袖子走向石凳。桌面有一壶茶,茶水已经凉透,被他用掌心一托,再次撇开茶沫,又是热气蒸腾。

  

  他冷静漠然,举杯不言。

  鬼童丸和缘结神顿时停止吵闹,并排肃立着俯首抱拳,听候教导。

  

  “阿缘。”

  “弓、弩、枪、棍、刀、剑、斧;钺、戟、殳、鞭、锏、锤、戈,十八兵器,玄门阵法,奇门暗器,只要登峰造极,都能所向披靡。”

  风动竹林,叶簌簌响,抿了口茶,悠远的声音伴随一丝散漫。

  “你非要学剑,为什么?”

  玉藻前说完,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鬼童丸半垂眼睑,对这件事也很好奇。

  他们两人的父母是世交,从小一起玩耍,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好朋友的性格。她对大多数事都毫无执念,一副得过且过混吃等死的模样,但又有些莫名而固执的坚持,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意志”。

  但是——

  缘结神歪了下自己的小脑袋,心想这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母亲用剑,华丽飘逸,风华无双;父亲用剑,道法古朴,正气浩荡。

  鬼童丸也用剑,杀伐凌厉,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当然,这个“漂亮”单纯指的剑法,她对团子脸的鬼童丸没有任何想法。如果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师父未必会教训她,但肯定不再教她剑术了。

  趁着师父低头品茶,她扯了扯鬼童丸的袖子,呵气涌起的雾华沾在他耳朵上:“童哥救命,我该怎么和师父说,我就只是觉得你耍剑好看才想学,他会不会一扇子打爆我的头?”

  鬼童丸抬手摸了两下她的脑袋。

  多好的瓢啊,怎么就那么欠开呢。

  玉藻前放下茶杯,转身收敛起广大的袍袖,掠过两人时引起一阵风。他脸上的妆容比花魁更柔美,白皙过分的皮肤却让人觉得森寒。

  “阿缘,如果你只是抱着玩闹的想法,那这种没有意义的力量,没有任何价值。”

  

  (二)

  两人并肩坐在河边,两双小脚脚泡在流动的水花里。

  缘结神撑着下巴想了半天,然后探出脚踩了踩鬼童丸的脚背,被他瞥了一眼并点了点下颌,示意她有什么鬼话就快说。

  “大狐狸是不是生气了?”她用足尖拨开一块石头,“他过两天就要离开,最近肯定要收拾东西和拜别朋友,没时间再教我们。可是他走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太没追求吗?”

  “他是回去扫墓,”鬼童丸淡言,“去首丘。”

  “我知道,以前就听说过,首丘埋葬着师父的妻子,他每年都会回去,”说起这个,她的眉眼清湛许多,对他人情爱津津乐道,“师父不愿意把墓棺迁过来,就是因为师娘喜欢首丘的风景。”

  “你就只知道这些。”

  “啊,不然呢?”缘结神摸了摸下巴,嘿嘿笑得有些憨,“像我们这种小孩子,知道的少一点会快乐一点嘛,很多事情只知道好的一面不是更快乐吗!”

  没心没肺说的就是这种人。

  眼见着她又要捣乱地把小螃蟹踢到他脚背上,鬼童丸无情地直接踩死了那只无辜生灵,在她无奈的叹息中继续灌输师父辈的爱情故事。

  “他原本是魔教的人,千代是朝堂的女官,结合本就困难重重,何况玉藻前虽然天赋出众,但因为早年没有精研武功,在正道和朝廷派兵追缴时,连自己的妻儿都没有护住。”

  男孩子轻描淡写地叙述过往,女孩子抱膝怔忪。

  水流潺湲,在抚过卵石时撞出一朵白花花的水浪,经过漩涡和白皙的双足,自在地哼着小曲,从两人面前源源不断地歌咏。

  缘结神只能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难以释怀的事吧,连看上去比她还豁达的大狐狸也有执念不改的悔恨。埋葬在首丘的那位女子承载了他过多的懊恼和年少,或许也因为这样,他才将自己历练得如此强大。

  但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她在还有许多好奇心的小时候,曾经拉着父亲问,玉藻前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愿意给他们两个小孩子当师长,父亲的回答是——

  “他可能只想找点事做,找个地方住,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那么思念故人。”

  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大狐狸说她的想法没有意义了。

  缘结神甩甩脑袋,戳了戳身边的人:“那大狐狸给你授剑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问你有没有想保护的人,以后有什么理想,要不要带领正道征服武林,还是以后准备在哪开家武馆?”

  “你的想象力要是可以用在悟剑上,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在骂我对吧,你一定又在骂我!”

  鬼童丸不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直接岔开话头:“他问我要不要加入魔教。”

  ……

  缘结神提起宽松的裤子从水里站起来,又啪叽砸下去把鬼童丸按倒,坐在他腰上哇哇地叫,拎着他的领子摇啊摇:“不要啊童哥,听说魔教都不管饭的,没有工钱名声还差,你看师父不曾经是魔教教主吗都叛逃出来了,可见待遇有多没人性。”

  鬼童丸握住她的手腕,拨开领口让自己透气,并不吝于表扬她:“从某个角度来说,你的思想真是异于常人。”

  “可是无缘无故的,大狐狸为什么要这么说啊,”缘结神长吁短叹,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童哥,你该不会是什么魔教圣女和武林盟主的私生子,因不为世间所容,被托付到寻常人家。要是以后不努力挣钱,就要回去继承家业的那种。”

  “如果你脑子里的水实在太多,可以试着去写话本释放一下。”

  “你果然又在嘲讽我!”

  “确实,”鬼童丸毫无压力地承认了,然后把她从身上掀下去,拍了拍被蹭上的一堆泥土草根,“杀戮过重,这是他给予我的评价,如果过度压抑,可能会产生心魔。”

  “杀戮?我记得鬼伯父上过战场,这东西也可以遗传吗?”

  “你不怕吗。”

  鬼童丸脱口而出,但身边的女孩子却只是迷惑地忘了他一眼,于是他认真地加重语气,却莫名让人听出了点调笑的戏谑:“不管如何,杀戮过重的人容易走火入魔,说不定下一刻我就会把你杀掉哦,阿缘不怕吗?”

  “啊,我真是怕死了。”缘结神敷衍地点头,“不过反正你武学课业都比我强,也就是说武力和脑力都在我之上,那么无论打架还是玩心计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不如躺着被你杀死算了,这样你清醒之后,说不定会出于愧疚给我买个棺材埋了。”

  “……”

  “怎么了,难道你希望我反抗一下吗,这样比较有狩猎的乐趣?”

  鬼童丸摇头,拍了拍她红润的脸蛋,然后掐着两边拉开,十分不高兴地微笑:“我想我比较乐于把你一把骨灰扬了——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绝不愿意看到自己会疯狂到那个地步,如果真的无可避免,作为好朋友,请你远远地逃离。”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啊。

  他对入魔这个词,是不是太敏感了?而大狐狸说话从不无中生有,看来他身上确实有什么秘密……啊,好麻烦,还是知道的事少一点比较快乐。

  只要一天他们没有兵刃相向,就还是朋友,这就够了。

  缘结神因为脸颊被他拉开,说话不太清楚:“窝又打不剁你,整么保?”

  鬼童丸沉默了一瞬,清晰无比地弹出一个字。

  “学。”

  “可是大狐狸不教,”她用力叹出一口气,“他还让我试试用大锤,说那个比较适合我,可我只是力气稍微大了亿点点。”

  其实真的挺合适的。

  想起缘结神那股一往无前的蛮劲,以及砸碎了无数个梅花桩的力道,鬼童丸对玉藻前的评价表示赞同。

  不过——

  “我可以教你。”

  “嗯?嗯嗯?真的吗!”缘结神又扑过去,拎着他的领子晃啊晃,笑容洋溢在脸上,和扶桑的太阳争辉,“不怕我笨、不怕我慢、不怕我打一架能折断十把剑——啊不,作为师父你可以打我骂我,反正被娘打惯了我现在皮厚得很。”

  还挺有自知之明。

  鬼童丸拍了拍柔软的脑袋,微微垂下睫羽长帘:“你之前说过,是因为我才想学剑。”

  “这么说也没错,但那是——”

  “那我该对阿缘负责。”

  “咦?”

  

  鬼童丸牵着她匆忙踩上木屐,掠过风和树根,被竹叶一刀一刀在身上割出黑影,疾驰的水沫划过素净脸颊,他们最终在一间小黑屋前停下。

  缘结神好奇地往前探,恰好他上步一推屋门,外界光线照耀金银台,珠光宝气一阵玓瓅。

  但更加让人眼红心跳的,是横跨房间东西的三层武器架。

  三十三柄宝剑,正在两人面前熠熠生辉。

  

  (三)

  缘结神,鬼童丸的邻居,两人长辈是世交。

  他性格孤僻,加上父亲严厉,母亲常年卧病,除了修炼武功和学习课业以外,很少再与他人产生交集。只是有的时候会被迫陷入人际关系,比如缘结神,这是父母叮嘱他要好好照顾的妹妹。

  照顾这个一拳能把他砸出黑眼圈、还敢放肆大笑的熊本熊妹妹。

  他们的年岁相差不大。鬼童丸总是被父亲要求做到最好,剑术、学业,尽管这些对于天赋出众的他而言不算困难。但是某些时刻,他会偶尔羡慕缘结神,羡慕她跟个小傻子似的,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偏爱。

  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个蠢货笑起来好看吗?

  “童哥,童哥我作业写不完了,你帮帮忙,我请你吃桂花糕。”

  “童哥,我娘要揍我,我躲躲,你衣柜挺大的我钻进去了啊!”

  “童哥童哥你怎么这么老实啊,说关小黑屋就关里面,都不知道藏点馒头吗?我给你带了点,有桂花糕,酒,还有肉沫,可以蘸着馒头吃。”

  那时候母亲陷入癔症,将他当做仇敌又打又骂,他忍不住反抗,被父亲知道后,得到了来柴房闭门思过的结果。

  他思索着自己错在哪里,想了片刻,手指在地上抠出一条血痕,指甲断了半根,但是疼痛已经无法传达给脑海。他看着月光下鲜艳到纯洁的红色,忽然有种畅快的施虐感,恨不得即刻砍断自己的双手。

  这个时候。

  缘结神带着吃的从窗户爬进来,一个馒头一口肉地给他塞进嘴里。一声一声叫着童哥,好像他们真是多好的世交兄妹,多深切的感情,而不掺杂任何他对她的嫌弃。

  鬼童丸被迫吃下了一整个冷馒头,也不算冷,被她揣在怀里一路带过来,有体温。

  他心底那股杀意压下去,摸了摸傻姑娘的脑袋,她笑得明亮粲然,令月光黯淡。

  嗯……笑起来真的很可爱。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帮忙的。

  

  剑尖抵在缘结神的眉心。

  尘嚣寂静,万籁沉鸦,而她手里的剑柄被生生捏碎成两段,剑刃停留在鬼童丸右手的袖边,再也没能寸进一步。

  对方很快又收势,抛给她另一把长剑,退后三步,横剑眼前。

  缘结神深呼吸一口,学着他握剑的姿势,紧张地并指抹了一把雪白的剑脊。越是沉静呼吸越重,当如刀的柳叶从视线里打着旋消失的瞬间,剑光如春雷轰顶,在辽阔的竹林里劈开一抹白光,少女的足尖是霹雳一爆,身轻如燕,纵身弹向青空。

  鬼童丸右脚退半步,长身未动,剑锋划过一个半圆,缓慢而优雅地描出弧度。弧尾的薄光是剑气森寒,没有任何招式技巧,纯粹地以惯性的力量和手臂的运劲,便如白鹄点春波、东风咬桃花、熹阳照玉雪那般,无声无息地留下妙之毫巅的一笔。

  这是令无数长辈也惊叹的精妙控制力,虽然尽致柔软,却避无可避。

  不过缘结神本来就没想避开。

  旋身成梭,一声轻呵释放压抑满腔的旋流,她的剑堪拟千斤坠,卷着风和云,扯着叶和枯木,从空中袭来时已经携卷万丈风雷之势,蓄力一击的暴烈迎上对方剑锋,两股罡气对撞,拼得洪波沉浮,发出清脆的破空声。

  响亮传彻竹林,溢散到学堂附近,让念书的孩子们接连挨着窗探头探脑。

  然而再也没有声响传来,只有过度热情的风,正猎猎地吹动幕布。

  

  “咔——”

  缘结神躺在落叶堆里,怀里抱着那把做工精良的宝剑,迎面能看见站立的、将所有阴影罩住她的,因而高大无比的鬼童丸。

  “童哥……”

  她讨好地笑了笑,抬着剑柄向上,剑格与锋刃咔嚓断裂,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节,砸在她微显淤青的胳膊上。

  鬼童丸蹲下身,撩开她的额发,找到了冲破脑门的新伤。

  他给她上药,不希望这张本来就丑得只算清秀的脸破相,用的是最好的玉真散。结果这个在打斗中重伤了也一声不吭的女孩子,这时候扭得和水蛇一样,哇呜哇呜地乱叫。

  “啊啊啊疼疼疼,轻点轻点我要死了!”

  “娘,呜呜呜,我看到了我娘,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一巴掌糊她脑门上,刚好错过伤口,下手重得让她咬着手手委屈地假哭,他却冷淡平静地继续上药:“你用力过猛了,内力在紧张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尽数输出,这样不仅对后续的战斗不利,还会极快折损武器。”

  “另外,你本身力气就很大,”他并着两指,在她眼前轻盈迅疾地划过,比作例子,“要举重若轻,像这样。”

  缘结神嗷地叫了一声,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反而冁然而笑:“童哥我刚刚好像撞了下你胳膊,是不是肿了啊?哈哈哈哈哈虽然师父一直夸你比我优秀,但我还是可以伤到你的嘛,说明我也很厉害对不对!”

  鬼童丸平静地塞上药塞。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用大锤当武器呢,阿缘。”

  

  (四)

  玉藻前觉得自己时间其实蛮赶的,但是为了人道主义,还必须应付眼前这两个小鬼。

  鬼童丸静静地拴上了院门的锁,把钥匙揣进袖子里,虽然凭此完全无法阻挡他离开的脚步,但做出这个姿态的意思就是——留下来,听她说。

  缘结神抱着鬼童丸的剑,垫着脚张开双臂,目光里皆是跃跃欲试:“师父师父,我学了两天剑法,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没有天分,你给我授剑吧。”

  玉藻前的折扇扣了扣她的眉心。

  “阿缘,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学武本就是过家家一般玩闹,教你浪费我的心力,学些防身之术即可。”

  “师父我是真的,”她拽住他的衣摆,拧眉的样子比往常多两分认真:“真的想学。”

  “为何。”他笑得并不偏颇,“因为好看?”

  她抿着唇,被他的质问沉默了半晌,经过良久的挣扎,忽然松开手,一甩袖拂开衣摆,眉峰挑起:“就算你不授剑我也会学,我想做,我愿意做,我就可以做。师父,我找不到你想要的价值和意义,但是你没有资格阻拦我。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引路人,我就自己学。”

  玉藻前笑了一下,唇角的丹朱因此生动了几分。

  小丫头还挺有意思。

  阿缘这姑娘,总在某些时候展现出不合时宜的傲气和果断,好似平日的散漫只是披上的一层表皮。

  不过要是没有鬼童丸教她,也没胆子敢叫嚣吧。

  他想了想,从屋里拿出一个茶杯,摇了半天茶壶,倒进去半杯茶水,一片茶叶。

  “剑不沾水,不破杯,刃穿茶叶,”玉藻前迎上呆滞的目光,点点头,“惊讶吗?鬼童丸很轻易就通过这项试炼了,给你的难度已经降低过。虽然你那样说,但还是希望能得到良好的引导吧,那么这项测试就是必须的。”

  “是……话是这么说没错。”

  缘结神擦了擦剑,蹙眉思索了片刻,退后了两步,凝神屏息,修长的脖颈因为紧张绷出明显的青筋:“我准备好了,大狐狸,动手吧。”

  玉藻前掂了掂杯子,水珠在她专注的目光里轻微晃荡,时间似乎凝滞下来,茶水撞出的一片花瓣都有了成形和消散的过程。倾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茶水溅开奇形怪状的半透明褐色,一片深绿的叶片被水珠簇拥。

  她的手腕弓起,从小臂收拢成一条半折的弧线,如同曲颈的白鹅,衔着一片刀光。

  眼睛里剥离出一滴水,从叶脉滑下,然后被其他光影遮挡。

  缓慢的等待让她鬓角滑过一丝汗,没入乌黑里湿润了一缕发丝,她的剑仍然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它出现破绽的空隙,等待它遽然独立的一刻,等待的——

  就是这个瞬间!一须臾的光阴,一刹那的停滞。

  剑光迸发,悍然的巨虹冲破一道天明,于微渺的水沫之间。但在浩大的天地风月间,只是一线凝聚成针的刺探,被大臂到指骨上附着的毫厘肌肉控制,一举穿透。

  水花被剑气激得齐齐一荡,向外开出一朵浪花,而她拔力收势,劲风回抱水珠,将它们悉数下压,嘀嗒碰壁,溅起一跳鱼尾,然后旋流成浅褐色的半杯茶水。

  一片茶叶,优雅地坐在剑锋上。

  

  玉藻前展开折扇,覆唇颔首:“通过。”

  

  云裳吹花翩跹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大狐狸的身影,缘结神才后知后觉地猛然喘了一口气,哇的一声哭出来,长剑跌落在脚边。她虚软地跪坐在地,额头不停地冒汗,右手颤抖着抽筋。

  鬼童丸借她的剑又裂开了,而且十分严重。

  四分五裂,五马分尸,尸骨无存。

  这怕是用尽了全身内力。

  他也蹲下去,没有用点穴止住她的抽筋,而是一根根反着掰纤细手指,揉搓开僵化的肌肉,在她快要翻白眼晕过去的表情中,狠狠抽直了手臂。

  “谋杀了!!!!!!!!!!”

  缘结神哇呜叫了一声,终于完全虚脱,冒着满脑门子的汗,双目无神地倒着鬼童丸肩上,小声地喘气。

  没抽筋了。

  不是,治个抽筋而已,大哥你这怕不是在扒我的筋?!

  “阿缘这次长教训了吗?”他把她放到一边,这才捡起碎裂的剑器,碎片扔进剑鞘,明明他原本的佩剑,却不见多少心疼,“玉藻前并未为难你,这只是入门的基础,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日后要更加勤勉。”

  收拾好残局后,他拍了拍有些颓唐的女孩子的脑袋。

  “不过,你痛苦万分的模样,确实十分可爱。”

  

  兵器库是鬼童丸在镇子附近帮忙清理追兵时收藏的。江湖人士的佩剑,做工自然比镇上那些应付小孩子的玩意儿好,说值钱却也未必十分贵重,被缘结神弄烂了也不心疼。

  但是为了应付玉藻前的测试,她把他随身佩剑都损坏了,武者不可无器,两人只能再去定制两把剑。

  镇上的锻刀师父见是他们,拨开碎烂的裙摆,把破铜烂铁踢开,长挑的马尾甩成大刀弧形,径直从库房掏出了两块极好的胚子,说这是给他们的正式踏入武道的礼物,要做两把好武器。

  然后收了他们成本费。

  鬼童丸知道妖刀姬也是退隐的高手,而且为人固执认真,相信她的手艺,没有讲价就从缘结神身上掏钱——他怎么可能继续给这个行为与打砸抢没有区别的家伙倒贴,没让她赔钱补那么多碎剑的损失就不错了。

  缘结神抱住自己被抖来抖去,在忍不住发出抗议时,鬼童丸嘴唇一碰,跳出个“赔”字,她顿时安静如鸡地开始掏积攒许久的零花,连发簪里藏着的一卷银票都主动交出来了。

  ……虽然知道她热衷于敛财,但是这种操作又是从哪学来的?

  “很奇怪吗?我在话本上看过,像我们这种武林世家,很容易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尤其带着绝世武功隐退之后——反正随身带着点钱不会有错的。”

  她又扯下腰带,在鬼童丸沉默的目光中撕开了一段,裂口处跳出了两枚铜钱。

  “还有最后一点,去吃糖葫芦吧!”

  

  (五)

  街上多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孩子。

  年龄看上去不过十二三,个头差不多矮,一个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囫囵吞咽着大颗山楂,满脸幸福笑容。另一个举着木签面无表情,偶尔碰上熟悉的长辈,才会意思性笑一下。

  十分敷衍。

  “童哥,那个是什么?”缘结神随口叫嚷了一声就蹭蹭蹭跑过去,踮着脚去瞅小摊旁边的花架,用红线将铃铛绑成了各式花样挂在上面。风一吹叮铃铃地响,清脆又特别,吸引了不少行人目光。

  “是月老红线。”

  摊主先一步回答了。

  红色胭脂长氲眼尾,秾艳的菱瓣描在眉心,像一朵尽态极妍的舍子花。

  “这不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哦,”漂亮的老板食指甩了甩红线,“红线拴住彼此的手指,代表着千里姻缘一线牵。等你们长大之后有了心上人,再来我这里买红线吧。”

  “那铃铛的意思是什么?”

  彼岸花摸了摸下巴,实际上她只是进货的时候拿了批降价处理的铃铛,后来做手工随意缠上的。不过话肯定不能这么说,毕竟要做生意嘛。

  “铃铛会当当当地响,这样不管恋人在什么地方,都能根据声音找到他的所在了,”她对自己随口编的话欣赏不已,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不论恋人去往何方,都一定能够再相见。”

  缘结神默默想着该怎么把这个桥段运用到话本的写作里。

  不过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找回来什么的,听上去也太渗人了,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吗?

  倒是鬼童丸看她停驻了半天,以为她对这东西感兴趣,随手掏出一块碎银抛给老板,说要买下来。刚刚还表示这不是小孩子玩的东西的老板,即刻取下了最漂亮的一条红线铃铛手链,系在了缘结神手腕上。

  鬼童丸拉着她准备离开。

  “还有一根哦,”彼岸花松开手,一颗铃铛从掌心坠下,刚好挡在他们面前,“既然是姻缘之物,当然要成双成对,小妹妹,你不给他带上吗?”

  “咳咳,这个……给我带左手吧,反正左手也是空的!”

  鬼童丸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倒是缘结神,甩着两根铃铛,走路都带起风来,也不知道把糖葫芦扔哪儿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转悠。

  鬼童丸只管她不走丢就行,心力主要放在观察周围出现的新面孔上。

  平安镇很少出现外来者,今天却忽然多了许多。

  缘结神在哼着小曲的好心情里脚步飘飘,刚好被飞奔过来的女人撞了满怀。她瞬间绷起防备的姿态,退半步下压重心,将迎面而来的人死死抵住,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跑什么,大姐姐?”她拉着面前这位衣裳凌乱的女子,总觉得人流之中撞一下丢钱袋这种桥段太熟悉,因此下意识去摸自己的——

  哦,对,钱已经全部给妖刀师傅了。

  她轻咳掩饰尴尬,余光掠过女子肩上的伤痕,并未放开揪住她的手。

  这时鬼童丸才缓步走来,审视着慌乱的女子,在看到她肩头的抓伤后,眉目蹙起来:“你是谁。”

  已经有不少镇民好奇地瞥着观望了。

  女子拢了拢领口,想要冲出重围,忽然发现被少女钳制的手竟然无法动弹,而面前这位少年浑身锋芒毕露的剑气也远非她此刻能敌,身后的追兵应该即刻便到,意料之外的麻烦让她冷汗涔涔。

  “我、我是逃跑的歌姬,刚从教坊司逃出来,”她不管不顾地往下扯了扯衣服,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朝心软的女孩子哭道,“帮帮我吧小妹妹,他们马上就追上来了,我不想回去,回去会被打死的!”

  “怎么会这样,太可怜了,”缘结神握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地向鬼童丸告状,“童哥你看,大姐姐身上的伤口多恐怖,就像大江山探事队的武器痕迹对不对?”

  女子浑身一僵。

  鬼童丸提了下嘴角,上前一步,五指如爪扣住了她的咽喉,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连敲数下,终于让她想要挣扎着去掏暗器的动作停下来。

  “是正在被通缉的鬼灵歌姬。”他把人摔在地上,拂了拂她刚刚被撞击的肩膀,“她身上有追踪的隐香,不久后应该就有人来了。”

  缘结神俯身瞅了两眼:“鬼灵歌姬啊……就算重伤也不该这么弱,连我们都应付不过,难道大江山探事队的力量真有这么强?”

  坐在小摊后的彼岸花笑了一下,没出声,也没人注意到她。

  

  待到大江山探事队的领队到来,一头酒红色头发的男子直接把女人拎起往肩上一扔,然后将腰间的酒坛子甩给他们,言语行动间格外匆匆。

  “你们是哪个世家的孩子?算了不重要。拦了鬼灵歌姬不是小事,如果你们的家族无法庇护,带着信物来大江山找本大爷。”

  “吾名酒吞。”

  随后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就急忙离去了,擦肩而过时鬼童丸试探着去查看他们的境界,发现这一队人的实力都深不可测。

  哪怕行走于寻常人之间,气势也强悍得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缘结神的注意力却在那壶酒上。

  “大江山的人还真是古怪,用酒做信物,就不怕拿信物的人在路上太口渴把酒喝了吗,酒坛子是不是也能当凭证?”

  “我想很少会有人这么干,除了你。”

  “童哥,我似乎听出了一点点,嫌弃的味道。”

  
  大江山的酒是好酒。

  血海柔肠,尸骨架黄粱,三分月光烹成了酒香。

  

  缘结神抱着收藏品回家,上一刻还在和鬼童丸挥手告别,下一刻就被母亲压在院子大树下跪着,黄金棍啪地在石桌上打出凄厉脆响。

  “娘、娘……”她惋惜地瞥着地上碎裂的酒坛,连自己小腿和手掌上的棍痕都没在意,“您怎么又生气了?我只是在路上顺手——”

  “顺手什么?”美貌无双的妇人柳眉蹙丞一团结,忍不住一棍子抽她身上,仍然无法消气,“顺手拦了逃跑的鬼灵歌姬,又顺手接了大江山的信物?你现在很能耐了,准备闯荡江湖了是吗?”

  “比魔教更神秘的逢魔岛,比武林盟更强大的大江山,他们的事情你掺和什么!是觉得没人会来报复,没人会来探查,生怕没人知道我们家退隐于此吗?”

  “……”她举起双手,让亲娘又狠狠抽了两下,打了个尽兴,不太在乎地揉了揉,“可是我不准备日后就当个普通人待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

  “我的武学师父是魔教前任教主玉藻前,我的乐理师父是当初名动一时的妖琴师,平安镇锻造锅碗瓢盆和刀枪剑戟的武器铺老板是有赤影之称的妖刀姬,卖话本的都是‘幽蝶花舞’青行灯——”

  她说着说着,被棍棒打过的地方开始红肿,从嗓子里溢出的音调却越来越清脆坚定:“你们让我看到了最精彩的江湖遗风,却让我在故地因循守旧,我不愿意。”

  缘夫人捏了捏棍子,并没有被她一腔热情感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平静安稳的生活——”

  她想气势汹汹地说下去,但是话未出口,旧事记忆一拥而上,悲怆得她一字一句有如哽咽。

  “……是多少人拼了半辈子,到死都得不到的东西!”

  黄金棍啪地折断。

  缘夫人转身离开,长裙披帛搭成艳丽尾巴,所过之处草叶无风而起,没有半点灰尘胆敢沾染她的裙裾。

  “去跪祠堂,跪到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止!”

  

  (六)

  知错是不可能知错的,只能意思意思认个错维持生活的这个样子。

  缘结神跪在已经冷硬的蒲团上,望着空荡荡的祖宗牌位,只能追溯到父亲的爷爷,和母亲的……姐妹,结拜姐妹。

  是个不怎么正规的祠堂,更像一种纪念。

  快到月上中天的时候,父亲抱着补好的酒坛子,跳进锁好的小祠堂,把阿缘原本得到的信物还给了她。

  “这是拜托星熊童子粘好的,应该和原来差别不大,虽然酒洒了,但是装上水也不会漏!”他豪壮地拍了拍女儿的背,“阿缘不要生气,你母亲只是……她只是见到太多人离去,不想让你也踏进江湖。”

  “但我可不一样啊,我支持你和鬼童丸那小子一起去闯荡闯荡,有他照顾着,你也不会死得太早!”

  缘结神点头:“虽然爹的话很不中听,但是我很开心。不过您之前说和娘少年相逢,她经历的事您也看到过,为什么想法不同。”

  缘父摸了摸下巴,即便已经年近四十,也依然俊逸非常。只不过想起往事的时候,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笑一叹都是沧桑。

  “爹呢,相信人生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精彩。我看过一剑霜寒十四洲的剑法,希望你也能看到那样的恢弘,我经历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少,希望你也能有风姿绝代的年华。”

  他给女儿披上衣服,伟岸的身躯躬下,像老人佝偻的背影:“你要是和隔壁姑获家小女儿一样没追求就算了,但你有这样的心志,爹会支持你的,大不了你成年离家之后我们再生一个嘛。”

  说来挺感动的,但为什么听到最后一句有点想笑。

  不过缘结神原本就没打算因为母亲的责骂放弃,打两下又打不死人,鬼童丸用剑戳她才是戳去了半条命。

  进行完心理辅导的父亲招招手跳上窗户,给予了最后一句劝告。

  “最该珍惜少年情谊。未经世间苦,未尝人心恶,那该是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惦记的时光了。”

  

  鬼童丸在将要入睡之前被母亲叫去了。

  他听到仆从犹豫的禀告,就已经知道又是场无端横祸,估计母亲的癔症又犯了。这时候父亲就会让他去侍疾,美名其曰如此,实际上就是去挨打。

  母亲是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

  她的武学造诣不高,但是毒理相当可怖,在他抵达之前,会细细地用剧毒的丹寇涂抹指甲,簪子上有提炼的鸩毒。

  她会慢慢地折磨他。

  从一杯茶水的水温,到跪地认错时够不够虔诚,她只是想有理有据地发疯。

  在阿缘的父母面前她很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开朗阳光,这是母亲前半生的模样。面对他时,却是历经苦难后的面貌。

  “童童,”她慈爱地叫着自己的孩子,只是一手掐着他的脖子,指甲深陷进皮肉里,绿意从指管蔓延,包围他渐渐没有起伏的颈项,待到他满脸乌青,又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带着点遗憾喟叹,“你怎么不挣扎呢。”

  鬼童丸默然不语,却提起一个乖巧的笑容,阴森得让对方惊惧。

  她想问的是,你怎么不去死呢。

  他活着很艰难啊,已经这么辛苦地活下来了,为什么要顺从她的心意死掉呢?不被宠爱就斫杀自己的性命,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这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夜色清幽,寂静,和往常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可爱又温柔。但对于他而言,却只是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弥漫杀意和毒药,不要他活,又不舍得他死。

  绿意从脖子的伤口蔓延,鬼童丸低笑着转了转颈项,发出怵人的哼声。

  他往前走了一步,和母亲同样凌厉的爪子伸出,步伐稳重优雅,是最文雅的索命鬼。

  女人看着他,瞳孔焦距逐渐涣散,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被暗器摔烂寂静的破空爆音掩盖。

  “鬼童丸。”

  他的父亲走进来,刀刃插入他足尖前半寸,擦过他肩膀,留下一道见骨的伤口。

  “去祠堂思过,”他冷淡平静地肃立,身上有从尸山血海带回来的浓烈杀气,却在扫过女子的时候柔软成长河,“你不该惹你母亲生气,她身体不好——你好好反省吧。”

  “抱歉,”鬼童丸握着伤口,指尖开始发绿,却依然风度翩翩地躬身行礼,声音不见丝毫波动,“毒性发作了,一个时辰内没有治疗,可能会毒发身亡。”

  男子漠然得不像在听自己孩子的生死,随意点了点头:“去找虫师吧,让她帮你治疗,就说是我的命令。”

  临行前他深深望了自己的母亲一样,她在布满阴翳的目光里看到了过往,脑子顷刻轰鸣炸响,让她不自主地发狂地尖叫出来:“越来越像了,他们越来越像了,他回来了,不要不要不要,救命,快救救我!”

  鬼童丸在如此凄厉的叫声里远去,神色移动不动,天然带上了一张温柔美丽的面具,笑意清浅动人。

  

  缘结神打了个哈欠,听到窗户又被推开。

  纤细羸弱的少年如同折柳从窗口坠落,翩跹地在地面浮空一瞬,轻柔地降落。

  她揉了揉困顿的双眼,在看清来人面貌时下意识憨憨一笑:“童哥,你是要来给我送吃的吗,有点晚了,就不吃桂花糕了,馒头就行。”

  就知道吃。

  他从祠堂的小抽格里掏出四五张蒲团扔到她身边,往下一倒将自己砸进去,反震力导向胳膊,让他不自主闷哼了一声。

  缘结神从来也没规规矩矩地跪好过,见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抱出了十几个垫子,给自己厚厚铺了两层,喟叹着躺在堆砌的软席上,絮絮叨叨地和鬼童丸闲聊。

  “我看你左肩是僵的,你也被打了吗?我娘也打我了,”她的语气轻快,多难受的事都被说得像炫耀,拉起裙子并着小腿抬高,借月光照亮白珍珠,大片红痕遍布,“小腿打得最重,然后还有手心,屁~股,幸好没打脑袋。”

  “再打就更傻了。”

  “可你怎么也被罚来跪祠堂了?”

  “没保护好你,”鬼童丸的谎话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他们最喜欢你,本该让你避免过早沾上江湖是非麻烦,我没有做到。”

  “总觉得你是受了无妄之灾,”她扭动着靠近他,讨好地弯弯眉,“我请你吃糖葫芦赔罪吧,而且有人陪我一起跪祠堂,我还挺开……不对,你怎么来跪我家的了?”

  “他们又没说不能来这边跪,不都一样。”他淡淡撇开这个话题,“前不久妖刀姬捎口信给我,说她得了一块上好的玄铁,要闭关几年,给我们锻造出最好的剑。”

  “几年?”

  “五六年吧。”

  “那么久!”她掰着指头算了算,“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出去闯荡江湖了吧,盛传的扬刀大会和名剑大会,还有三大风雅之地,我都想去看看。”

  他嗯了一声,发现缘结神忽然窜过来,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童哥要不要一起啊,我包你路费,带你逛青楼,你觉得怎么样?”

  “为何要我随行。”

  “我们是好朋友嘛,”她倒在他肩上,两个人都四仰八叉地躺着,介于孩童和少年时的情谊又单纯又清冽,带着三分未泯的豪气,“一起看花枝春满,火树银花。暮年退隐江湖,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还像长辈那样结庐人境毗邻而居,后代手足情深亲如一家……多好。”

  独行天下就太没意思了。

  这些最美的风景最好的记忆,要有人共享才能拥有双倍的快乐啊。

  铁憨憨畅想着许多年后的安排,餍足地拍拍肚子打了个饿嗝,脑袋一偏就睡着了,却刚好压在鬼童丸受伤的肩膀上。

  他看了一会儿女孩子快流出口水的一点都不柔美的侧颜,点了穴给自己止血,希望崩裂的伤口不要溢出难闻的血气,让她闻着不舒服。

  

  是的,他还会担心某人舒不舒服,而不在乎自己的伤势。

  就是有这样的存在,当玉藻前提出他杀戮太重却不能过于压抑,否则倒行逆施后患无穷,建议他修习魔功加入邪派时,鬼童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愿意与她慢慢长大,去看天心月圆。

  这种心情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是对世间尚有美好之物的留恋,是形影不离的岁月里温养出的肝胆相照。


  Work Title:红尘秘意(中)
  Fandoms:阴阳师
  CP:鬼童丸x缘结神
  Worked By:白梦泽车神 

  (七)

  五年后。

  平安镇外的湖泊盛开了大片荷花,闲情逸致的情侣成双成对地游船赏花,但是很少有人撑浆到湖心处,因此他们还算清净。

  少女坐在船沿,足尖在湖面点波,船身因为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却没有惊醒躺着的少年。两人在花深处被荷叶淹没头顶,罅隙里滤过青绿的光,照耀在衣领上色泽斑驳。

  直到凉风吹过她纱质的外衫,扫在他脸上微微发痒,才被一把攥住抛到一边。

  缘结神被他的动作也扯得微微偏倒,一甩长发转过头,眼眸里笑意盈盈:“童哥你终于醒了,我都快划到对岸去了。”

  用的是内力,无风自动,舟楫飘摇。

  鬼童丸坐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缘结神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腕。

  内力如潺湲水流涌入四肢百骸,被毒性麻痹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近来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经年累月沉积在骨子里的毒终于成了拖累。

  她也是看他难得睡了这么久,有些担心,才去摸了摸脉象。

  “已经这么严重了,”缘结神扯了扯鬼童丸的袖子,用内力小心地替他疏通经脉,压抑毒素,“我们去找云外镜前辈吧,听说他驱毒很厉害的。”

  他说毒是在追捕络新妇时染上的,她假装信了,从不追根究底。

  “听闻云外镜现居于千岛湖,”她收回沾满水珠的双足,在船心点了点,按下几块花瓣似的印子,“我们得出一趟远门,刚好名剑大会现在也在举办,可以顺路去看一看。”

  “好。”

  “我们的剑也该拿回来了,我昨天路过的时候看到铁匠铺开张,妖刀前辈有没有给你传口信?”

  “明天就能去,”鬼童丸的嗓子因为被毒侵过,已经不复从前的清亮,“今天收拾好,明天拿了剑,我们直接走。”

  

  绿意招招,春色如沐,照耀挺拔修长的少年身姿,阳光卷上少女过腰的鸦羽长发。她们站在堆满杂物的院子里,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脚踢开一堆垃圾,迎着逆光赤足向树下走去。

  拍了拍纹理华美的两个剑匣。

  “降诛,长三尺三寸,重三斤三两,玄铁、玄冰和玄水铸成,轻而快,刀锋锐利,剑格,窄,险而巧。”

  她把匣子慎重地抱起来,深深躬身,将其交给鬼童丸。

  他十分有礼地道谢,俯身接过,拔出霜刃半片,湛湛寒光闪耀穹顶最亮的日虹。出鞘时剑器灵动地呼啸出尖鸣,展翅的飞鸟闻声而舞,鸿鹄高振,以作对神兵问世的回应。

  “谢谢,”鬼童丸垂眸再次行礼,“我很满意。”

  妖刀姬点点头,发现缘结神的目光已经落向另一个大得像棺材的剑匣,浓烈的渴望快要溢出眼眶了。

  “这是我的?”她迫不及待地握爪爪,脸颊覆上潮红,“是因为我太容易弄断剑器,所以给我做了十几把吗?好大的箱子!”

  “是你的。”

  妖刀点点头,却不准备解释其中究竟是什么,而是以更加虔诚的神色打开盖子。

  双目凝视,双腿跨开,红色烈焰随着内力奔涌从她的臂甲熊熊燃起。当日光于天中抿于一线,无尽焰火烧灼升腾,扭曲的热气托起她发鬓落下的丝缕,铁甲上泛红的火光应和匣中灼目华色。

  她稳稳当当地双手托起这把重剑,一字一斥,掷地有声。

  “月下花,长五尺三寸,重六十斤,无锋无刃,剑气强横。”

  她的介绍刚落地就猛然发出暴呵,握着剑柄将其插入地面,坚固的石板被轰然砸成飞溅的碎片,裂痕延向周围三丈,威势骇人。

  缘结神颤巍巍地将目光从剑器上收回,对上妖刀姬不掩欣喜的神色。

  

  “阿缘,这是你的剑。”

  

  妖刀姬横起自己的大刀,擦指一抹生出熊熊火焰,她拎着这把追随自己毕生的武器挥舞,在两人面前斩出一道足叫天崩地裂的霸道劲气。和玉藻前精细的控制力和强横内力不同,妖刀姬的大刀全靠力道,就能一力破苍穹。

  她侧过身,紧盯着两人,破破烂烂的裙摆迎风而动。

  “临行之前,请记住我的话。”

  “知晓自己为谁而战,知晓自己为何拔刀。即便身在炼狱,也需心若琉璃。”

  “我不送你们了,希望再见之时,你们已是闻名江湖的大侠。”

  

  长风破浪,一击洪波三千里。纵马长歌中只有少女停不下来的笑声,还有一镜月光铸就的少年模样。

  半月之后他们抵达了千岛湖,得到云外镜正在闭关,只能与其家仆约定择日再来。于是转头奔向藏剑山庄,赶去即将举行的名剑大会。

  

  本该静待,不过……

  “反正名剑大会现在还没开始,离人阁又趁着人多举办了宴会。”缘结神兴致勃勃地搓手手,牵起鬼童丸的衣袖摇了摇,“我们去看看嘛,早就想去逛青楼了。”

  鬼童丸翻着百兵谱不为所动:“我会告诉你娘。”

  “童哥,”她把他的书啪嗒合上,躬身抱起他一只胳膊揣怀里摇来摇去,“我请你嫖娼好吗,我带了足够的钱,去吧去吧去吧。”

  少年抬起头,嘴角一抹渗人的笑,“阿缘,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呢。”

  “光明伟岸、侠肝义胆、打抱不平、舍己为人……”缘结神瞬间跪下低头,搜肠刮肚翻尽溢美之词,“慷慨解囊,助人为乐,洁身自好——”

  鬼童丸点点头,打断她:“逛窑子这种事,你去做就可以了。”

  “我一个人?那多不好意思……不过你实在不想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刚落,缘结神就猛地打了个哆嗦。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冰冷入骨,只披着长衫的鬼童丸起身,一步步靠近她,嶙峋的指骨包裹她的侧颊,张口呵出一气白雾,像只魅惑人心的雪妖。

  “阿缘,你又可以了是吗?”

  背脊上仿佛被荆棘锥刺,她几乎被逼得无法呼吸,舌尖僵硬得无法动弹,磕磕巴巴地嗫嚅道:“没、没有,我不可以,我完全不可以!童哥你说得对,我们这种洁身自好的人不应该去青楼,我反省,你你你别吓我——”

  他把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温和地拍了拍背:“乖。”

  呜呜呜乖你娘。

  

  (八)

  但最后鬼童丸还是套上衣服牵着缘结神出门了。

  自己的青梅竹马,再烦人又能怎么办,还能把她摁死吗?

  缘结神得到他的应允,顿时忘了前不久被吓得冷汗涔涔的心情,将记吃不记打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牵着他从人群中游走,清灵的步伐还引来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轻功确实精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鬼童丸轻松地追上她的步伐,将化成霓虹光影的车水马龙甩在身后,很快抵达人声鼎沸的离人阁。这里已经被里里外外包裹了无数层,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乌泱泱攒动的波涛。

  “这儿看不到,”矮子缘努力踮起脚,隐约从间隙里找到拨动的乐器和伴舞的衣角,惋惜地摇头,“我们来晚了。反正这么远也见不到阿离,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认识她?”

  “不认识啊,只是一来这里就经常听人提起,说她是整座城最美的歌姬。”缘结神拉着鬼童丸从拥挤的人流中脱身,兴意盎然地分享自己听到的故事,“她的成名舞叫《星火满天》,红裙飞舞飒然,像是召来了熊熊大火,和扶桑故事中的大妖怪不知火一样,所以她的艺名也叫做不知火。”

  “嗯,”鬼童丸对此没有兴趣,但见她还是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放弃了把她带走的念头,转而问道,“很想看吗?”

  缘结神知道他从不无的放矢,一听这话就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鬼童丸淡然躬下身,一手环住她的腿弯,一手垫在她背后,牢牢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后,轻巧地一抬,将她拢在怀中,做出漂亮的抱新娘的姿势。

  足尖一点,飞鸿踏雪泥,只留下片刻风旋。

  急剧的风扯过耳边,缘结神下意识扯开鬼童丸的领口钻进去,用两片衣襟捂住被吹得有些发凉的耳朵。这个举动让他衣衫凌乱,外袍往下坠了半分。

  最开始的时候鬼童丸还会说什么跟什么不亲来着,后来干脆对这个智障放弃了。反正她觉得两个人已经关系好得不分性别,还说过“就算我脱光了躺在童哥床上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呵。

  他的眸光微动,散去了对过往片段的回想,将她放在屋顶。

  缘结神兴冲冲地脚点地,瞬间全身发麻。

  方寸之地,只容一碟玉盘而已。

  鬼童丸的轻功已经远远超出同龄人,但在此时更能体现造化之深。这处屋顶明显也是离人阁的建筑之一,亭顶处处是散碎的玻璃片,光华闪耀却也危险非常。只有顶部放了一只水晶盘,引耿耿素娥来踩踏。

  也就是说,鬼童丸目前正踩在那堆碎玻璃上,借着内力的气流与尖锐相抵。

  而缘结神一双玲珑娇小的脚,正稳稳当当地放在水晶盘上。

  ……

  她不是赵飞燕,不能作掌上舞,她只是个抡大锤的野猴子罢了。

  “童哥!!!”缘结神悲惨地哀嚎,双手紧紧抱着他,腿弯一曲脚趾紧张地抓地,“我不看了不看了,我对花魁什么再也不感兴趣了,麻烦你不要这么惩罚我呜呜呜我恐高你知道的。掉下去会死吧,一定会死掉的,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有找英俊的世家小公子来段一夜情……”

  鬼童丸原本安静地扶着她听这通瞎扯,直到最后一句,那股不舒服又狠狠地挠了他一下,锥心刺骨的冰寒再次涌现,最直接的反馈就是他又把她吓着了。

  “童哥。”

  她有些怕,有些困惑,但还是执迷不悟地来拍了拍他的背。

  “你是不是毒性又发作了,很难受吗?那我们先回去。”

  鬼童丸摇头,淡声道:“她跳舞了。”

  

  阿离跳舞了。

  整个离人阁沸腾的声响都安静下来,只有红衣少女撑着一双金灿灿的羽翼降临。不知道是用的什么轻功,轻飘飘地从天而坠,像是一团滚烫燃烧的星火落入人间。

  而当她睁开双眼,满目戚惶的愁绪在眉宇的花钿里融化,也让世间落寞。

  曼妙步伐轻灵不似凡人,掠过红纸铺地的舞台,竟然没有掀起一丝褶皱。

  她的双手交错拟作凤凰交颈,盘旋的裙摆被急流的风托起,快速回转的足尖却飘飘欲飞。曼妙柔软的身体在回身时折腰成杨柳一样的弱质纤纤,抿指飘过眉间如蛱蝶翩跹。

  声乐一瞬间都远去,随着她的舞步追逐鼓点。

  这才是举世无双的美貌。

  

  缘结神紧盯着火红的身影,即便拥有极好的视力,仍然忍不住倾身追去。直到阿离掩面退席,竹竿子上台唱报,她仍然挪不开视线。

  鬼童丸搭了把手,揽着她的腰扶稳了一些。

  “真漂亮,”缘结神扯着他的衣服,两个人默契地跃下屋顶,在几次身影闪烁后,回到了人流奔涌的地面,她依然沉浸在美好的观感里,“怪不得都说阿离是第一花魁,名副其实。”

  “嗯。”

  鬼童丸随意应和着,他无法欣赏所谓美貌。比起这个,他更想带阿缘早些回去睡觉。

  但是她恋恋不舍,步履缓慢,时不时回头探看。

  “童哥,你听到那边在说什么了吗,怎么一下子又闹起来了?”

  “说要抛绣球。”

  “抛绣球?雨女姐姐也抛过,我记得是择选夫婿的用意,阿离要嫁人了?”

  “他说接到绣球的人能进入不知火的离人居。”

  鬼童丸话音刚落,灵敏的五感就捕捉到从身后袭来的不明物体,即刻拉扯着缘结神往后避开。

  一颗绣球在地上跳了两下,乖巧地轱辘一圈,沾着浅浅的灰尘落在两人面前。

  缘结神咦了一声,兴冲冲地去捡起,起身时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这种感觉……如芒在背。

  她是万人注视的中心,以己身孑然的背影映衬左右万道华光,喧闹烟火和火红灯笼照耀声色犬马的人间。此时无数男子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手里的绣球,差点把她骇得转身就跑。

  但是接到这个绣球,就可以和阿离玩一晚上了呢。

  

  阿离在遥远的舞台上眺望,愁绪满怀的眼底被惊异驱散——大概她也没想到真有女子会来离人阁,而且看上去还有点傻乎乎的。

  她似是很开心,把玩着绣球向她投来盈盈笑意,扬起右手招呼着。

  唇瓣微微翕动,叫的应该是“阿离”。

  但她身边的少年面色却差极了。

  冷白嶙峋的右手按着剑柄,说他马上要大开杀戒,也很有信服力。

  

  竹竿子擦了擦汗,蹬蹬跑到两人面前,却是苦哈哈的表情:“这位姑娘,您是女子,情况特殊,可以将绣球转让给他人,比如您身边这位公子,毕竟——”

  “你们定的规矩,怎么可以轻易更改!”缘结神左手抱着绣球,右手牵着鬼童丸,一脸兴致勃勃,“绣球我肯定是不会让给别人的,不过有个要求,可以带我的朋友一起吗?我们一起去找阿离玩。”

  “这个,”竹竿子脑门上的汗更多了,“事出特殊,只要阿离姑娘同意……”

  鬼童丸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手指拨开剑格,一道寒光从中漫出,森森如燃骨,却只有缘结神听到了铿锵一声。

  她急忙抱住他的胳膊,拉着往离人阁走,脸上是更加温柔谄媚的笑容。

  “再玩玩嘛童哥,我保证今天之后再也不玩了!”

  “你的信誉堪忧,这种话我并不相信。“他摸了摸她束成单马尾的头发,”就算我不跟去,你也会半夜趁我不注意再次前来,我说的对吗,阿缘?“

  “这、这个……“

  “不用想着怎么找借口,我会陪你去,不过请你注意和她保持距离。“

  “那是当然!“

  当然个鬼。

  两个女孩子需要保持什么距离,鬼童丸越来越像娘亲了,管得好多。

  阿离那么漂亮,要是她能亲一下抱一下简直血赚!

  

  于是离人阁出现了奇妙的场景。

  这里是最猖狂的风月之地,外见琉璃瓦,内是红粉污,玉搔头砸满地,大樽小爵半立半洒,血罗裙飘飘洋洋,从一处怀抱飞到另一处。

  本是如此。

  却多了两位格格不入的客人。

  

  阿离的房间在顶楼,毕竟是离人阁最有名的花魁,屋内陈设都十分华美。门锁一落,外界的吵闹就被隔开大半,仿佛另一个安然自若的世界。

  缘结神坐在桌边,被浓郁的酒香勾得不停眨眼睛。

  鬼童丸拎着酒壶放到另一侧桌角。

  她无辜地眨眼睛,小声嚷嚷:“我知道这个不能喝,里面有催情的药,但是真的很香,就只闻闻。“

  他不为所动,百无聊赖地坐着,甚至开始走神。

  直到阿离端着茶水和糕点走过来,他才警惕地抬眸望了一眼,随后安静地落目,周身环绕着冷淡疏远的气息,独自隔绝在角落。

  阿离也不准备自找无趣,她的目光始终是落在缘结神身上的。

  

  “姑娘要喝茶吗?”

  “都可以,不过我听说来青楼都要喝花酒的。”

  “好。”阿离闻言去提了一壶酒,甘醇的清香散开,是很不错的佳酿,“姑娘也是来参加名剑大会的吗?”

  “嗯,我——”

  阿缘愿意和她聊天,但是鬼童丸觉得天色已然很晚,见她还想去接酒杯,一道眼风扫过来,她的手就僵住了。迟疑须臾,才礼貌性接过酒杯,在唇边润了润就放下了。

  阿离看在眼里,倒是也不生气,和她随意聊起来。

  “这次的名剑大会比上次更热闹些了,藏剑山庄的名气已经打出去,加上这次奖励魁首的‘西天聆雪’未曾面世就已经盛名在外,许多人都来看热闹的。”

  她久居此地,又在风月之中,对这些事知晓得很详细。

  不过阿离向来不会和人聊天,她平日十分孤僻,如果这次换个男子接到了绣球,估计也是主动来百般讨好。可是如今对面是个笑盈盈的少女,她却难得起了谈兴,话不由多了点。

  “荒川之主因为受伤没有到来,但是派遣了一位不知名姓的女子替他参加,那孩子看起来年岁不大,绰号是‘金鱼’,不知道有什么奇特之处。”

  “荒川啊,”缘结神摸摸下巴,“比铃鹿山还远呢,我只听说过名字。相比起来倒是对大江山和冥府比较熟悉,小时候还见过他们的首领来着……”

  “那确实是难得的际遇了。听闻大江山之主为情所伤,撂下挑子和好友茨木云游,另有鬼切不知所踪,有人说在源氏见过他,大约是去拜访切磋武学了。”阿离推了推糕点,投喂这只可爱的女孩子,继续分享自己知道的事,“冥府最近十分收敛,鬼使黑白带着弟子前来观战却没有报名参加——对了,鬼域的修罗王倒是来了。”

  鬼域?

  这个势力更加隐蔽,而且声名奇差。

  “听说是来找他的孩子,”阿离微蹙眉峰,“他的消息难以探听,不过这件事听上去就十分离奇,此前也没有听闻过修罗王有后代。”

  有的话,早就被各路正道人士列为重点追缴目标了。

  

  缘结神和阿离聊了很久,鬼童丸后来被烦得直接坐去了窗边,她反而越来越激动。

  她一向很热情,对任何人都这样。

  以前只是因为被拘束在平安镇,如今看到了多姿多彩的人和物,就忍不住想要热热闹闹地从江湖上走一趟,他早就知道她的性格,连想法都能猜个差不多。

  ——但还是不高兴。

  就像糖果被抢走了的感觉吧,不过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属于自己的糖果,都是阿缘分他的。

  

  “名剑大会结束后,我们准备再去一趟千岛湖,最近一两年都没有回家的打算,所以之后还会去别的地方看看,长歌门是一定要的,蓬莱似乎也不远了……”

  缘结神叽叽喳喳地掰着指头说自己的打算,阿离看着她鲜活的模样入神。

  待她疑惑地投望过来,询问有无不妥时,阿离眨了眨眼睛。

  微光驱散了十几年的不安和迷茫。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吗?”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这个问题对阿缘而言,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不过她没有这么说,而是对阿离笑了笑:“各处的风景都很好,每当我到一个新地方,都会给你寄来纪念品的,到时候回来,阿离不要忘了有过我这样一位朋友。”

  被盛传为玻璃美人的不知火,终于露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夜色沉沉,连离人阁的热闹都消减许多,他们也准备休息了。

  阿离道了句晚安:“你们可以就在我的房间休息,我去另一处寝屋,毕竟男女有别,阿缘的……好友还在这里,我不方便留下。有什么吩咐,叫隔壁屋的侍女就可以,不过最好不要提前离开。”

  “今夜是离人阁主人举办的盛宴,你们得到了他的礼物,如果拂了好意,他会不高兴。”

  离人阁主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存在,能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开一家青楼,总得有些黑白通吃的本事,至少目前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不好开罪的。

  缘结神没有多想,连连点头,维持自己乖巧的笑容,直到她离开。

  她这才哇呜一声叫出来,跳到鬼童丸身上揪起他的领子摇啊摇。

  “童哥你看到了吗,阿离好漂亮,性格还那么温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人。”

  “下去。”

  “呜呜呜我不!你为什么都不理阿离?”

  鬼童丸见她死缠烂打,干脆扒拉了两下把她提起来扔到床上,单臂撑在她耳旁,恰好压住了散乱的发缕。气息刚好能拂过她的脖颈,距离不远不近,是恰如其分的暧昧。

  缘结神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怂怂地收拢了肩膀。

  “童哥……”

  “她把我们关在一个屋子里了,”鬼童丸忍不住捏住她的脸颊,笑得有些狰狞,“我很久之前就和阿缘说过,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她既然说提早离去不好,为何不陪你到天明?如今是我与你同行关在一处,要是换做别人,你该如何是好呢,阿缘。”

  “我怎么会和别人这样亲近?”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晃了晃,“因为是童哥我才放心嘛,你看我们从小穿着兜裆布的时候就认识,你遛鸟我尿床都相互知晓,在我眼里鬼童丸就是鬼童丸,无关性别,和那些会欺负女孩子的男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就算看到你最可笑最幼稚的一面,你不还是我的阿缘吗?

  鬼童丸嗅着空气里的淡香,这是大厅传来的催情香的味道,对于他们这种内力醇厚的习武之人没什么影响,但混在她的软玉香脂里,就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不过他最后只是拍了拍阿缘的小脑袋,把她塞进床铺里,随意靠着过了一夜。

  

  (九)

  扬刀名剑,武林两大盛会。

  不说夺魁可以拿到的堪称举世无双的神兵,就算只是进入前十,也可以上江湖侠士榜,成为有名有姓的人物。而每年来往的人群不同,那几位独占鳌头的长辈终究人数不算多,还是能给晚辈一些机会的。

  今年来寻机会的人就格外多。

  “蟹姬的大锤子还真厉害,不过如果当初我去学的话,一定能练得更好,不过仅凭月下花也足够打败她了……还有萤草,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也没想过医者也能有这么强悍的战斗力,还真是蒲草韧如丝——童哥!你在看什么?”

  缘结神兴致勃勃地说了半晌。

  怪不得说行走江湖总是能多些朋友,仅是看功夫就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心气,有好几位对手她都十分欣赏,只是预选赛来去匆匆,她还没能和他们打招呼。

  不过以她目前胜率,应该和鬼童丸一样,是能够进入半赛的。

  鬼童丸被她问了之后,才展开手里的小册子给她看:“你已经进了半赛了,明日是和御家的长女比试,叫御馔津,擅长用弓,算是克制你。但是场地有限,实力发挥会大受限制,你的赢面很大。”

  缘结神凑上去:“这都能知道?是买来的消息吗?”

  “主办名剑大会的人里有玉藻前的朋友,他知道我们是其弟子,主动送来的。”

  “大狐狸原来也认识正道的人?”她摸了摸下巴,不由笑起来,“还真处处是人情。那你呢,你的对手厉不厉害,要是提前把你打下去,我的名次就比你高了吧!啊想想还挺激动的呢。”

  鬼童丸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

  沉浸在幻想而口不择言的缘结神顿时安静如鸡。

  “我的对手叫荒,来路不明,应该是隐世家族的子弟。”

  胜率五五开。

  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

  私心是想赢的,起码应该赢在阿缘前面,这是一种无端而起的执念。

  

  兴奋不已的缘结神对次日到来十分期待,或许有冥冥中的缘分指引,她对那位叫“御馔津”的对手十分好奇,关于御家她了解不多,这是以前提母亲提过一句,说是家风甚严,立身持正的正派人士。

  父亲也说那家子弟是可以结交的朋友。

  说起来,虽然已经见了不少人,但是除了和一夜之缘的阿离十分投契,就没有什么交好的新朋友,或许这次能有一份际遇。

  她想的太多,情绪太高昂,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在床上困倦地翻来翻去。

  鬼童丸从隔壁破窗而入,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手刀,然后把她推进床铺里,自己靠着床沿躺下了,入梦前轻哼了一句“麻烦的阿缘”。

  

  翌日,论剑台上。

  御馔津拍拍自己的爱骑,只携带金色穗羽的弓箭上场,平静的心态在看见对立的红裳少女时,忽然多了两分紧张和认真。

  ——不仅是他们会探听对手消息,身为世家之女,御馔津对每场比试都做了充分准备。

  因此她知道这位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名为“缘结神”的少女,是隐退的前魔教教主玉藻前的徒弟,受过书翁、弈、妖琴师、花鸟卷——被誉为“琴棋书画”四大家的教导,手中所持武器出自赤影妖刀姬之手,踏水无痕的轻功应当为面灵气教导……

  驳杂是驳杂,剑术却自成一派,融会贯通为自己的路数,没有受到多方武功的影响。

  自初选而来,无一败绩,力战群英。是个极为难缠——也值得期待的对手。

  

  她挽起长弓,抱拳行礼,郎朗地致礼:“在下御馔津,请多指教。”

  “很高兴遇见你,”她的话术活泼随性,不像江湖人,“我可是很厉害的,你要小心!”

  啊……嗯。是有点可爱的女孩子呢。

  这个念头在御馔津脑子里过了一瞬,片刻后就被震天的剑气驱散。

  她还没来得及搭箭,就已经被浑然天成的厚重气势惊了一下,没想到这样钝拙的重剑,竟然也能修炼造化到这个地步。

  她所见用重剑的高手,大多是身体壮硕的男子,能以己身强悍的力量支撑更为雄厚的剑。

  但眼前这个小姑娘……

  “嘭!”

  缘结神根本就没试探,开场直接拔出月下花,无锋重刃悍然伫立在台上,锋尖正抵着风旋。当她阔步一跨,重剑从地上割出璀璨火花,而当腕上的用力波震到剑柄,六十斤的重剑忽然翩若惊鸿,被轻飘飘地抡起来,巨大的剑身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搅动风云万丈。

  如千钧之坠,如泰山之重,如皇天垂落,天柱崩塌!
  横渡苍鸦一万,横分黄河两半,横斩银汉三千。

  赤红的剑影如虹,被她举重若轻地翩然砸下,落地却发出悍然恐怖的响动!自御馔津落足前的一寸,噼啪炸开一条逾越三丈长的狭窄缝隙,被镇压了片刻后轰然爆发,嫌隙里溅出石块纷纷。
  一时间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的威势扑面而来,震得台前观众被迫退后、退后、又退。

  “神威”。
  鬼童丸替她命名的这一招。
  神威之下,众生平等,给我退!

  声势骇然,可以一招成名的“神威”。

  开场如此轰动,惊得众人屏息凝神,不敢轻视,数位江湖赫赫有名的长辈都正襟危坐,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并期许非常。

  不过,现在确实也只是个开始而已。

  御馔津没理会被重剑剑气击出的淤血,一口赤红咽在唇边,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却激起了她沉积的气性,和棋逢对手的兴奋。这种颤栗般的快意让她搭弓时有一瞬间颤抖,金色的箭翎罅隙里穿过太阳的光。

  她退后的速度很快,极快,起码是提着重剑的缘结神不可企及的。

  即便扬起的横跨论剑台南北的剑气也是威胁。

  御馔津却以极快的眼力预判到她的行动,错身时足尖一点,如惊醒的白鹭一行上天,折身拉弓如满月,古朴、沉稳而安静的箭支,携轻微的流光和内力涌出,比起对手的威压,实在娇弱得不值一提。

  但是——

  抱着三弦的孟婆发出惊奇的叹声,日女更是兴意地吹起口哨。

  缘结神不闪不避,重剑的庞大剑身直直迎上这支箭矢,本想以力破巧将它震开,却不想竟然有如此浑厚的内力。集中一点凝聚的力道同样凶悍,擦着月下花的剑脊发出玄铁互相磨砺的沉重闷声。

  她居然感到了吃力。

  缘结神目光一动,借着这股推力而卸下力气,一连退了好几步,却死死护着命门,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让准备射出第二箭的御馔津无从下手。

  可是这样也够了,她的心脉沉沉,一时之间无法动用太多内力。只好放弃优势,抽出轻剑换上,蹦跳间尝试逐渐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御馔津……御家的人。那一招很眼熟,有其母遗风。”

  “破罡气、镇心脉,中招之人短时间能不能再动用威力庞大的招式,好巧的技法。”

  “另一个姑娘的路子更野,内力也更醇厚。”

  “若是有坐骑可就难说了,”日女巳时惋惜地摇头,“御馔津擅弓擅马术,如今砍了一半实力,肯定打不过缘结神。”

  “还未可知吧,如今不是占着上风吗?”

  “不够快。”

  

  不够快。

  阿缘的轻功是面灵气教的。

  “让自己快一点,”面灵气举着面具,将自己缩成一团,竟然缓缓浮空,轻得如同羽毛,却在下一秒掠过她,夺走了阿缘的剑,“水、泥沙、空气,都能成为你的助力。控制自己在任何空间里的存在,不要让衣裳、肌肉的重量成为拖累。”

  “快一些,再快一点,一步就可以当百步。”

  

  手持轻剑的缘结神,速度很快,快过硬实力更强的鬼童丸。

  虽然有一部分成效,是在他“把你揍成肉饼”的威胁中逃跑练出来的。

  当她迎面撞上御馔津时,哪怕她手里的箭支已经抵住胸口,重剑依然毫不留情地拍了下去,将防护姿态的女子生生击飞到台下。

  一大朵血花轰然盛放。

  

  “你、你没事吧!说说话,御馔津——我的八味檀香散呢——快吃点,你别死了啊!”

  

  (十)

  御馔津轻咳了两声,伸手去拍面前姑娘的背,有些自责地低头:“封魔矢会造成很严重的内伤,我当时情急,出了这样的杀招……你没事吧,我再给你走几个周天吧?”

  “没事没事!我可是壮如牛的缘结神哒!”

  满面红光的缘结神拍了拍胸脯,下一刻就咳得翻天覆地,泛着白眼奄奄一息。

  御馔津给她喂了点血凝精。

  缘结神这才不敢再逞强,爬回了床上躺着,侧过身与她相视一笑。御馔津来往的朋友虽然多,但大多都是因为她世家宗女的身份,因为父母高贵的地位,所以她对敢把自己打出血的缘结神,还挺有好感的。

  便也躺下和她聊天。

  “童哥下一场是和一个叫荒的人打,要不是实在撑不住,我还想看看,”缘结神和御馔津吹捧,“他比我厉害多了,有天赋又勤奋,下次我介绍给你认识,鬼童丸是我最好的朋友。”

  “荒……”御馔津愣了下,眉眼温柔地展开,“那真的很巧,荒是我的未婚夫婿。”

  “嗯?”缘结神扬眉惊叹,“这么小就已经结亲了,是指腹为婚,娃娃亲,还是互许终身啊?”

  “荒的家族连我也不清楚,可是我们确实从小就在一起玩。我及笄那年,他说可不可以来提亲,我说可以……”她说起往事,脸颊会覆上轻柔的绯红,声音也变得如柳絮轻和,“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真好啊。”缘结神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那你呢,你和那位‘好朋友’——”她回想了一下,点点头,“没猜错的话,是在你上台之前递给你一把剑的少年吧?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和鬼童丸?没没没,我们家里是世交,关系好而已。”

  御馔津疑惑地敛眉。

  她应当不会看错,呼之欲出的占有欲,和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的模样……难不成,那样俊美的少年其实是单相思不成?

  不过,连身边人的情意都没发现,阿缘还真是可爱呢。

  

  两人是同龄,武艺又不相上下,聊起来热火朝天,直到被送信的人打断。

  是给缘结神的信,封蜡是只蝴蝶。

  青行灯寄来的信笺,只有潦草的一个“归”字,却让缘结神感到惶惶不安。

  会是什么大事吗?但那样的话应该让更重要的人来送信才对,这样交予驿站,不仅很容易错过,还非常延误时机……但她还是很忐忑。

  还是回去吧,叫上鬼童丸,先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御馔津对此也表示理解,并且友好地送别。

  “阿缘,我和荒目前也在四处游历,下次再见可以结伴同行。”

  

  下次,下次啊……

  一定!

  

  鬼域的修罗王近年已经很少出现于人前了,此次出现于名剑大会之上,有人说他是为寻亲——真是笑掉大牙!最无情无心,连坏了他孩子的女人都要剖腹杀婴的怪物,居然会有什么“亲”?

  还不如相信天下红雨,六月飞雪。

  

  ……可他确确实实,是有一个孩子的。

  

  当某位城主坐在他身边,兴味地指向论剑台上的少年时,清隽俊美的容颜和泪痣两点,就让他想起了唯一让自己动心过的,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

  “他的控制力可谓出神入化,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和你倒是有几分像,可惜杀气没那么重。”城主摇摇头,“不行,不行,人间正道培养出来的弟子,可继承不了我们的衣钵。”

  鬼童丸……鬼……

  修罗王想起那个把他重伤过的男人。

  明明都快死了,明明抱着的是个已经有孕六月的残花败柳,却依然在他锁链下挺过了最后一招,于是那只蝼蚁带走了他唯一想要留下性命的女人。

  他的孩子也是被蝼蚁教养长大的吧,可是却这样像他。

  这眉,这眼,这压抑到骨子里的杀意。连鬼域的人都看不出他压抑在血肉里的狂悖,实在掩饰得很好,可那是他的孩子,当然能够一眼辨认——那熊熊燃烧的,属于鬼域的杀戮之气。

  修罗王开心地拍了拍手,召来卑躬屈膝的仆从吩咐。

  “把这个孩子带过来。”

  

  与荒的比试结束后,鬼童丸扫了眼席下,没有看到缘结神的身影。

  如果她之前与御馔津对战时所受的伤势不重,应该早就在这里等着摇旗呐喊,他也确信自己能够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看来是真的有些麻烦。

  鬼童丸无意和迎上来的几个人闲聊,转身往医坊走去,当拐入一处冷情的竹林山石间,却被一个带着面具看不清容貌的人拦下。

  

  “鬼童丸少主,请您跟属下走一趟。”

  

  少主?

  他的步伐停滞一瞬,但很快将来人抛之脑后,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前。

  那个人不声不响,只是身影一晃,忽而出现在鬼童丸面前,再次行了个礼,态度更加冷硬:“鬼童丸少主,大人要见您,请您跟属下走一趟。”

  埋在剑鞘里的寒光猛然提起,鬼童丸握着剑纹丝未动,足下被暴动的劲气吹出一片圆弧的尘土飞扬,昭示他并不算很好的心情。

  他不想了解这人口中的“少主”“大人”是怎么回事,阿缘受伤了,他要去看看。

  这幅格外硬气且沉默的模样也让对方感到十分难缠,尤其对方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鬼域少主,可是想起修罗王的命令,他还是果决地祭出武器。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鬼童丸右手握着长剑,剑尖点地,因为汹涌的寒意而凝结了层若有若无的霜气。视线中人影忽然消失,他依旧不慌不忙地抬剑,折身划了半圈,对着某个方向蓦地一转剑花,飒沓的长风呼啸而出,剑气如龙腾海啸,毫不留情地刺出。

  ——刚与实力相当的对手交战,他如今正是若有所悟、天人合一之感。

  因此与来者本就不算太大的实力差距,此时更是翻覆成另一种有利局面。

  五感通透,心如明镜。

  甩出的那一道剑气,竟有羿射九日、雷霆震怒的大开大合之势,蕴得道法三千,独揽天地钟林毓秀。它声势浩大,落剑却温柔和软,将疾驰至于眼前的人轻轻地、又轻又慢的……

  翩翩柳叶般柔韧翻转,直至最后一道霜刃寒光追至,倏忽将叶片挑成两半。

  眼前顿时爆开一簇艳丽的血花,伴随口吐鲜血的闷哼声。

  

  鬼童丸没有继续追击,反而转身离开,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是步伐还未踏出,浑身骤然升起无数寒芒,扎根在绷紧的肌肤之中,一条白森森的锁链紧随而上,将他紧紧缠住。

  戴着巨大血黑色斗篷的男子,缓步从暗处走来,在抬首时,被太阳照亮一张丑陋面具。可他的情绪过分亢奋,像是终于找到了令自己无比喜爱的玩具,言语时喉舌不断地波动,发出激动到怪异的声音。

  “嗯嗯,真是像啊,像我当年一样,是个聪慧得过分的小疯子——”

  “鬼童丸,嗯嗯,虽然用了别人的姓氏,但也非常可爱,我也这么叫你吧!我亲爱的孩子,认得我吗?来玩个游戏好不好,猜猜我是谁?”

  鬼童丸举起剑,反而也跟着他笑了,同样艳烈且血腥的花开在唇边。

  修罗王赞叹地收束手里的锁链,让他终于连握剑的力气都无法发出,然后一边摘下面具,一边走向这个优秀得超乎他想象的孩子。

  而在鬼童丸赤红琉璃的眼中,倒映出一张,俊美无双,并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Work Title:红尘秘意(下)
  Fandoms:阴阳师
  CP:鬼童丸x缘结神
  Worked By:白梦泽车神

  (十一)

  “你长得很像我,眼睛像你母亲,她原本可是江湖第一美人,连我都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很可惜,她非要和那个姓鬼的男人在一起。我只好把她带到鬼域,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她真是漂亮,被弄哭的时候更漂亮,一开始挣扎的样子漂亮,后来哭泣的样子漂亮,最后麻木的样子也漂亮。”

  “是第一个,我玩弄了一年才厌弃的玩具呢。”

  “那时候她就怀上你了,但那个自称为你母亲青梅竹马的家伙却找来了。刚好,我正想找些乐趣,就和他定下了一个赌约,让他废掉武功,接下我三招而不死,完成要求之后,他就能带走她。”

  “他同意了。”

  于是他最后遍体鳞伤,经脉俱断,奄奄一息地带走了恋人。接受她的痛苦,她余生的惊惧,她被另一个男人侵占的痕迹,以及那个还未出世就已经满身罪恶的孩子。

  他们会后悔吗,可能不会,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爱情”,越是磨炼越是真心。

  但会痛苦吗,当然痛苦。

  否则鬼童丸不会身中这些罕见的剧毒,不会满心怨怼与不安,不会在光风霁月的外表下,埋藏那么可怖的杀戮之心。

  

  修罗王满心期待地观察鬼童丸的表情,却失望地发现他并不在意,没有愤怒和忧惧——应该说,连情绪都没有。

  这种满不在乎才让人沮丧。

  不过这就更像他了,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在武学上的造诣就能登峰造极。只是有些让人头疼啊,该怎么让无所牵挂的他愿意来接管鬼域呢?

  “我快要死了,”修罗王叹息着,学着慈父去抚摸孩子的头顶,被他恶意的目光逼退,只好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好孩子,我把鬼域送给你好不好,再给你最好的武学传承,你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鬼童丸蹙眉。

  他开始觉得烦了。

  此刻想到阿缘,已经不只是担忧她的伤势,更隐隐有种不安。

  修罗王实在是个非常不知道看人脸色的家伙。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诱惑着:“包括你在意的那个女孩子,只要你接管了鬼域,就可以轻易把她带走了。她的父母虽然难缠,但比起我们的势力来说可太弱小了,怎么样,只要你答应我,接受我的传承。”

  他的面容不改,身体却已经大限将至,修罗王在临死前才发现自己确实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的武功绝学。

  一定要找个人继承,要找个最合适的人,不论付出什么代价,绝不能让他的传承断绝。他的亲生血脉再合适不过,此时修罗王格外感谢那两个过于心软的家伙,居然让鬼童丸长大了。

  鬼童丸会是他的继承者。

  修罗王忽然在生命即将终了的时候,感受到了自心底涌上的温柔,并非出自于为师或者为父的情节,而是因为,他会传承他的武学,带着他终生精研的成果,继续在这个世界活着。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风评极差的修罗王认真说道:“好好考虑,这样划算的买卖哪里找呢?”

  

  锁链随着主人一同离去,鬼童丸抓了抓五指,恢复知觉后,才从地上捡起了剑——即便手中有剑,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这是让他最痛恨的事。

  关于上一辈的那些恩怨,更是非常无聊,无趣,浪费时间。

  在给母亲的茶水中施放毒物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并非他们的亲生孩子,如果这样想,那些过分的举动就情有可原了……吗?

  当然不。

  伤害就是伤害,痛苦就是痛苦,那是一刀一刀划在他身上的血口子,不是其他人的不得已就可以治疗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生身父亲是谁也不重要了,他心中唯一值得惦念的人,就只有阿缘而已。

  

  鬼童丸循着路找回去,医坊却没有她的踪影。

  “缘姑娘刚刚收到了一封信,”穿着灿金广袖的女子告诉他,“信的内容应该是让她赶快回家,那时她就出去找你了,你们没有遇上的话……她或许是已经独自前行了吧,我看缘姑娘的模样十分焦灼。”

  家里的信?

  会是什么事,让缘结神都感到焦急?就算是平安镇被入侵,也有那么多隐世的长辈们在,难道是他母亲的毒性发作……不,不会那么快。那种药物只会让人加速老去,看不出痕迹。

  不论如何,鬼童丸只有去寻找她的踪迹,幸好驿站的人对这位姑娘映像较深,说她十分焦灼地驾马离去,连租马的钱都没给。

  不过这也算常事,江湖人士来去匆匆,藏剑山庄又极为豪奢,就当送几匹宝马也没什么——

  “欸少侠!您怎么也不给钱啊!少侠我还等着您把那姑娘的债补上呢!”

  

  鬼童丸感到不安,而且这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的脑子逐渐被空白的倥偬布满,并不断地回想起阿缘的最后一面。他从未有过这样惶惶的心态,以至于舌尖念到她的名字时都战战兢兢,生出酸麻的津液。

  而所有压抑的茫然与忐忑,在踏入平安镇的那一刻,轰然爆发。

  

  (十二)

  “阿缘。”

  “你回来了吗?”

  “爹娘都很想你,你这个不恋家的死丫头。”

  “阿缘?”

  阿缘,阿缘,阿缘,你怎么了?

  

  缘结神眨眨眼睛,在惊雷一闪的剧烈白光里,一瞬间看清了房间到处坍塌的花盆,那是娘闲来无事打理的植物。还有两排古老的,经过许多次修订的武器架,爹喜欢放在院落里炫耀他的神兵利器。

  当她离开的时候,平安镇晴空万里,三两桃花夹着柳絮翩翩飞,这个院落充满了吵闹的啁啾声。不怕人的鸟雀支棱着小爪子在院内走啊走,和喜欢在饭后游街散步的惠比寿老爷爷一样,爹娘也叫她别去惊扰。

  可是现在平安镇空无一人,像一座死城。

  一条汩汩的混着雨夜泥沙的血水,从遥远的大厅蔓延,沾湿了门槛,濡染在她鞋尖,似乎还然能感受到其上的余温。

  她僵硬地抬起腿,避开这条凝成泉的血流,一步一步,向大厅走去。

  路过的武器架子已经坍塌,许多崩坏的碎渣散在周围,被枯草残叶掩盖。花盆也全部碎裂,泥土淅淅沥沥地往下坠。庭院寂静无声,只有破裂的瓦罐,尽数砍断的栅栏,还有弥漫的血腥味。

  阿缘在大厅门前停住了。

  已经可以看到了,长门大开,借月可以看到两个相依偎的人。

  爹握着剑,至此都是满脸震怒,阿缘长这么大,从来没看到爹这么生气过。

  娘伏在他身前,从心口被穿开一个破洞,挑开背脊上的皮肉,可以看见嶙峋的骨头。

  她走了两步,气力一吐,浑身的经脉像是被打碎一样,被背后重剑狠狠压下去。膝盖轰然跪地,上半身也被压成断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干哑撕裂的嗓子里漏风,嘴唇艰难地翕动,隐约可以听到三两字节。

  晚了。

  手掌按住干涸的血块挪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了父母的残骸,挂着的血肉都无几。削开了坦荡宽阔的背脊,挖出了明亮温柔的眼睛,砍断曾经手把手教她武功的胳膊,一道疤痕刻在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上。

  爹和娘。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赋予她生命和爱的人,包容她所有任性和错误的人,教会她善良和骄傲的人,成为城墙,遮风挡雨,让她无忧无虑长大的人。

  他们离开了,被人杀害了,而她太迟了。

  太迟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回来,为什么不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来。为什么要在路上喝一盏茶,为什么自信地觉得家中无大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愚蠢又弱小?!

  深恨的怨怼在胸腔爆发,她抓着胸口狠狠掐住,嗓子里发出怪异诡谲的尖叫。

  在这个夜里格外凄厉。

  

  鬼童丸破开半扣的木门,木板应声荡开,在寂夜里传出深远的撞击声。

  他看到阿缘跪在院子里。

  听到这么吵闹的声响也没有回头,身边躺着两位熟悉的长者,她正在替他们清理面容,篦子细致地抚顺长发。认真又虔诚,眼白布满血丝,干枯的手指颤抖不已。

  她自己喋喋不休地,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

  鬼童丸向前走了一步。

  “阿缘。”

  她没理他。

  于是他迟疑地蹲下,小心地伸出手,想要去帮她整理。但是还没碰到阿缘的父亲,就被她凶恶地拍开,狰狞地赤红着眼瞪着他,极度的排斥和憎恶。

  ……迁怒。

  鬼童丸收回手,更轻更轻地,叫她的名字:“阿缘。”

  “阿缘,”他如履薄冰地呵气,用生平最卑微的温柔,缓慢地靠近她,“我会帮你找到凶手,我陪你一起,我什么都帮你,阿缘。”

  她张了张口,喉咙的酸涩堵得说不出话。

  如果没有离开家呢,如果晚一点再陪鬼童丸去找云外镜,她起码能和爹娘死在一起,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尸骨无能为力。又如果她没有那么依赖他,在收到信笺的第一时间就回来,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

  鬼童丸。

  我最好的,最好的朋友。

  “你——”

  她的嗓子破损干裂,发声奇怪而扭曲,冷冰冰地诘问:“你在比试结束后,去哪里了?”

  “阿缘?”

  “我一直找你,”她颤抖地无力地挥舞手臂,从血红的眼里滴出一颗泪珠,“我一直在找你,叫你和我一起,可是一直找不到!我应该自己走的,就不会耽误这么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鬼童丸默然听着她无端的指责,心口某个地方,哀伤又沉痛。

  他想去抱一抱现在极度敏感脆弱的女孩子,被她一口咬破了手腕,然后凶恶地推开。

  “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你也一样,”她捂着眼睛,努力维持着理智,“我不该怪你,可是我忍不住,我谁都不想看到。离我远一点吧,求求你了,求你让我安静地陪陪他们好吗。”

  我不该这样,这是好意,娘说过要珍惜别人的感情。

  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得这么迟,无法不怨怼镇上的其他人。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如果来帮帮忙,一定不会让歹人得逞。

  我想要知道是谁做的,我谁都不相信了。

  

  鬼童丸被赶出去后没有离开。

  他抱着剑等在墙角,坐在草堆里,艰难地吐出一口腥甜的血气。

  和荒对战时落下的伤,被修罗王镇压破碎的肺腑,这些久未得到治愈的伤口,现在缓慢地在身体里发酵,给予他连呼吸都困难的疼痛。

  额上密布汗滴,毒素随着如今孱弱的身体蔓延,他连剑都握不住,只能抱着。也不能睡,担心有人暗害阿缘,他得守着。

  从夜深人静,到晨露未晞。

  细密的针扎在肺叶上,他的呵气变得沉重迟缓,疲弱的身体被强行撑起精神。苍白的脸似乎一夜枯瘦,可以看见凹陷的眼眶,其中有些呆滞和执迷。

  阿缘。

  阿缘还在生气吗?

  鬼童丸扶着墙站起来,咳了两声,然后擦去唇边的血迹,提着剑走到门口。

  庭院里空无一人。

  

  (十三)

  名剑大会五年一次,不过时间过得还真快,上次“西天聆雪”问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藏剑炼天炉以西湖寒铁所铸的宝器,剑身的饰品都是可以温养心脉的昆仑紫玉,甫一出鞘,天地变色,剑风所至之处皆为凝雪。

  听说今年的宝剑名为羲和凰羽。

  铸剑师至虞渊取玉铸成,剑体晶莹剔透,剑气充盈若灼灼日光。两年前剑器出世正值深夜,忽然百鸟朝鸣天光大亮,于月挂中天之时升起一轮金乌,堪称世间奇景。

  只要是神兵宝甲,总是被趋之若鹜,何况羲和凰羽乃是双剑,比上次的重剑更适用。

  因此今年的名剑大会依然不减半点风采,无数青年才俊和成名高手前来,连离人阁都热闹了不少,可惜阿离姑娘已经不再登台。

  毕竟鬼域少主也来了,那是阿离姑娘唯一的入幕之宾。

  

  “那个人也不是阿缘。”

  鬼童丸沉闷地走进离人居,满脸阴翳的神色让人畏惧,额头上的红纹随着气血翻涌若隐若现,纵横的杀欲即将暴走。

  阿离默然翻开匣子,这是她收集的资料。

  杭州西湖是人流来往频频的胜地,离人阁客人不少,能进入离人居的更是权贵豪门,她确实得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

  不论鬼童丸曾经以什么条件交换,但阿离也是真心想找到缘结神的。

  那个明媚可爱的女孩子,在家破人亡后不知所踪,迄今已经五年。而当年和她一起上红楼的少年,也辗转成为了鬼域少主,找了她整整五年。

  “鬼域虽然常年不入世,搜集情报的能力差了些,但是能力不弱。如果缘姑娘只是孤身离开,不会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比较大的可能,就是她被迫或者自愿加入了某些组织。”

  鬼童丸深吸了一口气,额上的血纹渐渐消弭,靠在窗口淡淡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

  阿离继续道:“能与鬼域抗衡的实力不多,目前可知有月宫、大江山、高天原、天照、荒川、铃鹿山、冥府,其中月宫避世已久,无人寻得踪迹,可能性最小,而缘姑娘的家人就是被天照追杀,当年其父母结下的恩怨不可查,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太可能去那里。”

  不可能吗?也没什么不可能。

  外人知晓的阿缘只是表象,他却知道她有多执着,可以多隐忍。可是她本不必这么辛苦,一切有他来,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的。

  可惜他探查过天照,一无所获。

  等到将鬼域的权力全部接管,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踏平天照。他们逼走了他的阿缘,该死,该杀,该切碎了扔到鳄鱼池里,每一寸血肉都被咬碎成烂泥。他还会找出那些人的亲友,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去地狱里赎罪吧。

  鬼童丸靠了一会儿,手里把玩着她妆匣里留下的首饰,是幼时买来的红线铃铛。

  他迟早会找到她的。

  

  “你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或许应该去找云外镜前辈看看身上的毒,”阿离好意劝道,“放心,我会继续打听缘姑娘的下落,一有消息,会即刻通知你。”

  鬼童丸没说好,也没拒绝,只是顺着敞开的窗户翻出去,几个瞬息就没了人影。

  他身上有沉淤的伤,还有无解的毒,这是那位名叫母亲的人给他下的。可是鬼童丸从来没想过认命,他可以找云外镜,找各种隐士高人,哪怕拖着命都要活着,他得陪着阿缘。

  如今更不能死,他还没找到她。

  

  在他离开许久后,热闹的离人阁都已经熄灭所有灯火时,浑身包裹在紫黑色蛇甲里的女子出现,在微末光亮中,拉低了幂篱的帽檐。

  黑纱后是一张古井无波的脸,清秀眉眼,和眼底融化一瞬间的轻烟。

  不是阿缘,是高天原的顶尖杀手之一,代号木偶。

  ……可她明明就是阿缘。

  

  缘结神确实是刻意避开鬼童丸的。

  从五年前来到高天原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不是平安镇的那个女孩子了。

  带着幼年得到的大江山给予的信物,她前去恳求帮忙,希望能知道自己的灭门仇人是谁。在得到关于天照的消息后,就拒绝了大江山的收留,转而投向高天原。

  她等不及慢慢修炼到七老八十,然后怅然地寻仇,她不可能让那些人活太久。

  所以哪怕是和高天原做交易,成为他们的刀,成为没有感情的兵器,做以前自己厌弃的事,也没有关系,她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作为交换的条件,她要为高天原杀一百个人。

  无论对方是否武艺高强,是否德高望重,是好是坏,是正是邪,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便自己也成为了灭人满门的恶人,没有关系,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跪着都会走完。

  她抖了抖袖口,因为刚将任务收尾,黑衣蛇甲还残留着血迹。从幽暗的夜里埋没自己的影子,瞬息步过千里流云,离人阁的楼顶将天幕隔成两侧,大道分两边。

  没事的,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希望不必再见,让他独自长留光明之中。

  

  (十四)

  高天原目前的主人是个喜欢带着蟒蛇面具的男子,喜着一身紫袍,没人知道他的名姓。

  缘结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知道和他的交易十分愉快。当她完成五十个人头的任务后,蛇君就已经将当初将她家灭门的几个罪魁祸首找了出来,姓名、实力包括宗族,一点不差,确实不是她能够一力歼灭的。

  “高天原可以帮你,”当初缘结神狼狈地来到高天原,本来因为实力不够险些被赶出去,是蛇君恰好路过,并答应了她的交换请求,“我们本就与天照对立,五年后帮你顺手消灭几个人也不是难事。但这对我轻而易举,对你却是大恩大德,所以我要收取报酬。”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出乎意料的平静,“一切听你指令。”

  蛇君玩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上次听说你的名字,还是八百比丘尼和我讲名剑大会的故事时提起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相见了。我对于你们的恩怨情仇并不在意,但很喜欢看世人沦落的戏码,你是个好孩子,我希望让你变成无恶不作的坏人。”

  大概许多超脱世外的高手都有奇怪的癖好。

  缘结神却不觉得自己能让他满意,毕竟她从来没有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如果能够复仇,就算变成地狱恶鬼也没关系,她要守护的从来不是正义、正道和正确,而是她在意的东西。

  “好。”

  但是她这样回道,“一切如你所愿。”

  

  八岐那时就觉得缘结神是个可塑之才。

  她和假仁假义的卫道士不一样,却又留有自己的固执,加上天资出众,他十分喜欢,因而也会教导她新的功法——将原本的内力废去,重新学习的功法。

  毕竟高天原没有留恋前尘之人。

  阿缘很有天赋,日后前途无量,接管高天原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喜欢高天原,”她直接断然拒绝,谁知道这条诡谲多变的蛇又在打什么主意,“距离上次任务完成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有新目标吗?”

  “阿缘,你越来越无趣了。”

  “五年之期将近,”她认真地掰了掰指头,“还差七个人头。我现在的实力足够强,只要不是鬼切他们那一辈的高手,都可以刺杀之后全身而退。”

  “你很急切,是想早些离开高天原吗?”

  她缄口不言,没再理会试探,转身甩出一把短剑,剑身在她手里忽然炸开一朵冰蓝色剑花,分裂成指甲大小的几片,像是被针线牵引,精准无比地刺向四周靶心。又从靶心延伸到地下,顷刻间结成了无数霜花。

  ——不知道玉藻前看到了,会不会很欣慰。

  曾经大开大合始终没能学会收敛剑气的女孩子,许多年靠着重剑走天下,如今竟然学会了如此精妙的控制之法。

  悠哉的蛇君满意地点点头,对她愈加精进的武学感到欣慰,终于说明了真正来意:“你这次的任务是铁鼠,他掌握三大钱庄的命脉,却拒绝了高天原的拉拢。听说最近天照在和他接洽,你需要在三日之内杀掉他。”

  “还有别的信息吗?”

  “他有一些人脉,如今处在云外镜的庇护之下。虽然云外镜未必亲自出手,但他是武林一等一的医师,不少人在他麾下听命。我们至今不知道他派遣保护铁鼠的人是谁,你要小心这点。”

  “明白。”

  

  铁鼠只是外号,无人知道这位时时带着金色锥帽的男子真实名姓,他的家人也被藏得很好,可谓是谨小慎微第一人。也从不参与势力纷争,完全中立地做着他的生意,然而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不坏,但要杀。

  

  深夜一抹流光偷过,有孩童向上仰望,只能看到星辰在熠熠生辉,整片天空静谧如许。

  鞋上踏花,叫金纹叶暗自点头,风动、水动、紧衣袖动。暗无声息处一抹黑影幽窜,就算仔细辨认,也只觉得是眼前糊涂,恍恍惚惚花影摇坠。更不必说这家护院的本领并不算高强,自然无法勘破她的隐匿。

  缘结神按着腰间的暗器,一圈腰带里牢牢绑着各种迷药和毒药。

  右手持短剑,走步如窈窕的蛇,呼吸融入到花瓣一翕一合的舒张里,她以极为清透的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寻觅声息。铁鼠的武功修为并不高,他的气息当然浑浊许多,加上他有枕着金钱入睡的怪癖——

  在这里!

  寒芒噌然出鞘,一道银线切开冷寂,淬毒的刀刃一线抛出。在隐入黑暗、本该直奔任务目标的时候,忽然敲响清脆无比的,“叮”的一声。

  缘结神转身就退,被剑光追尾,那道凌厉的剑气几乎要横断她的腰肢。而她冷着面容,在发丝被切断一缕的瞬间,猛地抱身一折。踏水无痕的轻功一变,在清净的夜里发出两声啪啪脆响,居然用强横的肌肉力量震碎空气,凭空直直转了个弯。

  然后以燕还巢之态,右脚一蹬树干,摇动花枝万千,借力遽然推向出剑者。

  夜色太深,对方的剑意太强,隐隐有强横至极的杀戮之气,她之前从未碰到过这样棘手的对手。只是一招就让她心知不敌,却避无可避,对方的追踪之术十分诡谲。

  但是。

  她在踏出第二步,扑向那个人时,心里忽然有种仓皇涌出。

  那是种久违的,一看到他就怂不拉几的习惯,不管多少年都改不掉。

  不过他比她反应得更快,在她暴露破绽匆匆想要退后的时候,就在幽夜中点亮了灯,抬起了眼,光线刚好照在两人脸上。

  少年经过岁月雕琢后愈加清隽的眉眼,照在她清澈见底的瞳眸里。

  

  “阿缘,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五)

  缘结神下意识想跑,这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从小就打不过鬼童丸。

  即便现在也一样。

  不过她生生止住了落荒而逃的冲动,明白这样做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给他可乘之机。

  所以她只是默默调整防备姿势,一手握着短剑,另一只手指缝间夹满暗器,谨慎地半躬身紧盯着他,等待一个好时机离开这里。

  

  那么,鬼童丸又是怎么想的?

  关于阔别已久的青梅竹马再次出现,却一幅和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支撑他活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仅仅是这样而已。

  没有对她一言不合离别多年的怨怼,也没有经年累月期望又失望的痛苦,更加不会将自己化入骨子里的思念爱恋说给她听,鬼童丸只是想让她安稳地活在羽翼之下,漂亮地、自由地、快快乐乐地活。

  “阿缘,回来。”

  他丢开手里的剑,毫无防备地将命门打开,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态,并用最温柔的眉眼感化她:“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势力,也找到了你的仇家,我会帮你报仇的,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

  虽然他的力量还不算强大,但是只要阿缘喜欢,要他去死都可以。

  可是她只是退了两步。

  他紧盯着她的举动,已经蔓延到肺脏的毒素又张狂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忍受。

  但她却趁着他的毒素发作,飞快闪身,一眨眼就消失在浓黑的夜里。

  鬼童丸靠在树干上,依然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当内力终于在抗争中胜利,他静默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冷到骨子里的呼吸呵成白雾,其间夹杂黑绿的丝缕。

  

  两人交手又交谈,终于吵醒了庸碌的护院,惊扰了战战兢兢的铁鼠。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得知自己刚从阎王手里走了一圈,吓得腿都是软的,由仆从扶着,颤巍巍地来向鬼童丸道谢稽首。

  鬼童丸没注意被许诺了多少钱财,轻描淡写地问:“她为什么想杀你?”

  “这个,在下走南闯北多年,结下的仇家不少,可能……”

  “算了,我也没心情知道。”

  鬼童丸从腰间抽出一条极细极长的锁链,在商人迷茫的眼神中抬了抬食指尖,一举穿透了他的咽喉,对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血红的锁链就迅速抽回。拎着灯笼的仆从们战战兢兢转身呼救,开口之前就已经尸首分离。

  “既然阿缘想要你的命,你就不必活着了。”

  

  缘结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她最怕的就是和鬼童丸撞见。

  如今的阿缘杀了许多人,她不希望自己以这样的姿态与故友相见,最好是再也不要和他产生交集,继而渐渐忘记平安镇里的岁月。何况她现在是高天原的木偶,行走于黑暗之中,自身得到组织的庇护,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纵然她得了蛇君几分青眼,可是这份偏爱难保是福是祸,阿缘希望鬼童丸能长留光明之中,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因此即便他多次寻觅她,寻人的消息都传到了高天原,她依然没有表现出半分在意。

  

  “鬼童丸想见你,”八岐饶有兴趣地说道,“你们五年前一起参加过名剑大会吧,听说是你的青梅竹马,如今久别重逢,不准备联络下感情吗?”

  “任务。”

  “阿缘,你真的很无趣。”

  “这次的目标是谁。”

  “也是你最后一个任务目标了,完成之后就可以脱离高天原,我不会食言。你依然不准备见见他吗,哪怕是最后一面?”

  “生不相见,”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话,然后轻飘飘地呢喃,“就这样吧。”

  八岐觉得太有意思了,指尖玩弄的蛇都被他绞成了碎片:“好吧,阿缘,你最后一个任务目标是白狼。她独居在黑夜林,希望你能平安走出那座山。”

  “这是约定的最后一个。”她再次确认,“剿灭我的仇家,你说到做到。”

  “自然,高天原的信用十分良好。”

  那就好。

  尽管阿缘知道白狼实力强大,自己可能丧生途中。

  对方毕竟是隐世高手,已然成名三十载,天赋不算出众但十分勤勉,十年如一日地潜心修炼弓术,终于练成只属于白狼的“无我之箭”。

  ——这是爹告诉她的。

  缘结神收敛着道具,习惯将情绪藏在心底,但想到过往被父母揽在怀里,听还算年轻的他们吹嘘江湖实际,那些美好的过往让她不自主地放慢了动作。

  被母亲称赞过,白狼应当是位很好的前辈。

  

  缘结神离开不久后,高天原就被鬼域少主闯上门找麻烦。

  即便再隐蔽,以偌大一个鬼域的力量,只要得到了些许线索,想要破解源头并不难。

  只是又浪费了一些时间,焦灼的等待让鬼童丸的杀欲更加难以自控,尤其在见到八岐的时候,对方那股将他压制的力量,反而更激起修罗功法的暴虐。

  只是被他又一次按捺下去,念了好几遍阿缘的名字。

  这是唯一的解药。

  耳力很好的八岐自然也听到了,他十分上道地挥退其他人,给鬼域少主看座,还给他斟了一壶新沏的茶。做足了姿态,是对待座上宾的礼仪。

  不过鬼童丸显然比他想的更在乎缘结神。

  没有任何话术技巧,他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暴起隐忍的青筋,沙哑嗓子里仿佛装满了沉疴旧疾,逼问时压力沉沉。

  “我要带她走。”

  八岐坐在他对面,兴意地挑眉:“少主要一个人,我不会不给,但是阿缘不想和你离开。生不相见,这是她的原话。”

  “不需要她同意,”鬼童丸再次加重了语气,呵出的气流更加冷冽,“我要带她走。”

  “她不愿意见你,”八岐露出了一丝怜悯的目光,对他岌岌可危的生命叹息不已,“哪怕是最后一面也不愿意。少主如今病重,不如好好调养,你一个人沉溺过去也没什么意思。”

  “我的事,与你无关,”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冷,却将这件事作为生命中最后一件至为重要的残念,“我要带阿缘走,把她交出来。”

  “我已经答应让她离开了,”八岐觉得自己没有说谎,点点头继续道,“哪怕她有一丝与你相见的心念,都不会让你许久都找不到踪影。可你那么了解她,就该知道阿缘是个非常决绝的人。丢掉的过去,就不会再捡起来了。”

  丢掉的过去不会重拾,怨怪的人不会原谅。

  阿缘还在怪他吗?

  五年……他们全部生命加起来,也不过才四个五年而已。

  阿缘躲了他那么久,怨怪他当年没有及时出现,拖住了她返回的脚步,以后也不准备再见。他只是她忘却的前尘,至生至死不复相见的人。

  鬼童丸离开高天原的时候,前后拥趸,风风光光。

  可他忽然在马背上咳嗽起来,尖锐的玻璃似乎在嗓子里滚动,酸涩的痛苦从心脏蔓延。毒素汲取他的悲伤、不平,咀嚼消化成致死的藤蔓,缠在少年乌黑的心脏上。

  有什么东西悄然坠地,无声无息。

  

  鬼域最年轻的少主,在得到所有长老的认可,即将接任大权时,忽然陷入垂危。

  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竟然有这么霸烈的毒,如今已经直逼心脉,药石无灵。他像是终于散开了撑着的那口气,所有反噬排山倒海而来,生命以沙逝的速度极快消失,一夜之间白发苍苍,坐卧的地方草木枯萎。

  众人只能急匆匆地将他送去寺庙,请云外镜出关治疗,抱着万中无一的希望。

  鬼童丸本身却没有太在意。

  他其实还是很想继续找下去,总有一天能够把阿缘找回来。但是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比如生死这件事,必须要承认天不假年,他真的快要死了。

  不是不愿意等,阿缘。

  再过多少年,沧海桑田,我都会记得你。

  

  “云外镜前辈,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可。”

  “如果阿缘来找我,我想要和她走。”

  “不管是被一把骨灰扬到西湖里,还是回到平安镇埋在南山下,我想再见见我的阿缘。”

  

  (十六)

  白狼的实力很强,但是她毕竟已经年迈,最后缘结神是把她拖死的。

  高天原不少人对此感到惊奇,有人来问她战局如何,可是她不想说。

  那确实是位对武道非常虔诚,为人又正直和蔼的前辈,见到她的第一面,不是质问她手中之剑刃上之毒,而是十分怅然惦念地说,小姑娘,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小姑娘,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

  她被一句话摇摇晃晃推回了平安镇。

  所以其后的手段,就显得她格外卑劣,然而她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的那种。只是这次格外怅然,或许因为夙愿以偿,或许一直以来的坚持终于抵达终了。

  她不是阿缘,自此也不再是木偶,那她是谁呢。

  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缘结神用白狼的头颅,换回了天照五位顶尖杀手的尸首,在仔细辨认过他们的面貌之后,心里那块压抑了她数十年的仇恨,忽然消弭得无影无踪。

  没有时间放不下的东西,没有化解不了的感情。

  “你要去哪里,阿缘,”八岐象征性地挽留,“你哪里都去不了,没有人会接纳手上沾满鲜血的亡命之徒,亲人、朋友,什么都没有了,仅有一身武艺。”

  缘结神摇头。

  “武功也不要了。”

  这是用作杀人的功法,她不喜欢,宁愿不要。

  她事先就准备好了刀和化功散,右臂从肱骨切断,衔着药液仰头饮下,然后将瓶子甩在一旁,抽搐着青筋转身就走。众目睽睽之下,这道身体跌撞而羸弱,却果断得没有回头一次。

  今天的阿缘戴上了红线铃铛,长发披下来在末梢绑成一个小团子,穿上了红里烧粉的裙衫,马蹄飞奔时牵出一道很长的披帛——一点都不像在高天原生活了五年,看不到丝毫生气的木偶。

  当然,如果她的右手没有血流狂涌,大概会更加明媚。

  八岐望着这个小姑娘走远,挥挥手让人处理那条脏污的手臂,对身边人笑道:“她果然还是喜欢干净漂亮的东西,这种人不该下地狱。”

  

  缘结神本来不想再和鬼童丸见面,但在只身渡船路过云外寺时,看到云蒸霞蔚里明澈的塔尖,和悠荡浮于水上的杳渺晨钟,心绪瞬间被洗涤得缓慢且脆弱。

  鬼童丸,也是她最要好的友人。

  他身负剧毒,可她那么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自从上次铁鼠一事,她得知鬼童丸在为云外镜效力之后,对他身上素的担忧就放下了大半。可是有些事没有亲眼见到,总是不够放心。

  只是去看看而已。

  

  缘结神现在没有武功,伤势恢复得缓慢,到了云外寺脚下,刚好去给右臂换药。

  不过在寺庙外的医坊包扎断掉的右臂时,她就已经疼得嗷嗷乱叫,都这幅模样了,竟然还想潜入寺庙,躲过诸多高手的注意力去探望某人,也太异想天开了。

  缘结神游移着目光,思索要不干脆放弃算了,替她按压肩膀的妇人忽然开口:“姑娘没有武功,应该不是江湖中人,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啊这……可能因为我倒霉吧。”

  “那姑娘可以多走几步去云外寺,求佛转运。”她十分虔诚地拜了拜,“这是最灵验的寺庙了,大概因为有高僧坐镇,邪祟不敢近,云外镇从未发生过灾难。”

  “还是不去了,”缘结神笑了笑,“不想去了,我准备回家。”

  妇人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敲门,来者右手持佛珠,阖目而立,迟缓地行礼:“缘施主,前辈有请,待您往云外寺一叙。”

  “前辈?”

  僧人捻了捻佛珠,神色更虔敬了:“是云外镜前辈。”

  

  缘结神算是第一次与云外镜相见,这位明明几十年都居于寺庙,却总是在闭关、闭关、闭关,没几个人能看见他的真面貌。

  其实看上去倒十分年轻,只是不知道为何用布条缠住双眼,袈裟偏袒右肩。独坐在白花莲座之上,颔首低眉,宛若佛陀。

  “缘施主,”他低念一声,将手中陶罐托起,“故友遗物,托小僧转交,请收下。”

  故友……遗物?

  缘结神默默无声地退了半步,云外镜却抬头望来她所在的方向,沉静而悲悯。

  “是鬼童丸施主的遗骸。”

  山寺晨钟,嘤嘤鸟鸣,唼喋鱼饮,忽然都寂静无声。

  云外寺常年晴云万里,碧空如洗,郎朗日光照射至人间,却让伫立在此的少女全身发寒。从断肢奔涌的痛苦,伴随针扎的寒意,一次次锤向胸口,把脑子砸得嗡嗡震响。

  她张了张口,手指弹动了一下,身体却瑟缩地后退了一步。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冷落得天地失色的夜晚,她面临着最亲近的人的死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今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情绪。

  可是这一次,连仇恨的对象都找不到。

  “前辈、云外镜前辈,你是世上最好的医师,生命垂危的侠士都可以妙手回春,为什么救不了他?鬼童丸那家伙脾气不好,可是他没有做过坏事,天赋又出众,日后肯定能成为武林正道的楷模……”

  云外镜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溢美之词,当尾音悄然归寂,才低低念了句佛偈。

  “毒性入骨加之修习修罗功法,本就难解。何况他常年东奔西走,耽误用药时机,前不久更是心神大恸,身体急剧恶化却不愿接受治疗。鬼域送来的是具奄奄一息的行尸走肉,为了让他体内的毒性不蔓延,小僧将他火化了。”

  “施主说,如果你能来,他就跟你走。”

  (十七)

  缘结神原本不打算回家的,但是在抱着那个小小的、装满了尘埃的坛子上船时,迷迷瞪瞪说得却是平安镇的所在。当船家提醒距离太远后,她才干哑地咳嗽起来,一边说着去杭州的藏剑山庄,一边抓着船沿对着深重的海水用力咳。

  清痕条条滚落,她撕心裂肺的模样很惨烈。

  船家压了压帽檐不置一词,船桨压下水花,带着小姑娘慢慢回家。

  

  平安镇还是旧模样。

  学堂里摇头晃脑的小孩子换了一批,依稀延续着旧人面貌,舞刀弄剑的也不少,剑气纵横捭阖,有如长虹贯日。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撑船荡舟在荷花浦,赤足踩在水里嬉笑怒骂。

  镇上一条长街横贯东西,有卖红线的,卖刀剑和锅碗的,还有一个故事一文钱的商人。

  她抱着瓷坛走在街上,被塞了一串糖葫芦。妖刀姬横刀坐在门口细细擦拭武器,见着她后,点点头淡声道欢迎回来。再往前走几步,耳边的喧闹依旧,和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一样。

  没人问她鬼童丸去哪儿了。

  当她走回家时,发现这里已经被整理干净。

  缘结神绕了半天,把骨灰坛子放在祠堂里,打开窗,打开门,风和花一起吹下来,原来已经又到了春天时候。于是她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还未染灰的衣裳,不太习惯地穿好,这是她曾经惯爱的装束,宽松潇洒,风一吹扬起袖上纷纷扬扬的纱。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阿缘现在没有了武功,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一间辽阔的庭院,看不见尽头的时间,寥寥无几的江湖回忆,和被她遗落的少年。

  她慢慢地知道了许多事。

  当年爹娘被仇杀,平安镇的姨姨伯伯们来得晚了,却倾巢出动去追缴,当夜她回来时,才会看到空巢一样的镇子。很多人都在等她回来,等镇子里的小阿缘,玉藻前师父、青行灯姐姐、妖刀师傅,一直等着她,和鬼童丸一样。

  她还知道了鬼童丸为了找她,去鬼域接任了少主之位,修炼修罗功法。

  有的事,错了一点,就再也回不了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抉择时选择最正确的那条路。所以阿缘从来不想,如果当时她冷静一点,如果她坦诚一点,如果她更担忧童哥一点,是否她现在就不会那么孤寂。

  从来不想。

  她学左手的剑法,重剑、轻剑,都掌握得很好。再后来,大狐狸说教不了她了,他大限将至,要回首丘去陪他的千代。

  缘结神有些难过,但没有哭,只是路过青山孤坟,看到自己用丑兮兮的字描写的三个字,忽然走不动路,说不出话,被背上的腰再次压断了脊骨。

  她又去江湖,凑了钱帮阿离赎身,帮她和贺茂家的公子私奔。

  御馔津和荒迟迟没有成亲,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喝上他们一壶喜酒。

  萤草说她最喜欢的白狼前辈逝世了,阿缘没说什么,渐渐地不太敢和她搭话。

  名剑大会办了好几次,她终于在第五次参加的时候拿到了一把剑,这还是老对头让了她一招。那柄剑叫旧侣生平,她用着不合手,放在了鬼童丸的墓前。

  其实,缘结神觉得自己和鬼童丸之间的感情,用情爱断言会有些别扭。他们年少相识,又在彼此生命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比亲情更温柔,比爱情更默契。如果要做个形容,就和千载流过苍穹的浮云一般。

  风流云散,又在某一刻花好月圆。

  阿缘走过了许多山水,见过了许多人,她终于融入到自己的江湖里。只是在黄沙万里的行旅,和软红香土的热闹中,孤身格外落寞,匹马又西风。

  这个时候,她会想起曾经和她一起上路的少年。

  

  “名剑大会结束后,我们准备再去一趟千岛湖,最近一两年都没有回家的打算,所以之后还会去别的地方看看,长歌门是一定要的,蓬莱似乎也不远了……”

  “为何要我随行?”

  “我们是好朋友嘛,一起看花枝春满,火树银花。暮年退隐江湖,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还像长辈那样结庐人境毗邻而居,后代手足情深亲如一家……多好。”

  好不好?好。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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