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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刃】长河有梦

作者 : 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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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崩坏:星穹铁道 景元 ,

标签 景刃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景刃】浮生三曲

1741 121 2023-11-13 15:28
导读
summary:做场梦吧。
OOC责任在我;推荐读完前两篇再观看此篇。三篇有互相呼应的部分,连起来读会观感比较完整。
阅读剧情顺序:少年白头→其情难纵→1.2、1.4游戏剧情→此篇
有一点不香艳的拖拉车
一个动荡暂息的夜晚。
完成了剧本的星核猎手尚未离开罗浮,他们需要等待同伴前来接应的飞船。刃与卡芙卡找了一处隐秘的废弃房屋过夜,男人抱着剑坐在房间一角,还算干净的床铺留给了向来挑剔的女士。外头很安静,五百米开外就是仍在正常运作的太卜司核心区,区域内还有不少云骑在巡逻,谁来了都得夸他们一句胆大包天。
刃闭目歇息,脑海中却总有些细微的絮语,躲在暗处发出蚊子般恼人的嗡鸣。就算是剧本,今日也成功将剑捅进去一次。但这可说不上是罪孽已尽,那被言灵强行压制的暴虐冲动蛰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一次霸占他的心神,令他有些郁躁。
想些能让人宁静点的事情吧。刃开始思考,从出发前陪银狼那小姑娘打出的新成就到卡芙卡往他手上堆叠的新衣服,从手机里多半是萨姆又不知何时新下载的萌系表情包到艾利欧油光锃亮的皮毛,一桩一桩用以安抚情绪和强迫自己平静的小事,在他不断的深呼吸中逐渐起了效果。
他抱着剑的双臂稍稍放松了下来,卡芙卡还未睡下,跷腿坐在床边,看他冷着一张脸却乖顺地盘腿坐着一动不动,露出点宽慰的微笑。
在又一声game over的提示音里,刃入梦了。
“怎么又输了……不行,这次不算!”
小孩子的嘟囔声在耳边响起,像是被空气扭曲了般雌雄莫辨。老旧的游戏卡带从同样上了年纪的机体中弹出来,颇有叛逆精神地往外飞蹦,在少年的惊呼中表演了个不太体面的自由落体。
刃微微瞪大了双眼。少年?
没错。少年。约莫不过十二三岁的白发男孩弯腰将卡带捡起,红布头绳在马尾上晃了晃,他吹吹手中的物件,再递过来时已经变成了一枚棋子。
“你看这玩意儿多调皮,”少年笑嘻嘻地,鎏金凤眼眯起,猫儿似的狡辩,“都赖它不听话,棋自己长了腿,这一步可不能算是我下的。”
刃接过棋子,心中泛起一阵无语——他现在鲜少会有这种感受,但在面对少年的时候,各种可称的上生动的情绪都争先恐后地要撬开锁挤出来。他握住那枚受了冤的棋子,行动从心,自然而然地就抬起手——
敲了少年的额头。
“输了就是输了,景元。”刃听见自己话中带笑,“花言巧语对我没用。”
景元。梦境之中的自己一头灰白长发,梦境之外的刃则有些困惑:为什么会梦到他?
他倒是知道这是属于[应星]的记忆。难不成是因为前几天的那场放纵?迟来的动情与迟来的默许,事后回想刃都怀疑自己当时是脑子犯浑了,竟然真就被花言巧语哄骗。但他又清楚地记得实际上是另有其因。
面前的少年景元抿嘴,伎俩被识破也仍不服气,还要嘴硬地跟他辩:“反正不算,事不过三,我这才第二次。”
“而且,”一眨眼,景元的身高已经蹿到几乎与他平视,声音也跃进了青春期,“谁说花言巧语对哥没用的。”
青少年时期的景元高高瘦瘦的,发量只增不减,他随便一掏就翻手拿出来只啾啾叫的团雀,带花纹的:“我要没那嘴皮子功夫,哥也不会肯造这么多小玩意给我了。”
刃仔细去看他手里的机巧团雀,金属小鸟扇动翅膀,咯哒咯哒地飞起来,他这才看到鸟腹部上的刻字,是啾啾一〇八号。
他觉得好笑,笑当年的[应星]属实幼稚,竟陪着半大小孩搞这么些花活,又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嘴角,为那心底悄然淌入的暖流。
“小景元——”
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一怔,刃抬头,狐人女子毫无阴霾的笑脸依旧灿烂,却像生锈的针扎在他的心上。白珩每走近一段距离他的心便更痛一分,膨胀的懊悔与自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明摆着要逼迫他再度陷入痛苦的疯狂。流光碎忆奔涌着掠过他的脑海,美好都化作了责难,辱骂得他头痛欲裂。不止头,他觉得身体都快要炸开了,成一摊碎肉、一捧血水,若能就此在疼痛中死去该有多好……
旁人伸来的手掌止住了他自虐的狂乱。刃猛地清醒过来,牵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掌心里带着薄薄的老茧,那是常年提笔握刀才磨出来的印记。少许粗糙,却温暖异常。
他转头去看,青年景元也偏头望向他,眼底是藏不尽的晦暗倾慕,面上挂着温和的笑,一瞬就抚平了四周躁动的污浊情绪。
而白珩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双手叉腰打趣着说道:“哎哟,至于吗,我一来就牵手,又不会抢了你的应星哥。”
“那我也得牵着,要是我不牵的话,哥说不定又会板着个脸跑回去倒腾金人去了。”
刃听到[应星]发出一声窘迫的咳嗽,随后瞪向笑得人畜无害的青年,“说什么屁话呢臭小子。”
“哈哈!”白珩发出开朗的笑声,“果然小应星还是和小景元一起的时候最好玩!”
“白珩,”这次是无奈的声音,“我不小了。”
牵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刃盯着眼前鲜活灵动的故人,奇异地发现痛苦的感觉没那么严重了。这让他得以有空间思考,那些曾经的情絮源于孤独灵魂被善意温暖后的雏情,但他向来没分清楚过究竟都是些什么,只记得情同家人这一点足以让他为之付出,单方面地、为那可供他依赖的温暖。
但现在,在他凝刻着罪孽的命运与梦里,有另一份温暖正安静地包裹着他。
刃回握住牵他的那只手,仿佛温和的气息正从两人相牵的指尖与掌心传过来,抚平他梦中的每一丝波澜。
你总是这样,景元。刃想着,手指动了动,便感觉到对方又握紧了几分。
总是在等着,只是安静地守望着。
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刃感觉到对方调皮地甩了甩两人的手,简直就是明知故犯。他不但不恼,还针锋相对地也晃了下,晃完了就突然一激灵,自己那天还真就是自愿的。自愿纵容他,也自愿麻痹自己。
“好嘛,应星长大啦,不肯认我作姐姐咯。”白珩故作委屈地撇撇嘴,又很快顾及他的薄脸皮恢复成明媚的笑,“不说这个了,我是来叫小景元的。”
她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对景元说道:“走吧?”
“都到这个时候了?”景元露出些许讶异,随后抱歉地看向他,“对不起啊哥,我得走了。”
手被松开了。余温转瞬即逝,刃有些可惜地抬起手,却发现本应戴着黑色手套的[应星]的手,此刻缠满了绷带。
不,应当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了,不然他怎么能感受到景元掌心的薄茧?
刃忽然惶恐起来——这个梦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慌忙抬起头,白珩已经走远了,依稀只有个模糊的身形,而景元站在他尚能看清的位置上,正转过了身要和他再一次告别。
刃看见青年抬起手,而后少年挥起手,稚气的脸庞微笑着,金灿灿的,仿佛有阳光正撒在他身上。
“走了啊哥!”
可那不是阳光,而是满树满枝、足以压顶的银杏叶。
皆是死亡的黄金。
银杏叶暴雨般轰然坠落,顷刻间就将微笑着的小人儿吞噬殆尽,那灿阳似的眼、春雪似的发,都消失在他来不及伸手抓住的方向上。
零散的叶片还在半空中摇晃,只是人儿整个不见了,留下一摊金黄色的血。
刃风箱般一下一下地呼吸。他的胸膛逐渐快速起伏,眼中仿佛烛火闪过,气息连带着精神都愈发急促不稳。像是胸口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冰冷刺骨的寒风呼呼刮过裸露外壁,仿佛要把肉刮出来似的,钻心地疼。疼痛让他陷入片刻恍惚,四周的恶兽此时又狞笑着爬来了,凌乱思绪中他挣扎着用那仅存的清明催促自己——
他得醒来。他必须醒来!
他需要去找这个人,证明对方还好好的!
狂乱污浊的红色侵染了他的视线,刃甩了甩头猛地睁开眼,小屋中灯光昏黄,与血色融合在一起,分明是噩耗将至的迹象。他跌撞着要起身,手握碎剑就要出门,脑中恶兽的讥讽谄谀交织难抑,诱惑他不择手段地做出些暴戾行径。“景元……”刃咬着牙,反复叨念景元的名字,本意是想用此来坚定寻人的意志,但那赤红的双眸和魔怔的表情落在旁人眼里,活脱脱一副要寻仇的模样。
“[听我说],阿刃。冷静一点。”
男人动作一滞,扭头迎上卡芙卡担忧的眼神。卡芙卡从方才他呼吸急促那时就察觉到了异常,本想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连叫了好几声,刃却都跟没听见似的,顶着张狰狞的表情就要往外冲,她这才不得已发动言灵。“做噩梦了吗?阿刃,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噩梦……”刃捂住自己隐隐刺痛的额头,明明已经上了一层枷锁,可仔细看去,他的瞳孔仍在不停地抖动。“是景元,”他喃喃道,声音中难掩急躁,“我得去找他。”
“罗浮将军?”卡芙卡愣了下,她知道这两人是旧识,但刃从未对他表现得有所仇怨,且先前被那方放回的时候刃看起来精神不错,她想不明白有什么事会导致刃做了个梦就要冲去找人的。“眼下可不是去找他的时机,”卡芙卡并不希望他出事,尝试劝解道,“你的情况很不妙,贸然出去只会遭到追捕。……你也不想给他添更多麻烦,不是吗?”
“但我得去找他。”刃的视野里仍残留着那滩金黄色的血,恐惧扼住他的喉咙,将女人再次修好的枷锁撕扯开几道裂缝。“他……景元……”他沙哑地挤出几声低吼,夹杂着对青年的呼唤,“景元……!”
卡芙卡皱起眉。这不正常,她的能力对魔阴身的遏制从未有如此脆弱过,但眼下别无他法,她只能又一次命令道:“[听我说]。”
“阿刃,不管你想怎么做,先平静下来。”
卡芙卡尝试着将手覆上对方的肩膀,并没有遭受攻击这一点让她松了一口气,只是掌心下轻微的颤动还是让她放不下心。卡芙卡猜想是过去的阴霾对他影响过深,此时正需要一次大扫除,但这耗时耗力的工作,她需要一个帮手。
卡芙卡打开手机,粗略扫了眼联系人,就锁定了最好的对象。与此同时她将刃哄到床上坐着,刃闭上眼,只听到女人那熏香般蛊人的声音说:“休息一会吧,阿刃。我会帮你梳理干净的。”

再度醒来的时候,刃明显发觉自己忘了一些事情。这并不奇怪,每一次梳理过后都有这个情况,但按卡芙卡的话说,只是找了装昆虫的匣子,将恼人的小东西们都暂时锁了起来而已。需要做这事的时候,往往是他魔阴身发作严重到快脱离控制的时刻。他不希望这麻烦的状况干扰到身边的人,因此对卡芙卡强行封闭他记忆的行为并无异议。
话虽如此,也并非什么都能清干净。刃从茫然中回神,看了看眼前的灰发少女,那双初生牛犊般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又是金色。刃看着那眼睛想,金色?啊,金色。
他想起了他需要从一片金色中找一个人,但那抹身影此时被刻意模糊,他只能翻寻出一个被卡芙卡遗漏的名字。
我需要去见见……她。刃想着,那是[应星]一切悔恨与歉意的源泉。
三人互相作别,刃凭借来罗浮前银狼搜罗的资料和些许零碎的记忆,趁着夜色向丹鼎司走去。
大战过后的丹鼎司秩序稍显混乱,医馆显然床位不够,不少轻伤员都躺在广场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或屋檐下,站岗的云骑卫士把守各个出入口,忙碌的医士们时不时会从建筑中出来,喘口气后又进回去。刃躲在屋顶上观察许久,并没有看到资料中那个与白珩八分相似的衔药龙女。
他有些失望,但眼下已是半夜,或许正是对方的休息时间。
灯火逐渐减少,想来治疗都基本告一段落,如此深夜,各种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刃正想着该明天再过来一趟,就听到底下传来医士的小声议论。
“景元将军来了丹鼎司这么多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像这样昏迷。”一个持明女子正在与她的同僚忧虑地边走边聊,“伤得那么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同行狐人女子则安慰道:“将军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龙女亲自治疗还配了药,有什么好怕的?依我看,昏迷反而是最近劳累过度所致……”
“唉,也是,希望将军能因此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医士们朝着休息处逐渐走远,刃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她们提到的名字,豁然想起自己此前真正的目的。
他是想去找景元的。
青年的形象从迷雾中变得清晰,也多亏了卡芙卡之前的引导,此时刃并没有再陷入疯狂。听刚刚那两个女性的谈话,多半景元正在丹鼎司里躺着。
刃并没有多犹豫,立即在夜色的掩护下开始寻找。要人伤患想必会被特殊照顾,只需要找到护卫最多的地方……
找到了。刃看着那被两个云骑把守的门口,想了想,还是选择不敲晕他人,从背面的窗户翻了进去。
窗户没锁,他得以一点声音都不出地鬼魅般落地。病床离窗户有一段距离,他关好窗,走到床铺跟前。病床旁边有一把凳子,或许半小时前这里正坐着那个黄毛小跟班,抑或龙女。窗外发灰的天光透进来,将刃漆黑的影子拉长,盖在眼前惨白的床铺上。
一整张都是惨白的床铺。散发着药味的白被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人,铺开如干枯芦草的头发。温暖的笑不见了,刃小声地喊了下对方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吊瓶里药液滴落的声音。
刃迟疑着,缓缓俯下身,直至距离足够令他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景元没有死。刃坐下来,垂头庆幸:和梦不一样,太好了。
先前困扰着他的恶兽在此刻真正地偃旗息鼓,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因喜悦而激荡的心绪,复又抬起头去看沉睡中的青年。景元本身肤色就白,此刻又因伤而呈现出更为病态的颜色,瞧着比自己这个日日寻死的人还要像具尸体。刃看着对方随呼吸轻颤的睫毛,盯了一会,仍是不大放心,伸手要去握对方没有扎针的那一侧。
他这次抓住了。景元的体温竟然比自己的还低,他又摸索着去探腕处的脉搏,直到感觉到有规律的脉搏正跃动在皮肤下,这才彻底安心。
刃没有收回手。他就这么轻握住对方的手坐着,坐到天光乍现的时候都没有松开。
在他守着人枯坐的这一晚,景元久违地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景元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河堤上。
绿草茵茵、河水潺潺,是罗浮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象。他朝两侧看去,除了一望无际的河流和草地,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空旷得就像古籍中记载的大草原。要不是感觉到身上有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景元还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呜呼。
也不知道现实世界现在是什么情况。景元心想,多半自己的身体正横躺在丹鼎司里头,得亏先前嘱咐了符玄代理,不然等一觉醒来,天晓得又得处理多少件堆积的麻烦事。虽然依照罗浮惯来的经历,即使他不说,也一定会有人坚强地将事情揽过来的。
他原是抱着必死的心情进的鳞渊境。这是第几次押上性命的豪赌了呢,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四处太过空寂,景元左右没事可做,干脆就地躺下,大剌剌地摆开手脚。反正此刻没人管教,更不必端着样子,难得回到了几百年前还是少年时的状态。
景元将手枕在后脑,仰望梦中碧蓝的天。这大概是他凭借话本和故人游记想象出来的吧,澄澈明亮,还有浮云点点。他在幼时曾不止一次畅想过在自然的蓝天中穿梭,在碧空下奔跑,疯长的牧草会没过他的皮靴,将露水洒在鞋面上。草场上不会有步离人的铁骑,但可能会存在一些传说中的生物,比如赤红色的骏马,优哉游哉地三五成群,甩着长长的尾巴埋头吃草。而他则会牵着某人的手,踏着湿漉漉的牧草朝湖边前进,献宝似地将绯霞与金光分享,换来对方惊叹的笑。
可惜畅想只能是畅想。此处没有骏马也没有无边大湖,更没有某个人。
景元无所事事地大脑放空了好一阵,才长叹一口气坐起来。那人估计已经离开罗浮了,自己想得再多,也不过是矫情地伤春悲秋。先前那场放肆足以算意外之喜,还巴望什么呢。
不过——景元大胆地想了想,如果真能再见面,他或许可以贪心一点。
但眼下还是思考怎么从梦中醒来比较好。景元站起身,刚想探索出口,四周场景忽地就变了个样。眨眼之间,他已经“回到”罗浮上了,出现在自己私宅的院子里。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平日里都是累得困倦入睡,梦境也多纷扰,醒来便更感疲劳。也多赖白露早前给他开了安神助眠的方子,才让他这段时间都能睡得安稳些。
但显然有人,或者说有神,对此不大乐意。景元眯眼看院子门口上方逐渐成形的烟雾,心下不禁警觉起来。
周公来寻他了,广袖飘飘踏云而至,上古的穿着打扮配现代化名词,摇着头开口就道小伙子你这样不行,旷梦许久,这样老夫怎么完成kpi。又得意洋洋地说这下可算逮到你脑子空闲的时候了,精心特制美梦大礼包,不想要也得收下。
景元乐了,说我都快八百岁了还小伙子呢?又说,您给的那些美梦若是真美梦倒也罢,要还是以前那样的羊头狗肉,您还不如让梦貘把景某脑子直接啃了。
他在自己梦里不常拗多少社交辞令,话就说得随意。周公倒也不恼,摸摸胸前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大度地说,莫慌,这次的绝对是美梦。
没给景元拒绝的机会,一阵头晕目眩就朝他袭来。等再视野清晰的时候,已经又换了个地方。耳边充斥着叮叮当当的金石声、钻孔声、锤击声,还有齿轮咔哒咔哒的响动。喧闹且嘈杂,景元下意识地就捂住耳朵,凭着记忆从一堆忙碌的工匠与工作金人中穿行过去,直至看到熟悉的那人正骑在金人的脑门上,不知在敲打着什么。
景元望着那人胡乱簪在脑后的灰白长发,望着正专注盯着零件的薄紫色双眸,终于还是忍不住唤了声。
“应星哥。”
那人还在跟面前的金属后脑勺怄气,明显没听到。景元只好用重回青春期的嗓音卯足了劲喊:“应星哥!!”
男人吓了一跳,这才抬头看向他:“臭小子叫什么叫!你也不怕把你哥吓摔下去。”
景元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露出毫无歉意的笑:“哥在弄什么呢?”
“还能弄什么,这台大家伙的中枢烧烂了,正在修。”应星没好气地回他,手上又开始了动作,“你来的正好,把桌子上那个新的工造浑心拿过来。”
临时被征用的免费劳动力望向他所说的桌子,上面摆着十几个带动力源的玻璃球。景元左挑右拣也看不出来到底哪个才是新来的,只好挑了个看起来最完好的递上去:“这个?”
“对。”
应星言简意赅,把方才怎么都捣鼓不成功的废弃浑心取出,俯身要去接,距离却差了点。景元这才想起来这个时期的自己还没长成日后傲人的身高,略微踮起脚尖,才成功把东西递到人手里。他看着男人在上面安装部件,回忆了一番估计这大约是某次战后修缮,整个工造司都在进行武器的维修和改造,应星也不例外。
“好了。”应星从金人脑门上跳下,走到少年面前,“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好问题,景元心想自己也不知道,嘴上倒是随口找了个理由:“这不是无聊嘛。”
如果是当时的应星,大约会略带无奈地抱怨他几句游手好闲,可此时应星听他这么说却皱起眉,问:“你的伤好全了?”
少年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身体,一身水蓝色的云骑改制军服,这个时期凡是作战他都跟在镜流身边,就算受伤也不见得有多严重,至少目前看起来全须全尾。总不能是问我现在的情况,景元心想,这不是有关旧日的梦么。
于是他顺着对方的话回道:“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着么?放心吧,没事。”
应星端详了他一阵,似是反复确认话语的真伪,瞅得景元都要心虚了才点点头表示采纳。“那你要现在去吗?”
“什么?”
“去鳞渊境,”应星露出个称得上调皮的坏笑,“打水漂。”
景元立刻记起来了,这个时候的应星尽管比自己大,却还不见多少稳重,偶尔也会应和自己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就比如这场仗前约定的回来后去丹枫地头上研究那片海,研究的方法就是比谁的石子飞得远。
“当然要去!”
景元满口答应,跟着应星就出了工造司,出的路上才发现来时耳边充斥的各种机杼声早被按了静音键般消失,怪不得他刚刚同应星说话没费多大劲。他俩在朦胧的街景里左拐右拐,周公显然没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下功夫,景元一张路人的脸都没看清,眼里头清晰的东西只有身边的男人。直到走到雨别龙尊的雕像前,四周的景色才再次精致。
怎么能不精致呢。景元抬头望了眼雕像风化的痕迹,在往后云上五骁辉煌的那日子里,他们总会在这里聚会欢饮,是承载了诸多回忆的地方之一。
他跟着应星走到沙滩上,彼时的海面还未被斩开,海鸟仍无忧无虑地在上空盘旋。应星低头挑选出一块圆扁的石头,侧身使劲掷出,敲起八个漂亮的水花。“还行,”应星自满地瞧着石头沉没,扭过头,“到你了。”
景元不甘示弱,他找的是旁边墙角掉落的瓦片,抛出了十连环:“我的更远。”
“嘿你小子,”应星乐了,男人的胜负欲总那么简单地就被勾起,“别以为一次侥幸就能赢过我了。”
又一块石头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弹跳十五次才完美入水,看得景元顿时就不服输了,有样学样地甩出石片,却怎么都刷新不了纪录。两人在岸上互相较劲了好一会,直扔到附近找不着合适的石头了才肯暂时休战。应星得意地以一个之差胜出,蹲下来戳戳丧气少年的脸,笑道:“愿赌服输,景元。又是我赢了。”
他的眼睛折射出阳光里的虹彩,显然心情愉悦得很。景元看着对方神采奕奕的样子,本身气馁就没持续多久,直接就往后一躺,夸张地大声道:“又是这样,我不高兴了,要哥请我吃貘貘卷才能好!”
他听见应星哭笑不得地回应:“怎么是我来请?不是谁输了谁请客吗,尽会耍赖皮。”
“我又没说是输的请,”景元眼睛咕噜一转,又说,“我请也可以,相对的哥要给我把新刀。”
“还狮子大开口了?”应星在他身边坐下来,“不对,你的刀又坏了?”
“坏了。”
应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般地狠狠揉他脑袋:“你就不能学会收敛点力道?全云骑就你的刀折得最勤。”
“我有什么办法嘛,成批造的制式刀就是容易坏。”景元在应星的魔爪下挣扎未遂,捋着一团乱的刘海委屈巴巴,“你又不肯给我打神兵。”
“不都说了等你建大功才给吗,急什么。”应星帮着把他刘海重新梳齐整,妥协道:“回头你去工造司我那屋里拿一把先用着,虽然形制都一样,但总比你之前用的耐久一点。”
“这下满意了?先坐起来吧,头发都全是沙子了。”
景元从善如流地起身,让应星给他拍掉发间的细沙,拍拍屁股和对方一起站起来。
“那现在去买貘貘卷?”
“好啊。”
待到他们坐在金人巷的长椅上景元才想起来,自己当初无厘头地邀请应星打水漂,很大程度上是瞅见对方那会总绷着个脸,盘算了一番才想出来的点子。他嚼着没什么味道的貘貘卷偷偷瞥向一边,男人正望着远处的建木,看样子也没吃出多少点心的滋味。记忆里的应星总是这样,会对自己的技艺自豪,会在排挤他的长生种面前用实力表达不屑,也会在他们这些好友的面前笑,却又总在安静的时候露出几分晦暗神情。
他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至少在景元眼里是这样,可年少时的自己看了也不大懂,毕竟应星不会告诉他。
那些背地里受到的歧视和难以突破的隔阂,应星从来都不会和自己说。
而他也是个别扭的,即使日后自己明白了,也从没有挑开过,念想留存到后面就成了执拗地想造出个能让他舒服的新地界。过程太漫长,也不知何时才到尽头,但至少他希望应星和自己相处的时候,能稍微开心轻松一些。
景元舔舔手指上的碎屑,扭头看应星也已经吃完了,正在喝水。他忽然有些好奇,好奇如果在梦中问了某个问题,应星会作什么回应。
于是他问:“应星哥,你在罗浮过得开心吗?”
被问到的人朝他看过来,薄紫色的眼睛混入灯火,搅出复杂的颜色。“还行吧,”他说,笑了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啥,就随口问问。”
景元搪塞着回答,心下却有些怅然。
还真是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那之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白珩会拉着他谈天说地,绘声绘色地讲起云游经历,末了两人不是一起去金人巷买吃的,就是去使唤丹枫带他们来一次无星槎飞行,下来后总不免被镜流和应星联合训斥。训斥完了但凡镜流没罚他练剑,他总要扒拉上应星到处再逛逛,直逛回工造司门口送应星回去打铁才算消停。如此往复了几个白天,重复得他都要腻了,才总算又遇到一个夜晚。
景元迫不及待地沾床就倒,一夜过去,他稀里糊涂地在梦中进行了一次快速睡眠,醒来就发现自己体格翻了番,跟现实的自己大差不差,只有嗓音上的区别了。他环顾了一圈场景,还是云上五骁时期住的私宅,
打着哈欠下了床,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胸口有一块夸张的疤痕。这恐怕是将现实中的伤带到梦中来了,虽然当时是迫不得已中最好的选择,但被击云这么来一下,确实还是疼的。
思及身体上的痛处,景元反而还笑了笑,心想真不愧是应星打的兵器。
他穿上衣服,将伤疤用软甲好好遮住了,走出房门却看到了点不合时宜的东西。即使是仙舟这等念旧的地方,事物更新迭代也快得很。眼前躺在院子小道中央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公司那边造出来的游戏硬币,叫什么战线的,他印象没错的话彦卿最近可喜欢跟他的那些朋友们玩这个了。反正不是他这年轻态嗓子时期该有的东西。
不过梦嘛,不都是混乱而无序的么。景元瞬间就接受了设定,走上前去把硬币捡起来,一边抛着玩一边往外头走。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想做什么,放任双脚自动带着大脑来到一座古朴安静的小院前,想也没想就敲门喊:“应星!”
他耐心地等了等,这里约莫是应星的私宅,比记忆里的稍微整洁些,院墙上没那么多蔓生的藤类植物。站了大概半分钟,大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应星穿着身休闲的长褂,颇有些讶异地看他:“你怎么穿着甲来的?今天有任务?”
“是呀,云骑开了个会,我开完会才来的。”景元流利地扯了个谎,应星也没说信还是不信,看样子是默认了,转过身引他往里头进:“先进来吧。”
“我还以为你特地约休息日见我,是有什么大事。”应星给他沏了杯茶,端着自己那杯在茶几旁坐下,“结果就是想找人一起玩游戏。”
“玩不就是要趁着休假才好么?”景元把硬币递过去,“平时找你又嫌我烦。不说这个,你先试试看。”
说实话,景元也没上手玩过,但既然梦里出现了,那就自然有梦里的玩法。只见应星拿着硬币嘀咕了句“尽找这些小孩玩意儿”,却仍是兴致勃然地启动。一阵强光闪过,眼前赫然出现一块全息屏,屏幕上的对战双方分别写着两人名字,他的队伍里有几个云骑兵,仔细看里头好像还有个长得像彦卿的;而应星则是金人司阍一带四,理论上来说景元可以拍拍胸口喊一句“优势在我!”。
然后,然后他就输了。
这不对劲,且不说属性相克被吃书,对战的形式都从策略回合制变成了即时战斗。景元懊恼地扭头,旁侧应星得意地朝他扬扬下巴,说:“小子你还嫩着呢,让你不再喊哥。”
“我才刚上手,”景元嘟嘟囔囔,“这把不算,再来!”
“行,反正你哥我今天有空,陪你到你认输为止!”
他们真就这么拌着嘴打了好一阵子,景元体感过了足有个把时辰,也不知道这世界时间是怎么算的,等他好不容易能跟应星斗个五五开的时候,外头的天色都黑了。最后一局终于是他残血获胜,他兴奋地站起来挥拳耀武扬威,低头要讨应星承认他的胜利,就看见那双薄紫色的眸子正无奈地看着他:“瞧你那幼稚样。”
“幼稚?我哪幼稚了,我今年都……”
景元忽地卡了壳。是啊,他早就不年轻了,这里只是一场梦。
重新意识到这点后他没了方才那股高兴劲,坐回到应星身旁,凑近了端详那人的脸。对方正因突然的靠近而有些怔愣,却很快又软下神情,露出些许长辈的宽容来。景元试探地伸出手,应星没有躲,他得以触摸到对方眼角细微的皱纹,一些粗糙的刻痕,是岁月在短生种身上镌刻的痕迹。
温暖的触感。或许只是大脑营造的错觉,但那桔梗花中隐约跳动的火焰,将虚幻构造得犹如生动的现实。景元曾以为那是从朱明带来的匠人魂火,后来才明白,那是应星自己焚烧在心头的血火,他总在不分昼夜地燃烧自己。
时间太少,苦痛太多。景元不知道当年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友人,也可能自己从来在他眼中都只是一个后辈。
但如果是现在,或许一切都不同了。
“景元,怎么了?”
思绪被打断,景元看着眼前的故人,笑了笑。
“哥,你有想过未来自己会怎样吗?”
“未来?怎么说起这个。”应星显得有些疑惑,“还能怎么样,不是战死就是累死。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留下增加胜率的技术和武器,就是我能做到最多的事情。”
他露出个略带自嘲的笑:“你也知道的,我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多。”
匠人又拍了拍青年的背,开玩笑般地说道:“日后如果哪天寿瘟祸祖死了,丰饶孽物也除净了,别忘了来给我烧纸告诉我一声。”
“罗浮可不兴烧纸的啊。”景元哈哈两声,沉默了几秒,抬头看着对方认真地开口:“应星。”
“你知道白珩后来怎么样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凿子凿穿了眼前人凝固的笑脸。景元站起身后退两步,看着面前虚影破碎,乌发红眸的星核猎手如化茧般从腐烂崩塌的人形躯壳中爬出,声音沙哑地回答:“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已成为刃的男人抬起头,神色冷漠,仔细看去却蹙着眉:“那是这幅身体罪孽长生的根源。”
刃与他对视,那双眼睛里同样燃烧着火焰,可森然得如同长明灯,无蜡无油,只以无穷负罪感当做燃料。“你分明也清楚,景元。”男人说着,单手拿剑走上前,把陈述句说得仿佛威胁:“清楚死亡对我来说的意义。”
“或许现在的你能够帮我,罗浮将军,巡猎的令使。”刃将支离递过去,见对方无动于衷,又收了回来,“好吧,用你自己的刀可能更有效。”
景元沉默地看着眼前人仿佛独角戏一般自顾自地说话,这是一场梦,他知道的。
刃指了指心脏的位置,“直接往这里来一刀,这里最快。”他偏偏又要笑,笑得好似决绝的癫狂者,“你不想帮我解脱吗?”
景元。他听见幻影如此喊他的名字。
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如此告诉他,终有一天会出现这一幕。
景元闭眼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成拳头也难抑颤抖,他却习惯性地在抬头的那一瞬间露出笑脸,一个称不得自然好看的微笑:“你是要我不仅看着你死,还要我亲自动手?”
他笑,笑容像块随时会剥落的惨白墙皮,堪堪遮掩住血红的墙体。
“你好狠的心。”
石火梦身被他唤出,金色雷光攀上阵刀,景元慢慢退后拉开足够挥刀的距离,四周景色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摧毁,只剩裹挟着雷霆的层层密云直通天际。刺眼金光替代了他眼中温润的琥珀颜色,他看着刃的笑容,沉声喃喃道:“……如果这真的能让你解脱。”
一瞬劈断天地的刀光闪过,梦中的一切便如焚烧殆尽般消失了。
景元站在空空茫茫的世界里,稍稍等了会后仰起头,看到周公飘在上空,意犹未尽地摸着胡子。神仙说着可惜可惜,好不容易给你编的美梦就这么丢了,既然梦碎,那你也该走了。
“是吗?景某倒是觉得,美梦越美,回到现实后才更为可笑。”景元微笑着看对方身影逐渐模糊,拱手说道:“慢走,我就不送了。哦还是送您一句。”
景元笑眯眯地,在醒来的前一刻对那方咬牙切齿,无声道。
放你他娘的屁,老东西。
——。
————。
——“哇、哇啊……!”
待到他从丹鼎司的床上模模糊糊睁开眼,还未有所反应,就看到两个小脑袋齐刷刷地拱了上来,一边一个在他被子上抹眼泪。“将军啊你终于醒了!”彦卿哼哼唧唧地控诉,“你都睡了好几天了!”
另一边白露也指着他毫无气势地嗔道:“你你你,你再不起来,我就得出绝招了!”
“哎呀,那看来还是我错过了。”
“什么错过?!尽早好起来才是病患该做的!没本小姐批准前你不都准出丹鼎司!”
“行行行,都听龙女的。”
景元乐呵呵地摸摸两小孩脑袋,和床对面如释重负的青鏃点点头,遥遥望向窗外天空。大战刚过,还有诸多暗涌未清理,他就算想休养,估计也待不了多久。他看着窗外群飞的几只鸟儿,忽然隐约有了某种关乎故人的预感。
……嗯?
他莫名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仿佛那曾有某层他人长久握住才留下的余温。
应该不会吧?景元不确信地想着,只祈祷下一个归来者,不会带来新的麻烦。


好似这般的祈祷从来没有奏效过。
大梦后过了几天,景元将旧日师长亲手押上前往玉阙的星槎,又各方打点完毕,才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往家走。他披星戴月地进了家门,解下披风随手挂在椅背上就不想再动作,懒散地躺坐下来,望着头顶天花板发愣。
哪有这么折磨大病未愈的人的。景元对自己苦笑,他的恩师真是操持了一场“顶好”的重聚,她倒是圆了牵挂,却是苦了自己,又一次感受到那份无能为力。
景元闭眼长叹,撑坐起来,心想好在是暂时将外来的麻烦都送走了,以令使的感知而言接下来的事已算是轻松不少,怎么的都该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只不过……
他眯眼望向灯光无法触及的墙角,那儿靠近未关实的窗,他稍稍思索了一番,转身先去了浴室。
今夜还有客人,但他决定先把人晾一晾再说。若是人走了,索性就当那人没来过。
热水冲散了些许乏累,让心情也平静不少。景元带着氤氲水汽回来时,惊讶地发现人还在。这下他不得不开口把对方请出来了:“既然来了,就别站在角落了吧。”
那个人影顿了顿,还是听话地走到灯光范围内。乌青色长发的男人盯着景元,也并不主动开口,就那么静静地看,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景元看走眼了,竟然显得有些……无措。
景元瞅瞅他身上还未清理的干涸血迹,喉结苦涩地动了动,白日对方像破碎娃娃般躺在血泊里的样子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虽然是他强迫自己去看的,但终归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他干巴巴地问对方:“你一路跟着我回来的?”
刃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住的地方没有变。”
他像是部终于上了发条的机巧,左右环顾了一下,评价道:“东西多了些,空间也大了点。”
“两百年前重装修过一次。”景元耐心地回答,又问:“特意深夜过来,是星核猎手那方有什么话还想告知我吗?”
分明对方的脸上平静如死水,可景元愣是从那轻微颤动的眼睫里看出点别扭的关心来。“来看看你,”刃说着,可疑地撇开了眼,“走的时候瞥见你神情不太对。”
景元讶异地眨了眨眼。他没想到对方目的这么单纯,一时接不上话。而对方似乎也不太习惯以现在的身份来体贴罗浮将军,颇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转身就要翻窗户:“既然你看起来没什么事,我走了。”
“诶。诶!等等!”
景元这才如梦初醒,快走几步将人拉住,“来都来了,何不留下来坐一坐?”
“……”
“顺带还能洗个澡,”他诚恳地建议道,“这大半夜的,你一身血气走在街上,十王司的人若是巡夜见着了肯定会把你逮走。”
“我能跑掉。”
“你!……你既然特意来见我,”握着人的那只手不死心般紧了几分,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有了变化,“为什么不多陪陪我?”
刃愣了一下,那话里话外都是委屈,他扭回头看,青年并未作出多大的表情,眼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哀求。他原本不该来的,来了此时也应该要走,可他怎么也甩不开对方握着自己的手。
不……刃投降似的心想,是他根本就没想使出力气。
“景元,”他下定决心,转过身,顶着对方惊喜的眼神硬着头皮问,“浴室在哪里?”

等刃带着满身花木香味依照对方要求走到卧房时,就看见景元盘腿坐在床边,头缓缓地往侧边歪,差点儿脑门磕床板,好险是靠着一身武艺反应了过来,晃了晃脑袋定睛望向这边。“洗好了?”他瞅见眼前穿着自己睡衣的男人,眼睛瞪圆些许,生出股难以言喻的满足,隐约还觉得有些燥热,“衣服还合适吗?”
刃抬抬手,现在景元长得比他高了一点,但并未壮实得太过分,四舍五入下衣服还算合身,只是前襟拉不拢而已。他点了点头,大白猫儿便眉眼一弯,拍拍身侧床铺示意他过去:“上来坐。”
男人皱眉:“什么意思。”
青年眨眨眼,很是无辜,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可怜巴巴求人的家伙:“近点好说话。”
刃迟疑了几秒,最后想到不久前他们做过更荒唐的事,忽的就坦荡了,大马金刀地坐上床,眼神示意对方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可景元笑眯眯地只想往人身边挤,依稀让他看出点旧时少年撒娇的影子。
“怎么会想着来看我?”景元歪头问他,房里只留了一盏暖色灯,范围不大,窗外月色便僭越进屋,给他两都洒上薄薄的一层辉光。刃目光从他的脸移到领口,对方胸口的绷带已经撤掉,去了痂的疤痕从衣襟里露出来点,看颜色应当快好了。
“我之前听说你昏迷不醒,”他说,并未察觉自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白天还以为你没好全。”
噢,白天。景元哭笑不得,他回来的路上察觉到对方偷摸跟在身后时还因白天的事兀自神伤,听人说是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对,以为对方要安慰几句,结果居然是指的伤口么。他摸了摸鼻头,这人还跟以前一样,能读懂情绪,但不多,还容易歪。
只不过他向来喜欢对方关怀自己,看着对方笨拙又直白的关切眼神,心下立刻软了几分:“这不生龙活虎的吗,不碍事。”
“倒是你……”景元打量了一下他此刻完好的身体,满身疤痕找不出一块是白天留下的,“……场面挺吓人的。”
“没死成。”刃说得像在抱怨,满不在乎地讥笑,“垂死者的一次尝试罢了,可不比战场上的恐怖。”
天是这么聊的吗?景元刚消解的不满再次涌上心头,再好脾气都得反抗反抗。“话不是这么说,”他尽量想说得轻松点,像开玩笑那样,“你可是直接砸在我面前啊,这换谁都得心理阴影吧。”
刃想都没想就回道:“你可以不看。”
“那你还可以不死呢。”
青年连忙捂住嘴,还没等刃表露出什么情绪,就已经内疚地垂眼补充:“……抱歉,一时口快。”
他余光瞅见对方不悦地皱起眉头,心下更是忐忑,暗道准是自己今天见了太多故人精神过于乏累才会犯了疏忽,张了张嘴还想找补,却听到男人只是淡淡地说:“别一脸犯错的表情,景元。”
刃并没有生气,反而双手抱臂,似是要宽慰他般继续说道:“有好几个人都问过类似的问题,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发怒。”
“死亡是我未来应得的报酬,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那都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刃直直地看着他,“你分明很清楚这点。”
景元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前的人一半被昏黄的灯火灼烧,一半在月色下显得虚无缥缈,他努努嘴,不大情愿地点头承认。怎么不清楚呢,就是因为再清楚不过,梦中的对方才会逼迫自己拿起刀。那是自我的映射,是他觉得终有一日对方会这么做。
“我明白。”他讪讪地开口,声音低落,“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也尊重你的愿望。我只是希望至少结局到来的时候,我还能为你送行。”
而且我也需要习惯你终究会逝去这件事。景元没把这句也说出口,连着对方坠落的那一幕一起锁进心里。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看起来像是在思索,沉重的话题总令气氛变僵,景元调整了下情绪,想着得做些什么来缓和缓和,就听到对方状似狐疑地问了句:“你确定不是反过来?”
嗯?景元懵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发笑,干脆顺着对方的话借坡下驴,“你在担心我年纪大?”
他换了个随意点的姿势,背靠床头伸直了一条腿,看对方嫌弃地把自己搭过去的小腿往旁边推,心情稍微愉快了点:“这倒不用太担心,如果没什么意外,或许我能试试活到怀炎将军那个年纪。”
男人朝他投来询问的眼神,他像大猫晒肚皮般双手交叠在腹部,慢条斯理地说:“你若要问我如何预防魔阴身,那我就可得跟你说道说道了。”
“其实也很简单。”他满面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真有什么延寿大法,“淡化一些事情、承认一些事情、放下一些事情,对执着之事不钻牛角尖。”
刃怀疑他把自己往一尊佛像的方向炼。景元看出他的疑惑,失笑道:“没那么夸张。要真那样,我哪还能跟人谈笑,抑或是被你看出忧愁?”
景元偷偷深吸口气,使力又挺身坐回来凑近了与他面对面,语气认真了些:“所以我得向你承认一件事。错过那么久,本来我以为是真没机会了,但你今夜过来,”他顿了顿,悄悄打量对方平静的脸,“我又觉得机不可失。”
景元凑得很近,近到刃能清楚地看到金瞳中自己双眼的倒影,有某种预感正在发酵。他看到白毛青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郑重地说道:
“我思慕你已许久了。”
刃微微颤了颤手指。
他早先已经看出来了——即使看出来了,可还是会被景元的这句话乱了思绪。温柔又坚定的话语往他空洞的心里注入一颗巨大的泡泡,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填满了整个心腔,又脆弱得如此可笑。在他的眼里那绮丽的泡泡里都是旧日幻影的余温,他可不想自己沉湎其中,同样景元也不可以。
他们都不能陷入过去的泥沼,所以刃决定把泡泡戳破,尽管这确实令他短暂地感受到了些许欢愉。
“景元,”他毫不留情地指责,“告白是要说名字的。”
“而你想喊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过去。”
刃笃定对方不会用现在的名字称呼自己,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看见青年明显露出点尴尬神情,该死的是自己心里也忽地隐隐作痛,可嘴上仍坚持嘲讽:“你要是真心实意想告白,那就带着名字说一遍。”
景元撇开了脸,刃以为他是要放弃了,却没料到几秒后对方目光诚恳扭回头又一次说道:“哥,我思慕你已许久了。”
……?
刃眉毛倒竖,“我说的是名字!”
“名字不也是称呼而已吗,”景元不满地嘀嘀咕咕,气氛松动的当下他已经取回了主动权,此刻更是乘胜追击耍起无赖,“‘哥’也是一种称呼。你又不让我喊你‘应星’,我也不大乐意唤你作‘刃’,那折中一下就按我幼时那般,视你为异父异母的长兄好了。”
刃有点恼怒,怎么看对方这都是避重就轻外加强词夺理,“这不还是一样吗,你依旧在看故人。”他捂住额头,颇有些和人讲不通道理的烦躁,“你所谓的思慕也只是对过往的余情而已。”
“不,不是的。”
景元抓下他的手,逼迫对方与自己对视,铁了心要把话都说明白,“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我都一起看在眼里。”
“我看的是从过去到现在的你。”
他把刃的双手拢到一起握着,对方显得有些慌乱,他便把手握紧了,金瞳一刻都不敢从对方脸上挪开。“我们都很清楚往事挥之不去,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其彻底抛弃。若没有曾经的应星,那现在的刃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刃还要反抗:“那你为什么不肯改口?”
而对方只是注视着他,视线好像要将他融化:“哥。如果那个名字在某一天真正只是一个名字,我会这么叫你的。”
男人彻底卸了劲,景元突然福至心灵,不大自信地冒出点滴希冀,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星核猎手,你也不会特意折回来看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捧起刃的双手亲吻了一下,对方只是吓得挣扎了一瞬就没了动作,他便大着胆子抬头,满怀期待的双眼亮闪闪的,“在哥看来我又是什么形象?是你记忆里的年轻骁卫,还是年事已高的罗浮将军?”
“?”刃的思绪好不容易从被指明情愫的丢盔弃甲中狼狈回转,此时只能下意识地回道:“都不是。”
“你就是你。”刃几乎没做多少思考就一本正经地说:“不管你怎么变换身份和称呼,你对我而言永远都只是‘景元’。”
他自觉说的不是什么浪漫话,可青年瞬间就把脑袋垂了下去,徒留耳尖在他视野里可疑地变红。感觉到对方传来的轻微颤抖,刃又不免慌了神,刚想出声询问就看到一张蓦然绽放在眼前的灿烂笑脸。
“你看,”景元柔水般的声音包裹住他,额头相抵,呼吸也开始缠绵,“我们看彼此的方式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
刃豁然开朗,闭眼轻轻衔住景元递来的吻,两人一起倒了下去。


他们度过了一场比上次更为缱绻的情事。繁星偷偷透过模拟天幕,攀在窗格的顶端窥探,看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掠过每一道伤痕,那不是什么疗愈的良药,可男人依旧眼神迷离地沉沦。交合远算不上熟练,但他们都对这份青涩甘之如饴,好似终于迎来等待许久的相会。
景元拉开刃挡在脸上的手臂,讨欢般舔舔对方嘴角,漫长的亲吻中他探索到和上次差不多的位置,双指轻压就看到刃身子猛地弓起,差点咬到他的舌头。他恶作剧般往下磨蹭,颇为周全地来回叼起刃的胸前两粒,雨露均沾地效仿小猫磨牙吮奶,手上也毫不留情,直搅弄至满手淫湿、对方身体发颤了才撤出。刃拽着那头白毛大喘气,眼冒金星地感受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就看到景元被他拽得只能趴伏在自己胸上,此时见他双目恢复清明了,才黏黏糊糊喊疼。
刃松开手,景元总算能直起身子,宽衣解带把早已涨红的物什掏了出来。青年亲昵地抚过他的脸颊,慢慢地将巨物顶了进去,动作过于谨慎,反倒让刃不满地双腿一环,强行将人往前推。这冲动之举的后果便是让景元闷哼了声,自己却是天灵盖都发麻,直揪着枕头抽气。
有白狮子体贴地凑上来拱了拱他:“还好吗?”
他睁眼去看,欲念上头的绯红让景元那张苍白的脸多了些血色,瞅着要比平时健康多了。“少废话了,”刃粗鲁地勾住他脖子接吻,“快点。”
景元只得无奈赔笑:“好好好。”
将军私宅的床榻质量很好,没有了劣质的吱呀作响,狎昵的水声和喘息便愈发响亮,听得双方都情潮上涌,只道是室温过于火热,弄得人大汗淋漓。他们换着姿势缠绵,饶是垫了衣物也兜不住湿答答的液体从满载的花穴里溢出浸染,景元匆忙又铺了一层才保住了床被的完好。他拉着刃翻来覆去,全然不在乎自己身心上的困乏,只想着要将两心相交的欣喜一股脑地都化作紧密的肌肤相贴,喘着浊息攀了顶,听到男人高声尖叫了一瞬才暂时休憩。然而短暂的松懈让潜伏的脱力感涌了上来,景元双手猛地撑在床板上,才堪堪没倒下去。
刃已然缓过劲来,毫不在意满身猫啃的红印和泥泞白浊,抬手去碰景元胸口浅淡的疤痕,安抚似的抚摸着。
“……景元,可以了。”
青年摇摇头,明明已到了蹙眉忍耐的地步,却还是不想停下。他犹恐梦中,谁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分别,所爱者总是飘忽天外,每次相会不都得视作最后一次。但刃抚过他身后新鲜的抓痕,只一个环抱就轻松卸了他的劲,抱着人拍了拍,“今天就这样吧。”
真过分啊。景元半垂着眼睛,不舍地埋首,狠狠地蹭了蹭才算罢休。


繁星依旧高悬天外。他俩又重新洗了个澡,双双坐回床上的时候景元已经眼皮打架了,却还要拉着刃聊天。刃把懒懒散散的对方推坐得正了些,少见地耐心挨个应付天马行空的问答,心想今天的景元怎么从话说开后就格外幼稚,跟白天简直判若两人。
“哥啊。”
刃正帮他整理着衣襟,“又怎么了。”
“你有想过让其他令使来试试吗?”
男人的手顿住了,抬眼去看,景元正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这个问题只是什么玩笑。臭小子,刃腹诽着,往他胸口拍了拍将衣襟压好,即使他现在记忆还不完全,也知道这小子此时的表情只是一层不安上的粉饰。
“或许吧,但不会是你。”
一颗心揪了起来:“为什么?”
“你不应该被卷入这场刑罚,哪怕是作为行刑人。”
“那你之前还怨我什么都不做。”
刃哼了一声,反问他:“我要是让你砍,你会下手吗?几百年前不砍,现在才来问这个?”
“……实在迫不得已的话,我也是能做到的。”
“那不就是不想。”刃摆出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沉吟了一下又道:“嗯……但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我怕你会伤心。”
景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烛火不偏不倚地凝望向他,好像两簇通透的火光要将他照个透彻。“葬送亲近之人会令人产生足以压垮心智的痛苦,你我都见过,也感受过。尽管你确实聪明得足够达观,比我们更看得开,但,景元。”
“你也已经压抑很久了吧。”
刃平静地说着,那话语像风,像雨,一点一点地沁入金色的浓雾里。
他说:
“你现在的这双眼睛,颜色比以前沉重太多了。”
“我不想把你也拽入深渊。”
青年久久说不出话。他想要像往常那般笑,可嘴角勾了又勾,最终还是垮下去。他并不是没听过别人劝他少些劳累,但都不是他渴望中的声音,那些旧时的爱与情谊,分明通通作古风消云散,就连眼前的人他也未曾妄想过的。
可那思念许久的声音就在耳边,如此清晰。
景元颤抖着双唇,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哑着声音喊:“哥。”
他缓缓倾身挨过去,手揽住男人的腰,垂头倚在对方肩膀上,声音少见地染上几许软糯,小心翼翼地央求:“借我靠一会。”
“就今天……或者两个时辰、一个时辰也行,只有半个时辰也好,”他冒出点委屈的鼻音,“让我暂时当回小孩子。”
而刃只是用双手环抱住他,任凭无声的泪水从通红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浸湿他的肩头。
幼稚又不争气的景元在他怀里闷闷地继续询问,好似今天是他唯一的任性日。
“醒来帮我扎辫子好吗?”
“嗯。”
“还要交换联系方式。”
“嗯。”
“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知道。……有机会的话,我会过来。”
“收殓的事,”青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交给我好吗?”
刃笑了:“那要看你有没有机会了。”
“睡吧,景元。”
景元听话地跟着人一块躺下去,在对方拉起被子的时候往前拱,紧紧抱住对方。温暖的血,鲜活的心跳,犹如对未知未来钟声般的预兆。
他埋首在对方的胸前,感觉到刃的手稳稳抚上他的头发,轻柔地一下一下梳着。他闭上眼,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太好了,今夜是安宁的无梦之夜。
太好了,我们的梦巡游在银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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