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民的营地至暗所，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零零点点的蓝火蜡烛照亮几步开外的暗道，隔了数步才又到下一处。

DK带着法丹尼尔安静地走在夜之民们的背后，人群里缄默的气氛如同石壁一样冷淡而平静，所有人都沉默着跟着导师，表情沉重，凝神颔首。等到夜之民开始安静地为逝者送上祝福时，DK才低声地开口：“能感受到这里的潜能量吗，法丹尼尔？”

男人闭着眼睛，和死亡相符的臭味钻进他的鼻腔，令人厌恶的残渣裹在里面，沾在皮肤上的感觉也让他感到不适，他陡然睁开双眼，窃声询问，“这是什么？比快乐热闹的味道还让人感到恶心。”

（果然如此吗？这是夜之民为同伴送上祈祷的思念，我明明希望你能够感受我所能感受到的东西。）
“会让你感到不舒服……？”

“是啊，是啊，我还是更喜欢他们为了亲人朋友的惨死而哭喊，为了死亡的终结而绝望感到兴奋。”只是说了这么两句，法丹尼尔脸上的不耐烦便变成兴奋痴狂，看向DK的眼神也变得不太一样。

（不能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早就已经决定了。）
DK按住他那因为过于兴奋而指着自己的手，“亚蒙……！”

被叫出本名的男人收敛了脸上的傲慢，只是蔑笑着盯着被握住的手，“哎呀，让您担心了，可真是我的罪过，我可是答应过您的，永远不会做打搅到美好气氛的事的，还请您放松一下手上的力道。”DK被这话激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看着那张明显没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脸，DK只能心底后悔，临行前没多让法丹尼尔答应一些条件。

（唉，可好不容易才哄他来到第一世界，要是在这里惹恼夜之民，又说错话，那可真是白费功夫了。）
“真的希望你能够转换一下看待这些活生生的人的角度，尊重他们……”

法丹尼尔收了脸上的戏谑，他也看出DK对他出言不逊的懊恼。已经不再是敌对的关系，所以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您还真是单纯，那么……我就忍着恶心来好好地感受一下所谓的对往生者的思念吧。”

“愿你的生命能够前往天上的无光之海，愿夜晚的使者暗之战士指引你。”导师的悼词也刚好念到尾声，鲁纳尔不在，其他人在悼念结束后也只是点头示意并离开，并未对法丹尼尔这个生面孔产生过多上心。

“哦呀呀，对逝者的追忆也不过是个简单的集会，对陌生的外来者也这样冷淡，他们可一点都不像您说的那样虔诚和好客呢。”法丹尼尔感受着洞穴里平静的思念和祈祷，却突然又睁眼望着夜之民离开的背影。他还会说出这种话的心态并不让DK意外。

（我就是想改变你这种总是恶意评价别人的想法才带你来，我该如何进一步去了解你心中的感受？）
“如果主动去搭话的话，他们就会……”

“您知道自己在重复些什么天真的话吗？热心好客？并不。如果在物资充足的年代，他们会像赶走一只苍蝇一样赶我走；而如果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时候，他们对陌生人会警惕、会施虐、会抢走弱者的最后一件衣裳。而一旦遇到身强力壮的冒险者，他们又会可怜兮兮地就会求他帮忙，求他去完成一堆琐碎又费力不讨好的工作让他们多活一天，然后给出完全不对等的报酬。”

“而你们，不，所有现代人那样靠着给予他人好处来获取所谓陌生人的认同，然后再发展一段搞笑的友谊，你说对吗？”法丹尼尔一句话便戳穿了陌生人之间“友好交流”的本质，这让DK有些难堪。

“这……”
（他这些话从他的经历来看确实是这样，如果是亚蒙或者朝阳的话，会变成这样也丝毫不让人意外，但交流并不完全如此。）

“然而你们嘴上说着是在寻求认同，寻找志同道合的同志伙伴，实际上却是在利用他们的信任来获取对你们有用的情报、物资、力量来达到你们的目的，所谓的‘暗之战士’一行人也不例外，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就是你的想法，始终关注着那些关于利用、卑鄙、背叛的阴暗面，而放弃往好处想的可能性。）
（但胡乱揣测人性，就是在拿别人的行为来满足自己傲慢的内心，这样只会筑起与他人之间的高墙，然后一步一步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你通过末日塔来达成的毁灭，终究只是在狭隘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放弃所有别的可能性，这和赫尔墨斯、活着的亚蒙所寻求的未来可完全不一样。）
（想远了。）

DK甩了甩头，既是在理清脑中复杂的思考，也是在向法丹尼尔表达他对这番言论的否认。
“可人们并非总是如此，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流浪的孩子会相依为命，家人朋友也从来都是紧紧相拥，有着钢铁信念的人会守卫自己的家乡，对新降生的生命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哪怕有人离开，也会在心底为离去的人送上祝福，然后再期待下一次的相遇，正是因为还有这一切，这个世界的历史才会继续大步前进，然后……”

法丹尼尔盯着他的嘴唇，似乎在等DK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等他辩白完后，他旋即笑道：“然后一遍遍地无意义地重复，对吗？哈哈哈，这果然很像是您会说的话呢。您是在说我会忽略这些，否认这些，只拿我曾经看到的那些肮脏阴暗的事情来和您争论？可拜您所赐，我已经对这种无趣的事稍微有些厌倦了，”他看着夜之民离去的背影，又看向留下的“无光之海”，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们，我就权当这些人除了成为被精炼的祭品以外，还有些别的作用吧。”

他的表情变得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想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才突然改口，但那像是被打动的表情只是持续了一瞬，他又恢复了平常那样拐着弯说话的戏谑模样。

“哦，抱歉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其实还真的很想看一看，在末日浩劫结束后的人们会如何挣扎着求生，你会带着我去看，然后向我证明吗？”法丹尼尔故意弯着身体微笑着看他，DK很庆幸自己了解他，所以能够读懂他玩笑似的表情背后他的想法。

（这是他的邀请，这表示他也愿意再往前走一步了吧。）
“当然，除了世界的终结，我什么都愿意展示给你看……”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却听见法丹尼尔猛地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愿意让步呢。”

“我只是认为要让你彻底放下‘终结’的念头，最好还是让你亲眼看看哪怕文明发展到最高点，哪怕下一刻就是尽头，也有人会坚信在尽头的背后还有更美好的东西。”

DK牵起法丹尼尔的手，拉着他前往至暗所的深处，幽幽的蓝色烛火在洞内缓慢地烧灼，浓烈的油膏味道充盈着这狭小的空间。在这空间的尽头，深邃的“无光之海”正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平静的水面倒映着烛火的灯芯，就像守护着尚未降生的生命。

“我想带你来看的就是这个，如果你还保有‘转生种’的力量，我想应该是可以感受到一些东西的……”DK说道。

看到他眼中闪亮的波纹，源自情感却比星火更为耀眼，法丹尼尔决定妥协。“那就如您所愿。”
他靠近“无光之海”，认真地俯身凝望。这片海中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还有DK的模样，那蠢直的反应只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好笑。然而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他的感知能力正随着眼前暗涌的能量缓缓地调动起来。

无数强烈的感情如同温柔的星海一般卷动着他的意识，明明人类只有贪婪、诅咒、和不甘，但此处的情感却充满着祝福，生者对死者的离去充满悲伤，却依旧希望他们可以在星海找到幸福。化作食罪灵的苦痛便在这声声祝福里淡去，哪怕生命之火熄灭，他们也会在余烬里发出星星之火，成为命名石的光辉。

“这便是命名石闪耀的原因吗？”法丹尼尔为感知结果感到意外，如果那些只会祈祷的夜之民知晓灵魂的净化与重生，他们是否还会保留着这般原始而愚昧的仪式？

等等！
法丹尼尔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替人类考虑，考虑他们的想法，考虑与现在不同的尚未形成的祈祷仪式，考虑……未可知的新未来……

“你有什么新发现？”DK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问道。

“你对着这个，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法丹尼尔指的是那些安放在水中的石头，但DK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问话人的身上。
（你终于不再是因为看到一丁点儿表象就预测到结果而无聊地嘲笑了。）

“怎么了，何必这样盯着我看，我可没有半点嘲笑您的意思。”法丹尼尔耸耸肩，也不知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这至少愿意走个形式的安慰比起以前可好了太多。DK被他这随口一句的安抚搞得眉开眼笑，眼神除了欣喜，更多了些期待。
（至少这给他开了个好兆头。）

“我知道你不会，但在我把在这里亲身参与过的事情说给你听之前，你能把你所感受到的东西和我说说吗？我想听你亲口说……”

法丹尼尔盯着他，想了许久却只是说：“真是奇怪的请求，但我可不保证能像你的那些伙伴们说得那样绘声绘色。”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一一说出来。

“生者的祝福确实传递出去了。那些潜能量被水吸收，被这些石头吸收，然后……为死去的灵魂构建了一处归宿。为食罪灵的绝望，对亲人朋友的不舍……所有的不甘心都在这里被消解，用海德林的话来说，就像是净化一样。被祷告净化的灵魂会带着生者的祝福去往冥界，回归地脉，正如刚才那人说的悼词所言……所以我才说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聊透顶，从古代人到现在，关于生死的答问始终没有变过……当我没有说过这些吧……
”
说到这里，法丹尼尔无奈地叹气，表情确实如同他口述的事实一般无趣。但DK却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真的，也就是说，成为食罪灵的人也能够……”

“是啊是啊，”法丹尼尔佯装敷衍地回应他，却有意无意地把更多他想听的信息说给他听，“至少绝大多数人都能回归冥界，等候下一次重生，要是属于灵魂的以太积蓄在这个生者的世界，世界的法则不就乱套了吗？更何况，区区米特隆还没那么大本事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说到这里，法丹尼尔一脸嫌恶地看着面前的DK，像是误食了碗里的苍蝇却又不想让别人发觉，“你别露出那种开心的表情，我承认我好歹能够接受一些所谓的积极的情绪，但可别指望我能表现得多么……”

DK的脸都快笑烂了，恨不得一下子就黏到法丹尼尔身上，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法丹尼尔却更加不自在，明知DK想做什么，却在环境和心里作祟的驱使下偏不让他贴过来。“您这随便都能让人拒绝的行为可真的一点都不好，至少希望您能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

“知道了知道了，”DK对这个结果已经是很满意，无论是他对生者的尊重，还是对死者的同情，都说明了他在改变，朝着自己更让自己着迷的方向变化。
（真的好想与你一起，快些找到能让你对这个世界产生期待的东西……）

“啧，该不会您又想说这样就够了吧，难道仅仅让我改观那么一下子，就可以让您满足吗？据我对您的了解，您本该有更多新鲜的花样来取悦我，让我露出您想看的笑容才对。”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克制着底下起伏的期待。

（如果你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令人着迷的话，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会看着你却无法说话了……）
DK摇摇头，低头从腰包里拿出来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石头被拴在一条精细的绳上。此时绳头正被DK紧握在手中，连着石头的绳尾在两人的中间摆来摆去，摇摇晃晃。法丹尼尔愣住了，随即大概猜到了DK此时把它拿出来的理由。DK也知道瞒不过他，不假思索地解释道：“自你选择我以后，我一直在想如何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和高兴，思来想去，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虽然和古代人的水晶还有命名石都不一样，它并没有什么魔力，但如果是为你的新生做贺礼的话，我想它能担当得起。”

“傻瓜……”
DK没听清，下意识询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竟然想通过一颗石头就打动我，不知道该说您是天真还是蠢笨啊。”法丹尼尔毫不留情地说道。DK明明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心中的侥幸却还是让他坚持了这一赠礼的动作，得到答复后，他尴尬一笑，悻悻地把石头收回去。

“抱歉……”
但收回去的动作却被法丹尼尔拦了下来，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他清亮的声音，“但我可说我不要，怎么就收回去了，您还真是坏心眼呢。让收礼人看到的礼物还想着收回去。”

如此说话的法丹尼尔朝他微微俯身，将头伸到他面前来。DK看着他的头顶，看着自然垂落在两侧的短发，尾巴控制不住地在背后乱甩。他小心翼翼地将绳子拉开，戴到法丹尼尔的头上。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微微压感，那人伸出手摸到后颈，又顺着绳带往下摸到冰凉的石头，普通而小巧，却合他心意，也不知这人是如何从万千颗水晶的碎屑中挑出了这唯一的一颗。

“谢谢，我很喜欢。”
语气诚恳，用语礼貌，这反应在DK的想象之外，却恰好在期待之中，乐得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那个……怎么说呢……你喜欢就最好了。”
（竟然一句好话都憋不出来，都怪你这个模样太让我喜欢了。）

“不过……哪怕是我的话，也希望是在浪漫一点的地方收到礼物呢。”
闻言，DK顿时挺直了身体，他恭恭敬敬地向“无光之海”送上一个祈祷，拉着法丹尼尔就往外走，“第一世界还有很多美妙的风景，我觉得以前的你应该没有好好地看过孚布特的遗迹、雷克兰德的树，还有……”

法丹尼尔任由他拉着，听着他急促的解释，也不开腔。石头安安静静地贴着前胸，他忍不住摸了一下，或许是错觉吧，淡淡而温暖的潜能量沿着掌心传过来，他似乎能感觉到他找到石头时的欣喜，还有准备送出来时的那份激动。

（你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