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王
一
杯中盛着清澈的的美酒,天上也悬着清澈的圆月。月在酒中,好似琉璃。钟离欣赏了一会,才拿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
竹林里很静。静得天地间好似只余一轮月和月下的他、再无旁人。风也静静吹着,钟离慢慢地、静静地品完他的美酒,夜间的寒气与酒香填满了他的胸膛。他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风与月佐酒,正对得起这盏古泉佳酿。
这就是钟离。一个讲究的人,做任何事都不存在一点不完美。包括喝酒这样的小事。从没有人能打扰他享受他布置好的完美,包括他的仇家。
“朋友,我已喝完我的酒,请你出来吧。”他朗声道。随着话声,竹林里飞出了一条箭一般的身影,话音未落已掠至他眼前、带着迅疾一掌,掌风凌厉、寒气森然,直叫周遭翠竹也簌簌落下叶来。他出掌已这样快、钟离却比他还要快,人仍坐定石凳,手却早刺向那人腕间,一点一敲,那截白如月的腕子便已扣在他手中了。
钟离这才有暇打量起眼前人。分明还是个少年,着青衣、料子并不好,腰下垂着柄短剑,看那剑锷也知并非好剑。但这张脸却生得好似画,即便是含冰带霜,也不损他风采。
钟离看他命门被人掌控仍不慌乱,点首赞许道:“好功夫。似你这般年纪、已能练得气劲厉疾,有如翔隼的一掌,实在难得。"
钟离曾是搅动玉局的大人物,便是仇家、得他一句夸也不会神色不动。但少年却依旧肃着脸,他冷冷道:“杀不了你,再难得也无用。”
即便钟离早已舍刃入山林,江湖中要他命的人仍不在少数,钟离从不浪费时间问他们原因。但对着这个少年,他问了。
“你为何想杀我?”
少年倒也坦然,直言道:“有人要我动手,我就必须动手。”
豢养杀手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钟离思索片刻没有头绪,便撂开了。他松开手,对少年道:“你走吧。”
少年道:“你不杀我?”
钟离奇了:“我为何要杀你?”
少年道:“你不杀我,我却还要杀你。”
钟离道:“你打不过我。无需白费功夫了。”
少年冷冷道:“我只管做这一件事。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唉!钟离暗忖:这少年倒是“忠心”,看来也是被锻成了一把刀。他摇了摇头,叹道:“当日凤首山上我早已当着四派十八门断枪,立誓再不出山林。只是人已远江湖,江湖人依旧还会找来。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杀我的人,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我不会动你们。因为,我不会破誓。”
少年闻言,沉默片刻。但也仅仅只是片刻,很快他便抽出了腰间短剑,道:“我说过了,我只管做这一件事。你怎么样做,与我无关。”
钟离道:“我也说过,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杀我的人。那些人完好无缺地回去了,想必派你来的人知道。你的功夫亦不是来杀我的人里最好的,想必派你来的人也知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派你来?”
少年道:“什么意思?”
钟离道:“我或许猜得到为什么。如果真是如此。只能说派你来的人聪明。我的确对你有兴趣了。”
少年再问:“什么意思?”
钟离笑了。他不是个爱笑的人,但是他是个很会笑的人。他眉目生得冷峻,一笑是雪融化水净,梅散入风香。教人看出十分的多情来。女人见了他的笑,很少有不沉醉其中、跟着笑起来的。少年自然不是女人,他只是淡淡扫了钟离一眼,三问:“什么意思?”
钟离道:“你不愿走,就留下来吧。”
二
初秋的早晨,晴。
阳光照在雕花窗棂上,在黄檀木桌上洒下暖色的百合花影。钟离正舒服地坐在窗前用着早饭,他实在是很讲究,先不提桌上几样精致小菜费了多少心思。就是看似最简单的糖粥、也要撒上新鲜采下的桂花瓣来入香气。
少年却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吃好穿的,他就吃着用着;没有,穿破的饿肚子也无所谓。连武人最重要的兵器,他也不在乎趁不趁手。
钟离觉得少年有趣。他见过无数“刀”,却很少见少年这样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的“刀”。钟离观察了月余,发现他不是压抑自己、是真的“没有”。
他真已是一把刀了。钟离暗叹:一把锻好的、不会说话的、完美的刀。
这把刀现在就靠在门口,在闭目养神。为了练耐力,他刚山上山下跑了几遭。现下应该累极了。
钟离看了看他,慢慢吃完糖粥,才冲院子里扬声道:“你练完了吗?”
少年仍闭着眼,点首道:“练完了。”
钟离道:“那好,练了一个月也够了。可以换别的了。”
少年这才把眼一睁,道:“你当真要教我?”
钟离道:“不错。我留你在山上当日便说要教你,说了自然要做到。”
少年道:“我学会了,还是要杀你的。”
钟离道:“教你功夫是我的事,要怎么用是你的事。”
少年道:“好。你要教什么?”
钟离道:“教你用枪。”
少年眉头一紧,问:“为什么?”
江湖人都知道,钟离枪法如神。他当年白身入江湖,仅用一杆枪少年成名。江湖人用长枪的毕竟少、用得如他一般好的就更没有了。凤凰池上英雄会,凭谁都不敢信这玉面少年耍起枪来如舞龙章,凛凛教人不敢迎他锋芒。哪怕他会十八般武艺,人提到钟离、首想到的还是他的枪。
少年也知道,但他更知道武人绝学不外传。所以他再问一遍:“为什么?”
钟离道:“你看过你的眼睛吗?”
少年:“?”
钟离道:“在你的眼睛里,溪水不是情人的眼波,水就是水、月是月、花是花。”
少年道:“你想说什么?”
钟离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三
雪又开始下了。
积雪未融,新雪又落。
钟离裹在皮裘里,坐于廊庑下,身旁放着小火炉,炉火上煨着热茶。
他在看少年练枪。少年实在是个好学徒。他聪慧、于武道上一点就通,兼之勤奋、日习不辍,风雪无阻。
他日后定也是能在江湖中掀起波涛的人物。钟离暗叹,就见少年收了枪,来找他讨茶喝。少年不懂什么观茶闻香品汤,他只管牛饮。钟离等他喝完的评价,他道:“很香、也很清。”
钟离取闻香杯嗅闻茶香,点首道:“水是今晨新雪、茶是小龙团。自然清香。”
少年道:“你很会享受。”
钟离道:“的确。我很会享受世间的美好,我也喜欢享受世间的美好。”
少年不语。他抖掉肩头的雪、又开始擦拭起自己的枪刃来。钟离库房里已无刀兵,这把枪还是临时差仆人在镇上铁匠铺买的,枪是单钩枪,枪头并不锋利、枪杆也只是最寻常的白蜡杆。少年好武艺配劣枪,也分毫不觉得被薄待。钟离看了一会,忽然问他:“那么你呢,你喜欢做什么?”
话音甫落、钟离顿觉不妥,没人会问一把刀喜欢做什么。少年却出乎意料的回答了他。他先是摇头、而后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在别人房顶上听笛子。听了好几个晚上。”
钟离道:“可惜我不会吹笛子。”
少年望过来,二人对视片刻,少年竟笑了,他的笑很浅,只是嘴角向上抬了抬,或许称不上一个“笑”,但他眉目舒缓,分明很放松。钟离本也该笑,他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自己。
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钟离都能欣赏。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钟离都愿意去领略。口衔白玉杯,马纵黄金辔,他是这样的人,活的很讲究、活的很有趣。少年则是一把刀,一把不会说话的刀。他们这样不同,钟离为什么会想起自己?因为,钟离这样活的有趣的人,也有过对什么都无趣的时候。是年岁长了、世事磋磨,他学会了苦中作乐。
人间的孤独是相通的。是孤灯夜不眠、是吹彻玉笙寒。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们都有过一样的孤独。
四
杪冬。晴。
雪昨夜就停了,久违的冬阳普照,即便在山间,天气也渐爽朗。梅花已开了一些,前夜压枝的雪融化后凝成水珠勾留在花萼上,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晶莹。
钟离披着狐裘,坐在亭中望梅长叹:“人言梅花不借春工力,我看东君却要到了。”回首望向也着裘衣(如此锦衣,自然是钟离手笔)的少年:“你住在这也有大半年了吧。”
少年点首。
钟离招呼他坐下:“来、来。对花饮酒是乐事,与我共饮一盅吧。”
少年坐下了,但他说:“我从不喝酒。”
钟离说:“没有江湖人不喝酒,自愿也好、不愿也罢。江湖人都要喝酒。”
少年道:“我不是江湖人。”
钟离道:“从你来杀我那天起,你身已入江湖了。”
少年微一沉吟,问:“江湖是什么地方?”
钟离答:“江湖,是有人圆梦、有人梦碎的地方。”
少年又问:“你是哪个?”
钟离笑了:“我?二者皆有。”
“说个故事吧。有一个人,少年时醉心武学,入江湖想匡正道、做英雄。他在英雄会上一战成名,时逢魔教南征,武林大乱,他又与莫逆之交四人千里斩魔主、废魔道,荡涤江湖,一时风头无两,也算圆梦了吧。”
“但是盛名易遭忌惮,知交也并非总是同道。挚友遇刺、莫逆离心。他要匡扶正道、亲手将堕入魔道的兄弟戮死。再好的梦、那天也碎了。”
少年听完,面上依旧淡淡。他问:“你昔日立誓归隐,是因为亲手杀了兄弟吗?”
钟离不笑了:“那日凤首山上,我将若陀斩于枪下。心中痛极,可笑的是,也正是那一刻我了悟了,突破了武道瓶颈。过刚易折,盈满之咎,既如此、不若归山林做个闲人。”
少年道:“做闲人,也还会有人想杀你。”
钟离点首:“的确。除非轻如蝼蚁、弱如蠐螬,否则在江湖行走过的,他的脑袋,多少都有人惦记。你也会。”
少年不语,似在沉思。
他们对坐了好一会儿,钟离自斟自饮,三杯落肚,白玉般的脸上已泛红光,与素日闲居贵公子模样不同,他这样犹似少年时、是麟凤人物,是春风马蹄疾、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
少年看着他。钟离也知道少年在看他、不,是在审视他,在审视他在少年心中撒下的种子。
良久,少年才开口道:“我没有梦。”
钟离看向他。少年的眼睛没有几分光彩,却如鉴般、世间万物皆可原原本本映在那对眸中。他眼中有春花、有秋月,有一切美好,但他说:他没有梦。
钟离长叹,缓缓道:“你有整个世界。”
五
“我收了一封信。”钟离扬了扬手中信封:“信里是这个,给你。”
他道:“当归。”
他道:“回去吧。”
少年走时是山间也开了遍野芳华的仲春。
天阴有雨。
钟离在山腰处送他。
他像来时一样,青布衣、配柄劣剑。钟离道:“我的枪法已授你有七成,余下的,靠你自己悟了。”
少年点首。
钟离道:“江湖路远,珍重。”
少年道:“我还要杀你。”
钟离闻言大笑出声,道:“随时恭候。”
青色身影无声无息、自蜿蜒小路而下,消失在林间的雨雾里。
春雷乍响,万象更新。
“坚冰积雪一朝尽,桃李一笑韶颜开。好雷!”钟离朗声长叹,返身入山林:“江湖路远,珍重,珍重!”
【补】
镇上的酒肆里,少年见到了送信人。
那人自斟自饮,好不自在。少年想起钟离的话:江湖人,都喝酒。
他问那人:“为什么要我去杀他。”
那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笑得好似外头隆隆的春雷,等他笑够了,才说:“你走吧。”
当一把刀开始问他出鞘的原因时,他已不再是刀。
此刻,距少年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两个月。
此刻,距这个名字响彻江湖,还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