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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下沉年代

作者 : Melisende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aot 进击的巨人 埃尔文 , 利威尔

标签 aot , 团兵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aot

229 4 2023-11-14 15:34
导读
因为爱,所以自由
1.埃尔文
Part.A

埃尔文上下打量着刚上车的小个子男人,对方的黑色短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侧,水珠从发间不断滴落。
他把毛巾递了过去。
“擦一擦吧,”他说,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
“谢谢。”那人接过毛巾。
“埃尔文·史密斯,怎么称呼?”
“利威尔。”
然后利威尔取下雨衣兜帽,这时埃尔文才看清他的完整面容:一头全黑的头发,一双疲惫而愤怒的灰蓝色眼睛,薄而锋利的嘴唇撇着,现出一种嘲弄的意味。湿透的几缕黑色的头发贴在脸侧和额头,把面孔割得支离破碎。那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它使这个年轻人的整个面容显得憔悴不堪,同时还透出一股近乎痛苦的激情。「1」
他们彼此不再说话,埃尔文打开了广播,短暂的杂音过后女主持人报道了核试验、又一颗卫星发射上天、总统大选。他听了几分钟以后,换了电台,直到约翰·列侬的歌声从广播里传出,心情才变得舒畅。
外面的暴雨气势汹汹,闪电破开天空,它迟缓的声音总是慢人一步,咆哮着向外宣泄愤怒和怨恨,他开着车,像在惊涛骇浪中驾驶着某艘承载最后希望的方舟,背着虚假的重大使命却始终不得要领。公路海浪般不断地变幻、摇曳,卷起死了的过去,抛掷着种种失望。他们在离开大路以后彻底失去了前车的指引。霓虹灯刺眼的光越来越远,周围的景物隐约显露出它们在雨中晦暗不明的轮廓,像无数鬼魅在黑夜里起舞。

“这座城市糟透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利威尔侧着身靠在车门上,透过玻璃看向窗外在雨中晃动的城市,看它越来越远,若有所思。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从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那你就听我说吧,这里糟透了。”


至于怎么糟糕透顶,他什么也没说,利威尔也没有问。
傍晚启程离开时的天空还很晴朗,不过入夜以后下起了暴雨。一开始稀稀落落的雨滴落在地上,扬起泥土,后来它们倾泻而下,把满是车辙和沙砾的路弄得泥泞不堪。
利威尔走着这条泥泞不堪的路,与他擦肩而过。埃尔文摇下车窗,雨水溅进了车内,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车窗外是危险的,缓缓下降的车窗是他与雨中迷蒙的世界的边界,而随着它被推到最边缘,真实的、躲在狭小空间里自我就这样突然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外,过去的近五十年里他从没有这样的感觉。他顶着暴雨的声音冲外面的人呼喊,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因为雨声嘈杂,他的声音走不出两步远就要消散,于是他又喊了一次。所以现在,当旅程变成了两个人的事情,这意味着目的地是必须要到达的终点,不容有误,非如此不可,不然一起旅行往往是不可忍受的,相信共同前行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
雨水冲刷着汽车的玻璃,埃尔文几乎看不见前面的路。这样的天气,他的左手手指开始隐隐作痛,在还是男孩的时候,他从树上落下来,折断了两根手指。后来折断的地方痊了,骨头比原来粗了一圈。

你这样怎么戴戒指呢?”医生这么说。

后来他踏入了婚姻,新娘是相恋两年的女友凯特琳,一毕业,就结婚了。他们或许不应该过早地结婚,尤其在理解责任、自由与爱之前,以至于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几乎消磨尽了感情。果然如医生所言——说真的他开始怨恨说这话的医生了,断裂的指骨让他的婚戒戴的很不舒服,手指红肿且痛苦不堪,以至于他常常产生错觉,仿佛它在他的身上越绞越紧。
他和凯特有过一个孩子莱安,莱安走后,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


“我爱死这里了!”凯特琳第一次和他来看新房子的时候激动地跳到他怀里,她那么年轻,还像个孩子一样,“住在这里会多幸福啊!”

如果莱安……他感觉喉咙忍不住发紧。
不,别去想这个。
他把车停下了,雨依旧在下,副驾驶座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利威尔已经睡着了。埃尔文这才看清这张脸,发现他居然如此年轻,带着一些可笑的天真稚气,过去他认识很多这种面容的人,年轻的人,他们大多心中有远大前程,笃信公理和正义,并要为之奉献一生;他们善良、勇敢且正直,坚信不疑,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利威尔的睡脸很柔和,胸膛平缓地起伏,双手抱在胸前,身体陷进椅子里,身形看起来格外的小,并且脆弱。那些凌厉的、危险的东西仅仅存在于他的双眼,而在睡梦中,当那双眼睛闭上,那些不顾一切、充满绝望、让人心碎的事物就都消失了。
埃尔文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赶路,他拿出毯子给这个年轻人盖上,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痛苦,但他希望他睡得舒适一些、安稳一些。

Part.B.往事不可追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它来自心底,如同一个念头:“我想让你回家,我想让你开着拖拉机回到这里,除掉路上的杂草,好让其他人能沿着它走下去。你会为其他人指明道路。但是,你得先把道路清理干净。”迪恩醒来时泪流满面。终其一生,他都在思索自已来到人世究竟有何意义,却始终原地打转,如同一艘无舵之船。他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他深信,梦里有他的事业,他的命运。
——乔治·帕克《下沉年代》

维水镇*(本文虚构的地名)是个极其敷衍的名字,小镇因其近河而得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镇子周围有大量农田,埃尔文的祖辈和其他农民一样世代在这里耕作。
离乡越近,梦愈真切。在梦里,还是个孩子的他正沿着一条坚硬的路行走,那条路偏离大路,之后再度偏离,岔出一条崎岖的土路; 马车碾出车辙,地面裸露,但车辙之间的杂草足有胸口那么高,仿佛已久无人烟。他沿着一条车辙向前走去,伸出手感到两旁的草丛摩挲着他手臂的底侧。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透过长草的间隙,隐约可以看见牧师的居所处的塔尖和红色的砖墙,父亲拉着他的手,向那里走去。「2」


早上十点,利威尔叫醒了他。
“你胆子很大,敢留一个陌生人在车上,还能若无其事地睡觉。”利威尔嘲讽似的说。
不知道为什么,埃尔文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挺高兴的。
他们一起到最近的餐厅吃早餐(或午餐)。席间利威尔认真地向他表达了谢意,并抱歉说自己昨天实在太累了。他说自己出生在维水镇,与埃尔文是同乡,只是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现在回去是为了见父亲。
“为了什么特地回去?A城离维水镇太远了。”
“我父亲……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他病了吗?”
利威尔抬起头时,面孔上浮现出昨天夜里埃尔文遇见他时的那种表情。
“是的,他病了,病了很多年。”


饭后休整了一下,埃尔文决定继续上路,利威尔建议他们再多休息一会,因为接下来的长途旅行将会相当难受。
利威尔是对的,他在这条平直的公路上已经开了将近四个小时,一成不变的景色让他昏昏欲睡。
“和我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不要让我睡着。”
“你已经困了?”
“我没法不困。”
“你看到前面的家伙了吗?他把车歪进了那堆碎石里面。”
“看见了,我不希望我们像他一样。”
“为什么在直路上这么多人死去?”
“太困了,和我一样。”
“你认真的?”


平直的路,无聊的景色,还有疲劳驾驶,真折磨人。
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埃尔文说起了过去的那些日子,他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不超过两年,决心进入心目中最好的公司工作,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参加了很多场面试,几乎天天往公司的办公室打电话,终于在第三年,成功当上了A城的医药代表,甚至得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和一部传呼机。他给凯特打电话时,凯特喜忧参半,甚至有时根本高兴不起来——她已经怀孕7个月了,住在维水镇上,丈夫的成功应聘意味着他将要与她分隔两地。
可埃尔文并没有体恤妻子的不安,为了坐稳这份工作,他离开维水镇,来到A城,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痛恨这份工作,每天坐着公司的车带着药品轮番拜访医生们的诊所,和他们介绍功效与副作用。日落的时候,回到公司汇报一天中他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

六个月后,他辞职了,甚至没有他争取这份工作的时间长。

“你太荒唐了。”
“是啊,很荒唐,不是吗?”
但是是在之后,我才知道的。
这六个月期间,最重要是事莫过于莱安的出生,而他一生最遗憾的事之一,是他错过了这件事。
他错过了莱安的出生。



他还记得莱安躺在婴儿床里的样子,十只手指小小的,蜷在羊毛薄毯上,看起来那么脆弱,叫人看着就会担心轻轻一碰,这小小的手指就会融化掉。初为人父的心情让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激动地颤抖,既想上前轻轻地把儿子抱起来仔细地看,又想立刻转身离开这个房间。莱安哭了,那哭泣让他坐立难安,而凯特不一样,她娴熟地把莱安抱在怀里,轻轻摇动,就像已经做过上万次同样的事了一样,莱安很快停止了哭泣,重新在她臂弯里入睡:她已经准备好做一个母亲了。


他按约定开到了五点,简单地吃了晚餐后,再度出发。
“说说话吧,你过一会儿也会困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利威尔说,“没什么好说的。”
“随便什么,天气,女孩,税收改革……都可以,你要让自己醒着。”
“让我想一想。”
太阳下沉了,他们看到了它落在地平线上,一寸一寸沉没,像一场伟大的撞击,地面与太阳相接的地方融化了,水波一样晃动,土地、公路被染成锈色,被侵蚀、被吞没,消失在金红色的光辉里。后来太阳消失,留下满天霞光。
“说话的时候我没法专心开车。”
“乱说也行,让自己保持清醒。”
“会出车祸的。”
困倦才是致命的。”
“和你说说尤卡坦吧。”
“尤卡坦…德国姑娘?”
“是的。”
“漂亮吗?”
“很漂亮。”
利威尔开始他和一个德国女人的故事,他曾经追求过她,在营地的日子里,他们经常一起做爱。某天她的丈夫找到了他,狠狠给了他一拳,他的脸摔进了雪地里,雪水进了嘴里,脸上头发上还沾着雪花,感觉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他愤怒地爬起来揍翻了那个比自己高的多的男人。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之后不久他离开了那座城市。
利威尔喝了一口水之后也不再说话了——他确实应该更专心才行,尤其在这个速度上。
“你开的太快了。”
“我在部队也是这么开的。”
“你还当过兵,军营里是什么样的?”
“烂透了。”
“你驻扎在哪里?”
“很多地方,已经记不清了。”


2.利威尔
在那里,人人都是饮鸩者,人人迷失自我,一切慢性自杀——都被称为“生存”「3」
PartA迷失

库谢尔·阿克曼认识戴维时还在读书,他们在一起几个月后,库谢尔怀孕了,看到孕检报告的那一天,她的母亲哭得很伤心:库谢尔本可以是这个移民家庭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这种深沉的痛苦矛盾地体现在后来她对外孙利威尔的感情里。)

“为什么爸爸总是这个样子呢?”年幼的利威尔问自己的祖母,他八岁了,早就开始记事了。
“他精神太紧张了,”妇人把他揽进怀里,“战争会让一个人变得……像另外一个。”眼泪从那张苍老的脸上滚落,消失在她的白发间,利威尔再也不问这样的话了。
后来祖母去世了,她和祖父葬在一起,合用一块墓碑。戴维在她的墓碑上写道,“挚爱的母亲,虔诚信仰,一生受了太多苦,仁慈的父,带她进入你的国度,愿她的灵魂安息……”戴维在墓前站了很久,葬礼后,男人看上去比以往更孤独,他很早就失去了父亲,也不知道如何自己当一个父亲。

童年时的利威尔还像过去一样一直待在父亲身边,怀着隐秘的期待,希望被大人的臂膀环绕,或者高高举过头顶,放在肩头——父亲以前常常这么做,把他放在肩头,然后张开双臂忽然跑起来,而他会尖叫着大笑,双手紧紧揽住父亲的脖子,每当这种时候,他不再感到不安、不再怀疑一切。戴维再也没有这么做过:他常常会忘记儿子的存在,忘记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这间屋子里面游荡,以至于利威尔出现时甚至会让他吃惊。
“你竟然已经长那么大了……”戴维失神地喃喃自语。

邻居有时经过他们的家门,会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听说战场上的人回来了,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他们带着无倾向的好奇探询这个男人身上有没有产生某种变化,仿佛他变成了什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渐渐的他们不这么做了,随着战争的继续,人们这时意识到一件士兵们早就意识到的事:我们从来不是正义的,街上每天都在游行,他们家的墙被人喷上“杀人犯”之类的字眼,石头有时会砸破窗户,扔进屋子里来。
“你们以为自己是英雄吗?你们是恶贯满盈的刽子手和杀人犯!”门外有人在大声喊着、骂着,库谢尔又气又急,害怕这些话伤害戴维,想把人赶走。
“让他们说,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他一口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
戴维开始酗酒——他的神经受伤让他时常忍受剧烈的头痛,且脾气更加暴躁。玻璃的外壳装不饱受折磨的内心,最终支离破碎,他越来越粗暴蛮横,行为逐渐不受控制,大有要把一切砸个粉碎的气势,可有时又在酒醉的深处低声啜泣,把自己蜷缩在库谢尔的身边。库谢尔会陪伴他,安抚他,劝慰他,包容他的恐惧,宽恕他的软弱,允许他逃离世界逃向她;他则会抓住她的衣裙,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像倘若离开了她,就无法生存。很难想象一个这样高大的男人这么做时有多么滑稽可悲,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他以忏悔的姿态伏在她膝头哭泣,那张脸上竟然满是泪痕,一遍遍问她,“库谢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会没事的……”
所有人都这样说,整个州、整个国家……”他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可接下来的句子又是小声叹息着说出的,“而你明明知道那些都是谎言。”

他的生存依赖这个女人,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也可能他早就知道,事实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男人失去了自我,他像在悬崖边随时转身欲跳,毁灭自己也毁灭别人。他走不出阴影,所以需要港湾;库谢尔的包容让他变得多么的可怜啊,而自尊最忍受不了的:因为他的不幸——人人都可以可怜他。

“他病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要怨恨他,利威尔,可怜的,可怜的……”她抱着儿子哭泣,利威尔不知道她想说“可怜的”什么,是“可怜的戴维”,“可怜的孩子”,还是“可怜的”别的什么。他们这么过了六年,戴维短暂地做过一些工作,但都以被开除告终,他的抚恤金少的可怜,而它越少越轻,这个家庭就越沉重。

种种关于人生的幻想最终在暴力与随之而来的暴力中毁灭。戴维曾经在越南掉进过那些尖竹矛陷阱,侧腹受伤,血流个不停,整整一夜凝视着宇宙和繁星,尝试忍受死亡,后来同伴发现了他,他得救了。几个月后,他因为神经炸伤退伍,回到了家。
利威尔记得,父亲回家的那天,天空中下着小雪,母亲甚至没有来得及换掉快餐店的工作服,脸颊被冻得通红。男人刚下火车,她扑进他的怀里,整个心灵也向他飞去,这个画面永远地就在年幼的利威尔的脑海里,即使所有的回忆在火中化为灰烬,也有这一角,仅仅这一角被他攥在掌心,永远鲜艳。
她用一种近乎牺牲的姿态爱他,一向如此。
库谢尔死在了某一天下午,她的丈夫在争吵中用啤酒瓶砸到了她的头。利威尔回家时,警车停在门口,母亲被放在担架上,身上盖着白布。

利威尔长大后去参了军,在军队里待了几年,对一切感到疲惫不堪,他不太想回忆那些日子。
从越南,到巴拿马,还有很多地方。
他讨厌那里,讨厌他看到的一切。而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开始理解父亲。
看那些士兵们端着枪在林子里战战兢兢地走,害怕在任何一个瞬间可能到来的死亡;或者在某个驻地变得肥胖,最后染上性病。
士兵其实比任何人都需要正义。没有正义,他们很难说服自己;没有正义,他们很难撑下去。
负罪感是一个谎言,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没有什么资格感到“负罪”。他每天的工作只有两件事,开枪和睡觉,日复一日。
夜里他开枪射杀了一个拿着打火机的孩子,黑暗里他并不知道那是谁,直到走近后发现对方只是在试图点燃一盏煤油灯。
那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负罪感在疼痛。

Part.B夜歌

十点,他们停车,准备过夜。
“吃点东西吗?”埃尔文问,他已经拿出了下午做的三明治。
“好。”
埃尔文打开了车顶的灯,暖黄色的灯光烘托出过分温馨热切的气氛,利威尔松弛下来,疲惫让他不想动弹。他们慢慢咀嚼着食物,彼此不再言语。

“我们快到了吗?”关灯以后,利威尔问。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到大路上了,”埃尔文说,“公路右边会有湖,风景很好,还有一片林子。”
埃尔文闭上眼睛,夜里的微光让他的金发看起来像雪一样白。
“你为什么让我上车,难道不担心我是……”强盗、背着官司的罪犯或者别的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埃尔文闭着眼睛回答。
“为什么?”
“因为出去的路和来时的路一样长,我们被困在中间,所以起码今天,你不会杀我,也不会偷我的车。”
没有我,你该怎么离开这里,利威尔猜埃尔文实际想说这个,但他并不想反驳他。
“晚安。”
“……晚安。”
他闭上眼睛,开始憧憬明天。

3.埃尔文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别抱希望地等待吧,
因为希望会是错误的希望;别怀着爱等待吧,
因为爱会是错误的爱;还有信仰,
然而,信仰、爱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艾略特《东科克尔村》

他再一次在车上醒来,这次感觉好多了,没有宿醉的头痛,头脑很清醒,他感觉好极了,精力充沛,像一切都在前方,充满希望。他望向副驾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利威尔早就起来了,正站在路旁干枯的灰色草地上看向不知道何处。
他看上去和这片草地一模一样,埃尔文想。
广播里在播报飞涨的油价(油价每天都在涨),苏联的又一次核试验成功(主持人将其描述为“每天都能听到‘末日时钟’滴答作响”),现任总统即将前往威斯康辛州进行竞选演讲,他有信心拿下这个州的选票,“这一次,就像整个世界都取决于它一样投票,”他说,那声音极富感染力,“因为现在比以往更重要。”*「4」

他起得太晚错过了音乐(他感到非常可惜,至于新闻,他没有太多兴趣,媒体在宣传方面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它们煽动起的大部分的事情、大部分的仇恨在事后看来,都大可不必,而唯有音乐……是真实存在的,超越了时间,仇恨则做不到这点),切好面包招呼利威尔来吃早饭,他们等下又要上路了。

快到中午,长时间的驾驶造成的疲惫让他感到后脑勺再度钝痛起来,他开始努力在记忆里寻找医生说的话。那些医生说的话全是放屁,他知道他们在放屁(不知道他们自己知不知道),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却那么值得信赖,能够让他的心灵平静,他把自己交给他们,甚至不在乎那是否是对的,那些话是否客观,他们是怎么说的,像这样吗?
“......放松。不要把它当成一个词语、一个概念或象征,抓住一个最近的实体,只感受它。”

好吧,只是公路。感受。在轮胎底下碾过的柏油路,引擎的声音,它已经不再年轻了,启动的时候发出嗡嗡的异响,油门也不再跟脚,“像老头摇晃的门牙”,利威尔奚落道。有的时候他们下车歇一会,真实地踩在路面上,他靠在车上,后背和脚掌忠实地反映着灼人的热度,热风吹过他的脸和脖颈。前面还有多远?快到了,他能感觉到。热风里的沙子摩挲着他的脸,这些沙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或者更遥远的未来吹过来的,吹过他之后又飞向永恒时间的深处,它们掠过他,仅仅掠过他,仿佛他也是它们中的一个,一粒沙,渺小而自由,因为渺小所以自由。他盯着地面发呆,也许是旅行的劳累,或者是思考的痛苦,发呆往往可以持续惊人的久,直到利威尔重新走向他,“上车吧——拍拍你背上的灰,老天。”然后他们才会继续出发。

“你回去以后呢,有什么计划?”埃尔文问。
“留下来,或者离开,我不知道,”利威尔说,“我什么都没有,哪里是都一样。”
“你父亲,他得了什么病?”
“我不想谈这个。”
“对不起,我很抱歉……”
“其实,不必介——该死,快让开!”
埃尔文看到视线里出现另一辆车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利威尔反应比他快得多,一把转过方向盘,可是已经晚了,那辆车凶猛地冲向他们,路旁又杀出一辆吉普,迫使他们停下。埃尔文被晃得晕头转向。上面下来三个人拿着管子朝他们的油箱走过来,那个高个手里端着枪。
“在这里不要动,不要打开车门!”利威尔用力按住他的手。
“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一有机会只管把油门往下踩。”利威尔脱下外套下车。
“你们要做什么?”利威尔走到三人面前,看起来不知所措。
他站在那些人面前就像孩子一样,埃尔文捏紧了方向盘,掌心里已经汗湿了。
“滚一边去……”站在右边的非裔男子伸手准备把利威尔推开,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利威尔击中了下颌。
很漂亮的一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后就开始了。
高个子错愕了一下才刚刚端起枪,利威尔立刻把枪管踢开,一排子弹打在了地上,他又给了那人当脸一拳,力道之大把人当场击倒在地。
三个中最年轻的那个扔下工具,朝利威尔扑过来,死死抱住了利威尔的腰,利威尔被撞击地往后退了几步,他肘击其人背部几下,竟一时没法挣脱。
“白痴,你们在干什么!”年轻人大喊,额头青筋暴起。
高个子躺在地上没有反应,非裔男子捂着脖子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的咽喉受到重击,窒息的感觉让他差点昏厥。
利威尔已经脱开了年轻人的束缚,再一次把非裔男子放到,他捡起那把枪,对着前面拦住去路的两辆车的玻璃盖扫射,里面的人为了躲避,把路让了出来。
他要回到埃尔文车上,那个年轻人又站了起来,从利威尔背后冲过来,他躲闪不及,被牢牢抓住。
“利威尔,快上来——”埃尔文大喊。
“啧,”利威尔吐了一口唾沫,狠狠踢向对方脚踝,用枪托砸向那人的头部,年轻人失去平衡终于吃痛放开。
利威尔翻身上车后,埃尔文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等开出一段距离后,利威尔说,“你车上有医疗包吗?”
“在你的座椅下面,”埃尔文镇定下来,此时才看见利威尔衣服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嗯。”
“他是什么时候拿出的刀?”
“从一开始。”
利威尔把上衣脱下来开始给伤口消毒,他侧腹部被划了一道刀伤,埃尔文看不清伤口的情况,不知道需不需要缝合。利威尔虽然矮小,但绝不瘦弱,而当他把衣服脱下之后,埃尔文发现利威尔比想象中结实的多,上身有很多伤疤,来自不同的武器,其中不乏有穿透身体的弹孔,它们重叠在一起,纵横交错。
“严重吗?”
“还好,他没有刺得那么深,”利威尔熟练地把伤口包扎起来,“幸运的是油箱里有油,而我们都活着。”
“如果不是你,我就完了,”他说。
“我现在还像个罪犯吗?”
“我从没有一分钟相信过你是。”
“哼。”利威尔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埃尔文似乎听到了他轻蔑的笑声。
他们住进了一家汽车旅馆,计划着明天继续赶路——利威尔受伤了,埃尔文并不希望他继续开车,所以他们今天没能离开这片区域。
“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会怎么样?”利威尔翻过身来问他,他们躺在宾馆的床上,疲惫即将把他们卷入梦乡。
“失去一切,也许?”
“你看起来不是很在乎这个问题。”
“可能吧。”
“一切也包括生命吗?”
“是的。”
“那他们会得到什么?”
“等他们打开车门就会发现其实我们一无所有,”埃尔文回头看向利威尔,黑暗中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他们会把油箱倒空搬走(毕竟现在油价高的吓人),然后拆下引擎和车轮,再把承轴拿了去。”


入夜,利威尔很早就睡着了,但埃尔文失眠了,他走到旅馆窄小的阳台上,看着眼前这片荒凉孤独的土地,无比渴望着见到他记忆里的湖泊和树林,很多年前,他满怀希望启程去A城的路上曾经见到过它们,那时候,他没有看到死路,只有全新的开始。他从不知道,一线阳光,一片蔚蓝色的湖泊,湖泊旁茂密的森林,对于他来说居然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星河在头顶伸展,群星像钉一样,在夜幕中闪耀着铁的冰冷的光芒。沙漠在星辰下奔跑,辽阔的空间压在他的身上,广阔,广阔且自由,吸引着他的心灵向那里靠近。这孤独的、漫无边际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他忽然没由来的恐惧他看见的自由世界,这种恐惧让他无法呼吸,他曾经狂热地、不顾一切地寻找,然而他过去追寻的一切都怎样了?这片自由中是否真的空无一物?公路不断延伸,消失在戈壁尽头,不知道通往何方,他知道他明天又要踏上回乡的路,像父亲期望的那样。他的道路和废弃的、父辈的铁轨再一次重合,那种苦涩的讽刺感一直在他心头,而到了夜晚它们像雾气一样凝结、弥漫,隐秘地潜入,最终渗透进他的骨髓深处。埃尔文从没告诉父亲,他从未听过牧师的布道,从未信仰上帝。他逃离父亲的信仰,一边自己投入另一个人生信仰的谎言:他能够创造出自己的道路。

晚风很大,如同鬼魅呼啸,寻找下一个冰冷的死者,这时他才感到寒冷,意识到夜已经极深了,于是走进屋内,却一直没法入睡,直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才终于沉沉睡去。


破晓时分他再度惊醒,发现利威尔正在发出微弱的呻吟。
利威尔发烧了,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撕裂的,埃尔文拆下绷带,发现它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他难以自制地一遍遍想着白天的情景,他本应及时发现的,有好几个时机,那个人拿刀的时候,爬起来的时候……与此同时,游蛇似的念头钻进心里,你无法挽回,事实是,当利威尔挨那一刀的时候,你甚至意识不到他受伤了。)
埃尔文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并重新包扎,当下决定去找医生,医生在几十公里外,这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他希望利威尔能等他回来。
他握住利威尔的手,温度灼痛了他的掌心,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对方是被放在篮子里面的婴儿,顺着河水漂来,漂到他的面前。而如果他的河岸不能栖居,将无处可去。
隐喻是危险的,因为隐喻往往是爱情的开始。*「5」

4.利威尔
高烧,梦境与独白

他时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里,他疯狂地奔跑,几次从布鲁克林大桥上飞身跃下,迫切地想摆脱一直压迫他的事物,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他忘记了太多,以至于无法维系肉体的存在,终于在虚空里坠落。
一个穿斗篷的女人朝他走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她走得足够近时,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我一直希望你能获得幸福,”她说。
“我并没有不幸。”
“你不明白。”她轻轻摇头,看起来非常悲伤,然后女人戴上了斗篷的帽子,转身离去。
“不要离开我。”他伸出手,她却消失了。在长梦醒来时,他才想起,她已经离开二十年了。

所有的东西混在一起,把脑子搅得一团乱,仿佛有人在用锥子狠狠凿他的脑袋,他只能捂着头,无声地尖叫。
………

“你要打开棺材再看她一眼吗?”
“不需要了……”
“她马上就要下葬了,真的不……”
“不,不需要。”
他转过身,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抱怨他的冷酷无情,说他小小年纪,居然不爱自己的母亲。


列车在旷野上奔驰,颠簸让他几乎每天都失眠,他坐车几乎穿过整个大陆,不知道要被送去何方,握着枪,哪里不都一样吗?
他离开军队以后回到国内,在路上,被暴雨冲刷,地面泥泞不堪,他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整个世界在雨中,在他眼前摇摇欲坠,那么不真实,像一场梦。他开始回忆父亲咆哮的时候声音是否有现在的雷声那么大,那么震耳欲聋,那么令人恐惧?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啦,想起的只有女人的啜泣声:她柔弱,容易受伤,总是在哭。有时她吃饭的时候会忽然放下勺子,站起来背过身去,掩着面,身子簌簌颤抖,等终于平静下来,才会重新回到餐桌,而每一次他的心都痛苦地抽动。
那天他离开家时,母亲轻吻了他的额头,那个吻在他心上燃烧。往后的日子里,他无数次记起这个吻。


惊雷炸响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天空,他本能的害怕那些忽然照亮整个天空的东西,因为它们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给死神指明了道路,之后炮火就会落到他们身上。

他待过好多个寄养家庭,很早就明白自己寄人篱下,外婆死后,他到过很多陌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家里,他们提到他过去的生活,总把它形容得像某种酷刑或者劳役,纵使现在衣食无缺、舒适快活也难以补偿。可库谢尔从没有这么说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他逐渐长大,长成了一个阴郁的、沉默的少年。
在暴雨中,他坚定了某种决心,他知道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她一定会伤心,看到自己爱的人一个杀了另一个)。有时他也问自己,“你为什么花了半辈子和自己较劲呢?”可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阻止自己不去怨恨,那种重负把他压得喘不过气,压得越来越低,直到接触地面,他才意识到自己活着,延续着昨天的痛苦。而如果能把一切都抛弃……
车停了下来,埃尔文对他发出了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想拒绝,可他却走向了对方,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他承受不了。

今天在路上他为了生存殴打了那些人,他并不想这么做,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拳头触在那些强盗的血肉之躯上,感觉自己和他们一样令人厌恶,他已经厌恶透了暴力——他所谋生的手段,厌恶得太久早已无力支撑。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提着煤油灯的孩子在河对面看着他,但一发现他在看自己,就转身逃走。
“等一下,你要到哪里去?”他喊到。
但那个孩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那盏灯闪烁着离他远去,水面映出两点微弱的灯光不停摇晃。

他看到水面上一个独臂的男人回过头对他温柔地微笑,那是埃尔文,埃尔文的脸在微弱的灯光里明明灭灭。河水涌动起来,把男人吞没了。他没有右臂,该怎么活下来?利威尔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而水不停地灌进他的口鼻,“抓住我!”他叫道,埃尔文像有千斤重,不停地在漩涡里下沉,也并不回握他,可即使利威尔也不愿意放手,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想失去这个人,不愿意看到他死在自己眼前。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6」

“你醒了?”
埃尔文坐在他旁边,翻着过期的报纸,桌上的咖啡还冒着白气。
“我怎么了?”他还是觉得头重脚轻。
“你病了,孩子。”

5.埃尔文
Part.A
眼睛的生命力更长一些,比泪水的生命力更长一些,眼睛在嘲弄着我们。
——艾略特《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周末十分美好,然而没有钱,真是倒霉。「7」
他们继续出发,那片树林不见了,湖泊还在那里,远处是破败的工厂,白鸽绕着巨大的烟囱飞翔。
“你要去那里看看吗?”
“已经不用了。”
那里和记忆里的样子已经很难重合在一起,可他也不想靠近,生怕任何一点小小的相似会触动记忆深处的某个位置刺痛他。阳光明媚的草地,和莱安抓蝴蝶的下午变得越来越遥远。

埃尔文的父亲经历了四次生意失败、妻子的去世后,开始关心对彼世的描绘,他开始在意地狱和天堂是什么样的,精神是否不死,灵魂如何不灭。
父亲的宗教狂热逐渐的让人恐惧,与他一起生活变得更加压抑,所以埃尔文逃离了,他要奔向一种心灵上更加自由的生活——他去上了大学。


他们开车穿过这座腐烂之城。
年轻人在所有可能想到的地方做爱,在潮湿昏暗的角落里滥用违禁药物,意乱神迷,眼神涣散,在情欲的快乐里死去;喝醉了就躺在马路上,等待一辆路过的车终结罪恶的人生。他们亲眼看到那些人被扔下公交车,对着司机大竖中指,“其实人人如此,别把疯狂藏起来!”「8」他们到处叫嚣着传播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思想,用混乱的哲学观念填满空空如也的脑子,用打火机点燃街道,然后放声大笑。路边有人在读金斯堡的诗,让人产生一种幻觉,那就是:现实与诗再也没有什么分别。「9」
他们为什么这么疯狂,仅仅因为这个年代,一切都面临终结。

“可是我不明白,在毁灭之前,难道我们不用生活了吗?”他低声自语。
“那你觉得问题出在了哪里?”利威尔问。
“缺乏信仰。”
“没有信仰,又怎样,我一直没有信仰,就这样生活。”
“不是神,而是相信什么会发生。”
“你是说希望?”
“希望,信仰,和爱,本质上是不是一样,谁能说得准呢?”
利威尔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并不看他,“我不相信你关于信仰的鬼话。”

他们要留在城里过夜了,因为轮胎终于走完了它坎坷的一生,不争气地爆了。他和利威尔在酒馆里歇脚。
“我不喜欢吧台上的那个人,他看起来脑子里装满了屎。”利威尔悄悄凑在埃尔文耳边说。
“说得不错,但也许他不醉的时候是个好人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都醉了。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年轻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但她回头,带着一点点疑惑和礼貌的笑容问他需要些什么时,他发现她不是凯特。
他在失落吗?为她不是凯特而失落,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凯特而失落?为他在心灵深处依然隐秘地爱她而失落?
他喜欢叫她凯特(Cat),因为她像猫儿一样安静优雅,葬礼结束后,凯特离开了,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我们该怎么做伴侣啊。”她在最后的纸条上写。
然后下雨了,最近总是下雨,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开始想念过去的年代,蓬勃而鲜活,一切都是向上的,一切都在疯狂地生长,让他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让他相信一切都在前方,现在他的生活多么沉闷而退缩啊,金色的过往早就离开了他。他从未感觉如此沮丧,上一次失业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终其一生,他从未被打倒,然而当去工业化的浪潮袭击了他的工厂,他才发现他其实已经无能为力。

莱安,莱安,原谅我……

他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到电话亭,他的胃开始绞痛——它过去经常这么折磨他,用极端的方式告诉他:“多一些的关注!给你的生活多一些的关注!”
他无法控制地想念,想念得让他发了疯,他痛得冷汗直流,他想念莱安的笑容,莱安和他母亲一样的眼睛,莱安和他在树林里抓蝴蝶的下午,为什么一切都离他远去?他渴望再一次听见凯特的声音,听到莱安的声音,听到来自过去岁月的声音。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尽力蜷缩起身体,来抵抗疼痛,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等疼痛完全退去,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虚弱地拿起了话筒。
终于,他拨通了电话。

“喂,您好。”
“……”(呼吸声)
“您好?”
“……”(沉默)
“先生?”
………
“埃尔文?是你么?”
“凯特……”
“你醉了?”
“有一点。”
“你很长时间没有和我打电话了,你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你呢?”
“我又结婚了。”
“和谁?”
“卡尔,我的第四任丈夫,我给你发了婚礼的请帖。”
“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和乔舒亚在一起。”
“他还几乎是个男孩呢!”
“你不也是个女孩吗?”
“别傻了,”她笑了,像他们刚刚搬进新家的时候一样,但笑声的最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我们早就已经不年轻了。”她说。
“他在哪里工作?”
“L集团的研究中心,卡尔是一个实验室的负责人,这可是一份正经工作。”(This is a job job.)
他们聊了很多,也很愉快,意外彼此竟然有这么多可说的。
“我很抱歉,凯特。”
“为了莱安吗?”
“也为你。”
“道歉已经太迟啦,但我还是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们真是两个蠢货,尤其是你,”她音调里带着一点点骄傲的神气(她在大学时也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下一刻就哽咽了起来,“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念他,想念我们,可我没法说给任何人听,我想只有你明白……”
“我都明白。”
“有时我还会想起你,发现自己仍然爱你。”
“凯特……”
“我希望你能幸福,埃尔文。”
“你也一样,还有……”他说,“新婚快乐。”

他放下电话,这时利威尔找到他——利威尔几乎是冲进电话亭里,然后吻了他。
黑色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埃尔文的脸颊滑落。

Part.B家庭之死
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
沿了我们没有走过的那条长廊
朝着我们从未打开过的那扇门
进入玫瑰花园。
——艾略特《烧毁的诺顿》

悲剧发生的那天早上,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班,莱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玩——他得到了整一套新的模型,可以拼很久,医生说这样可以锻炼他的注意力。

哎,注意力……

他回头透过窗户玻璃看儿子摆弄木板的样子,又高兴又感到悲哀。
“爸爸,今天去捉蝴蝶吗?”莱安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如果他一直停留在童年,为什么又需要锻炼注意力呢?
走到花园时,一只蝴蝶停在凯特养的月季上,明亮的鹅黄色的翅膀轻轻翕动,像月季呼吸的延伸。
如果他伸手,他将抓住它,而莱安会比得到模型更高兴——他知道莱安一向最喜欢这些东西。他与那只蝴蝶如此近,几乎就要伸出手指去触碰那对饱满的黄色翅膀了,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埃尔文说不明白,像在生活中对的无数事情做出的反应都出于无法解释的、复杂的、隐秘的、本能或非本能的动机,偏偏不想让任何人如愿。
他接到电话赶回家时,莱安已经死了——男孩从窗户上摔了下来,扭断了脖子。
埃尔文的母亲在家,只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她睡着了。事故发生以后,悲痛和自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很快她受不了,精神失了常,直到几年以后老年痴呆治愈了她——她得了阿尔茨海默,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偶尔会把邻居的孩子当成埃尔文或者莱安,但她精神很好,身体直到去世一直很健康。
至于凯特琳,她的痛苦太深了,以至于他们口不择言,彼此伤害与谴责时,他不忍心真的去怨恨她。
“你为什么没有关窗户?!”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过了一会儿又捂着脸瘫坐在地上,“是不是我没有关窗户……”
他开始恐惧生活,它让人殚精竭虑,有时又太漫无边际了。但等他逃离生活逃进梦中,它又追着他一起进入,在梦里他看见那只蝴蝶是如何离开他们的花园,不断向上飞,轻轻地触碰莱安的窗户,而莱安是如何向它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最后摔下了楼,摔断了自己的脖子。莱安从血泊里转过头对他说,“爸爸,其实我想要死去。”
他无数次想,为什么他没有为莱安抓住那只蝴蝶,是因为他要急着去上班吗?还是因为他对莱安爱得不够多呢?或者,他想要报复莱安,报复自己的儿子,报复自己的痛苦。他陷在思绪里,对自己内心的无情批判逐渐走向了病态,好像只要这么折磨自己,莱安就能回来,什么都能回来,一切都能重头再来。

有那么一瞬间,埃尔文甚至感到解脱,他所有对未来的恐惧都消失了,像头脑里的大鸟终于停止了尖叫:在几年前莱安确诊以后,它从没有停止尖叫。
“他未来该怎么办?我老了以后,他怎么生活?我死了以后……”他停住了,颤抖着捂住了嘴,试图在沉默中找到说下去的勇气。
“我死了以后,他该怎么办?”医生让他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这需要一些时间,他终于说完了,在他结束的那一刻,虚弱地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他的姿势很奇怪,脖子向后仰,脚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抛弃了所有留恋,接受自上而下的审判。
“你的睡眠问题有改善吗,新的处方有效吗?”
他是否有资格做一个父亲?是否有资格去轻吻孩子的额头?(负罪感是一种自我放纵吗?)他的内心无法摆脱罪恶,奔向光明,譬如过去种种仿佛昨日已死,他想要一刀两断,不愿听来自那里的声音,要去新的地方,但这样的想法不能让他欣喜,反而是使心头隐隐作痛,蒙上更大的悲凉。
“我厌倦责任,有时也厌倦爱。”
爱和恨没有明确的分野,有时我们用爱的行为表达恨,用恨的语言讲述爱。

“我恨你,埃尔文!”她哭花了妆容,哭得撕心裂肺,怒不可遏地尖叫,“你不爱莱安,你从没有爱过他,你从没有爱过我!”
“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大学时的凯特琳羞怯地贴在他耳边,呼吸让他感到一点痒。
他们在婚礼上接吻,终其一生从未如此接近过幸福。

“谢谢你,医生……”但这毫无用处。
他骑在欲望的马背上驰骋,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过去的人生梦幻般的在他眼前整个展开,羞耻的、秘密的、恐惧的、无助的时刻,降临,回归,永远回归……他快要到了,有什么不愿承认的要破体而出,有什么坚不可摧的要被打破,有什么深信不疑的要被动摇,有什么被迫压抑的在强烈渴望新生、渴望改变,他想说他错了,想为一切道歉;他不想坚持己见了,它已经伤害得太多;他想大声问出口,“一切究竟能不能从头再来”?一瞬间他想流泪,然后这些东西消失了,他感到满足又空虚,对一切无动于衷:高潮降临,它宽恕一切。
迷蒙中他看到自己飞过童年时代的小镇,飞过那些农田,飞得那么高,像一只鸟,飞过整片土地的上方,掠过老屋的房顶,看麦浪彼此摩挲,随风伸展:它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韵律,等待一个生命最终的、最后的成熟,歌唱整个夏天的梦;他看到了父亲在土地上耕作,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远处红色的尖塔安静地矗立在山坡之上,扎根在这片土地,扎根在记忆深处,无声地向他呼唤,温柔而安详,“走出来,走向我……”
“不,我还不愿意向你低头,”一颗不屈的心仍然在呐喊,可眼泪却从眼眶里滑落。
他战栗着迷失在高潮之上的白光里。



利威尔跨坐在他身上吻他,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水声。
这不对,埃尔文想,如果我够拼命,几乎可以做他父亲了。他的“四十年代”已经到了尾声,欲望早就开始减退,而这样的想法更让他的兴趣又瑟缩了一分。
可是本能却告诉他:继续吻他,揽住他的腰,抱住他,尽可能的紧。
外面的雨依旧绵绵不绝,空气是那么潮湿和阴冷,但欲望却干燥和炙热。
埃尔文已经硬得发疼,上衣不知不觉中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可理智回笼的时候,他从这个吻中挣脱出来,感受到嘴唇上酒精的气味。
“我们不能……”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利威尔用嘴堵住他的屁话——他是铁了心不愿意听了。
“你醉了?”
“是啊,醉得让我想吻你,又不至于让你觉得自己在占我便宜。”
“可……”
“我·想·要·你,”利威尔说,一丝没有耐心的近乎凶狠的光他的眼睛里闪过,特意加重了“你”的字音。

他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终结,服从欲望让他感到罪恶,但如果这是罪恶,又为什么感觉如此美妙,美妙到让他几乎发出一声叹息。
他缓慢地、恶劣地把欲火塞入利威尔的身体。即使同样急不可耐,但“小小的折磨一下对方”这个念头更为强烈,也许是争强好胜,又也许是可悲的自尊急切地渴望反击、渴望证明: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想法甚至压倒了一切。
利威尔颤抖着发出了低声的咆哮,显然对这个主意很不满意,他眼睛里写着:他想被更粗暴的对待。
埃尔文看着这一切,等待着下一个大胆的动作,利威尔靠近他,狠狠咬上了他的嘴唇。
他想说,“你磕到了我的牙。”他没有,他咬了回去,狠狠地动了两下让对方安静下来。
他把手伸到利威尔的上衣里面,抚摸着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最新的那条刚刚脱落了血痂,新长的皮肤是如此柔软细嫩,而且敏感,即使是轻柔的触碰也让对方克制不住地发出呻吟。
利威尔的额头泌出了一层细汗,眼角生理性的泛红,他斜眼看着埃尔文,眼神潮湿得近乎下流。
“你有过别人。”埃尔文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比地肯定这一点,并且为此怒火中烧。
“只有你……”利威尔在高潮时抱紧了他,语无伦次地渴求着亲吻,并很快得到了满足:埃尔文深深地吻住了颤抖的双唇。
在内心的角落里,某个隐秘的深处,他渴望征服——亲吻还有征服,这种感情越发难以接受待在角落,叫嚣着开始占据思想的主导。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利威尔,这份爱里有着他从未有过的激情,包括去行使权力。爱情里的独占欲,让他为所有的臆测感到愤怒,可是这种愤怒缺乏理性表达的必要,于是他只能更深、更深地吻着。
他们在毁灭的阴影下做爱。高潮前的某一刻,埃尔文甚至想,即使核战争现在爆发也无所谓了,整个世纪讳莫如深的恐惧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具有含义:他愿意就此死去,与利威尔一起成为两具死于欲望的尸体。
他们收拾了一下,去下一个地方喝了第二轮,利威尔彻底醉了,埃尔文也觉得头脑发昏。回去的路上在巷子里和另一个醉汉撞了满怀。
“操!”利威尔说,“操你的!”
醉汉回骂,他们两个开始互相用脏话问候对方和对方的父母,很快就动起手来,利威尔一拳招呼在对方的下巴上,把人打到在地。
埃尔文把利威尔拖住,好让他不要再惹是生非。醉汉已经倒下了,太醉了以至于他挣扎了几下还是爬不起来。
他们两个摇摇晃晃地走,快走出巷子的时候利威尔扶着墙吐了。
“谢天谢地,你没吐在我车上。”埃尔文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你喝得太多了。”
多到坚不可摧的精神世界开始坍塌。
“那又如何,”他凶恶地说,眼眶因为呕吐而生理性发红,带着泪光,“你不也是一样?”

激烈的性爱,缠绵的吻,雨中的一夜,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又变回了刚刚认识时那个冷酷的人。
利威尔……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唤,不要这么对你自己。
利威尔忽然离他格外近,埃尔文能够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身上狂暴的、不知所指的愤怒,疲惫无比的愤怒,即使疲惫也不愿被平息。
他想起他们相遇的那天也在下雨,他摇下车窗向对方呼唤,让对方上来。
(因为我害怕你死在雨中……)
利威尔并不说话——他靠着埃尔文的胸膛睡着了,他喝得太多了,早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太疲惫了,早就想找个地方歇一下了,歇一下,哪怕一会儿也好。
他长长地叹气,扶着利威尔,慢慢地、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你太重了,”他说,不知道醉鬼听到了没有。
这种无力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步入中年的后半,很多事都力不从心。
“我以后不能常来找你玩了。”维蕾塔·伯尔曼抱着她那个自己做的破布娃娃严肃地对他说,她的父亲和埃尔文一样在这座工厂工作。通常情况下,当严肃的表情出现在她稚嫩的脸上时总显得很滑稽可爱,而他一定会笑她。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失业了。”
“你知道什么是失业吗?”
“我知道,失业还有裁员,”她说,脸上露出她爸爸说这两个词时的郁闷,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小声地问,“什么是失业?”
伯尔曼走的那天,小心翼翼地问员工宿舍的剃须刀可不可以带走,那么杯子呢?男人把收拾好了的东西一件一件搬上车,最后把女儿维蕾塔抱上车。女孩摇下窗户和他挥手。
他们认真地告了别,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他离开工厂,回头看这个曾经工作多年的地方,里面空空荡荡,觉得自己再一次一无所有。

和青春不同,青春是张扬外露的,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存在,但衰老,衰老不一样,他清楚意识到有限生命趋于终结时的绝望,这种隐秘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儿子,”他悄悄地告诉熟睡的利威尔,“很小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有智力缺陷。”
核爆,毁灭,七十年代,末日时钟,听着这些词语,广播里每天都在说。
因为身高的原因,他背起利威尔,一起往回走,这样要轻松得多。
七十年代在末日钟声里结束,但没有人再关心这个了,深夜,电台里只是幽幽地唱,
“和我一起生活,做我的爱人呀……”

6.利威尔
我看见一只蜗牛爬在剃刀的边缘,
爬行,滑动,在剃刀的边缘,活生生的(and surviving)
——《现代启示录》


夜里他又梦见母亲,其实她已经很少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了,他想可能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她的面容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并且越来越难以回忆。
他看见库谢尔站在一座坟墓边掩面哭泣,那片土地是如此荒凉,灰白色野草萧瑟地颤动,低语着无数关于死亡的秘密,是谁被埋在了那里,他生前是幸还是不幸?库谢尔站在那里,高于人和兽的上方,他努力想走向她,告诉她不要哭,但世界扭曲了,他的脚步沉重无比,而当他终于走近墓碑,发现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你该如何生活啊?”库谢尔说,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他又坐在了车上,埃尔文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直到另一辆飞驰而过的车撞上了他们,把他们的车撞得粉碎,埃尔文满脸鲜血,静静地看着他。
“你该如何生活啊?”他说。血液顺着脸颊流下来。

利威尔醒过来,酒精让他头痛欲裂,想到昨天晚上的荒唐事,头痛又重了几分。他不想去过问自己那个吻是什么,之后那些都算什么,也许是这座城市的缘故,这座城市堕落又充满诱惑。
埃尔文还在睡觉,发出轻微的鼾声,利威尔这才有机会仔细地端详他的脸(这本来应该是初识的时候做的):一张普通的中年人的脸(利威尔可能不承认,可在他看来或许还真有几分英俊呢),他并不知道埃尔文到底多大了,他看起来应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但生命力的减退的迹象已经开始从他脸上显露出来。他的眉心的纹路很深,心里苦闷无法疏解。这种人往往会得癌,这是库谢尔的母亲告诉他的。
但这些太复杂了,利威尔无法理解,埃尔文的眼睛总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让人觉得他什么都知道,而当他闭上眼睛,就显得好理解多了。他想凑近看看埃尔文的脸,想看清更多的细节,然后他们靠近了,越过了安全的距离。
他思考对方醒来会作何反应,带着紧张和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期待一些有趣的回应,埃尔文会说什么呢?他会愤怒,还是羞耻呢?或者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软弱又疲惫地退缩回自我之中呢?利威尔开始对对方的人生感到好奇,比如: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的成长经历,是什么让他成为了现在这样的人,又为了什么踏上了一场……意义不明的旅途。关于旅途,他有很多想问的,但他不打算现在说。凝视着这张睡脸,利威尔想,我开始想念那双蓝眼睛了。
然后埃尔文醒了,对上了他的目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笑着和他说“早上好”。
他们收拾好自己准备再次出发,从一片混乱中挣脱出来,启程冲向下一个地方。

埃尔文没有提夜里的事,这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怕利威尔觉得难堪,或者是别的原因。他似乎总是迁就和包容利威尔,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利威尔知道这一点,并不断地挑衅来探究这种包容的边界,但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毕竟他对这种对待很陌生、很新奇,还不想现在结束。(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留恋)
“我们没有钱了,”埃尔文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自称“我们”了。
利威尔不置可否,因为在路上,这从来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他对生活知道的那么少,才刚开始爱,就决定要把它抛弃。
“现在怎么办?”
“到下一个城市,找一份工作,”埃尔文补充道,“不要担心。”
是,他总是说,“不要担心”,利威尔总是会相信。
“你什么时候又需要钱了?”
“什么时候不需要钱。”
“没…只是好奇,”利威尔说,“没有遇到我,你打算一个人开车穿过沙漠吗?”
“是的。”
“这很危险啊。”
“我知道。”埃尔文的语气像说,“不要问为什么了”。
“不要这么做了,”利威尔说(一边笑自己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埃尔文苦涩地笑了,“再也不会了。”
“我不这么认为,很多人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枪口含在嘴里。”
“他们扣动扳机了吗?”
“有些有,有些没有。”
埃尔文笑了。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他说,他笑得甚至眼中有泪,“谢谢你,利威尔。”

广播里放着音乐,核战争的事弄得所有人的神经都很紧张,可紧张惯了,也学会了在阴云密布的天气底下生存。车继续前进着,驶过青葱但高低起伏的原野,公路一路向上爬,可能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周围的景色有些变了,市区被甩在身后,建筑没有那么高,眼前出现了种着作物的农田,空气非常清新,阳光也正好,心情久违地变得明快起来,他把窗户摇下来,觉得生活就应该如此,而且更幸运的是,埃尔文的音乐品味并不糟糕。这时候利威尔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也不错。

“你现在还经常做噩梦吗?”埃尔文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说梦话,有的时候。”


入夜之后死神把鼻子在他身上探来探去,他说“滚”,然后那些幻像消失了。
白天受伤的伤员躺在地上,外面依然在下暴雨,直升机无法降落,巨大的噪音让所有人都神经衰弱,他们有一些大声地咒骂,“这里该死的就没有干的时候!”不是粘稠的雨,就是粘稠的血,或者是粘稠的雨和血。
他被过去的幻像折磨,如今再也受不了了。
母亲去世以后,他和外婆一起生活,他的童年和那些老人一起度过,他们呼吸着死亡,回忆过去的金色岁月,好像随着时间流逝,未来总是一天天变得晦暗,而过去,过去总是显得充满光明。他们怀念地告诉他这座城市过去是什么样的,有多少回忆早就物是人非,他往往不能感同身受,但时间一长,他有时候会在恍惚间觉得,他们回忆的、每天接触的都是在逐渐死去的事物。


“为什么不是逐渐生长呢?”埃尔文问。
他不想回答,在他看来,埃尔文是个十足的怪人。
人们总是把意义寄托在天国,最终的幸福寄托在末日之后的救赎,不知道自己正在蔑视生命,做出了真正决死的一跳「10」。信仰从某一刻开始被拒绝了,他不愿意轻视死亡,这实在不可忍受。
埃尔文和他解释了很多哲学上的问题,还有关于上帝的事,问他怎么看,他说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并且希望对方早点闭嘴。
“你相信灵魂是不灭吗?”埃尔文问。
利威尔认真想了一会儿,但最后说,“不,我不相信。”
“这更好。”埃尔文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的表情,像是喜悦,又像是失望。
利威尔不知道对方在期待着什么,他渴望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利威尔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没有能让埃尔文满意的答案。
他们游荡了两天,四处打听,最后在停车场找了一份工作,以赚够接下来的路费。他们帮客人停车,并做一些维修工作,这段时间不长,但很快乐,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此前他从未从事过这样的工作,除了破坏以外的工作。原来劳动可以是这么美好,以后该干些什么?他不知道。离开军队已经有半年了,穿过了半个国家,他沿着公路一直走,其实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准备好像别人一样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头脑空空,想着关于性的事,最后,一切都变得梦幻,像无论怎样都不会引发恶果一样,做出了让他自己至今都在疑惑的决定——他跳下了火车,离开了队伍。

“如果你能带我走就好了,”她说,手中的烟卷慢慢燃烧,“说到底,我们究竟是想从生活中获得什么呀。”
他在返乡途中遇到了她,她丈夫去世很多年了,自以为离开战场,其实从来没有,她说他看上去和她丈夫一样疲惫。
“他自杀了,”她说,“男人为什么总是更容易崩溃?”
他和她只认识了两个晚上,她要求他再吻一下自己,然后她带着痛苦和甜蜜在高潮的时候喊出了她可怜的丈夫的名字。


几乎所有人都会听埃尔文的话,临时的同事们,那些工人们:埃尔文受过更多教育,总能说出利威尔说不出的话来,但很多的东西显然和教育无关,埃尔文身上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气质能够让人信服(听说他曾经拥有一座工厂,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亲和,不缺乏魄力,同时有一种古典的“男子气概”的作风,像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昏暗的、躁动的,烟雾弥漫,充满了不安和欲望的地方,和他们一起喝最劣质的酒。他应该在别的地方,过另一种生活,利威尔不知道怎么描述,起码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11」。但埃尔文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起码在利威尔看来是这样,谁知道呢?毕竟他对他并没有那么深的了解。他们只是偶然相遇,仅此而已,理智的人不应该爱上一个注定很快分别的对象。

他应该没有过分地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表现出迷恋,那太疯狂了,也很恶心。
他有很多事决定不了,就会想到埃尔文,他问了对方很多,慢慢地,他发现他有时先听埃尔文的话,再听自己的。当埃尔文和别人交涉时,利威尔会默默地守着他,自己却没有交流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有和埃尔文以外的人说话了(也很少再梦见直升机的声音),除了那个加油站的服务生戏谑地问他,“你们是恋人吗?”
“开什么玩笑。”
他是怎么看待对方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人,只是当他看见埃尔文坐在驾驶座上等他,他忽然很想吻他。
我不知道,我也许只是非常,非常喜欢他。

7.埃尔文
“请解释吧,”他说。“这正是我乐于听的。这是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精神生活。这可不是杀捻啊。”
——“追猎与对话”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
part.A

他喜欢下午,下午让人感到温暖的疲惫,心情宁静,头脑慢慢蒸腾出雾气一样迷迷蒙蒙,昏昏欲睡,如果他写作,他希望笔下的人永远在过这样的下午,轻松闲适,无所事事……有阳光的、暖融融的、不过分热的午间时光将无限延伸,明天永远不会来,人们坐着什么也不干,或许并不是什么也不干:他们会花一些时间了解彼此,聊一聊过去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然而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谁会花钱买这样的故事?钱,说到钱,他需要钱,需要得疯了,可他要这钱干什么,用它们去支撑什么?买一些酒,或者别的什么更深入的话题,继续过他在A城那样的生活吗?他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已经决心和过去自己道别了,如今却要重蹈覆辙吗?
在工厂关停后,他没有返回家乡,而是又一次回到A城(这里他人生第一次失败的地方,后来他发现失败像裤子上的褶子,怎么也熨不平),在那里度过了极为荒唐的六个月,时至今日他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再提起。
带着毁灭自身的目的,他纵容每一种欲望的发酵,却离快乐越来越远,这不是他习惯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的,心灵迫切地想摆脱黑暗,奔向光明的理想道路,却不知道光明的理想道路是什么样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纯粹,无法抛弃一切去放纵,也无法摆脱传统的旧道德的拘束。又一次从宿醉中醒来,凌晨四点,他觉得头痛欲裂,精神濒临崩溃,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再也受不了了!”他想:就这样吧,我已经不年轻了啊。
后来他想到了死。
“和我说说法院的事,”她说,头倚靠在他胸膛上,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还没在那里过过夜。”
“我不太清楚,这不是我关心的事,顾问会解决那里的问题,”他其实根本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她根本没提起过。
“你去过巴黎吗,那里真的像说得那么美吗?”
“那里很无趣。”
“我不信,人生总要去一次巴黎。”她的表情像在说,只要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为什么不亲眼去看看,”他说,并觉得荒诞,为什么以为去另一座城市可以解决自己人生的所有问题?
“我的出境禁令还没到期,”她的神情不像刚才那样轻松快乐,只是埃尔文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表演的成分,“把时间都花在监狱里多么可惜啊。”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他本能地搂住了她,靠近她的头发,闻到里面违禁药品的味道,不由得皱了眉头,“你没有病吧?”
“当然没有。”
他们那晚最终并没有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多而力不从心,他们躺在宾馆的床上,聊星星,聊夏令时,聊破产,聊战争,聊税收,聊死亡,唯独没有聊他们自己。他不喜欢这种一见面就做爱的关系,这六个月来,已经深深地厌倦了。
而厌倦,厌倦是真正的死因。
他打算回去,同时把命运交给上帝,也许他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也许不会,也许他就是希望如此,也许相反的,内心深处还期待奇迹的发生。
启程的那天早晨,埃尔文在窗前吃完早饭后,在前台办理了退租手续。距离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现在他要离开了,带着衰老和受伤的自尊心。

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他遇到了利威尔。利威尔在强盗手中救下了他们两个,这件无意之中的事给埃尔文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即使他不再相信生活,即使他对一切失去信心,即使一个人绝望时的种种恐怖通通临到他头上——他还是想要活下去,一旦从杯中抿了一口,便再也不愿舍弃它。「12」
他忽然明白自己对利威尔其实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绝不能在这里把他撇下,他在让对方上车的那个瞬间,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也许是命运,他们要互相扶持着走下去,离开荒漠,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利威尔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树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留下温和的、金色的斑点,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显得有些单薄和稚嫩,像个平凡的青年人,一个真正的属于这个年纪的人。
一些年纪不大的孩子们在草坪上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得疲惫,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精力旺盛,一整天也停不下来,他们有些拿着捕网,有些没有,追在那些蝴蝶后面,而蝴蝶受到惊吓,从一朵花停在另一朵花,最后振着翅膀越飞越高,慢慢的触碰不到了。
“你要回去干活了吗?”
“是啊,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在修车行干了几天,利威尔很会帮人倒车,相当有一手,他潇洒地一打方向盘,车就进去了,有时车的速度甚至超过50码,但利威尔从不在乎这些,他总是很有效率。
工作很疲惫,他们很少交流,说的也是一些,“你累吗?”之类的屁话,但心灵似乎却比过去更贴近了。
晚上,工人们在一起喝酒,埃尔文是个好醉鬼,利威尔是个坏醉鬼,埃尔文喝多了沉默,利威尔喝多了就丢掉了体面:他揭所有人的痛处,像是容忍不了一点虚伪,一点矫饰,厌倦了假装无事发生,要把伤疤揭开痛痛快快嘲弄一番,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尽管不是有心的,他说得越激愤,埃尔文越为他感到悲伤——因为他所追求的也许根本不是幸福,而是痛苦。
利威尔和很多人相处得不愉快,但他们并不讨厌他。没人能去真正怨恨这样一个人。
然后他们又有了几次和那天相同的夜晚,早上他和利威尔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很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感觉到尴尬。
他们没有做让彼此舒坦的性 /爱,开始的时候甚至故意让对方不能如愿,像两只野兽,撕来咬去,但最后,像是妥协了一般,一切都好像是自然而然的、本因如此的,在这方面他们就是如此契合。


他的睡眠随着年纪越来越短,破晓时分,看着利威尔熟睡的面容,发现对方仍然眉头紧蹙,好像很冷漠,又好像在生气。他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年纪轻轻,却总在压抑对生活的种种失望和厌恶心理,酒喝得那么多,好像真的能当做痛苦的镇定剂一样。他轻轻抚摸了对方的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试图这个动作能安抚对方),忍不住想:“你这样生活,该如何得到幸福啊?”
二十多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可能还在忙着寻找人生的意义和探究整个世界。不过这样也好,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还这么年轻,总能找到自己的路。埃尔文乐观地想,“毕竟他还多么年轻啊。”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他总会长大的,”莱安已经睡着了,凯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暴露出自己的疲惫,她喜欢这么做,这让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独自面对这一切,“莱安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没信心呢?”
“他会明白的,明白世界是什么样的,明白爱是什么,也许只是比常人慢一些……”凯特抓住了他的手臂,眼睛只是失神地盯着前面,喃喃自言道,“埃尔文,我们多不幸啊。”
然后她哭了,他沉默地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他们在受伤时都这么做,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躲避伤害,也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对方免受伤害。
莱安还是婴儿的时候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一样健全,一样美丽,他抓住埃尔文的手指,抓得那样紧,让埃尔文希望永远不离开他,永远保护他,保护他免受任何一点点的不幸。可他伤害了他,伤得比任何人都深,孩子是敏锐的,察觉得到藏在深处的失望。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带莱安去捉蝴蝶好吗?”
“他真的很喜欢那些彩色的小东西。”
“不,埃尔文,他爱的是你,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他和利威尔接吻,利威尔把他按在了门上,让他无路可逃,他也不想逃,他知道对方在渴求自己,自己也在渴求他,强烈而赤裸。他明白不应该这样,这对利威尔来说很不公平,可他想要留住这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想,无法克制并且一直持续。
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受彼此的存在。

他们有时像爱人,有时又像两个拿着武器的人,彼此厮杀最终只有一人生存,因为激情就是一种带着毁灭欲的东西。很快他开始怨恨了,曾经燃烧过一次,不想燃烧两次,为什么偏让他在这个年纪遇到这样的人?可在他吻他时,在他紧紧地拥抱他时,他是一个背叛自己的叛徒,只有一个念头“不要离开,和我一起生活”。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爱得比想象中深。

part.B终章
“爱生活甚于爱生活的意义?”
“一定得这样,像你所说的超越逻辑去爱,一定得超越逻辑,那时我才理解其含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他们工作了将近两个月,原本十天的路他们整整走了三个月那么长,老实说,他感觉精疲力竭。
尤其随着旅程逐渐接近目的地,利威尔的脾气更加的坏:他很不安,越接近,越想逃离。
因为对方的神经质,他们经常吵架(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评价是有失偏颇的,并且感到后悔莫及)。
媒体在报道欧加登地区的战争,天空上到处都是运坦克的运输机,当我们仰望天空,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看看我们滋生的仇恨吧,
看看我们散播的恐惧吧,
再看看我们所过的生活吧,
那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13」

说实在的,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透过那些徒劳的悲剧,他只看到文明的衰败和自寻死路。
我们会怎样回顾这段岁月,整个冷战时期,大家都神经紧张,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然后变得歇斯底里,精神在尖叫,在外又是麻木的。这种无声的歇斯底里同样也体现在感情上,他们不安、他们恐惧,他们任由一切发生和毁灭。
新的一天重新启程,利威尔做了早餐,看起来很糟,味道很好,利威尔说他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独自一个人生活,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神情却是落寞的,眼底流露出少见的感伤,直到这个时候,埃尔文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对方。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把最后的时间花在争吵上?无论和凯特,还是和利威尔。
对凯特的感情,像是激情的河岸忽然消退,变成了海洋,变成了某种沉重、神秘的东西,他清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责任,但在他眼中,她并不是柔弱的,而是与他共同肩负一个家庭的女人:与她组成一个家庭,而不是别人,这个事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有一种生死与共的又沉重又快乐的感觉。「13」
但利威尔的存在,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以至于他从没有想过原因,也没有去深究对方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段关系会走向何方,也许会延续整个余生,又也许会随着对方的离开彻底终结。
利威尔很严肃,总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凶恶且刻薄,以此来掩饰内心,可每当他入睡,倚靠在车门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忽然觉得他看到“利威尔”了,而等到天空发白,夜晚那个忧郁孤独的年轻人消失了。
告别的时刻来临了,他们已经太习惯于彼此的存在,可告别总会来临,这一点他们都知道,但它的来临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就这样吧,”利威尔说,把背包背起来(他的东西就是这么少)“,那就到这里了。”
埃尔文隐约感到利威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去完成一件对他自己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埃尔文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祝愿他一切顺利。
利威尔和他告别,转身离去,埃尔文几次想叫住对方,却没能开口,他注视着利威尔走到山坡上,仍然回头对他挥手,直到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坡顶端,彻底看不见了。
在短暂的惆怅和无措里,他停下来想明天会怎么样,利威尔走了,他又要独自继续旅程,可不知为何他对明天的到来感到欢欣雀跃而不是恐惧忧愁,像是心灵再一次燃烧了起来。让人遗憾的是,他并不知道利威尔的地址,但他告诉对方:只要来到维水镇,我将一直在那里。
(在那里,等待你……)
然后他再一次启动了发动机,开车远去的时候,他仍沉浸在这样的感觉里,想到彼此,想到他们仍在世上有一天可以再相见。
他快到了,山峰蔚蓝色的剪影出现在视野里,房屋熟悉的轮廓开始浮现。某些他一直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涌现在脑海:在土地尽头的小山坡上一面盖一座白色的房子(他父亲的坟墓也在那里,墓碑上写着,“又一个被恩典救赎的罪人”)收养一些孤儿,用爱和耐心养育他们,告诉那些被抛弃的孩子们“正直,勇敢和劳动”,这是生命里非常重要的部分,永远不能抛弃的部分,他想把他们培养成更加幸福的一代人,拥有比他和父亲更幸福的人生。「14」
农田已经荒芜,他却并不为之而沮丧,现在,不正应该改变这一切吗?「15」新生活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他已经回到这片土地,那么一切都不会太远。
收音机里穿出悠扬的歌声:
“我时常想起你,
我时常想起你,
我时时刻刻想起你……”

END.

BGM:Me and Bobby McGee
——Janis Joplin

「1」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

「2」乔治·帕克《下沉年代》

「3」利威尔的父亲参加了越南战争
「4」尼克松竞选标语,分别为1968年“这一次,就像整个世界都取决于它一样投票”,和1972年“现在比以往更重要”

「5」米兰·昆德拉《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6」利威尔发现埃尔文精神上的残缺,他发现埃尔文没有对生活的激情,没有求生的欲望
「7」契科夫
「8」金斯堡
「9」此处指金斯堡《嚎叫》,垮掉一代的代表作品
「10」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1」海明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影射埃尔文的心理状态
「12」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13」Civil War ——Guns N' Roses,一切战争皆为“内战”,战争唯独“喂肥了富人,却埋葬了穷人(feeds the rich while it buries the poor)”这里是一个bug,这首歌发行于1990年,本文背景为70年代

「14」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15」乔治·帕克《下沉年代》

「16」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最后,感谢所有喜欢本文的人,感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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