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弗雷德,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特雷西斯到底在哪?!”
萨卡兹青年没有回应来人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他的头颅仍旧低垂着,双手被镣铐缚于身后。他已经几日未进水米,沾染着血污的金发粘在他惨白的脸上,先前战斗中受的伤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倒不是罗德岛苛待俘虏,恰恰相反,好几位医疗干员都主动提出要为他治疗,只是这个萨卡兹死活不让人近身——不出意外的,伤口发炎引起了高热,将曼弗雷德烧得昏昏沉沉的。
阿斯卡纶久久等不到回答,她的耐心耗尽,拽住昔日同门的金发,把他的头直直地往墙壁上砸:“你何必为了他那样的人连性命都不顾?你在罗德岛的这几天里,军事委员会那边可没派出任何人来救你。”
“……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了,阿斯卡纶。”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将军已经死了。”
“我不信。”阿斯卡纶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他真的死了,你又在此处,还有谁能调动王庭军和雇佣兵,还有谁能指挥他们继续那些疯狂的行动?”
“你太小看萨卡兹了,阿斯卡纶……卡兹戴尔不是只有两个将领。”曼弗雷德察觉到她手上的力道正在逐渐加重,他觉得自己的颅骨快被挤碎了,“疯狂,你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吗,这样看待萨卡兹?在你眼里,我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疯狂’?”
阿斯卡纶没来由地感到烦躁:“我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曼弗雷德。罗德岛不会杀你,但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被他视作弃子,即使他花上几十年来培养你,然而当你成为他的阻碍,成为他的负累时,他舍弃你就好像丢掉一把不趁手的武器。萨卡兹在这种人的领导下怎么可能——”
没等她说完,曼弗雷德出言打断了她:“我当初问你的,直到现在你依然不能回答我……你总是这样。你在茫然中前行了这么多年,在愤怒里挣扎了这么多年,那个答案明明就在你面前,可是你却对它视若无睹。你甚至在逃避它,试图毁灭它,以为没有答案就不存在问题。”
“……”
“老师曾经说过,也许沉默就是你的回答。他比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你,阿斯卡纶。”曼弗雷德仅剩的体力难以支撑他说更多的话了,他叹了一口气,“圣王会西部大堂的地下,以你的能力,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到达那里并不难。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
阿斯卡纶松开手,没和他继续“叙旧”,事实上,这次来见曼弗雷德,她并没有得到凯尔希的批准。金发萨卡兹看着她的身影隐入暗处,短暂几秒后化作雾气,消失在了这间“牢房”内。
他的师姐一再追问老师的踪迹,一再否认他死亡的事实,连亲眼去见证都再三犹豫。
曼弗雷德不懂她的恨到底从何而来。为了魔王?可是特蕾西娅自己都不恨特雷西斯,旁人所思根本无法动摇这对兄妹的关系。
或许是为了她自己。
曼弗雷德到底与她相处数十载,那些虚无缥缈的恐惧,总有那么一瞬间他能与她感同身受。他知道她一定会去,即使不是立刻动身,但她终究会去的。
阿斯卡纶站在那座巨大的建筑前,隐约觉得自己被曼弗雷德摆了一道。她特意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间,但似乎没这个必要——门把上满是落尘,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
特雷西斯真的已经死了?就在这种地方?
怎么死的?遭人暗杀?抑或是终于被那个阴险狡诈的赦罪师首领反咬了一口?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认定了曼弗雷德是在耍她。
他的卡兹戴尔尚在襁褓,特雷西斯怎么可能会死?就算死了,那个人估计也会跨越冥河,再回来搅动风云。
阿斯卡纶推开那扇门,踏入那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中。曼弗雷德不惜以“特雷西斯已死”这种滑稽的谎言引她入局,看在多年同窗的情谊上,她自然也愿意配合这位师弟,来看看这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她警觉地防备着四周的动静,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气息。阿斯卡纶师承萨卡兹六英雄之一,魔王的兄长,即使特雷西斯对她算不上倾囊相授,但她的天赋足够高,在潜行侦查和行刺暗杀上少有旁人能及。假如特雷西斯是想派刺客在这里围剿她,那他的算盘可打错了。
刚开始执行军事委员会下发的任务时,常有合作的雇佣兵夸赞她手起刀落,做事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纰漏,跟经验老到的佣兵比起来也不输分毫。这些人中有真心欣赏她的,当然也不乏刻意奉承的,只是听得多了,稚气未脱的她偶尔也会想,自己说不定天生就该成为某人的利刃。
特雷西斯打磨了她,让她变成一把无比锋利的刀,但又“慷慨”地把她让给特蕾西娅。
其实阿斯卡纶清楚,他当时的挽留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随口一问,特雷西斯知道她不会留下,而她也明白自己一定会离开。
是的,不是她选择追随特蕾西娅,而是她被特雷西斯一脚踢开了。若干年后,阿斯卡纶才分辨出这两者间微妙的差异。特蕾西娅和曼弗雷德都曾劝她去和特雷西斯谈谈,可难道她与特雷西斯真的缺少交流吗?
那个人从来没对任何人交付过真心,哪怕是相伴走数百年岁月的血亲,他亦仍有保留。即使面对特蕾西娅,他都能毫不犹豫地决定放弃,曼弗雷德凭什么认为特雷西斯会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
阿斯卡纶越过大厅内摆放着的一件又一件陈设,走向通往地底的暗道。漫长的阶梯像是层峦叠嶂的山,她从上往下看,居然一眼望不到底。紫发萨卡兹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她今天一定要见到特雷西斯,问清特蕾西娅之死的真相,然后为她的君主完成最后的清算。
过去,所有人都向她提问,所有人都要她回答。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非得要得出一个结论,在她看来,答案无法改变什么。然而,在当下,在此刻,她比任何人都想得到那个答案。
不过,她预料特雷西斯不会回答她。因为那个人和她一样,他们都不执着于一个答案。他们都只看眼前发生了什么。
特蕾西娅经常说她和特雷西斯很像,不愧是师生,不仅脾气像,就连……她话只说了一半,接下来的内容就不了了之了。
就连杀人时的决心也很像。阿斯卡纶猜她没说完的后半句应该是这样的。
阿斯卡纶不能否认,她曾为这句评价感到欣喜。她是特雷西斯的学生,被特雷西斯养育教导,与他相像太自然而然,太理所应当。
年幼时,她总暗自与曼弗雷德较劲,即使她是那个天赋更高,学得更快的师姐,即使她是那个更早接触到军事委员会事务的前辈,但这句不算夸奖的评价还是将她砸得头晕目眩,似乎得到这句话,就能证明她是特雷西斯两个学生中更加优秀的那一个。
现在想来,特蕾西娅倒是真的看透了她的本质。她的确同特雷西斯一样,如果他能为了萨卡兹的未来杀死特蕾西娅,她自然也能为了特蕾西娅杀死他。
快步至最后,她忍不住小跑了起来。这条路太长,竟让她这样擅于奔袭的人也开始喘息。阿斯卡纶握紧手里的袖剑,无论他是否回答,她都决意与他一战。
她无法说自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战胜特雷西斯,可她一定得这样做。为了特蕾西娅,也为了她自己,甚至是为了过去的巴别塔,为了现在的罗德岛,为了未来的萨卡兹们。她杀他有太多理由,她不过是像特雷西斯教导她的那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一步一步靠近那个王座,不再屏息,不再隐藏自己,空旷的地下宫殿里只有她的脚步声。
紫发萨卡兹看见那张与黑色源石融为一体的王座,以及被源石吞噬的,只剩剑柄暴露在外的漆黑长剑。
从阿斯卡纶踏入这里的第一刻起,她就知道这座宫殿内并无活物。
特雷西斯的剑从不离身。
那柄剑是特蕾西娅亲自为他锻造的,特蕾西娅有一把差不多的,只是长度和样式稍有不同。先主的剑被藏在罗德岛舰上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那么眼前的这一把只能是特雷西斯的。
原来曼弗雷德并没有骗她。也是,他并不擅长说谎。
阿斯卡纶说不上此刻的感受,只觉得心中像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自心底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来。
多可笑,萨卡兹六英雄之二,一个死于血亲派出的刺客,一个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阿斯卡纶深吸一口气,从源石堆里拔出那把长剑。她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有些突兀的念头:她拿走了特雷西斯的剑,总得留下另一件武器给他,一个剑士的身边不能没有剑。
女性萨卡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划伤对方的那把石刃,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来那柄石刃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给了特雷西斯。
她现在身上唯一的一把刀,是“复仇者”。不过这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交给别人的,哪怕它本来就是特雷西斯赠予她的,哪怕要归还的对象是特雷西斯。
她该回去复命了。该回去告诉博士,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也该到凯尔希那里领罚,为她这几日的擅自行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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