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海侠的鼻子过于灵敏，总会闻出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婴儿身上带奶香和口水味，家境好的孩童闻起来更干净，贫寒者难免疏于清洁卫生，每次遇到后者，无形的尘土就钻进他鼻腔。中年人往往因职业不同有气味的差异。老年人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都在逐渐衰败，他甚至能凭气味判定对方在世上还剩多长的时间。但不论是哪个年龄段，气味在纵向上都是变化的，孩子会长大，成人会变老，老人会死去。
       干娘除外。她的气味数年来没有变化。
       除开她去了不同地方所沾染的，张海侠感觉不到干娘的躯壳有任何时间的推移。他猜测事情不是这样的，干娘不是妖魔鬼怪是人，有一天她的气味一定会变，只是需要时间，但他没机会继续等待下去了，好奇也没用。
       “张海侠，”干娘叫了他的全名，“我没来找你，是我知道就算找了也没用，结果反倒你来找了我。”
       张海侠本想看向别处，但此时他不能退让，必须让干娘清楚，去南洋的确是他做出的选择：“干娘，如果放任这三十年流走，我和海楼还能再见面吗？”张海楼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他不一定会独自一人撑三十年。
       不是说没了他张海楼就活不下去，张海楼可以，不但可以，或许还能活得自如又张扬，但那不是现在，现在的张海楼还太年轻，还不够强，他年少轻狂的挚友还需要时间的打磨、苦难的沉淀。他不陪着一起去，张海楼会绕进弯路里，运气好就出来，运气不好就客死异乡。
       这一点，干娘也看出来了，但她的话还没说完：“你拼死拼活的，想保全他的命，没了他你就不能活了？”
       又是一个他不太乐意回答的问题，但他依旧不能让步，思索了一会，他回答：“是。”
       没错。两个人之间，是张海侠离不开张海楼。
       张海楼长不大，他的心是铁甲包木头，没什么心眼，好像遭受什么挫折都不会受到伤害。流落街头无所谓，有了干娘有了家，天天嬉皮笑脸。卖了三十年无所谓，只要脑子里想着给干娘报恩，时时热血沸腾。他哪怕落到绝对的劣势，心中爆出的情绪也不是绝望，只是愤怒。张海楼还在追求，还在笑。他的笑容和他的笨拙撞在一起，真的好蠢，可张海侠移不开眼睛——
       他是张海侠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东西。并非骂他不是人，而是把他和一切人、事、物放在一起比，他是最有趣的那一个，是张海侠最不能失去的那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南洋纬度低，气候湿热，白日黑夜，潮湿的腥风永不停息。海浪推搡奔涌，吞没船只和行人，带走尸骸，在海床上将其催折成尘沙。精炼的铁甲绽放绣花，硬实的木芯泡软腐烂……他看不下去那些。他所拥有的，本就不多，他深知自己渺小，不敢再去追逐什么，只求能守住已有之物，不再失去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一生夙愿，莫过于此。
       就在他回答“是”的这个瞬间，张海侠嗅到干娘的气味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到底干娘是人，她也会衰老。
       ……如果不是他在嗅觉已经超常的情况下还十年如一日地留心，根本不可能发觉，终于等待到一毫厘变化的时候，他画完圈，把自己卖了，南洋之行箭在弦上。愧疚姗姗来迟，但张海侠依旧不让步，他有件最珍贵的宝物，为了将其护住他哪怕后退一步都不行，害怕这残酷的命运无情的世界将其夺走。
       既然干娘不是非人，那她用什么方法延长了寿命，放缓了衰老呢。
       她一身技艺，是从何而来呢。
       她收养栽培如此多的孩子，目的是什么，真的只是为了派他们查案、叫他们管理卷宗吗。
       名中有“海”，以示流离漂泊，那干娘原本的家又在哪里。
       张海侠经历过的已经不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奇诡，但他身处的这个系统，只是庞大阴谋中的一个零件。无论幕后运转的人抱着什么目的，层层向下落到这个环节的时候，对张海侠、张海楼都没有一点好。张海楼甚至对此毫不知情。
       “干娘，我上船了。”张海侠向抚养自己长大的女人拜别。

       用尽了全力挡住张海盐，让他不受爆炸波及，而张海虾自己则成了个废人。他躺在地上，看张海盐和染病的劳工厮打，看着他拿起屠刀，银光闪闪的刀片在黑暗中飞舞，看着一片狼藉一片空旷，再没有第三个人。张海盐要就地取材来充饥，他咬紧牙关拒绝，怕他耗费所剩无几的力气，张海盐立刻放弃，背他出去把他放好，转身自己下海捉鱼。
       原来寸步不让，也无法抵挡。
       张海盐的身影暂时消失了，张海虾望着天，哭都哭不出来，心中刺出细长尖锐的须蔓，是恨。

       时间始终推进，不死不休。他们拾起对方遗落的碎片再将其拼回原位，互相修补，互相将息。这天张海盐低头给张海虾洗脚，头顶被人揉了揉，他抬头去看，张海虾在笑，笑着摸他脑袋。他亲了亲张海虾的手心，张海虾脸红了。

       死不松手，然后连同自己，一并化为了将宝物遮盖的尘埃。
       我曾经设想过这个结局，但还是很抱歉，害你熄灭的，竟然是我的尸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