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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锋》(下)
瓶山一役，一波三折，卸岭弟兄，十去其九，伤亡无数，惨烈不堪，而搬山一派，则只剩了鹧鸪哨一人。
一同回到湘阴总舵的陈玉楼和鹧鸪哨两人，都是满身伤，亦满心伤，唯一可堪聊慰的，便只有这一行得以相识的彼此……
没有什么比生死之际三番五次不顾己身安危舍命相救更为浓烈真挚的情感了，因此，于他们二人之间，一切本就是水到渠成的。
纵然陈玉楼在卸岭之内身份贵重、至高无上，可于私情一事上，总还是要避避旁人耳目的，虽然说白了也就是做做样子，天长日久，终是骗不得人的。
若说二人于情事上从不回避的，恐怕也就只有这柄小神锋了。
这柄爱不释手的利器，陈玉楼素来不离身侧，便是晚间休息，也始终放在枕旁，既为安心，也为防身，是常年不变的习惯了。
故而，若这柄小神锋千年修炼果有灵性，便会得见两人的似海情深，朝夕共度，夜夜翻云覆雨、痴缠万状；也会听得二人的山盟海誓、生死之约，句句情真意切、矢志不渝，直恨不得将两个人生生揉成一个，自此再无片刻分离，方才遂了心愿。
鹧鸪哨也仔细端详过小神锋，对其神奇特异之处赞不绝口。
“自古以来，发丘有印、摸金有符，而我卸岭则有这小神锋”，陈玉楼看着鹧鸪哨问道，“难道搬山一派数千年来，反而没有任何物件可做印信之用？”
“确乎没有。”鹧鸪哨摇着头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感受着小神锋刚锐至极的锋芒，“印信之物，原是用于陌生门人之间互认，或者命令的上传下达。可搬山一派只来自于扎格拉玛一族，说起来都是关系或远或近的族人，所以无需互认。而且，搬山门人历来稀少，师兄弟之间，多则七八人、少则两三人，长期相伴，自然也就无需什么印信了。”
陈玉楼点了点头，小时听说搬山数千年来奔波不止，却只为寻找一颗珠子，本来是觉得有些好笑的，甚至第一次和鹧鸪哨攀谈时，就冒冒失失脱口而出了一句“你们那雮尘珠还没找着呢？”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一瞬间，两人都尴尬不已。
而如今，与鹧鸪哨两情相悦、缠绵无尽之时，陈玉楼方觉出这历经数千年尚未能终结的找寻之旅，是何等残酷与悲凉。于是，便暗自发下心愿，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相助鹧鸪哨找到这可以解一族倒悬之苦的雮尘珠。
宏愿再大、诚心再真，有时候也抵不过命运的捉弄。鹧鸪哨在西夏黑水城断了左臂，只拿到半块无从解读的龙骨天书；而陈玉楼则在云南滇王墓毁了双目，只找到一张若非天崩断不可入的献王墓人皮地图……此后，便是半个多世纪的风雨飘摇，中间隔了整个太平洋的两人，再也未曾相遇过，所有的誓约，也就只能是誓约了……
搬山魁首、卸岭总把头的往事，埋在岁月的重重尘埃下，再也无人知晓了。
半生顺遂、心想事成的陈玉楼落脚在荒凉的古蓝县，双目已盲的他靠着摸骨算命苟延残喘，开始了自己备受摧残、磨难连连的后半生——兵火战乱、饥寒交迫、穷困潦倒、伤病缠身。陈玉楼前半辈子没遭过的罪，后半辈子不但都遭受了，而且，变本加厉，本息全收。
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又被各种运动搅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天灾三载，赤地千里的饥馑没有真的收了陈玉楼去，可随后颠倒黑白、砸烂一切、泯灭人性的文化大革命却真的差点儿要了陈玉楼的命！
陈玉楼，一个与世无争的瞎眼老头儿，身无长物，唯一不曾离身的，就是那柄小神锋。此前的历次运动他们都侥幸躲过去了，可随着“破四旧”而来的文革，却以席卷一切的方式扫荡了神州大地。被权力纵容的恶，肆意冲破了人性的底线，人之所以为人的善良、怜悯、同情，哪怕仅仅是最低限度的道德，都在被裹挟在个人崇拜的狂热中消失殆尽！直到那个时候，陈玉楼才终于明白，他不可能再把小神锋留在身边了……
那些几乎把忠诚刻在脑门上的革命小将们，不会因为他的“以死相逼”就胆怯却步，也不会在乎他这样一个专门搞封建迷信的老瞎子的死活，就算凭他们的本事毁不了小神锋，却可以靠他们手中嚣张的权力把它夺去！于是，在风暴终于到来前，陈玉楼偷偷将小神锋埋藏起来，在随后的岁月里，无论被怎样逼问，都没有张口说过半个字……
陈玉楼本以为自己这次是真扛不过去了，卸岭早已不复存在，这卸岭魁首的信物也必然是要就此消失于尘世了吧……陈玉楼这样想着。然而，漫长的十年后，早就不抱希望的他竟然等来了与小神锋重逢的机会！血雨腥风、牛鬼蛇神都已成了往事，中华大地再次安定下来，开始奔着富裕的道路争先恐后。
时代的清明终于让陈玉楼安下心，再次把小神锋挖了出来——牛皮、油纸、棉布，三层重重包裹中的小神锋终于重见天日。
利刃出鞘，神采依旧！
再次摸到那熟悉的锋芒，陈玉楼干涸塌陷的眼窝里溢满了泪水，他轻轻抚摸着这柄暌违了十年之久的利器神兵，就像终于和一生相依的好友劫后重逢！
纵然只是一柄杀人利器，纵然双侧的刃口冰冷寒凉，纵然就是一柄没有个人意志的匕首……却也寄托着浮沉人生的悲欢离合、跌宕尘世的成败荣辱。在陈玉楼不可与人言说的心里，不啻于是可以听他倾诉、可以伴他纵横、可以知他心意、也可以陪他一世的挚友！
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与兄弟死别，和挚爱生离，陪伴陈玉楼度过沉沉半生，给他在永恒的黑暗中些许慰藉的，便只有这柄刚锐无言的小神锋了。
陈玉楼有眼无珠，目不能视；小神锋无口难言，实为造物，可关于卸岭魁首风起云涌、豪情万丈的半生，却都藏在这不能言语的锋刃之中啊！那是默默无闻的“陈瞎子”和风光无限的“陈玉楼”之间唯一的牵系，是近两千年传承不绝的卸岭传奇最终的见证！
故而，小神锋终究是陈玉楼的，因他正是这绵延近两千年的传说最后的终结。
永无再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