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钧如往常般路过山庄院落，他忽地捕捉到什么，于是脚步一顿，慢慢悠悠倒了回去。
眼前院里都是些新入藏剑山庄习武的小童，拿着木剑练基本功，维持招式的模样摇摇欲坠，乍看之下逗趣非常。
但叶一钧却从里面看见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练的招式与旁边孩子们不大相同——周围小童们还在前面几式里艰难摸索，这男孩却将掌教师兄教授的基础剑法完整走过一遍，他动作虽是稚嫩，可并不妨碍剑招流畅，叶一钧心中微动，扭头问身边同门师姐：“那小孩谁家的？”
师姐反应半刻，从孩子堆里辨认出叶一钧的目标，好笑道：“你又想收徒？我说师弟，你那三徒弟还不够你操心呐？”
叶一钧这会儿没功夫想自己那上蹿下跳捅娄子的三徒弟，他紧盯着院里的小孩，眸中神采奕奕：“我就问问，问问而已。”
“不是谁家的。”师姐道，“他没有家里人，听说前些日子有位师兄回来时带着他，说是在钱塘城遇上的小乞儿，那师兄给了他半个馒头，这小孩就一路跟着他，大人看打发不走，索性把他带回来了。”
半个馒头就拐来“神童”，这位师兄实在赚翻了。叶一钧心里摩拳擦掌、“蠢蠢欲动”：“那他还没拜师？”
“没有。”女子拍他肩膀示意两人该继续前行，一边说道，“那位师兄回来没两天又出去了，这小孩就先跟着其他初入门的子弟练功。”
叶一钧跟她走过片刻，自言自语道：“我先与柏舟、婉淑商量。”
说是“商量”，实际上叶柏舟和叶婉淑并不能阻止叶一钧“壮大师门”，少年少女闻言一个笑着点头说“好”，另一个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在细算自己要腾出多少时间带小孩——至于师门老三叶寻春，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把“玉泉鱼跃”练得好看点。
叶一钧暗中观察小半个月后终于出手，他兴冲冲地直奔先前看中的孩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习剑，哪知这小孩直接给他泼了盆冷水，小孩说，我要等我师父。
叶一钧满腹狐疑，问他道：“你不是还没拜师吗？”
小孩仿佛被他踩到痛处，臭着张小脸瞪他：“我有师父！”
叶一钧挑了挑眉，说：“那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这下孩子答不出来，支支吾吾憋红了脸，最后又气又委屈地丢下句“不要你管”，径自跑开。
连“师父”名姓都不知道，还要一厢情愿等着对方回来收他做徒弟？孩童不谙人情，然而叶一钧知晓，既然那位同门将人带回之后没再管过，多半没有收他做弟子的心思。
男人在山庄里打听那位师兄消息，遗憾的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讯息。叶一钧仍然会抽空去见这孩子，有时会在旁边指点一二，小孩看他没有恶意，还会给自己带糕点零食，逐渐与他熟络起来。
他没有名字，执意要等他的“师父”回来给他起，叶一钧不在此事上多言，转而问他：“你真的是因为那半个馒头跟来的？”
小男孩跳起来：“是我赢来的！”
他对叶一钧说，那天他和好几个流民乞儿向他“师父”乞讨，他“师父”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手里就剩半个馒头，只能给一个人吃。
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他，听男人道，这样吧，你们单脚站立，数二十下，谁稳到最后我就把馒头给谁。
“他们都不行，就我一个人数满了二十下！”男孩仰着小脸，杏眼圆圆，尽是骄傲，“但我不能一个人吃，我想找他再要两文钱，他说，我背首诗给他听，他就再给我两文钱。”
叶一钧乐道：“你还会背诗呀？”
“我不会！”男孩抱起手臂在他身边坐下，摇头晃脑地说，“他念了一首诗，让我背出来，我就跟着背完啦！”说完他便将那诗当着叶一钧的面流利背诵出来，这是首五言格律诗，虽说不难，但对于完全不识字的流民小乞丐而言，只听一遍就能记住，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聪慧。叶一钧想，的确是个好苗子。
“掌教师兄教你的剑招都会了？”叶一钧道，“你起来，把今天学的招式练一遍与我看看。”
“哦。”小孩习惯他的“指点”，也不抗拒，提着小木剑比划四季剑法，叶一钧看过一回，起身接了他的剑，除了重复他方才练过的剑招外，有意再往后面多走三式，且动作很快。那孩子观他招式时专心致志，待再接剑，竟是将叶一钧的动作丝毫不差地通顺完成，叶一钧喜出望外，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然模样，揉揉小孩的头：“还可以。”
哪怕他现在只有“形”，这个年纪也称得上“天才”。至于其他嘛……叶一钧想，往后再慢慢磨练。
他还要回去看叶寻春今日功课，便不再多留，临走前小孩问他：“阿叔，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叶一钧对上他明亮双眼，刚要说“好”，却记起自己答应过叶婉淑要同她去剑庐，于是微微摇头：“明日不行，有其他事，改天我再来。你好生练剑。”
小孩乖顺点头，眼里却显出几分淡淡的失落。

叶婉淑头一回亲自铸剑，带着整个师门在剑庐待了几天，叶一钧再得空去找那小孩时，发现对方并不在小童们常常练剑的院中。他问过掌教弟子，年轻人道，这孩子昨晚吹风受寒，此时正在弟子房里休息。
好端端的怎么就风寒了？叶一钧虽是疑惑，还是端了碗药汤去弟子房探病，这时与男孩同屋的小童们都在外练功，是以屋内静得连呼吸深浅都能听清。叶一钧轻手轻脚推开屋门入内，瞬间听到孩子压抑的啜泣声，他连忙赶到里屋卧榻边上，伸手拉下罩在男孩头顶的软被：“你怎——”
叶一钧话没说完，那孩子见到是他，直接起身扑进他怀里，藏剑端药的手被这么突如其来地一撞，汤药都洒了大半。
男人一时无奈，只听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哭着说：“阿叔，我没有师父了……”
“什么叫没有‘师父’了？”叶一钧放下药碗，将他抱起来些许，轻抚男孩肩背，“你怎么了？”
孩子哽咽道，阿叔，我“师父”死了。
他不知道捡他回来的藏剑弟子叫什么名字，可他认得那人的轻重二剑。他每天都会去码头等“师父”，昨日黄昏时，他等来了这对熟悉的兵器。
山庄里的大人们神色哀戚，他隐约听见一人低声道，带不回师兄遗骨，只好叫他魂归剑冢。
孩子在远处追着大人的步伐，亲眼见他们把这双剑立于剑冢林地，他终于明白，那个带他来到藏剑山庄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带他来藏剑山庄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是掺杂着几分无可奈何，但对于饱受饥寒折磨的孩童而言，那人便如天神一般，拯救自己脱离苦海。
他原本有许多期盼，而此时，它们已然随对方的双剑一起沉寂于剑冢，他甚至都来不及对那人说一声“谢谢”。
孩子在叶一钧怀里哭了许久，后来他哭声渐弱，揪着叶一钧被他泪水打湿的衣衫昏沉睡去。叶一钧微微叹息，男人抚过他发顶，动作轻柔地将他安置于榻上，替他掖好了被角。

几日后叶一钧领着小男孩来到自己三位徒弟面前，说：“来看看你们小师弟。”
叶寻春抿着嘴偷乐：“这小孩看着软乎乎的，别是个爱哭鬼吧。”
他刚嘀咕完，后脑就挨了师姐一巴掌，只得老实站好：“师弟好！师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半躲在叶一钧身后，紧抓着师父的手，磕磕巴巴地咬舌头：“我、我叫……”
“文梓楩楠。”叶一钧这时缓缓说道，“他叫‘叶楠’。”
叶寻春笑起来：“好嘞，楠师弟！从今往后，师兄罩着你！”
叶一钧好笑地往他脸上掐过一把：“还你罩着他，你不带他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他转向年长些的两个徒弟吩咐道，“看着点小五，别叫他带坏小师弟。”
叶柏舟眉眼微弯，和叶婉淑相视一眼，静静点头。

※
“就知道你在这儿……肚子不饿啊？”叶一钧在他身后唤道，“走了，回去吃饭。”
叶楠转过身，快步上前扶住师父手臂，笑吟吟道：“哎，师父，怎么还叫你亲自出来一趟？”他伸手替叶一钧重新系紧披风系带，“别看今天日头好，外面还是冷着……”
叶一钧到了这份年纪，见天被自己的几个徒弟轮流念叨，脸上多少过不去，半是嗔恼地说：“行啦，你芙师妹就差把我裹成粽子，我穿得够多了！”
“阿芙是关心你老人家，我们也是呀！说起来，三师兄进剑冢多少时日啦？师父，你可得与我仔细说说……”
天光渐斜，落于剑冢外无声矗立的剑林，使得那些经年沉眠的锈蚀剑身由此点出一二微光，依稀可见旧时锋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