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外无人踏足的深林中住着不老的魔女。魔女生性残忍，暴虐嗜血，视人类如蝼蚁，以杀戮为取乐，是世间极恶的唯一代表。
传闻中，魔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美艳妖娆的外表下藏着一肚子坏水，她傲慢又贪婪，携诡谲的黑雾降临在每个和平的城镇和村落，肆意夺去人类的健康和财富，只留下无尽的绝望。
坊间传言，在一众人类之中，魔女尤其痛恨皇城中的公主。
魔女是不老不死的类人生物，看不到尽头的漫长时间中仅有孤独相随，最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他人的爱意和陪伴。与形单影只的魔女不同，公主往往拥有最精致的容貌，成长在最优越的环境，生来便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与宠爱，一生平安顺遂，享尽荣华富贵。
公主和魔女是善恶的两个极端，魔女不喜人类，却嫉妒着公主所拥有的一切。既然得不到，不如干脆毁个干净——从这个角度来想，不难解释为何在各个版本的传闻中，唯有魔女立志咒遍全世界的公主这一元素永不缺席。
有老话讲，忧患感知使人保持清醒。魔女视公主为眼中钉肉中刺，城中权贵也将魔女列为头号危险目标，平日积极印刷并在大街小巷分发《魔女的一百种危害》宣传页，以提升普罗大众防火防盗防魔女的安全意识。
只是近些年，没人真正见过魔女，魔女的长相和经历全靠口口相传，宣传页的受重视程度大打折扣，跟外来商贩的小广告似的，被扔得满大街都是。传闻中的魔女本人久违进城镇购买魔药基础材料，刚转出一条小巷，在风口被一张横空飞来的打了个满脸。
魔女拿下宣传页，看到密密麻麻写着人类文字的纸上，印着一个脸部打着巨大问号的女子身形，当即转身钻回小巷深处，开启了回家的传送魔法阵。
几秒后，森林深处的小木屋外亮起魔法阵的眩光，魔女从其中踏出，大呼小叫着往院子里奔。
“友友们快来看，我上报纸啦！！！！！！”
02.
纵观历史，不老魔女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但在和平年代张牙舞爪到如今这个地步，要拜魔女本人所赐。
由于世间确有四处作恶的魔女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将自身造成的疫病和战乱也一并归咎于魔女一族，正式开始了对她们是非不问的狩猎。魔女一族强大不假，只是前来狩猎的人类太多，难免顾此失彼。几百年下来，幸存的魔女只剩下个位数。
魔女喜静，独自住在被荆棘虬枝包围的森林深处。在搬进密林之前，魔女颠沛流离地过了几百年，对人类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但归根结底，没有杀魔女之心的普通人是无辜的，她没必要将全体人类一杆子打死。杀人又累又脏又麻烦，既然没人追着她砍，她也没必要主动去屠了人家一整个城。
也许是因为那些真正作恶的同族被屠了个七七八八，魔女现在所处的国家在近些年来风调雨顺，并无大事发生，也没人再提起魔女狩猎这回事。虽说是要跟民风质朴的城镇井水不犯河水，但本着对人族本身的不信任，魔女还是编了一些夸大其词的故事，委托森林中修炼成精的兔子散播到人群之中，以达到将他们震慑在密林之外的目的。
魔女的意思非常简单，若是用人族习惯的方式，可以等同于他们常说的——
内有恶犬，请勿靠近。
“所以说，你讨厌公主。”被叫来欣赏魔女创作成果的友友之一——精灵族公主很少出门，头一次完整听说外界有关魔女的传言。这会儿，她哀戚戚地瘫坐在蘑菇凳上，摆了个抹眼泪的手势，“那你跟我做朋友，难道是为了将我养熟了再……呜呜。”
魔女沉默地看着精灵公主在旁边一通表演，等她即将尴尬收手才突出四个冷漠的字来：“不要假哭。”
“好的。”
精灵公主默默坐直，饶有兴致地问：“你真的特别讨厌人族公主？”
魔女认真想了想，回答：“这倒也没有。我平等地讨厌所有不会魔法的普人。”
“好家伙，”精灵公主尖尖的耳朵兴奋地抖了两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揍样，“你这不种族歧视吗！”
“我看你也长了副招魔女烦的人形，怎么着，我也歧视歧视你？”
“不用了不用了，”精灵公主讨好地靠近，将柔顺的长发在魔女肩膀蹭成一脑袋乱毛，“做实验需要的魔药还得仰仗无所不能的魔女大人。”
魔女一僵：“……坏了。”
“？？？”
“我光顾着拿宣传页回来，药材忘买了。”
“……伟大的森林之灵啊。”
“你想干嘛？”
“借我精灵一族惩罚这个魔女的力量吧！！”
03.
魔女和精灵公主认识了许多年。
精灵的生命很长，但总归是有尽头，与精灵一族相比，魔女的不老不死更像是一种玩笑般的诅咒。四时更迭，万物循生，当一切不断轮回往复，唯有魔女得以永生，独自站在旁人无法抵达的彼端守着冷冰冰的时间。
像魔女这样对时间流逝没有明确感知的存在，任何感情都来得温吞，往往是还没来得及真正发展出什么，死神就已悄然降临，护送对方前往另一次循环的入口。遇到精灵公主这样一位朋友实属难得，在漫长的生命中，她们无话不谈。
但只有一个秘密，是精灵公主不知道的。
——魔女想要去死。
魔女活了近一千年，对大多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兴趣。
往小了说，她本身不具备烧杀掠夺的专业技能，也没有纵情声色的业余爱好，每天的生活平淡如水，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往大了说，她们一族不像其他族类，或肩负繁衍生息的社会责任，或身怀振兴家族的个人使命，或拥有命运安排的一官半职，在长久的一生中，除了对自己，生命并无任何特别的意义。遑论魔女一族现今死的死亡的亡，更没有什么不能熄灭的火炬需要向下传递。
魔女灭亡是迟早的事，只看她们何时想让这个事实到来。
魔女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送走过许多命短的同伴。上回死神来接那只曾帮她传播魔女作恶史的兔子精，她问他能不能一并将自己带走，死神笑着推拒，说这事儿我们可管不了。
魔女翻着白眼碎碎念，半真半假地抱怨死神不讲情面，主要是想趁他带走兔子精之前，再多看它几眼。她的记性不差，但往后的时间太久了，她怕等不到自己死掉，就已经忘了兔子精活蹦乱跳时与自己嬉闹的样子。
死神看出了魔女的目的，因为她每次都是这样，于是由着她磨了十多分钟。临别之际，他提议：你们魔女不是有一个什么自杀指南吗，前两天南半球刚成功死了一个魔女，不知道是不是看了这个。你要真决定了，有空也研究研究，再怎么说也是祖传的秘笈，应该管用吧？
死神说的自杀指南确实存在，书名也就叫这个，内容却并非是五花八门的自杀方法大全。
不老魔女们的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纯粹而丰沛的爱意能让她们的寿命被时间划上刻度。当魔女不想活了，她们大多会去捡一个孩子来养，将这不幸的孩子当做工具，自小培养，让他发自内心地信她，敬她，爱她，直至让她的肉体和灵魂消散在风中。
《自杀指南》便是一本指导魔女成为优秀家长的育儿教科书。
魔女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因为这本教材是以养育人类幼崽为目标撰写的。
她们跟人族之间本来就有血海深仇，她没被多年的种族争斗激出满身戾气已经算是不易。连门口小院路过的蚂蚁都知道她有多不想和人类有所牵扯，这会儿却突然告诉她，想要去死先得奶上少说十几年的孩子……就算魔女的时间不值钱，也不能这样物尽其用吧？
再者，她们一族独惯了，甚至连那些偏爱游戏世间的前辈，都是从不动真感情的没心选手，更别说平日只好跟自然界打交道的她了，完全没有对幼小生命负全责的本事和概念。更何况，只有修炼成精的动植物才算受了开化，拥有感知爱和交付爱的能力。等到它们凭自己的力量修炼成精，一个个早就成了自然界的老油条，根本不需要全身心地依赖旁人，怎么可能再对一个魔女产生足以杀死她的爱意？
活着难，想死也不容易，亏《自杀指南》最后一页还站着不腰疼似的说了句什么“祝您自杀成功”。
对此，专业送葬多年的死神给了个建议：“你看什么猫啊狗啊的，一辈子十来年，如果从小带，也是很依赖主人的，我在人间跑这么多年业务，相依为命的主人和宠物可见多啦。你吧……时间概念上确实是差点，不过要是抓紧的话，七八年就上路也是有可能的。”
魔女还是有点犹豫：“可那样的话，等我死的时候，猫猫狗狗也老了。在它们的世界里，这一辈子可能就只有我，我要是突然灰飞烟灭，不是把人家坑了吗？”
“也有道理，”死神一本正经地认同，“不然你别死了，大家都省事。”
04.
《自杀指南》非要魔女养人类幼崽，魔女逆反心理上来，还偏要试试钻这个文字漏洞。
她心想，人类的幼崽是孩子，其他物种的幼崽也是孩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人族大魔王，什么样的孩子都可以。
经过一系列对祖先不够严谨的指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活够了的魔女祭出扫把，踏上了寻找孩子之旅。反正活着也是活着，如果遇到被遗弃的幼崽，管它什么种族血统，捡来养一养就是。能死算赚到，死不了权当做善事，指不定哪天老天开眼，大手一挥给她一个痛快。
结果魔女飞了好多地方，一个目标也没遇见。
这就有点烦人了。
再这样下去，她都怕自己没了想死的心思。魔女生气地返回自己的小院子休整，决定先把心里窝着的这股火灭干净，再重新上路找孩子。
魔女成天在外乱飞，一离家就是好几个日夜，熬煮魔药所需的材料没了存货也不知道。
这一天，魔女精心乔装一番，扮作普通村女去城镇批发材料。此行目标明确，魔女捋着清单买好需要的东西，几次到避开人群的角落，用魔法将货品压缩成可供携带的大小，很快便完成了本次出行的任务。
为求保险，魔女换了条更深一点的巷子，准备使用传送魔法。还没走几步，魔女耳尖地听到巷子深处似乎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拳拳到肉的捶打和极力压抑着的闷哼。
魔女咬着嘴唇在心里默念：人类的事跟我没关系，人类的事跟我没关系。
快一千岁魔女没能学会不要多管闲事，犹豫不过两秒，周身卷起不算友好的强力气流，顶着她直直冲进了声源所在的巷子深处。前进的过程中，气流掀开了魔女包在头上的方巾，又长又卷的头发没什么规律地在空中乱舞，搭配她不同寻常的出场方式和满面煞气，轻松吓退了几个施暴的少年。
会冲进这条巷子，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冲动之举，魔女松了口气，也没多看蜷缩在地上的那团一眼，转身便想走。谁知就在迈步的瞬间，裙摆处覆上一抹微弱的拉力，从刚才起心尖尖一直悬着的魔女一时紧张，顿住了脚步。
“小孩儿，不要得寸进尺。”魔女没回头，也没伸手将裙角拽出来，“松手。”
人形幼崽被打得一丝力气也无，被魔女冷着声音一吓，失措地松开了手中的布料。魔女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真是岁数大了善心泛滥，气咻咻地往外走。
小巷深处照不到阳光，秋风要比外面大街上的更阴冷些，刮在身上有种令人恼怒的短暂刺痛，空气因子被小范围爆发的魔女之力充盈，风的流动轨迹也跟着力量的主人往同一个方向行进。一声微不可查的呜咽就这样轻巧地落在魔女耳畔，却即刻在她心底拉响了注意警报。
这声呜咽，不是人声。
05.
此刻正在魔女面前爬来爬去的人形小崽子，的确不是人类。
洗白白的人形幼崽看起来又白又软，身上既没有毛发也没有利爪，唯有发间一对尖尖的狼耳和身后一只半长不短的尾巴，为他体内不知占比多少的狼族血统提供了确凿证明。
先前在幽深的小巷中，魔女自认多管闲事引出了大麻烦，但若是就此将这小狼崽子丢下不管，人类出于对异族的恐惧，指不定要如何折磨他。
魔女心中交战片刻，末了以今日出门真是倒了血霉为结论，一路骂骂咧咧着将小狼崽带回了森林。从魔法阵中跳出，魔女第一时间将小狼崽丢进后院的小池，用魔法引出泡沫，劈头盖脸给他浇了一顿。小狼崽顶着一身惨不忍睹的青紫，满面茫然地任她一通操作，直到被倾泻而下的水柱冲得连呛带咳，表情才终于皱巴起来，多了点正经的活气。
看着小狼崽可怜兮兮地在一池泡泡中扑腾，身上越扑腾越干净，魔女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她把小狼崽从水里捞出来，顺便用魔法吹去他一身水汽，然后拎进屋里，精准地丢在了毛绒绒的厚地毯上。
魔女自己则往墙上一靠，盯着开始好奇打量四周的小狼崽，心中思索起眼下最为关键的一步决策。
白捡的便宜孩子养还是不养，这是一个问题。
狼人属于兽人的一种，不管是哪种叫法，魔女听着都不怎么吉利。对于将在未来杀死自己的候选对象，她心中的第一顺位是开了灵智的百分百纯动物，而并非外表与人类无限贴近的一系列种族。无数同族的经验告诉她，跟人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字面上沾边也不行。说她闭耳塞听也好，强词夺理也罢，反正身为一名合格的魔女，她要跟所有名字里带人的保持距离。
哦，去城里买东西的时候不算。那属于对人类单方面的利用，才不算建立联系。
其实这小崽子救都救了，就这么养大也不是不行。只是狼人寿命不短，养孩子又是可以预见的费心耗神，她心里总有种押宝失败的不痛快感。
魔女耷拉着眼皮，走到小狼崽身旁蹲下，伸手在他肉鼓鼓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小块凹陷：“给你三秒钟，说一个让我在你身上投资的理由。”
小狼崽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像揣着两块清透的琥珀。魔女微微别开视线，指尖用力将凹陷戳得更深：“岁数大的魔女耐心可不多，我劝你抓紧机会。”
小狼崽像是被戳狠了，懵懂地把嘴巴张成O型，试图靠后缩的方式缓解脸部的痛感。
然后，“……嗝。”
小狼崽吐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或许是其中的肥皂水含量够高，那泛着淡淡彩色的泡泡慢悠悠从魔女眼前飘过，愣是没爆开。魔女隔着泡泡看向小狼崽，而始作俑者眼神跟着泡泡走，表情也同样震惊。魔女怔住片刻，刚想发作，目瞪口呆的小狼崽身体一抽，又打出来个肥皂水味道的嗝。
“行，”魔女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出气笑，在心头萦绕的郁闷却烟消云散，“就是你了。”
06.
小狼崽不会说话，张嘴只会呜呜，魔女倒提着他吐干净洗澡时吞的泡沫水，给他变出几套合身的小衣服胡乱套上，再度陷入了养娃困境。
《自杀指南》只从宏观上讲了如何以关怀备至的呵护打入孩子的心房，完全没有具体到如何从零开始奶孩子。魔女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几百年来亲身接触过的幼崽屈指可数，对奶孩子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不过这小狼崽看起来很经得住折腾的样子，好像也不怎么聪明。狼人天生的恢复力让他身上被人类小孩揍出的青紫消去大半，刚刚被她提着脚踝催吐，只知道呜呜叫着追她的发尾玩，丝毫没有记仇的意思。
魔女初为后妈的精神压力立刻小了许多。
折腾完毕的小狼崽抱着腿坐在屋里，身子团成小小一只，只有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高高翘着，时不时摇晃几下。魔女判断他心情应该不错，于是把他晾在一边，安心研究起新魔药的配方来。
小木屋被施了魔法，从外面看面积不大，内里却藏着许多房间。魔女房中的藏书数量相当可观，稀奇古怪的材料也数不清有多少，她辗转于不同的房间，皮靴踩得地板“哒哒”响。
小狼崽不吵不闹，极让魔女省心地坐在软垫上，大眼睛提溜提溜跟着她转。不知过了多久，小狼崽终于不甘只坐在地上看着，晃晃悠悠地撑着地站起来，落后于魔女好几步，跟着她在房中走来走去。
小狼崽腿短，迈步也慢，跟不上魔女的脚步也不着急。魔女停住的时候，他就慢吞吞地追上去，小手虚虚拽上她的裙角，也跟着停住不动。而当魔女要换地方，他就立刻松开她，开启又一轮跨越房间的跟随，乐此不疲。
配方研究得差不多，魔女装好一袋材料，往熬煮魔药的专用房间去。
用来熬魔药的坩埚又大又深，魔女要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才能看清锅中全貌。制作魔药耗时极长，材料也繁杂，一大堆东西扔进去，熬制成功后往往只剩下可怜的一丢丢，能装满两个玻璃瓶都算运气不错。
有的材料含有极强的毒性，为避免不同材料碰撞出难以预料的反应，魔女在熬煮魔药时，通常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连续搅拌。这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大事，魔女一族本身就不太容易感到疲惫，又最不缺时间，根本不在乎一天中有多久泡在房间里。
制作魔药不比看书找材料，等只有常人无法熄灭的地狱之火一点，整个房间的危险系数直线上升。尽管小狼崽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只跟在魔女身后转悠，并不伸手摸东摸西，但万一他在魔药制作间来个出其不意，比如一不小心翻进锅里，或者大尾巴上被火燎着什么的，她未必能及时救他。
熬煮魔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魔女想了想，一把拎起小狼崽的后脖领，决定先安顿好这个小麻烦。
密林的另一边与群山接壤，山脚下的村落中住着矮人，传说中的白雪公主就出现在那片地方。虽然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但拜它所赐，矮人族勤劳又能干的形象传遍了大陆各个板块。魔女排斥人类，跟其他种族却都处得不错，她招来扫把，带着小狼崽一个充数的去“探望”这帮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在小矮人们愤怒的尖叫和辱骂声中，魔女打劫了他们做的一大堆点心，留下不少稀有晶石算作交换。回家的半路，她还顺手摘了一些看上去挺新鲜的不知名的果子。
“够吃了吗？”半空中，魔女低头问挂在自己身前、时不时往外探头的小狼崽。
小狼崽兴奋地回头看她：“呜呜！”
魔女：？什么玩意。
回到家，魔女把点心和果子在小狼崽面前摊了一片，连说带比划：“你在屋里自己玩，饿了吃，吃饱了睡。不要进刚才那个有锅的房间，懂吗？”
小狼崽：“呜……”
“呜什么呜，”魔女凶巴巴地蹲下身平视小狼崽，随便拿起一个苹果派来，掰下一小块填进他嘴里，“尝一口，好吃。”
小狼崽不怎么乐意地嚼了两口，眼睛越嚼越发亮。我就说好吃吧，魔女得意地在心里哼哼一声，面上却不显，又拿了个刚摘的果子，喂到小狼崽嘴边。
因为那块甜丝丝的苹果派，小狼崽对魔女递来的食物尤其信任，看见跟苹果派长相截然不同的果子也没犹豫，啊呜一口，清脆地在上面留下一圈小小的齿痕。下一秒，魔女眼睁睁看着小狼崽眼眶蒙上一层水雾，用舌尖将果肉推到嘴边，也不敢吐，就用小尖牙虚虚叼着，委屈得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魔女狐疑地端详下果子，在完好的那一侧啃了一块下来。
强烈的酸意自舌尖漫延，不觉间填满了整个口腔，魔女被酸得牙疼，一口吐在空着的那只手上。抬眼一看，小狼崽还委屈兮兮地衔着那块果肉，魔女心中好笑，伸手接在他的下巴处：“吐吧。”
小狼崽小心翼翼地低下脑袋，几乎是把那块遭到嫌弃的果肉“放”在了魔女手心。魔女看了眼果肉上被他用牙尖戳出来的小窝，心头一软，忽然感到自己可能自杀有望。
就是可怜了这小崽子，要被彻底蒙骗一遭。
07.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魔女眼中，小狼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大。
小狼崽从只知道躲在门后偷看她，逐渐发展到自己去小院里扑蝴蝶，再到如今跑出去看不着影子，已经基本摸清了森林中心的区域。小狼崽出去野一整天，时不时会带回些不得了的东西，在魔女的死亡注视中，献宝似的扔在小木屋门口。
精神萎靡的麻雀、腿抖如触电的野兔、躺着装死的小浣熊……甚至有一次，还牵回了一头走路歪七扭八的幼鹿。
魔女头大如斗，每次都点头哈腰地把受了惊吓的邻居家幼崽送回去，再回小木屋收拾自己家的幼崽。而自家幼崽对维持邻里关系一无所知，只当自己是在跟人家友好玩耍，这回说了，下回还敢。
小木屋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候，能在草地盖上好大一片浓荫，只留几处细碎斑驳的光点，等天气转冷，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结伴下落，光秃秃的枝桠交错，空荡得有些寂寞。
很多年前，魔女在树上挂了一个秋千，这个秋千在小狼崽到来之后成了他的专属。小狼崽在秋千上荡过一轮又一轮季节更替，脸颊肉嘟嘟的两团渐渐褪去，身量也开始往上拔。到了第七年还是第八年，小狼崽已经长得跟魔女齐肩高，换上她准备的小衬衣和小短裤，俨然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少年。
小狼崽还是不会说话，但缺乏有来有往的交流并没有妨碍一魔一狼相处和谐。
魔女不限制小狼崽的行踪，除了坩埚所在的魔药制作间，他在整个小木屋中出入自由。整个房子中，他对温室和藏书室最感兴趣。
温室中种植着草药和几盆魔女出于兴趣养着的多肉，还有一小片区域，专门用来安置好动的魔藤。在小狼崽还是小团子时，由此不小心扯开了圈住魔藤的栅栏，被喜欢恶作剧的魔藤缠了个严严实实。等魔女循声寻去，正好看到他虚张声势地冲动个不停的藤蔓龇牙，耳朵和尾巴上的毛被吓得齐齐炸起。
打那以后，小狼崽去温室的频率断崖式下跌，若不是心系那几盆水灵灵的多肉，怕是再也不会踏足这片伤心地。魔女欣赏多了小狼崽战战兢兢去看多肉的样子，难得良心发现一回，挑了盆放到小崽子床头，小崽子高兴得朝她软乎乎地“呜呜”老半天。
藏书室则不同，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是小狼崽的心头好。
魔女在不同时代收集了好些书，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被她胡乱丢进藏书室，从未打开过。小狼崽比她耐心得多，自己呆着的时候总爱跑去藏书室翻翻找找，后来简单的翻找升级为归置，杂乱的藏书室慢慢有了落脚的地方。
藏书室高得看不到顶，小狼崽个头就那么一点点，又只能在地面活动，总共摸不着多少本。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魔女总见到他抱着本跟星体有关的画本研究，翻完一遍也不换，便寻思是不是该给他找点新的。她骑着扫把飞到他够不着的书架上层，寻来十几本天文类的，在小狼崽面前摆了一摞。
高高的书墙将小狼崽的身形整个挡住，只有快乐的哼唧从侧面传来，一条大尾巴一左一右地甩着，在书墙两边闪现。魔女唇角微勾，不自觉想笑，却在看到小狼崽歪着脑袋、从一摞书后露出两只盛满欢喜的眸子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魔女始终没跟小狼崽提自己想去死的事。
这是本该她独自一人踏上的终途，没必要将他也牵扯进来，让他背负着本不属于他的责任长大。大家都是会死的，他也会死，所以无需让他认定，她的生命是因为自己才有了尽头。
魔女许久没去看《自杀指南》，也不在意它被自己丢到了哪儿去，她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摸索上了自杀的正轨。
之所以是好像，是因为她尚不确定小狼崽的种种表现，能否算作可以在死亡任务上计分的依赖，但照《自杀指南》前半部分对感情的描述来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依她的计划进行。
偶尔也会有难以察觉的情绪，或许可以被统称为歉疚和恼怒，总是在她刻意回避的视线和故作冷漠的言语后相伴而来。魔女从未长久地跟谁接触过，无论是有意冷却亲切的行为本身，还是单纯察觉到行为背后含义这件事，都让她焦躁不已。
没事，小崽子打小就不聪明。魔女这样安慰自己，暗自指望小狼崽直到她死也不会堪破真相。
只要她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08.
平衡在小狼崽十五岁这一年的月圆之夜被打破。
这天从上午开始，魔女心里就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一天没见着小狼崽的身影后变得更加强烈。
夜幕降临，月亮被无边暗色吞噬，再缓缓自空中最后一朵云霭中现出完整的形状，不同寻常的光亮将整片天幕染上血一般的暗红。森林中狂风阵阵，树影重重，小木屋的窗子和大门不断被拍打，发出令魔女毛骨悚然的声响。
魔女在前几百年的逃亡中辗转过许多国家，听过不少有关狼人一族会在月圆之夜变身的传说。在各个版本的传说中，血月是最不妙的元素之一。什么野性释放，什么兽性大发，什么见血封喉……魔女一个对血腥气避之不及的中老年和平鸽，听不出几句就满手臂鸡皮疙瘩。
小狼崽跟在她身边这些年，每逢月圆都没什么动静，丝毫没有狼人自觉地在月光下呼呼大睡，更小的时候甚至还会对着天边黄澄澄的大圆盘流口水。魔女本就对狼人传说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再有小狼崽这样一个天然的反例在眼前，根本没把月圆之夜跟危险一词挂上钩。
然而今天不仅阴风呼啸，月亮也染上诡异的红光，魔女照例去小狼崽的房间看上一眼，却发现作息规律定点早睡的小狼崽不见踪影，怎么看都不像会有好事发生。
在去藏书室的路上，魔女暗自在心中祈祷小狼崽只是看书忘了时间，等她一打开门，一定会看到那小崽子蜷着睡倒在哪个墙角。
可等她真的打开藏书室的大门，只有一本薄薄的手册，大剌喇地在地上摊开。
魔女将书拾起，打开的一页中间，是此刻看起来漂亮到有些讽刺的花体字：养子不易教子更难，祝每一位魔女得偿所愿，早日与孩子建立深厚的感情。祝您一切顺利，祝您自杀成功。
书页的下角有被用力捻皱的折痕。
若是往前追溯，狼人存在的历史与魔女的相差无几，同样是古老文字的传承者。小狼崽被捡到的时候不过几岁，这么多年从不张口说话，魔女便当他并不识字，即便是先前特意给他找来的那些书籍，也是以图片占篇幅较多的画本居多。
现在看来，倒是她先入为主了。
魔女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共处十多年的小狼崽解释，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她在空中画出魔法阵，以整片森林为范围搜寻小狼崽的踪迹。意外的是，小狼崽并未走远，就在小木屋外。
魔女走向玄关，与外面汹涌的呼啸仅一门之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发自内心地抗拒着门外的未知，像是被迫承担起并无准备的责任感，这种与谁有了牵扯的感觉让她心慌。她自由了近千年，从未将自己与任何旁的捆绑，也从未捆绑过别人，早就习惯了茕茕孑立。
不该这样的。
不管是就她自身，还是依照《自杀指南》，想要自杀的魔女都不该有所留恋。
其实根本不必动作，只需一句咒言就能将门弹开，但魔女直直站着，怎样都提不起勇气。
用不着她再多纠结，被狂风拍打多时的木门突然被外力拉开，魔女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向后抬起的腿还未落下，一股冲劲推着她直直往地上倒去。
发后贴上一股力道，魔女被扑倒在地，后脑却是暖的。
09.
魔女睁开因紧张而闭上的双眼，看到一丝血月的暗光透过屋顶天窗，被少年狼人在眼前放大的面容遮去，只留下一点红色的边角。大门被狂风狠狠刮上，喧嚣的风声经过短暂的清晰，再度被隔绝在小木屋外，有种模糊又遥远的错觉。
小狼崽弥漫着红雾的眼底清明不再，慌乱有之，无措有之，但更多是困兽般的凶狠和拼命压制着什么的隐忍。屋内时钟的响动昭示零点的到来，伏在魔女上方的小狼崽眼中狂乱骤盛，张嘴露出比平日长了许多的尖牙。
电光火石间，魔女将手臂横在脸前，挡住渐近的小狼崽，牙尖没入皮肤表层，让她本能地瑟缩了下。
传闻中，不老魔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纯粹而丰沛的爱意能让她们的寿命被时间划上刻度。而现在，魔女的小臂被昔日连一小块果肉都扎不透的尖牙戳出血洞，血液顺着皮肉的弧度划下一道痕迹，在颈边摔出一片指尖大小的血花。
痛感有些明显，但比起在意这个，魔女更好奇自己的血是什么颜色。魔女垂下眼眸，视线却在半途与小狼崽望向她的眼睛交接，她这才惊觉，原先那个只能够到她裙角的小跟屁虫早已褪去稚嫩，在她刻意忽略的日子里，五官一点点长开，身量也像芝麻开花般一节节拔高。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站在她身侧却比她还要高上一头。
以初见的小巷为始点，原来他们共同走过了那么久的时间。
魔女没受伤那只手抚上小狼崽的耳朵，感叹般低喃：“长大了啊，小孩儿。”
僵持的沉默被打破，少年狼人像被这句话击中，瞳仁猛然收缩，血色未褪的眼眸被迅速涌上的惊慌填满。他几乎是呆愣着放松牙齿，向后平移，与魔女拉开一点距离。
“你会死吗。”他用肯定的语气问，声音是完全符合魔女预期的清越，只不过此时因为月圆之夜的影响，听起来暗哑极了。
魔女怔了怔，万万没想到小狼崽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跟自己有关。
“你说现在还是以后？”她将小臂上的血洞往他跟前凑凑，不答反问。
小狼崽目不转睛地看着魔女，近乎执拗地确认内心已有猜测的疑问：“你会死吗？”
既然连《自杀手册》都被他翻过，再继续藏着掖着，对他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魔女放下手臂，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前不会，现在会了。”
小狼崽微微垂首敛住眼中情绪，低声问：“那你救我也是为了……”
魔女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先一步打断：“救你不是。”
他还想再问，魔女摇摇头，主动交待：“养你和我想去死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我不否认将你带在身边跟我的目的有关，但我不认为只是出于这一个理由。”
“如果你感觉被利用，那对不起，这的确是我的错。你无需原谅我的自私，想离开我也同意，这个房子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带走。”
小狼崽沉默许久，泄气般垂下头。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些吗？”
这话意味着妥协。
魔女试探往他脑袋上揉，小狼崽没怎么用力地躲了下，赌气也赌得敷衍。魔女彻底放下心，手中变出朵他最喜欢的百合来，笑吟吟递到浑身炸着的少年面前：“怎么样，小孩儿，要不要杀我试试？”
小狼崽劈手夺过百合花，恶声恶气道：“你想都别想！”
10.
城外无人踏足的深林中住着不老的魔女。魔女生性残忍，暴虐嗜血，视人类如蝼蚁，以杀戮为取乐，是世间极恶的唯一代表。传闻中，魔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美艳妖娆的外表下藏着一肚子坏水，她傲慢又贪婪，携诡谲的黑雾降临在每个和平的城镇和村落，肆意夺去人类的健康和财富，只留下无尽的绝望。
坊间传言还多了新的版本，说有的魔女不再作恶，因为她得到了长久的陪伴。与此同时，仅有吸血鬼作为常驻嘉宾登场的狼人传说中，不知被谁添了一笔魔女的影子。
——那魔女自杀成功了吗？
死神翻开桌上厚厚的簿子，找到那只由魔女养大的狼人，将他名姓后五位数的倒计时指给提问的仆从看：“啧啧，还早着呢。”
- ᴇɴ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