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
周明瑞在想，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一场梦？而且，还是惨绝人寰的噩梦。
他有点呆滞地坐在废弃的轮胎上，两腿胀痛不堪，几乎完全动弹不得。而同时机油的味道冲进鼻腔里，让人仅余的胃口都消失殆尽。而不远处的简易工业炉里生着一个小小的火堆，那个火堆提供着赖以为生的热量。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正在拿一根铁棍小心翼翼地在灰烬中扒拉东西——最终，他成功扒拉出来一只锡纸包裹的烤鸡。
“小周，你的午饭好了。”他像一个优雅的英国绅士一样微笑，并且熟练地拉过铁盘托住烤鸡递向周明瑞。周明瑞已经失去了和他客气的力气，木然地接过来并且道谢：“谢谢，阿兹克先生。”
对方笑了笑，开始将盐撒在第二只烤鸡上并且裹好锡纸，塞进炉子。而塑料隔断的另一边，一个男声也传了出来：“有了有了！有点电了！先充哪个？哪个最需要电？”
“先充充电宝。”周明瑞提高嗓门。
“哦，好……哪个是充电宝？”
周明瑞捧着烤鸡，有一瞬间真的很想把提问的人像闹钟一样按掉。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驱动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走到隔断后面去，从包里拿出兔子造型的充电宝：“长得最夸张的这个就是，下回记住了，伦纳德。”
“哦！好的。想不到你的审美还挺可爱，周。”墨发碧眼堪称帅哥的外国人拿过那个套了兔子壳的充电宝冲周明瑞笑，周明瑞却只是麻木的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大水桶，一根软管垂在其中，从水面里面散发出的阵阵水蒸气令他总算露出了笑容。
今天总算能洗个热水澡了。他想着，然后望向伦纳德问道：“呆会儿还要继续走吗？”
“不。”伦纳德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残破的窗口中映出的远方的大楼，那座被削去半个的大厦在阳光下露出一部分还完好的房间来：“今天我们顺利补充了资源，所以可以休息一下，等到晚上再继续。当然，你要是很着急的话，我们也可以立刻出发。”
“不用！”周明瑞即刻否决，他又瞥了一眼热水，然后低声道：“抱歉，我觉得我实在是需要休息。”
“我们也这么觉得。所以周，你先去吃饭吧。你准备捧着这只烤鸡多久？”
周明瑞如梦初醒，他向伦纳德点点头，回到了隔断前面。简易的烤鸡并不怎么美味，不过现在的周明瑞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他已经没有胃口了，只能对自己说这是必要的能量补充，才能把它慢慢塞进胃袋。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阿兹克一直注视着他，现在看起来有些担忧：“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这附近仍然有小型商店，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些口味清爽的饮料的。”
周明瑞瞥了一眼外面灿烂到几乎有些暴烈的阳光，缓缓摇了摇头：“不用了，那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我喝水就行。”
“小周。”阿兹克探身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就是来保护和照顾你的，让你保持良好的状态实际上属于我们应做的事。你不用考虑我们的安危。”
周明瑞没有争辩的力气，只是摇着头。
“别。别。”他道：“别再在我眼前少人了。我经不起吓了。”
沉默之中，水声继续响起。阿兹克点了点头，不再坚持。短暂的休息时间开始，周明瑞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笔记本和圆珠笔，慢慢地记录。
“2020年12月15日
顺着国道210，到了芋河湾附近。详细的位置没法确认。正如阿兹克先生所说，在人少的地方，邪教的力量痕迹也会较少。但是，资源的补充也就变的困难了起来。食物和水虽然还好，但是电击枪和电击棍所需的能源需要补充。我们真的很需要电，还有，药品。
好在今天很幸运，找到了有个原本做汽修的小店，自备了发电机。附近钢材加工的铺子还有工业炉。我们总算不用担心温度的问题了。虽然这两天本就阳光灿烂，体感温度还可以。阿兹克先生说顺利的话，还有三天我们就能到重庆。那里的幸存者们已经建立起了临时据点，资源储备也很丰富。到了那里，我们就算胜利了。
再坚持一下。”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写下给自己加油鼓劲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在后面继续写：
“总之，这是我目前唯一的目标。防空洞中究竟什么情况，最终能否战胜邪教徒，这都等到了重庆之后再说。”
他的笔尖暂时顿住了，仿佛这么总结了一句之后再也做不了多余的思考。而伦纳德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周，水放满了！我把那根管子拿出来了哦！”
“哦，我这就来！”周明瑞合上了笔记本，把它塞回口袋后脱掉了外套。他听到后面传来哗啦的水声，然后是伦纳德有点惊讶的声音：“哎、等等，这水的力度这么强的吗？啊——！？”
他陡然拔高的哀嚎让周明瑞急忙加快了点速度去看后面发生了什么，然后就被蛇一样乱扭的热水软管直接呲了一身一脸。而看上去显然已经先一步被浇了一身的伦纳德连发梢都在滴水，他手忙脚乱地抓住软管，然后伸长手臂去掰着水龙头想把它按停——接着他手上力气一大，咔吧一声，水龙头被他直接掰断了。
“哦。”伦纳德和周明瑞一起看着冲天而起的水柱，然后又一起被浇了个透。
“怎么了？”两人的骚动让阿兹克也闻讯而来，并且走到一半就已经发现脚下水漫金山。他顺着水泊望过去，看到一脸放空的周明瑞还有试图修好水龙头的伦纳德，两人看起来都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伦纳德还在试图把水龙头装回去，看到阿兹克，他干笑了几声：“没什么大事，只是一些不太明白的小机器、小装置什么的，我没控制好力道……”
他说着，将水龙头硬塞进了脆弱的水管里。水管危险的被撑出变形，水柱变得像喷泉一样扁平滋出。周明瑞没力气吐槽他的修法了，只是瞪着他。而阿兹克笑了笑，依然优雅地摇着头又回到了前面去。伦纳德看了看，确认水不会直冲到房顶之后就满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好了，解决了！”
解决了个什么啊？湿答答的周明瑞想，下次的记录，里面一定要补上自己两位同行者的信息：智慧、沉稳强大的阿兹克•艾格斯先生，还有不靠谱的伦纳德。

这就是在这个末日他还能找到的唯二两个活人同伴了。

在那一切实际发生之前，周明瑞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事实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因为所受的教育，大多都是这样。他们与所谓的超能力距离最近的时候可能就是在电影院，看着x人或者钢x侠飞来飞去的时候。他们是看客，是普通人。然而周明瑞的普通生活却在某一天忽然悄悄滑入了异常。具体定位的话……对，就是喝下那瓶“刺客”饮料的时候。
他的生活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隐隐与普通开始隔绝。鬼、邪教徒、奇怪的蘑菇……当他目睹这些预兆的时候其实就该警觉起来的。但他没有。不对，或许警觉了也没用，因为周明瑞根本想不到要怎么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他模糊地想起那一日的事，月亮就和血一样红。而他头痛欲裂，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站在大街的正中央，又为什么仰头望着那一轮血月。他只记得空中浮着一张巨大的面具，面具的周围是斗篷垂下的布料，从缝隙之中漏出无比浓重的黑暗来。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影——姑且先称为人影——身上蠕动着无数邪异的触手，它们像是五指一样覆盖在这个世界的外侧，构成了一个窥探的姿势。
周明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感觉自己的眼眶里有液体在疯狂地往外涌。而在他的周围，那些行人，都像是凭空蒸发一样一个一个在消失。他们奔跑、尖叫，然后身影淡去。城市逐步陷入死寂。最终只剩下周明瑞自己，还有那个窥探着他的人影。
那个人影隔着面具对他恶意地微笑着，然后一部分触手退开，他给周明瑞展示着某个画面。
那是某个水槽，里面浸泡着大量不同的干花，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有着漆黑而柔顺的长发，但是从头顶到脚尖都被绷带完全裹住，看不清面容，他的绷带上写满了晦涩难懂的文字，在发出微弱的红光。这个人被泡在水槽里，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但是任谁来看，都能得出这个人已经无法存活的结论。
周明瑞感觉自己像是被剥离了出来。他在一个诡异的视角看着自己发出崩溃的大吼，但是他听不到声音。他看到自己在咒骂，在痛哭，在慢慢蜷成一团。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蜷着身体，像是一尊滑稽的雕塑，然后慢慢失去力气，晕倒过去。

他猛地清醒过来。

冰凉的空气和昏暗的光线让他从令人恐惧的梦境中慢慢回到现实，他注意到自己躺在床上，久未清洗带来的瘙痒和粘腻感已经消失。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衬衫，床头柜上则摆放着一套干净的工装。
他迟钝地动了一下脑袋，想去摸自己的眼镜，只是脑内似乎还回荡着莫名的呓语，让他的手都有点不听使唤。在他到处乱摸的时候，一只手将他的眼镜塞进他的手心，随后伦纳德的声音响了起来：“周，你醒了？”
“……我睡着了？”周明瑞将眼镜戴好，眯着眼睛，才勉力看清黑夜中的伦纳德。这家伙的眼睛像狼一样，有点碧绿的微光。那微光上下晃了晃：“你在洗澡的过程中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所以我们帮你洗完并把你带到了这个预定的休息地点。这里很安全。你可以不用急着起来。”
原来如此。等等，他说什么？
“什么……？可是，晚上不是还要赶路的吗？”周明瑞吓了一跳，想赶紧坐起来，但伦纳德按了他一下：“不用了。你睡了很久，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七点多就该日出了。只走三个多小时的话，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么一个邪教气息比较弱的地方作为休息点，所以干脆休息一整天。”他一边说着，一边隔着被子忽然捏了一把周明瑞的小腿，周明瑞被他按得险些哀嚎出来，他的肌肉现在都不是酸痛了，简直是剧痛，而伦纳德叹了口气道：“而且你的情况比我们预料的还要疲惫吧？你怎么不说呢？要不是脱你鞋子，我还不知道你的脚已经变成那样了。”
“我的脚……”周明瑞心有戚戚地往下瞥了一眼：“什么样？”
“再不休息，刺客魔药都没法让你恢复的模样。要我仔细描述吗？”
“还是不了。”周明瑞已经感受到了，他刚一动脚，就能感觉到裂口擦过柔软的被褥带来的锐痛，而且是整个脚底心连成一片。他们三个今天算是负重越野上百公里了，能坚持下来都算是托了那个“非凡能力”的福。自己在他们之中算是序列最低的那个，所以情况额外糟糕些也不奇怪。只是自己这样了，也不知道伦纳德和阿兹克的情况又如何——他刚想开口询问，伦纳德忽然脸色一变，然后立刻捂住他的嘴，用被子将他罩起来。
周明瑞突然被罩，楞了一下，本想问又怎么了，但很快在突然降低的气温里明白了过来，安静地蜷缩起来。从被褥的缝隙里他能看到光透了进来，凌晨三点，路灯都没有一盏的夜色之中，有着无数惨白的光线像是活物一样往屋里钻。
他听到窗外传来无数鸟类振翅飞翔的声音，他听到虚幻的、宛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嘶吼。他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听到伦纳德抽出了电击棍并且开始念诗。那些用陌生语言念的诗句勉强维系住了他在这场混乱之中的清醒。
他圆睁着双眼，睡意全无，扑簌的声音听起来越靠越近。他听到阿兹克的声音：“米切尔！隐秘！”
最后一点光线也顷刻之间消失，周明瑞感觉自己被连人带被子扛了起来，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坠落。他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是声音就好像被黑暗吞没了一般——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那么在沉默之中摔死时，他忽然感觉自己又浮了起来。
被子在夜风中被掀开一个角，周明瑞把头伸出来看，然后发现自己坐在一条巨大的、半透明的巨鱼身上。他们身在高空，而刚才所在的房间被诡异的黑色鸟群所挤满。阿兹克站在巨大的白骨生物的掌心上，幽绿色的火焰如同生物一般攥住所有向他们飞来的怪鸟。周明瑞看到有寥寥几只靠近的——那些如同乌鸦一样的怪鸟额头上都贴着符咒一样的东西，翅膀也并非鸟翼，而更像是人的手掌。他看清的瞬间，眼眶也开始发热胀痛，被发觉这点的伦纳德一手给按回了被子里。
“不要看！”他怒吼着，然后试着操控巨鱼向夜空之中飞。但不知为何，在飞出一段距离之后，周明瑞总感觉他们在下降……或者说，俯冲。
伦纳德嘴里爆出了一句听不懂的外语单词，很可能是某种粗口。他像是拽着无形的缰绳，手上下了死劲儿，但仍然止不住俯冲的趋势。他们冲着一片山体直撞过去——不过周明瑞是看不见的，他只感觉自己快被伦纳德拦腰搂断了，这恐怖的力道昭示着情况正在走向失控，周明瑞既困惑又惊恐，他隔着被子拍着伦纳德的手臂：“伦纳德？！怎么回事？”
“克莱恩！给这个灵下个命令！让它停下！”
“克莱恩是谁？！”周明瑞在被子里困惑地大喊。
伦纳德明显地卡壳了一下，而巨鱼的腹部已经接触到了地面，巨大的震动感让两人的身体都是一弹。周明瑞感觉伦纳德另一条手臂也箍了上来，然后他一个翻身垫到了自己身下——意识到他要变成缓冲垫的周明瑞一时间急的只能试着大喊：“停下！”
巨鱼急刹车一般，猛停了下来。他们从鱼背的中段连滚带砸地冲向鱼头，眼看着就要被甩出去，巨大的白骨士兵从地面上浮现，伸出了有楼高的双手，将二人双双拦住。
阿兹克·艾格斯的声音自远而近地靠近，带着一丝焦急：“你们没事吧？”
周明瑞晕头转向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感觉晃的都要吐了。他看着白骨士兵的手指上竟然还挂着他们的包，而怪鸟群已经像是流星雨一样燃着绿火往下掉了。他只能再一次重复自己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谢谢。”
他现在看到自己的脚了，它已经没有脚底，很明显是暂时没法用它站起来了。他和伦纳德的姿势现在都称得上是狼狈不堪，两人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不过，至少还活着。
阿兹克松了一口气，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那么，我想，虽然是被迫的，但是两位，我们得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