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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少年 (上)
在协助夜蛾进行突击检查前,夏油杰迫不得已,只得将烫脚山芋般的手机藏于鞋底。择日不如撞日,五条悟实在选了个好时机来探望他,像是蓄意为夏油杰那与手机结下孽缘的高中生活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高中生的违禁物品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夏油杰在检查家入硝子的抽屉时,选择性忽视了在成堆的薛金星与王后雄间举步维艰的半包香烟。
家入抱臂站在一旁,事不关己般望着窗外。枝桠纤繁成晕,背后蓝天,像某人的眼睛。墙外卖麦芽糖的老人隐约在吆喝,铁器的敲击声与春困应和。回南天,发黄墙砖上缀满黏热的水滴,串串鞋印如同蜗牛湿漉漉的痕迹,眼药水瓶内盛着奶油水母,是春天的残垣。家入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揶揄:“腿脚不便,就早点请假。”
夏油杰意味不明地笑了,屈指敲敲家入硝子的课桌,在对方了然的目光中走向下一桌。
他的高中生活拜五条悟所赐,与手机结下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封闭式学校视电子产品如洪水猛兽,断网,上课,考试,得一夜休憩,然后又是一轮循环。然而规矩是死的,高中生是活的。期中考完趁老师忙着改卷,五条悟和夏油杰艺高人胆大,瞅准操场小树林后围墙有一狗洞,借此机会改善伙食。只怪学校食堂难吃又油大,招牌菜简称土豆烧鸡,全名土豆把鸡烧没了。五条悟边吃边挑挑拣拣,七块土豆三块鸡,其中一块是骨头。他干脆搁下筷子,去买小卖部的牛奶冰棒。
“杰,今晚点外卖吧?”
那时读高一的夏油杰依然是根正苗红的好学生——至少表面上是,肩头还别着风纪委员的红袖章。带手机是大过,点外卖也是,一旦落网足够两人喝一壶。夏油杰正想装作没听见,就发现远多于菜的米饭颗粒间藏有一根银丝,是打饭阿姨的白发。遵纪守法精神烟消云散,他只想劝手抖的阿姨早点退休养老。
“那用悟的手机点。”夏油杰斟酌片刻,“我手机流量用完了。”
其实夏油昨天刚交完话费,只是担心自己的手机被没收。待五条悟不假思索地同意,他松了口气,垂眸继续喝比洗锅水更寡淡的海带汤。
“我要吃可丽饼。”
“随便,反正是悟付配送费。”
“欸——”
“帮我点个荞麦面。”夏油杰端起空盘,肘间夹着单词本,示意自己先走。“我先回宿舍复习。”
“杰喝奶茶吗?”
夏油杰想起上次打完篮球,五条悟好心提供的黑糖奶茶,不禁一阵寒颤。
“可以。但不要全糖。”
五条悟伸手捏出一个OK,望着夏油杰消失于一片绿荫。午后热风滚滚,冰棍冻成石头,五条悟刚用力咬下,牙齿便冷得发颤,只是一背热汗依旧未化开,像南国燥热的积雨云。
尽管刚认识短短半学期,男高中生臭味相投,五条悟与夏油杰的关系迅速升温。他们既同桌又同宿舍,投诉电话打爆班主任夜蛾正道的手机。那时两人虽已如胶似漆,却仍会在吃一根冰棒的间隙内短暂分开。
用他的手机点外卖也无所谓。五条悟心说。
反正联系电话会填成夏油杰的。
考完是周三,学校不放人回家,一纸纸标准答案如同催命符。趁着全班正哭天抢地对答案,五条悟和夏油杰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出,盘踞在空地上方的巨兽是浓稠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只余寂寥的风声紧咬二人的脚跟。日尽了,风也冷了。
走到操场边缘,夏油杰差点一脚踏空,一把抓住五条悟的臂弯,企图拉人垫背。所幸并没有一同栽进黑咕隆咚的草丛,却隐约见到前方一星灯光——有人在围墙边打电话。五条悟反应快,迅速猫腰蹲下,人高马大的少年在野蛮生长的灌木旁抱膝蹲好,听着某个男性教师唠家常。刻意压低的粗犷声音过于熟悉,五条和夏油对视一眼,险些撞上对方鼻梁。
“夜蛾?”
“这么啰嗦还能是谁......”五条悟撇撇嘴,竖起耳朵听班主任的墙角。“绝对是在挽留他前妻。”
夏油杰一时瞳孔地震。天太黑,五条悟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否则定会为夏油那双放大成两倍的眼睛惊叫连连。
“已经成前妻了?”
说这时那时快,他们未讨论完夜蛾的家事,夏油杰的手机开始嗡嗡震动。
“......填了我的手机?”夏油杰逐渐明白一切,咬牙切齿地摸出手机,某团小哥的未接来电与短信洋洋洒洒霸占了整个屏幕。提示消息不断弹出,像一轮爆绽开的小小明月。
“我不会背自己的号码嘛!只能填杰的。”
五条悟满嘴跑火车,凑过来看读短讯。眼见赶于奔赴下一单的外卖小哥已经不耐烦,提出将外卖摸黑先放地上。
可地上有什么?
五条悟和夏油杰面面相觑片刻。
不提他们摸黑能否找到,地上有蚂蚁老鼠有不良少年的烟头有被清洁大叔选择性遗忘的垃圾。而夜蛾正道依然堵在那通往外卖的小径,旁若无人地发泄着中年男子的焦虑。
“马上到马上到五分钟内一定”,当天早上病句题刚考过的标点符号被光速遗忘,夏油杰试图劝说对方稍安勿躁。“您千万不要丢地上!!!!!!!”
五条悟嫌他太过礼貌,没有实质作用,干脆一把夺过手机,雄赳赳气昂昂宣称要给对方的配送服务打零点五颗星。这不说还好,一说便将被迫做贼般躲着门卫、艰难寻了半天狗洞的外卖小哥点炸,直接一通电话打来。而夏油急于抢回手机,手忙脚乱间四只胳膊缠在一起,电话被接通,手机啪叽一声掉到灌木丛外。
外卖员带着口音的愤怒咆哮响彻半个操场时,夏油杰意识到五条悟碰到了免提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们听到了多少?”
一人一记响栗后,夜蛾拎着两杯奶茶、可丽饼与荞麦面,以及“暂时保管到高考后”的违禁电子产品,尴尬又愠怒地开口。浓稠的夜成为师生间最后一层遮羞布。五条和夏油大眼瞪小眼片刻,在背后无声地一通左手掐右手,两人都希望对方能勇于成为背锅侠。沉默得太久,夜蛾隐约有落下第二记手刀的迹象,夏油杰只好无奈地开口:
““纯路人,老师您和您前妻的任何事都没听到。”
这下换五条悟绝望地闭上了眼。
因为前妻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只是隔壁班的知名碎嘴巴禅院直哉乱传。
下一周的升旗典礼,夏油杰与五条悟肩并肩伫在主席台下,一众师生的目光比阳光更加火辣,叫人恨不得找条地缝。夏油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全校通报的待遇,却更心痛自己失去手机。父母气在心头,还未准许他买部新的——夏油杰平静地将诺基亚放进夜蛾的手机保管柜。食堂前的大荧幕也轮回滚动一整周:“高一一班五条悟、夏油杰,携带手机、接触与校外人员,违反多条校规......”红字与红袖章刺得眼睛生疼,生生剥下他的三好学生外包装,将夏油与五条捆绑销售。他食欲全无,转头朝宿舍走去,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夏油杰一开门,见罪魁祸首五条悟正打音游,趁宿管去吃午饭,他将冷气开到十六度,被子凹成一幢冰屋,只露一撮短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戳着屏幕。夏油杰窝着一肚子火,赌气地钻进冰爽的被窝。
“杰,我的可爱多在哪?”
“自己去买。”
夏油杰见上铺探出一颗毛茸茸的雪色脑袋,拉起被子盖过脸。
“杰还生气啊?”
“没有!”
其他舍友未回,宿舍内充满了尴尬的空气。夏油杰蒙着头,感觉床在摇晃,是他从上铺下来?好困,好累,倦意逐渐占领夏油杰的大脑。他放弃在性格恶劣的五条悟面前维持社交状态,毕竟朝夕相处间,对方或许早看透夏油那层不落言筌的伪装。此时床边一沉——五条悟坐到他的床头。
五条悟不大适应地摸了摸鼻子。率先妥协的人总是夏油杰,总不真闹脾气的也是夏油杰,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搜肠刮肚一番,只好干巴地道歉,杰,我错了,保证不会有下次。
夏油杰的被褥表面依然绷紧。
“下次请杰吃荞麦面!”
夏油杰纹丝不动。隔着透光的薄被,他看不见五条悟抱着自己的外套,缠着线头编着花。只是靠着一团朦胧的影,感觉悟靠得太近。悟似乎在酝酿什么,夏油杰竖起耳朵,手依旧紧压着被缝。有一些时间过去了,他终于听见五条悟破罐子破摔般开口,宣称要承办杰以后所有的荞麦面。
居然只是荞麦面吗?
终生霸王餐来得突然,一盆名为失望的冷水却浇灭了夏油杰心中某种异样的滚烫情绪,像是期待落了空。揪紧被子的手松了松,便被五条悟趁势拉下。
平日学校禁止披头散发,夏油杰的头发总是梳起,在脑后团成丸子。惹得五条悟误以为他头发长,谁知被子一掀开,枕上的黑发却是及肩的,不比前桌家入硝子长。不长不短,没能淹没红透的耳垂。
就在五条悟快要凑近,快要陷入那团海藻前,宿舍门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天巨响。嘴角还有饭黏子的宿管阿姨骂骂咧咧赶来,丝毫不顾忌高中生的颜面或隐私。她进门就被冷气惊起一臂鸡皮疙瘩,干脆利落地收走空调遥控器。
背后是一众迟迟回来的舍友,张口结舌地问他们,五条、夏油、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夏油杰支起身,故作镇定地干咳两声:“掰手腕而已。”
“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其他宿舍的人也凑在门口看热闹。“夏油!你耳朵比食堂只有壳的大虾还红!”
下学年千万别跟悟一个宿舍了。跳进黄河洗不清,夏油杰捂向双耳的手像是碰到两块烙铁——可能真比红烧大虾的虾壳红。他再次用被子蒙住头,胡乱向某个的神明祈祷,下学年千万别跟悟一个宿舍了。
神明迟迟听见了他的祈求。
升上高二,床位表打乱重组,五条与夏油终于还有一墙之隔。
可惜隔得太迟也太慢,宿舍墙的隔音约等于无,夏油杰洗澡时水开得再大,也能听见隔壁的五条悟在说话。有时近在咫尺的舍友不喊,偏要夏油去给他送毛巾。洗头水沐浴露牙膏用完,也会踢踏着拖鞋来借夏油杰的。对此夏油杰逐渐适应,彻底对五条悟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周末回家时朝左一看,洗手台旁没有五条悟,甚至不习惯地恍惚一会。
白昼里没有什么奇事,却积攒起许多细枝末节,最后总要酿成什么。有心人掰着指头一算就会发现:除去睡觉时间,五条悟呆在夏油杰宿舍内的时间,竟比在自己的宿舍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