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是好人，妈总是这么说。
大爷生得高，院里十七八的小伙儿都及不上。又瘦，腰板挺得老直，远远看着就像是先生吟诗时那词句里的古松。大爷天生异相，一双眼睛黑底红瞳，活像画上的罗刹。但妈说那是菩萨的眼睛，看尽疾苦生杀，仍留无限慈悲。我不懂，我只觉得好看得打紧。
我这人愚笨，院里的人都说我不成器，妈虽然没说过，但心里总归是明白。为了我以后能有门儿手艺养活自己，妈求着大爷带着我学剃头。大爷剃头的手艺算是一绝，我不知道大爷年岁多少，但那一双手修长稳健，拿着剃刀从来就没抖过。每次给人修脸，又快又好，院里人都喜欢让大爷打理。但大爷并不以此营生，但有人求，总会应。有人说大爷那是双杀人的手，我从前不信，后来见过一次大爷剁骨头，一刀又一刀，出了胡同都能听见声响，由此我多少也信了些。没人知道大爷从前是干什么的，我问妈，妈也闭口不提。可大爷脾气好，对于那些碎嘴从来不生气。或者说大爷从来没生气过，至少没人见过。其实我觉得大爷没什么情绪，不见他高兴，也不见他伤心，更不用提发脾气了。有次我给人修脸，不小心见了红，那客人作势就要打我。大爷什么也没说，看了看我，看了看客人，然后那人便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以为大爷会骂我，但他没有，这反而让我更加内疚。妈说大爷的悲喜都给了二爷，我不懂，我只知道大爷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大爷，因为大爷的手里总有糖。大爷嗜甜，但总不吝于发糖给这帮小毛孩儿。就算有造次的想要摸大爷的头发，大爷也一声不吱地让摸。我也想摸，大爷的头发像是云、像是水、像是十六柔柔的月色。但我太大了，不好意思说了。我喜欢大爷，就像春风吹起的杨柳。
当然，这一切都是二爷走之后的事了。
我没见过二爷，他老人家在我出生前就作古了。我没见过二爷的相，妈有张照片，但不让我看。关于二爷的一切，我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们说二爷生得格外漂亮，比那唱戏的青衣都漂亮。我不知道人可以多好看，但大抵就是如二爷那般让人念念不忘吧。二爷脾气暴，听说刚搬来时有不开眼的小兔崽子逗他，他直接把人揍折了腿。关于二爷的传奇也多，年轻时混过白道，后来又入了黑道，各种逸事不胜枚举。但我最喜欢听的是关于大爷的部分，关于他俩的日子，关于他俩的事。院里的人都说大爷和二爷感情好得很，二爷性子那般坏，却没见跟大爷红过脸。当然，还有些更隐秘的闲话，我没敢向妈求证，更不能去问大爷，但我心里酸，酸得我想想就睡不着觉。二爷于我，总像个遥远的影子，没有实感，捉也捉不住，却总能在太阳底下看见。只有一次，我真实地摸到了那所有人藏起来的过去。那是个早晨，天冷，云一层一层蒙着惨淡的太阳，一切都灰秃秃的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那天妈老早就叫我起来，穿着过年串门才穿得上的衣服，站在门口一等就是半天。直到中午，才老远看见来人。那是个极有气质的中年人，我没见那样非凡的人，直看愣了眼。妈让我叫大老爷，我笨拙地学舌，脑子里一片空白。男人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和妈都笑了笑，然后便施施然地去了大爷的屋。我不真切地听见大爷叫他老板，直觉告诉我，这人一定和大爷二爷的过去有关。秘密总是危险而诱人的，但我笨，不敢去墙角偷听。妈想留贵客吃饭，但那人却悄悄地走了，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我到最后也不知他和大爷说了什么，日子照旧，我再也没见过那人。
后来的一年冬天，我早上去给大爷添炭，却看见大爷穿戴整齐，抱着一条紫色的发带。我摸了摸，人已经僵了，大抵是夜里走的。妈没有哭，只说了一句话，我现在仍记得清楚。
“活人的太阳再也晒不热死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