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僵尸病毒爆发后，人类的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区区三年内便已经溃败，早晨7:21时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迎接着朝阳选择了自杀，自此人类灭绝。

1.
有一名僵尸在残破的街道上缓慢地前行，灰尘漫过它那颗浑浊的眼球——另一颗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僵尸不在乎那些。它僵硬的躯干并不能很好地遵从移动的指令，被翘起的地面绊倒，它没有任何抵抗地直挺挺向下摔去，死亡的痛觉神经不会有任何反馈，它只是再次缓慢地做出双手撑在地面上，然后站起身继续前进。
它在找东西，除了新鲜的血肉之外，它还在找什么东西，那不是由它的“意志”所决定的，而是某种已经被镌刻在神经里的反射，是蜷起手掌时理应感受到的触觉，还有手指划过什么东西表面的柔软，那是和用这双手撕开其他东西不一样的感受，是只有“那个东西”才能带来的。
用模糊残破的视线追寻可能存在于这世界上某样东西，它感觉到了“饥饿”，这是它重新学会的第一件事，想要进食的欲望在驱动这具身体前进，然而那种饥饿或许并非停留在物质层面上。
这对一名僵尸来说似乎太过复杂，它微弱的意识里只知道自己会继续向前走，在破碎的路面上被绊倒无数次再爬起身，在路上遗落一块又一块自己的碎片，直至找到它想要的东西为止。
它即将到达的地方是过去属于人类的城市。

2.
在僵尸走了17天又4小时29分之后，它的饥饿感越发沉重，没错，作为一具行走的尸体它已经不再需要靠普通的进食维持生命，但缺乏能量输入的它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彻底失去行动的能力。然而这颗步入荒芜的星球上已经没有生存的余地，何况一具死尸。
在漫长的步行中，它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事情，那是个迟缓而又艰涩的过程，它像是一台彻底老化即将报废的机器，齿轮与轴承的磨合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花了几十倍的时间才能勉强转动几度。它开始意识到自己所走上的这条道路的“熟悉”，实际上它贫瘠的意识并不能真正理解熟悉的定义，或许就是让它在下意识之间会把腿迈去的方向，就像握起手时掌心的空缺。
陈旧的商铺、人类建起的围墙、倒塌的建筑，它一一走了过去，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人在坚持，人类筑起的巢穴已经是一片空洞，萧瑟残破。然而这些东西似乎触发了僵尸的某种想法，它停顿了片刻后往废墟的深处走去。
它蹲下身来挖掘，抓起断裂的金属管和砖块，掀开成片的水泥块，用手掌剥开坍塌的石子，它的手掌被尖锐的棱角划得更加破破烂烂，腐败的青白色皮肤下已经没有流淌的血液，就算是伤口也只是一个肉体上的破洞，和这空洞的城市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青蓝色”是它重新回想起的又一个词语。

3.
僵尸搬开压着那东西的最后一块水泥板，倒在那里的是另一具僵尸，也许是因为一直被困在这废墟里，起码从外表看来它没有僵尸那么不堪，青蓝色头发的僵尸用怪异扭曲的姿势安静地躺在被搬开的废墟之间，它的一条手臂因为某种原因不见了，没有表情的脸上是某种麻木的死亡，黑色的虹膜已经有些浑浊，它僵硬地看向僵尸。
在和那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僵尸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死人也许会有眼泪吧，但是它恐怕是没有的，它在外面游荡了太久，就算死人的泪腺还能使用，它的泪腺也早就腐烂了。它蜷曲起手指，缓慢地抬起胳膊探去，迟钝的触觉花了很长时间才形成反馈，本该柔软的触觉被干枯取代，失了生命的皮肤也像是枯萎般得覆在表面，与神经反射里不同却又相似的感受让僵尸有些困惑，但它相信这就是它要找的东西，否则它何必要走到这里。
它用尚存的那只眼缓慢地眨了眨，看到青蓝色头发的僵尸因为身上的重物终于被移开而开始慢慢地起身，可能是因为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它的动作有几分笨拙，像是已经不会使用这具身体一般地迟钝。
不知道为什么，僵尸拉住了那只挣扎着举起的手，掌心并没有传来温度，只有一片寂静的冰冷，它呆愣着已经向后扯了扯把青蓝色头发的僵尸拉了起来，对方撞进它怀里的动作让它回想起一个名字，并不完整。
B……
它想不起来，所以决定叫那名僵尸B。

4.
B看起来没有它“想”的这么多，只是用呆板的动作缓缓地跟随它，但是僵尸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它遵照自己的“习惯”抓起B的手前进着，手中有东西的感觉让它感觉像是一块合适的碎片被嵌合进来，它在一点点变得完整。于是突然间，除了饥饿感，它多了另一种渴望。
想要知道，想要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想要知道那个名字，想要知道自己是谁。
对于僵尸来说，它想的可能有些太多了，然而这颗星球上已经没有人类的存在，没有人会对它的想法置以评价，在人类失去世界后，僵尸便成为了下一个人类，然而没有思考能力的它们和人类又截然不同，而它可能是个例外。
它牵着B的手朝某个方向走去，有时候它们会一起摔倒，有时候B会摔倒而它会猛地把它拽起，有时候它会独自摔倒而B呆呆地站立着看它。它们在崎岖的道路上挪动自己不怎么听话的躯干前行，沿着僵尸模糊印象中的道路寻找着。
在3天又10个小时9分后，它们站在一间破败的小屋前，在人类灭绝前这里属于一片难民区，用于少数没有战斗能力的平民生存，很明显它早已经被废弃。僵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可它有一种“感觉”，它牵着B的手时就该走向这里。
它打开一扇变形弯曲的门，其表面还沾染了许多陈旧干涸的血迹，一些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内脏碎片黏糊糊地粘在门把手上，僵尸无视了那些。

5.
小屋里的东西很少，有一个柜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破沙发，一些基础的生活设备，自来水和电力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些砂砾，看起来都是从破损的窗户里灌进来的。
僵尸松开了手，B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它似乎有所反应地挪动脚步走向了那张沙发坐下，随后就愣在那里没有了反应。僵尸走向了柜子，它看到一个老旧的方形物体倒在柜子上方，把那东西扶起后是一张相片，相片已经有些褪色，画面上青蓝色头发的青年大笑着搂着一脸不爽的姜红色头发的青年的脖子，他们的神情被永远定格在这小小的长方形中。
僵尸看着它，第二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它像是在收殓过去的碎片，即使把尸体拼凑完整也是一具尸体，过去不会再复生在面前，可它不愿意这么一无所知地蠕行，那么可怜又可悲的样子实在太不适合他。
——“他”是谁？
僵尸还是没能回想起这件事，但它觉得这张相片一定很重要，便小心地将它擦了擦摆正放在柜子上。随后它转身看向B，它坐在沙发上靠在那里，双手交叠的样子仿佛怀里抱着什么东西，面上却仍然是一副麻木的空白。
但是它却觉得那副样子很“熟悉”，青蓝色头发的青年应该抱着个大号的玩偶吵吵嚷嚷地说着些什么，然后重重地往沙发上一坐，而他会把一包零食攥在手里，和青年说着些零碎的话语，同他一起坐上沙发后靠在一起用电视看些电影，偶尔他们会睡着，然后醒来，彼此催促着回到床上去，然后——
B……F？

6.
它逐渐拼凑起了第二个字母，BF坐在沙发上呆滞的样子恨不符合它的回忆，它想走过去时又觉得手里该拿点什么东西，便拿起了那张照片坐在BF身边。它按照印象里那样揽过BF的肩膀，把照片放到它手里，他们的脑袋抵在一起，僵尸失去热量的体表上不会有温度传递，但有东西确实存在于那里的触觉起码是真实的。
BF看着手里的照片，僵尸看到它慢慢眨了眨眼，对着照片蠕动着嘴唇做出了一个口型，它的动作非常地迟缓，以至于它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它想说什么。
P-I-C-O，Pico。
那是很简单的一个单词，而它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那就该是它的名字，和每一块拼图里两相对应的碎片一样，它为自己拼上了另一块碎片。它的名字是Pico。
Pico觉得自己想要“笑”，所以它僵硬地弯起嘴角，做出了一个格外生硬而不像样的表情，BF看向它，Pico不清楚它是怎么想的，但是BF对Pico笑了笑，这让它也效仿了起来。这样的动作里似乎有什么难以严明的东西在传递着，它又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就算是让它日益腐烂的五脏六腑统统位移破碎也没关系，它想和BF一起大笑。
BF平静而有些茫然地在看它，这让它有些反应过来，抓起BF的手往床的方向走去，BF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但还是如之前那般跟着它。尽管僵尸并不需要常规意义的睡眠，但是Pico“想要”这么做，也许它已经死了，也许它们都不再是人类了，但是这不妨碍它们再学习一次作为人类的生活。
它把BF塞进散发着霉味的被褥，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它们在脏乱而又陈腐的环境里模仿着人类的姿态想要回忆过去，在人类灭绝后的第47天。

7.
Pico的“思绪”比过去更清晰了些，看起来BF也是如此，它们两个躺在那张低矮的床上做出类似于拥抱的姿势，僵尸不再跳动的心脏并没有伴随它们的行为而产生反应，在一切机能停止仅靠脑干维持的躯壳下只有大脑被病毒控制着强行活性化，像是自然界里被寄生虫控制的蜂。
如果它们可以就在这里结成蛹的话或许也不错。Pico知道在缺乏能量供给的情况下自己正步入衰竭，然而它却不想松开手去外面找寻可能存在的食物，它断断续续地挪动着不甚灵活的手臂，抚过BF干枯灰败的青蓝色头发，这个动作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否则它怎么可能会觉得这也是一块碎片。
BF看它，眨了眨眼，它的眼神比先前显得要清明了些许，作为对Pico动作的反应它抬起手扶着它的侧脸旁，接下来就像是被倏地剪断的胶卷，它的动作僵持在那里不上不下，许久都没了反应。Pico侧过脸抵在那只手掌，用自己的手覆上。
“海”。
Pico看着又露出几分茫然的BF，突然回想起这个单词。来自过去的碎片冲刷过现在的残像，好似颗粒状的物质在视觉与画面中淹没过来，青蓝色头发的青年把手掌贴在他的侧脸，温热的触觉让他勾起嘴角，他们拥吻着说在天气好的时候去海边旅行。
他们说好要去海边的，所以它们要去海边。

8.
并没有任何值得收拾的东西，除了一张照片，Pico牵着BF的手掌徒步超海的方向走去，它并不清晰的概念里无法计算出海的距离，但它用了自己能做到最快的速度去前进——哪怕这对它僵死的肌肉组织来说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几乎听见骨骼在摩擦中发出的喀嚓声。
BF跌跌撞撞地同它一起走去，走过草丛时细微的沙沙声是寂静外唯一的声响，它们到现在为止从未进行过任何交流，但就像心照不宣地，在彼此默认下便一路走了过来，这同Pico最初漫无目的却固执地朝着城市走去是一样的。
在人类灭绝后的僵尸就像被丢弃的电子产品，除了沉默着消耗最后的电池等待永久报废以外再无其他用途，但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又是它们自己，而它们本来也是人类，这般莫比乌斯式的往复就和人类这种存在是一样的，纠结又繁杂。
Pico和BF在下坡的时候绊倒了，它们抱在一起滚了下去，撞上一块凸起的巨大石块，然后平躺在那块地上，Pico觉得这样的事情也许以前也发生过，因为它很想微笑，所以它看向BF，对于这种事情它一向做得比它好，所以BF微笑着的时候Pico伸出手去抚摸了它的笑容。
BF咧开嘴，Pico看见它破损干涸的嘴唇，它似是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可干枯的声带没法如愿发出震动，空白的笑意被横亘的死亡阻截后它便逐渐收敛了神情，将将反应过来它们已经没有开怀大笑的权利。
它们重新起身继续踏上了追逐的旅程，东海岸离它们还有几十公里的距离。

9.
在7天又21小时19分后，它们站在细软的白色沙滩上看着海平面，夕阳一如旧日地投射在海面上，浪潮在风的卷动下拍打着交接的海岸，暗处的潮涌带起一切深藏于海下的秘密。或许过去在人类相安无事的日子里这里还是处旅游胜地，但在如今这里只是又一片美丽的死寂。
Pico牵着BF的手往海的方向走去，它们最后停留在同海的交际，潮水浸没它们的脚踝，Pico身上因伤口而反卷出的肉浸泡得发白，BF握紧了它的手，它们沉默着站成两尊雕像，把过去期望的与现在拼接成一块，然后它们在Pico的带领下俯下身。
它挖开一层被海水黏着在一起的沙，然后又是一层，用笨拙的手法把它们聚拢在一起，但失去知觉的指尖没法精确地受到控制，最后它放弃了地推倒了那座并没有成型的沙堡。抬头的时候BF正在对着它笑，它抓着Pico的手一起在沙滩上划下了两个名字——他们的名字。
它们一起笑了，也许过去的他们也打算做这样的事情，又或者其实已经做过了，它们的一切或许是对过去的拙劣模仿，因为死人是没有心跳的。
下一波的浪潮拍过后它们书写的痕迹就已经消弭，所以它们坐了下来，肩并肩地看着海平面，暗沉的夜幕驱赶着和Pico发色相近的暗橙色的天空，昭示出夜晚的降临，安静的，无声的夜，除了规律着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再无其它。

10.
在人类灭亡前的49天，最后的人类生存基地之一受到了僵尸的围攻，有人提议通过诱饵的方式把僵尸引诱到建筑里，再引爆炸弹把它们困住或杀死，而接受了这个任务的诱饵就有Pico和BF。
他们起初是顺利地将外围的僵尸全部吸引了过来，然而它们的数量比预估的还要多，和他们一起的队友在不慎之下被僵尸群抓住撕成了碎片，鲜活的脏器和血液从那具面带惊恐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接着被那群没有意志的活死人分食殆尽，只留下一滩破碎而粘连血肉的白骨。
然而事已至此，在牺牲如此之大的情况下除了继续完成计划以外已经别无他法，想要正面突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尽快冲进建筑内部取得早已准备好的炸弹引爆才能找机会脱身。他们便咬咬牙继续向内部前进，BF在末日里生存的时间中经过Pico的指导学会了怎么用枪，现在他也算得上一把好手了。
在花费了一番力气抵达目的地并且设置好炸弹之后再回首，他们意识到僵尸的数量已经远远超出想象，他们有很大的可能在这里命丧黄泉，Pico只是咬牙端起了枪尝试清理开一条道路，时间越来越近，倒计时的声音仿佛贯彻在耳边。
爆炸发生了，断裂的石块和土崩瓦解的建筑在他们之间落下，迅速堆积起的石块把他们两人分隔开，BF在那中间对Pico吼道：“该死的快点滚出去啊Pico！不要死在这里！”
Pico的确离开了，为了能够救BF，而不是为了活下去。
在人类灭亡前的47天，为了营救BF而冒进的Pico死在了崩塌的建筑外围，他的尸体很快被丢了出去避免感染到城区的人，第二天他变成了僵尸。
在人类灭亡前的45天，被困在废墟中的BF独自一人迎来了死亡，他的手臂也因为建筑倒塌而折断，他对自己进行了紧急止血，然而却抗不过缺乏食物和水的困境。

11.
人类灭亡后的55天，有两名僵尸坐在海滩上，海浪伴随着潮汐一点点没过它们的身体，但他们却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这就和先前一样，它们在某种寂静里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是在过去无数次的眼神交汇和生死关头下培养出的东西，一直死亡也阻隔不了的东西。
它们坐过了一整个夜晚，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站起了身，因为他们都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曾身为人的事实。Pico牵起BF的手，海水自他们的皮肤表面滚落，残破的衣物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薄的盐，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睛拥抱了起来。
“我、爱、你。”那声音干哑又轻微，那是自死者口中被强硬挤出的话语，干枯得一碰就碎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维系起的声音。
他们用腐烂干涩的嘴唇接吻，僵硬的躯体碰撞着，两条冰冷的舌头用如同少年人般的生涩艰难交缠，这几乎不像是个吻，可他们甘之若饴，在死亡后的这么多天里始终悼念的过去和现在终于重新交叠，应当弥补的无法复活，但他们还可以在死后拥吻。
然后他们疯狂地啃食着彼此的血肉，那是已死之人不再跳动不再鲜活的腐烂脏器，但在这已经了无生机的大地上，这是他们唯一和最后的食粮，在失去味觉的舌苔上划过的肌肉组织和自己身上的碎片被剥落的感觉，完全停止的心脏，然后是仅存微弱活力的脑。
在死后他们仍可以血肉交缠，把额头抵在一起，用最后的念想说句我爱你。

0.
在人类灭亡后，僵尸成为了末日的继任者，有两名僵尸在海滩迎来了死亡。

【一些解释】
本篇里的僵尸病毒原理大概是激活死人脑干和部分相关神经，使得尸体有一定基本的行动能力，但是缺乏自我意识。这就和自然界的一些寄生虫控制其他生物的大脑是差不多的行为。
在人类死亡后，病毒缺乏了温床而逐渐衰弱，僵尸的自我意识就开始逐渐复苏，但是彻底复苏也就意味着病毒消亡，那么也就彻底死了，毕竟本来就是一具尸体。
大概是比较实验性的写作，只是一些个人兴趣……我个人认为死亡是极致的浪漫美学，这样的死亡或许是浪漫的极致
总之感谢你愿意阅读这篇奇怪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