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片高山深林，这里无风无雨，同样感受不到温度。
原本就应该在山上盘旋的河流失去踪影，那双瞳孔中只有一线的眼睛消失了。
吴邪僵硬地站着，他不敢，也无法转身，这梦里的一切愈发不受控制。
也许那条巨蟒正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考虑从哪里下嘴比较合适，也许尖牙已经要碰到自己的皮肤了，吴邪不敢细想。
他在害怕，直到一种奇异的触感出现在他脖颈上，像是一双手在抚摸，但是更细滑柔软，还有点黏糊糊的……
双腿一软，吴邪最终没能倒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睛用余光看着自己的肩膀。显然，猩红的信子，分叉处正抵在他脖子上，顶尖一下一下舔着他的头发。
吴邪只得紧紧闭上双眼，等待着死期。他心想，死在精神图景里的人不少，他肯定不是唯一、第一、最后一个，没什么好丢人的。
不知过去多久，那巨蟒没选择吃了他，可信子也依旧没停下，从他的后脖颈开始，一路从后背舔下去，现在正在他后腰处。
吴邪以为他要继续向下来个横腰折断，突然听到嘻嘻索索鳞片摩擦的声音，信子很快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在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仍旧连呼吸都不敢放重，生怕引起变故。
声音逐渐变小，消失在身后，那条蛇好像离开了。
没给他放松心情的时间，吴邪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这里的世界随着他身体倒下的同时开始摇晃破碎，吴邪只觉得地动山摇，他根本没办法站立。
耳后又传来巨蟒吐信的嘶嘶声响，像是要硬钻进他脑袋里似的，那感觉像头皮被狠狠拽了一把，他痛苦到失声大叫。
吴邪——
又有人在叫他，或者是那蛇在说人话。
叫了一声又一声，虚无缥缈地飘在吴邪耳边。

吴邪猛然睁开眼坐起来，下意识摸摸后脖颈，黏糊糊的，是自己流的冷汗。
即使知道是梦境，现在醒来了还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太好了，又活过来了。吴邪心想，又转念开骂，TM到底是哪一个哨兵，再这样下去真要被害死了，见面了，不好好修理一顿都不合适。
他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拉开窗帘，人造阳光透进来，亮堂堂的。
他刷牙洗脸的时候还简单收拾了一下头发，如果小花说的没错，这样的梦境意味着他和哨兵越来越近了，可能随时都要见面了，吴邪思来想去，决定要留个好印象。

另一边塔内，王胖子正接受适配度检查。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和张起灵并不适配，但经昨天的英勇表现，并且被大肆宣传之后，半个塔的人见了他都开始打招呼了，王胖子什么时候有这个待遇，不免有点飘飘然了。
他刚抽完血，被安排坐在张起灵的玻璃房子外面，时刻看守他。
从昨天开始，躺了两个多月的张起灵精神力稳定了，但仍旧不吃不喝，继续躺在床上，窝成一个半圆，怀里紧紧抱住一件风衣外套，任谁劝都不行，像个耳背的老人。
王胖子他们私底下偷偷说张起灵是个哑巴，现在感觉可能还是个聋子。
向导的向导素有安抚作用，如果是适配度非常高的一对，会直接且迅速地让哨兵从狂躁状态回归平静。
他们本想让王胖子直接释放一点向导素给张起灵，但他的表现还算平静，至少不闹也不打，考虑到过多的向导素会产生逆反作用，就没这么做了。
为防止有意外发生，王胖子在张起灵房间外面守了一整个晚上，他都要被自己感动到了。
应该就是这件风衣的问题了，王胖子想，张起灵是闻到风衣上的味道才会平静下来，绝不是因为自己。
那就只能是因为一个人了，吴邪。
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吴邪，得先想办法控制住张起灵，不然吴邪一来，闻着那味儿，张起灵可能就冲上去把人给撕开吃了。
到时候他可要跟着倒霉。
千事万事先等自己和张起灵的适配情况出来之后再说。
他想着，看了一眼略显乖巧背对着人的张起灵，靠着椅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抱胸睡着了。

即使是早有了不适配的心理准备，看到报告的那一刻到现在，王胖子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白纸黑字上写的，他和张起灵的适配度是，28.5%。
同样做过测试的另几个S级以上的向导也很惊奇，当然他们的适配度也并不高，甚至有一个连两位数都没上。
对于这位适配度明明只有28.5%却敢直接上去安抚狂躁状态哨兵，还成功了的向导，在场所有人都露出极其敬佩的表情。
好几个人围上来问他是怎么做到的，王胖子无奈地扯扯嘴角，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整个塔找不到适配的高级别向导的事很快就传到吴三省耳朵里。
本来把张起灵接到西泠塔的其中之一个任务就是给他找个适配的向导，结果在他醒来的第一天就失败了。
他赶到观察室的时候，一群向导还在那比大小，压根没注意到他，
吴三省贴着玻璃窗观察张起灵，看他毫无动作，像是那张床就是他此生的归宿。
原先张起灵是背对着玻璃睡的，他突然翻了个身，看得见正面了，吴三省很快就注意到他怀里的衣服。
“他怀里衣服谁的？”吴三省手指敲敲玻璃，看着王胖子问。
王胖子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撇开脸小声嘀咕，声音轻的跟蚊子叫似的，“吴邪。”
“谁？”吴三省年纪大了，本来就开始有一点耳背，什么也没听见，特大声且严肃地重问。
王胖子豁出去了，也大声回他，“吴邪！”
吴三省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是自己家的房子塌了。
“你再说一遍，是我那侄子？”
“大概……也许……应该……好像……没错的话……就是吴邪。”
“***”吴三省甩出三个字的脏话，“他做过适配度测试没有，没有就去给我把他找来。”

早上晨跑还没跑到一半，吴邪就看到吴三省的手下潘子在他晨跑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了。
挺奇怪的，三叔很久都没找过他了，他思来想去最近应该也没犯过什么事儿。
“小三爷！”潘子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小跑着朝他跑过来。
吴邪没有停下脚步，放缓了速度和他并肩。
“小三爷今天怎么还想起来跑步了，我以为您要睡到十点多呢。”
“这不是起早了吗。”吴邪撇撇嘴，说的他多懒似的，“找我什么事儿啊，潘子。”
“没什么大事儿，就想和您说会儿话。”
“别了吧。”吴邪稍微加速，潘子愣了一下很快追上来，“你可别哄我了，要真想找我说话，咱们哪都能说，何必来这堵着我。别拐弯抹角的啦，和我说吧，三叔什么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三叔让您去做个适配度测试。”潘子挠挠头。
吴邪心想，不会就是解雨臣说的自己的哨兵要来了吧，大预言家啊这是，回头要请他吃顿好的才行。
“那就走吧。”吴邪停下脚步，不以为然。
潘子突然拦了他一下，“小三爷，我先跟您说，不论三爷一会儿说了什么，您都别生气，他肯定是为了您好的，别那么叛逆。”
吴邪张张嘴想反驳几句，又想着算了，适配测试最大，退一步海阔天空，点点头跟着潘子走了。
适配度测试这事儿，就吴邪来讲跟家常便饭似的，甚至负责测试的几个向导都是熟人了，吵吵闹闹着说小三爷又来了。
吴邪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测试，他的血很稀有，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身体里有个什么麒麟竭。
看起来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宝贵他的血液，抽取地小心翼翼，装配地小心翼翼，运送地小心翼翼，测试地小心翼翼。
无意间吴邪看到吴三省让他们留下了一些血液样本。
吴邪的测试做了加急处理，不到半小时就出了结果。
第一个看的是三叔，当即皱紧眉头，把报告单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扭头就走了。第二个看到的是潘子，他是在三叔看的时候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吴邪，那个眼神吴邪是看不懂，仿佛三分欢喜三分忧郁两分苦涩又两分同情。
第三个看的是王胖子，他叹着气从地上捡起来，挤眉弄眼地，一点一点小心打开了，掸掸灰。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瞟了三四遍，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吴邪更看不懂这个笑容了，满脸无语，一把抢过来，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看了一眼。

[适配度：99.63%]

吴邪心里五味杂陈的，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缓过神来还是开心大过了其他的情绪。
他想找人分享这种铁树开花一般的心情，只能找到王胖子，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对方这是不是真的。
要知道放眼整个世界，不管纵着看横着看，都鲜少有几对伴侣的适配度能够达到95以上的，更别提99。
如果吴邪没记错，整个历史上，曾经只出现过一对适配度达99的伴侣，那是将近八十年前了。后来在一次任务中向导意外去世，哨兵完成任务回来不久后就自杀了。
这是个悲剧故事。
失去向导对于哨兵来说是致命性的打击，精神力薄弱的，在向导死去的同时就会崩溃到自己把自己折磨死，精神力超强的也许能支撑，但几乎是不可能再找新的向导了，就像是狼的一生中有且仅有一个伴侣。
向导对于哨兵来说，是神圣的精神支柱，是绝不可以倒塌和颠覆的。
相比起来，向导就不一样了，精神连接实际上是很脆弱的，在实在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向导可以选择主动或被动放弃哨兵，以后也可以选择新的适配度高的哨兵。
怎么说都有点儿渣男的影子。
虽说向导有更高的保护待遇和包容度，吴邪还是觉着这辈子就找一个特别合适的哨兵适配就最好。
能一起出生入死，也算是做个伴。不是说谁害死谁，也不是非要殉葬，只是一旦适配那就相当是两个人融为一体了，本来就要同生共死的。
“好样的天真，我说你怎么没一个看得上的哨兵呢，原来等在这儿呢！”王胖子笑着锤了吴邪一下。
“我三叔怎么出去了，”吴邪问，“我得找他去，赶紧的这两天就适配上，这要放过了我就亏大了。”
吴邪边笑边往外走，被胖子拦了一下，“我估摸着三爷应该不同意你和那个不说话的哑巴适配，你小心点别把你三叔惹毛了，咱都没好果子吃。”
“放心吧胖子，我有分寸。”
吴邪给予王胖子一个“你相信我，我绝对没问题”的表情就出去了。
没过两分钟，不出王胖子预料，就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争吵声，他默默关上窗户带上门，这怕是要整个塔都能听见俩叔侄的战争了。
除了吴邪之外，谁都知道吴三省乃至整个吴家都不愿意让吴邪适配。一开始他们想装作吴邪只是个普通人，乖乖长大就好，可是偏偏这个孩子的能力在15岁的时候觉醒了。
具体怎么觉醒的呢，15岁的吴邪用精神力控制了整个家里的人在凌晨两点半陪他去西湖游泳，关键游到一半，他的精神力直线下降，在冰冷的湖水里，所有人都清醒了，包括吴邪自己。
第二天一早，这丑事儿就传开了，吴邪没用在正途上的精神力算是被彻底发现了，不得已被送进西泠塔。
每一个向导都必然要适配一个哨兵，这是对稀缺的向导资源的尊重与合理利用。但是这就意味着每一个向导从适配成功的那一刻开始，就处于长久的危险之中。
一是部分哨兵的精神力难以控制，常常会出现哨兵攻击向导的事件，严重到导致向导死亡的都有。二是向导过分使用能力会对自身健康有影响，要么疯要么傻。三是哨兵作为可控性不高的武器力量，执行任务时必须要有向导陪伴指引，也就是说向导也要暴露在危险之中，绝大部分向导的死亡都是因此。
吴邪作为独独的一根小病弱缺苗子，吴家人自然不可能让他死，再怎么说也得留个种吧。
向导和哨兵适配，需要至少85%的适配度。他们那时候的想法就是，只要不适配，就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从此吴邪的适配数据开始被修改，再也没有一个哨兵能够和他匹配。
这些事吴邪都不知道，暗中操作一向是二叔来把控。吴邪从小就有一点怕他这个二叔吴二白，基本都是二叔说什么他做什么，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几个他尊着敬着的长辈合伙骗了他这么多年。
吴邪不甘心，明明能体会父母长辈的心情，也知道不该怪他们，但还是一股脑说了好多气话，他只是能理解却不能体谅，把自己十年都无法适配的错全说成吴家人自私。吴三省骂他，他还时不时顶两句嘴。
两方都僵持不下，关在小屋子里，吴三省气的骂不动了，坐下来喝茶，吴邪端了小板凳坐在离吴三省最远的对角线上，就用背对着他。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最尴尬的是夹在中间的潘子，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好，本来想说一句三爷消消气，被吴邪怨念的眼神堵回去了，又想劝劝吴邪服软，却插不进去话。
过一会儿解雨臣进来了，拿了好厚一叠资料，他看看正生着闷气的吴邪，走到吴三省边上。
“三爷，吴邪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再怎么样您也不能罚他面壁思过呀。”
吴邪一听，立马转过身来，他脸上挂不住，也不看解雨臣和吴三省。
“吴邪你给我过来！”吴三省大声喊了一句，吴邪知道这是个台阶，还是识相地顺着就下了。
解雨臣把资料分别递给三人，慢慢开口。
“代号370名叫张起灵，是张家的族长，但好像并不是古楼那边的本家人。”
“资料上说他的能力从一出生就觉醒了，应该是唯一一个生下来就是哨兵的人。但我仔细研究了他的血液样本和精神力，他的能力好像更多的是人为开发的。”
“什么叫人为开发？”吴邪问。
“就是通过人体实验、药物控制、精神压迫等方式来强行开发他的能力。他的精神体是一条双头龙，我猜本来应该不是，但在形成期的时候受到的人为干涉太多了，分裂成了双头龙。而且他应该被强行清洗记忆很多次，并且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所以他很混乱，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捕捉到过他完整的精神图景。我猜，他大概有个很悲惨的童年。”
看吴邪露出一个痛苦的同情表情，解雨臣继续说，“这不难理解，他出生的时候张家已经处于衰败期，张启山作为当时最强大的哨兵自杀，张家整个一落千丈，必须要有一个可以和张启山媲美的继承人才行。都是迫于家族压力，实质和你差不多。”
吴邪心想这还差不多，这都从曾母暗沙差到天安门广场去了。
只是听到张启山这个名字，吴邪有种怪异的熟悉感，他想到了什么立马开口，“你说张启山死的时候他刚出生，张启山不就是那个适配度达到99%的……”
“是啊。”解雨臣点点头，“就是他。”
“可那都是快80年前的事了啊，张起灵他竟然活了这么久？而且活了这么久都没适配？”
“张家的每一任族长都是长生的，这是他们族里永恒的秘密。”吴三省替解雨臣答着。
“侧面反映出张起灵受过非常完美且高强度的抗压训练。他这种级别的哨兵对于一切事物的敏感度都要比正常哨兵高出许多，你想想普通的哨兵连一点点尖锐的声音都无法忍受，那他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他可以在没有白噪音保护的条件下生活，这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不是轻易就能适应的。还是那句话，他应该有个很悲惨的童年。”
“至于适配，张家以前是不允许族长适配外族人的，大概是不想被外族人控制。其实他们的族长在张起灵之前都是向导，当然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支配者反被人支配的现实。而且这种级别的，好歹得等个SSS级别的向导出现吧。”
吴邪听来听去，越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被关在地底下的哨兵。不论年龄身份和能力，都横亘着好几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可是他们适配度那么高，如果连自己不配，那么这世上还能有谁配得上他？
吴邪打定了主意，非常坚定地要求至少见一面张起灵。
再怎么嘴硬，吴三省终究是心软，还是同意了。

电梯直至最底层，吴三省走在最前面提着灯，走过一条黑暗的无声的长走廊，吴邪粗略估计大约有200米，接着又是向下的楼梯，下完楼梯的一瞬间，吴邪就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恍惚，他又听到前面有人叫他似的，断断续续的，那声音像是蕴含千斤重，压的吴邪喘不过气。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那种被压迫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终于来到一扇黑色的门前。
吴三省输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门后面的空间亮了许多，是较为柔和的光线，再往里面走有一间可控制透明度的玻璃屋，屋子正中间只有一张床，吴邪看见一个蓝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