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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达/钟公]岁暮垂垂老①

作者 : 涅言kotone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钟离 , 达达利亚

标签 离达 , 钟公 , 钟离 , 达达利亚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岁暮垂垂老

439 15 2023-1-24 16:18
导读
◇时间轴在天理战后
◇全文1w7+(是开头,但可以单独拉出来看)
◇本章结尾是he!!但是有刀子大概,写在开头以防被暗杀
◇有达达利亚战损,钟离磨损虚弱描写,有意识流多场景切换描写,介意慎入!!
如果以上都不介意,衷心祝愿食用愉快!
  * *

  『“先生,你会死吗?”』

  达达利亚曾问过钟离这个问题,那是一个月下,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十五的圆月高挂长空,赤红高阁下灯火交相辉映人声鼎沸,赤色高阁上的钟离负手而立,而那位执行官便好像无所畏惧地跨坐在悬空的栏杆上,一只手圈成了个圈对准了明月,便在一语之后将圆圈中的圆月换成了身边那个淡漠温和的男子。

  『“钟离先生,你有朝一日也会逝去吗?”』

  那个时候,钟离是怎么对他说的呢?

  达达利亚想不起来了,他的头很痛,他现在甚至觉得呼吸非常的困难——脑内的走马灯在急速旋转,过多的失血让他的视野开始模糊消散,自边缘生成的黑逐渐侵蚀了视野。

  达达利亚还想努力地保持清醒,然而他只能看着眼前的画面由第一人称转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而他就像抽离的第三人一样无声无息地看着画面正中的两名男子,却再听不清那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张唇在说些什么。

  他只看见“自己”那双靛蓝色的眸子微微睁大,随即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般眯起,笑着对一边的人挥了挥手打起了哈哈。

  哈,是啊,那时的自己无非是在说一些掩饰的话吧。可正因为此时的视角,达达利亚才能清晰地看清彼时注视着钟离的“自己”,眼底里写满了动容。

  可真是讽刺,达达利亚本以为自己有好好地藏起来的,可现如今他竟然是通过这种形式发现,自己在说谎的这一方面,还真是差得好远。

  你瞧,银月之下的钟离只是不动声色压下了眉头抿起了唇,那双被黑色手套包覆着的手负在了腰后却是紧紧攥成了拳,而那双鎏金色双眸,便是那样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廊下的少年人,毫厘不移。

  你看,钟离先生他,正在看着自己。

  * *

  或许有很多人都会在意这位至冬执行官与往生堂客卿的身份。

  直至帝君陨落仙逝,愚人众一干人等在璃月的口碑一落千丈,更不用说那位坊间巷陌传言的“真凶”——愚人众第十一席的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

  可这人真是狡诈的狠啊,总是缠着那往生堂的客卿,以至于那愤怒的厨子却不敢在客卿同食的菜里缺斤少两,那说书的掌柜不敢将这杀千刀的赶出去,那一路上颇为不满的目光与议论也不敢越过了那温文尔雅的先生让他看了见、听了进去。

  该说他们关系好吗?那怎么会!

  解翠坊的石头摆摆手就道,那执行官不过是钟离先生的钱包,反正北国银行有的是钱,只是让他替钟离先生报销了些账单都算便宜他了。那琉璃亭的服务员小姐只会偷偷掩笑,那位钟离先生总是点绝云椒椒的呛辣吃食,要是真的关系好又怎会每每看他被辣的滑稽模样?而那位说遍天南海北的说书人只会一和扇一敲板,露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同你说上一句——上有七星天权,下有往生堂客卿,璃月与至冬,总该有人维系,只是这人选,恰恰落在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身上而已。

  “他们不过表面功夫,也是苦了钟离先生成天应付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卸货的车夫擦了擦额角的汗斜眼看着不远处的二人便是一句低着嗓子的愤懑,好像随着重物被重重掷在地上发泄,他也想替那位先生说声不值。

  “呵,要我说,什么时候往生堂紧闭的大门门缝里,能塞上一张那执行官的登门贴就好了!”

  “哎哎哎,这给我介绍业务可以,但没有把人往死门里赶的道理啊。”

  从成堆的货物后探出了头的女孩子,帽檐的梅花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灵动地颤了颤枝丫。已经看惯了这些见着她就被吓一大跳、甚至还带着意义不明的惊恐的人们,胡桃看上去丝毫没有在意,一如既往的冲她的“未来客户”挥了挥手,再笑眯了眼睛打着声招呼。

  “怎么样,要考虑考虑往生堂的新业务吗?”

  她笑得亲切,却让那些介意她身份的人吓得三两下胡乱装填满了货物便拉走了车,空留小胡桃一人于原地,无奈地耸了耸肩吐了吐舌,道一个“又是如此”。

  她垫着脚、背着手,探着身看了看那远去的车夫,再脚尖点地利落地原地转了个身,歪着脑袋看着不远处在小摊位上挑着什么的两位主人公,那双好看的红梅缀花眸轻轻眨了眨,便像是有些头疼般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接了问者的话。

  “嗯——‘该说他们的关系好么?’,你是在问这个问题?”

  小姑娘似乎并不想在这闹市街头向你解释这个问题,她只是选择了一个与两位主人翁相反的方向走去,随手摆摆说出的话就像她现在慵懒的语气般不靠谱。

  “好,很好,非常好。不然还会有什么答案?”

  “怎么,难道你竟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哎呀,这种简单的问题,怎么大家都看不出来呢?”

  语毕话音落,她倏地停下了脚步负手停在了街头,她后侧着身子却不是在看你,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话间谈论的那两位主人公正于那街尾的商铺前有说有笑——可真是奇怪,路上行人匆匆,商贩叫卖声不绝,于此车水马龙间,你却穿过这条人头攒动的街巷一眼望见那二人的笑靥,周遭的声音恍惚突然静默,耳边只剩下身边的女孩子恍若引导般轻声的一句念。

  “你看……”

  你看,那位执行官的眼睛笑眯成了月牙,他似乎正兴致勃勃地听着身边的人同他讲话,是在讲解着眼前这一小摊贩上所有古老物件的历史么?执行官时而循着那位先生所指拿起小物观摩,时而又像是被那位先生引着去做什么,讪讪笑着连连摆手。而他身侧的那位先生始终用着极其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那位执行官,他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和这位执行官在一起时,便有说不完的话。

  想来是真的开心的,不然那执行官又怎么会舍不得停下话,想来也当真是在意,那位先生的目光追随着那位执行官就没有停下。

  可真是叫人移不开眼啊。

  胡桃见此便再未发一言,她只是眯眼笑了笑,便先一步收回了目光,利落地转身离去,振起的衣摆翩起,可算是拉回了你的神思。

  你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唇角似是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她伸手逗弄着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她指尖的赤色灵蝶,迎着暖阳,再将那一只蝶轻轻一送放飞在了风里。

  女孩子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没入了人群,只是背对着冲你招了招手,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句多少有些奇怪的打油诗——

  她道。

  “人啊人啊迷途的人,不待船来不回头咯!”

  

  * *

  你看,他们似乎就是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好像不共戴天,细究下去又好像有点“不同寻常”,可你当真的想要去探究些什么的时候,你又会发现,好像为时已晚,这两人便像是相交线,只是在特殊的时间点短暂的接触后,又再度奔循着他们自己的目标而去。

  ——渐行渐远。

  

  * *

  在冰晶制成的高大宫殿,在军队集结的至冬宫中,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行官们抚胸颔首,空荡的宫殿一遍遍回响着他们誓死效忠推翻天理的誓言,而隐在人群角落的昔日之神,却只是透过人群,将目光落在了执行官背影须臾,便将目光投向了那高坐之上那位不似往昔温柔、如同凌厉冰雪的神明。

  钟离只是看着往昔的旧友强撑着的倦容却毫无畏惧的模样闭上了双眸,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再落回那一身军装、整装待发的执行官身上,他没有再等任何一人的回首,转身径直离开了宫殿。

  高殿之外是无尽的风雪,长明灯驱不散入体的冰寒。六千余生命的磨损,终将于此刻换一个“结果”——而“那最后的契约”便要于此,拉开序幕。

  钟离摊开了僵硬的掌心,艰难地又握紧成拳,再负手收回身后,任狂风拉扯着耳坠,冰雪凝结在双睫。

  或许,他还有时间,或许他还有机会让这奔离渐远的双行线搓捻成结——这场战役不会持续很久,他们错过的也不算太远。

  等一切尘埃落定……转身回望至冬宫华贵大门的昔日之神眯起了双眼。

  ——或许,他还能再等待一个双眸交对的结果。

  只可惜,不是当下。

  

  * *

  那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三年——

  天理战正式拉开序幕。

  

  * *

  “先生,你会‘死’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达达利亚没有了笑意。与平日里用惯常用笑容掩饰着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执行官相比,如今坐在钟离身边的达达利亚,用他那双无泽的靛蓝色双眸注视着身边的钟离的时候,你甚至能看清月华在他眼底轻轻漾起。

  达达利亚问,“钟离先生,你也有一日会……‘逝去’吗?”

  “逝去”,多少是觉得“死”这个字眼太过于犀利了,像是怕忌讳而改了口,可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终究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触动着听者的神经。

  “这是自然之法,公子阁下。磐岩也终会被磨散成沙,魔神之寿只是较于常人长了许多,‘死生轮回’本为万物之根本,我亦会如此。”

  达达利亚没有再说话,他像是愣在了原地,再来便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再到无端地捧腹大笑,那身子前倾的模样着实让人担心他是否就会这么从栏杆上翻落下去。

  他说“是啊”“是啊”“本就应该如此啊……”。可达达利亚分明在笑着,钟离却读不出他眼中的笑意,倒像是他的自责,一声一声,敲进听者的心里。

  接着,达达利亚便收敛起了笑意,他夸张着抓着栏杆后仰着身子就去寻钟离的目光,直到双眸交对,像是试探,又像是故作轻松、想要借此打破僵局,达达利亚注视着钟离的双眸歪首便是浅浅的一笑。

  “先生的寿命,好像本不是我该操心的?”

  钟离听得出,这是句自嘲。

  他没有再回应达达利亚,只是不认可地看着他此刻危险的动作,伸手托住了达达利亚的后背。可这一托便好像是被少年人赖上了,达达利亚干脆直接卸下力气向后倒去,惹得托举着他后背的男子见势连忙上前了半步换掌成臂——这一来,达达利亚便能自然地靠在了钟离的怀里,仰着头靠在那位先生肩上。

  你看,钟离先生他在关心着自己。达达利亚能看见那满脸担忧的先生蹙紧了眉头,便能在下一秒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反正有钟离先生托着,也不怕掉下去?”

  “胡闹。”

  如此一言,便引得达达利亚一阵嗤嗤地轻笑,可终究这一来二去也只是缓和沉重气氛的短暂插曲,达达利亚向来擅长调和这些,他不会过分逾矩,却又在边线的范围向着那心心念念的人试探着索取,或许于此当下,这样的浅尝辄止,便已然让他十分知足了——所以他并没有再留恋,借着钟离托力一把勾住了栏杆又坐起了身来。

  他便又这么直直的坐起了身子,眺望着远方。他好像在看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或许达达利亚该承认,方才他问出的那个话题,即便被自己遮掩着岔开,他也不可否认——先生认真作答的模样就好似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消散不掉。

  他该让自己放空的,他或许该让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便是极目远眺,可你瞧那远方,与万家灯火截然不同的,是隐在黑夜里的群山,是隐隐透着月华的层云,是璃月经久不变的山河,是身边这个人守护着的璃月,是这人守护了近“三千年”的璃月——是他守护了‘半辈子’的璃月。

  先生的半辈子啊,即便是他也会有‘这辈子’的说法不是吗……可恶,好像又绕了回来。

  背对着钟离的达达利亚不自觉抿起了唇,席间又是一阵沉默。

  达达利亚鲜少与人如此露出如同此刻这般沉默的模样,便像是垂钓中的他,收敛下了一身的锋芒于湖畔安静地坐着,你看着他好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伸出手却又觉得他与自己真的离得好远、怎么也触碰不到。

  达达利亚就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而万千思绪都会沉浸在了他内心的深潭,不动声色地发酵。

  高楼的夜风很凉,只有他们两人所在之处安静得恍若与世隔绝。钟离不会去细究达达利亚于此刻究竟会想些什么,他只是默默噤声陪在了达达利亚身边。

  于是在此无言夜,他听见了达达利亚那一声低低地念。

  “我可不要如此之长的生命……”

  一句话说得又低又轻,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黑夜吞进肚子里,钟离有些不确定地向达达利亚投去了目光,却只这一眼,便能让人忍不住抚上了他的面颊去触碰那满目的哀伤。

  该是不自知的,或许就连达达利亚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怎样表情——他只是苦笑地皱起了眉头,看着钟离的眼睛,抬手握住了钟离的手,将脸颊靠在了钟离的手心轻轻地蹭了蹭。而那双平静而又孤寂的双眸中,却盛满了少年人满溢的情感。

  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煦日和风。

  达达利亚注视着钟离的双眸轻念。

  “……那该是怎样的寂寞啊,先生。”

  你看,达达利亚就是这样,于人群之中,他是暖阳,他绚烂着绽放。可当他独身一人孤坐在这静悄悄的夜时,他便收敛了他所有的锋芒,如同清冷的月光,洒落在银白的雪地上。

  达达利亚在问钟离要一个答案吗?在问他要一个事实的肯定么?那定然不会是如此的。

  这根本让人无法忽视啊,这扰人心绪的夜,达达利亚那双靛蓝色的双眸再盛不住那满溢的情感。钟离看着达达利亚垂首,看着达达利亚靠在自己掌心无意识地轻蹭,另只垂落的手轻轻勾住了钟离的小指,再到下一秒一把被钟离攥紧在了手心。

  那位执行官抬首望着钟离露出了清明的眼。

  他说,“先生。”

  “我不会选择那样的人生的。”

  廊上风铃被穿堂风惊起声声脆响,钟离攥紧了达达利亚的手,再对上那双靛蓝色双眸时,便换上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颔首,拇指轻轻摩挲着执行官的脸颊。

  他道,“我知道。”

  

  * *

  达达利亚好像一直坐在一艘小船上上下沉浮,他总觉得自己很累,很想就这么睡过去,可偏偏就是有人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作对,叽叽喳喳的好生聒噪,可是在说什么又听不清楚,他直觉得大脑晕眩得厉害,好像不断有什么画面在他脑海里快速闪过。

  可恶,他这是在哪儿?达达利亚在心里念,他好像想努力地坐起身来,无奈身体好像失了力气,他只能这么靠着什么屈膝坐在那里,似有光打在身上,隔着眼皮印照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

  达达利亚似乎想让自己努力地保持着清醒,他努力的回忆着自己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可脑海里飞速闪过的画面却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思绪——是谁握着茶杯的手,又是谁挂着浅笑的唇,带着银色扳指的手攥成拳扣在身后,闪着岩色光芒的发尾总是随风轻晃。

  他是谁。

  『“先、生……”』

  他叫什么。

  『“钟离、先生……”』

  他是什么人。

  『“我、爱慕、的人……”』

  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

  对啊,他在哪儿……自己又在哪儿。似乎有谁正在和自己在脑内对着话,达达利亚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些什么几近本能的在回答。

  他好像恢复了些感官,他开始能够感受到疼感,那自腰腹间绽开的疼痛逐渐变得钻心蚀骨,恍若贯穿般的痛感逼迫他痛苦的咬紧了牙根,硬生生的闷出声低吼。

  他在哪儿,自己又在哪儿?——头痛欲裂。

  画面急速飞转,好像这辈子经历过的画面都被杂糅着剪碎,于顷刻间塞进了达达利亚的脑袋里。他看见了绝云间的红霞,他看见了璃月港上的明月,他看到了使向至冬的大船,他听见了归去的号角。那是至冬的风雪,那是北国彻骨的冰寒,耳边杂乱无章的声音似是终于汇聚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语,一声声,一阵阵,连绵不绝,经久不息——

  『“誓死追随女皇陛下!”』『“誓死追随女皇陛下!”』

  『“推翻天理!”』『“推翻天理!”』

  可他偏偏在那片嘈杂声中,听见了那一声皮靴扣在冰晶上的闷响。达达利亚有见过他,早在他刚到至冬的时候,达达利亚隔着人群,便远远地见到过他——他披着黑底金纹的大氅,围着墨色毛绒围脖。可是达达利亚逃掉了,他逃掉了那人投来的视线,就像这行军前的最后一夜,达达利亚也依旧没有给予离开的对方一个回眸。

  他们本该就此生生错过的。

  是啊,冲锋的号角已然吹响,那是他们行军前的最后一夜,他必须对的起自己的这身军服,他必须对得起自己与女皇陛下在那冰晶大殿之中许的诺,他必须为他的家人挣来享乐安世,他必须和这黑暗对抗到底!挥手唤来纯水凝结双刃,他该迎着白磷色的苍星,冲向白夜极星之地——可再下一秒,视野中的画面陡然急速旋转起来,混乱旋转的色块恶心得令人作呕,达达利亚直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伴随着呼吸而传来的伤口撕裂感,骤降的体温,逐渐失去知觉的四肢,无不都在折磨着这位执行官的神经。

  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体验,这又该是多么绝望的折磨。这似曾相识的感受,简直就和在无止尽的在战场上厮杀一般……

  对啊,是战场,是最后一役的战场。

  怪物们拼上了自己的自尊,至冬人拼上了自己的理想。

  挥舞的水刃斩杀潮水般的异兽,黏腻的血液飞溅在少年人的脸庞。耳边充斥着嘶吼与元素力的炸响,脚下踩不实的地面,又是谁倒在了通往光明的路上。

  那便是天理吗,炽热的岩造物锁链挥舞着燃烧。白发的女神睥睨着大地,耀眼的元素力绽开,却只打在了一层岩金色的屏障上。

  总有人要直面不可攀越的高山的,止步不前从来就不是他达达利亚的模样。

  心脏如擂鼓般跃动,污秽浸不透纯水武装。他默默扶正了面具,任漫天的雪色侵染了橘发,让紫色的雷电游走在发梢。挥掷双手间,他便已然握住了水雷凝聚的双刃提身冲向着那高高在上的女神——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浓烟之后,露出的便是那半边面具破碎了的执行官扬起的痴狂笑容,狠压下眉头的女神抬首怒视着这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岩晶制成的屏障分明在执行官的刃下如冰面生出了裂纹。

  可执行官好像丝毫不曾畏惧那女神向他施展的招法,他灵活的游走在招式之间,伺机挥舞着双刃劈向屏障逐渐崩解的裂纹。四下里的兵士好像注意到了他们执行官的战况纷纷支援,七色的元素力凝聚一团直攻龟裂的屏障。

  你看,好像一切都那么顺遂,一切都还有转机!只要突破了屏障,他们就能一举攻破这该死的天理!

  『“来不及了。”』潜意识突然炸响。

  ——他毕竟是人类。

  长时间无止境的作战,运用过度的邪眼,硬生生靠着信念与对战斗的执着吊着一口气的执行官、也控制不住身体的乏力与行动得越来越缓慢的身姿。

  直到又一声巨响,达达利亚的双刃一个俯击穿透了那女神岩晶的屏障,伴随着一阵欢呼与七彩的元素力攻向那高高在上的女神之时——那燃着火焰的岩链便已然贯穿了执行官,而那个少年的身姿便硬生生的停滞在了半空中。

  好像时间都被暂停,好像声音都尽数消散,便好似慢镜头的无限拉长,即便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攥上了长链,却在下一秒,锁链划破无力的掌心,精疲力竭的执行官被抽拉出的锁链大力的甩在了乱石堆上。

  便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好像这就是拉开反击的开章,改革者背负着献出生命都要完成理想的使命不断向前冲锋,没有人会驻足原地,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关注极星陨落的星象。

  在冲锋的号角与嘶喊声中,达达利亚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的面具碎裂在了身侧,他能感觉到血液正顺着冰冷的雪原缓缓流淌。

  『“在这样的舞台泼洒的热血、才……格外的热烈……”』

  达达利亚好像记起了那彻骨冰寒之上流淌着的血液温度,他就那样躺在乱石堆里,任血液自唇角滑落却是看着黎明前微亮的天空痴痴的笑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了,他好像有些困了,他眯起了眼睛,紧盯着黑红交接的的地平线。

  该说“都这种时候”了吧……他还在期待着初生的旭阳。

  那一刻,达达利亚忽然想了起来,原来他本该是要向这世界告别的人呐。

  可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已然恢复的痛觉在不断折磨着他,他好像浑身都湿透了,可他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他的耳边还萦绕着嘈杂无序的声响,他似乎听见了孩童的啼哭,那声音熟悉得让他的心都在随着哭声阵阵发痛,就像要被碾碎了一样。

  或许疼痛就是如此转移的吧,等再意识到的时候,腰腹部便只剩下绵绵的暖意,如同旭阳轻轻笼罩在了身上。黎明到来了吗?达达利亚不知道。只是迷蒙间,他好像看到了天际线边一轮金日升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那“金日”离他如此之近,近到只要抬手就能触碰那盈满的忧愁与哀伤。

  战斗胜利了,你该带着无垢的光明绚烂的绽放。

  『“不要睡。”』耳边嘈杂声中似乎有谁低沉的声音响起。

  『“不要睡过去。”』腰腹边被灼烧的滚烫。

  眼皮上被打上的光亮愈来愈盛,似乎正在逼迫着达达利亚睁开双眸。他下意识的将手搭在了滚烫的腰腹,竟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那热浪之中颤抖的迹象。

  “你醒了吗?”

  似乎有谁的声音从额顶传来,达达利亚努力挣扎了几次才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凝聚了再消散,刺眼的金光生生刺痛了他还未能适应光亮的双眼。他觉得他的头很晕,伴随着浮沉摇晃恶心的差点干呕出来,他努力的睁开了眼睛抬首注视着那光亮的中心——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金色的人形,立于船头,“他”没有五官,甚至说“他”只是一团发光的元素体,可偏偏“他”又好似是实物,能随着摇摆的渡船有一下没一下的撑着手中的长篙。

  “他”是谁?

  “吾乃踏浪决尘真君。”

  “他”听得见我的心声?

  “这里是没有秘密的世界。”

  分明看不清那金色元素的脸,可达达利亚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在盯着自己。

  我们在船上?

  “是的,你醒来的挺巧,马上就要到岸了。”

  到岸?什么岸。

  “世之彼岸。”

  啊,是么……我是已死之人了吗。

  “不,准确的说、你还不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人停止了撑蒿的动作。“他”只是抱着长蒿看着靠坐在船尾的达达利亚一言不发,像是想要看穿达达利亚内心所想般的沉寂,半晌,才轻声开言。

  “你不想回去吗?”渡河之舟没有秘密,所有人的心思都会在这片通往彼岸的小舟上最真实的体现,可即便这渡船之人撑了这么多年的船渡了这么多的人,“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谁的内心有这样的平静。

  “你是将死之人。”像是为了强调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自然规律,不对吗?达达利亚在心里自嘲得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我想回去,难不成真的有方法?

  如果,如果达达利亚还有力气,那他定然会眯起他的双眼,露出一副揶揄的笑容。

  “当然有的。”便是直接了当的打断了达达利亚内心的吐槽,那个金色能量体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达达利亚浑浊的双眼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有的。”

  什么?

  像是破冰之斧击穿了冰面,达达利亚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能量体。

  “很震惊吗?就像执法者给罪者改过自新的机会,那么摆渡人也不是不可以给遗愿未了之人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达达利亚总觉得这个能量体笑了。

  “你动摇了。”

  达达利亚无法反驳,“他”说的没错,于此间存在的达达利亚,在这个金色的能量体前没有任何秘密。达达利亚垂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再抬首望向那个金色的能量体,只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得到,他们的双眸有交对在一起。

  我听见了哭泣声。达达利亚在心里说道。

  “那是你弟弟妹妹的哭声。”金色能量体挥舞着那应该称之为“手臂”的光柱,混沌的空间里便开辟出一块通往尘世的明镜。他能看到托克和冬妮娅趴在他床边抱着他缠满绷带的手哭泣,他腼腆体弱的小安东抱着自己生日赠与他的童话书哭得抽噎,他不能这么哭下去,那会引发他的哮喘的;他的冬妮娅不该露出如此伤心的表情,他分明答应过她会做守护她笑容的骑士的;他的小托克长大了,他发誓要做再不哭泣的小男子汉的,是哥哥失了职,让他破了誓。

  达达利亚根本没办法听下去,那一声声“阿贾克斯哥哥”突破耳畔嘈杂的噪音,声声喊进了达达利亚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

  金色的发光体挥散了那尘世镜,好像像是吃准了眼前人的动摇。“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执行官,看着他收拢起双拳攥紧,咬着牙瞪向自己的模样,活像是要找“他”这个摆渡人决斗一般。

  “这里可不是勇者斗‘恶龙’,我可没说打败我是你的‘生’路。”摆渡人分明该是一团看不清模样的光晕,可达达利亚偏偏能够感受到对方言语中的戏谑。“不过或许,你该好好地感谢一下‘恶龙’先生。”

  什么?

  “你们击败了天理,实现了人治时代这确实是一件壮举……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如此的努力,又充满了智慧,这不过是迟早的一日。”“他”顿了顿,那语气就像是古井般深远,“只是,我却没有料想到,‘他’也会有这样一日……”

  “这样一日”?“他”是谁?摆渡人又在说谁?

  “我说过,你是‘将’死之人……”

  摆渡人并没有回答达达利亚在心里的问话,“他”只是挥舞着圆乎乎的“手”轻轻搭在了好像是“他”腰腹部的位置向达达利亚示意。

  “……只因是‘有人’留了你一命。”

  有谁的眼睛突然睁大,再来便是那船头的人会意的“一笑”。自己给的暗示已经足够的多,而眼前者为机敏的执行官他不可能还猜不到——达达利亚可以清楚地察觉到到自己的腰腹间、那本该如同贯穿般撕裂的疼痛早已被温暖灼热的气息所代替,在这一片漆黑中,他竟然恍惚间能够瞥见隐隐的岩元素金光。

  是先生?!

  他不知道钟离对他做了什么,可是于那一瞬间,他悬着的心沉了下来。他很难形容在这样一个场景,在这苍茫不见边际的水面飘着一叶扁舟、静静驶向彼岸之时,再被提及到那人名字的心情,更遑论那样的感觉,似乎就是在告诉着达达利亚,除了你的家人,还有人在挽留你……

  “只是,你该知道,天理的败退,人治时代的开启。对于曾经定下契约的‘神’来说,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摆渡人并没有去回应达达利亚的话,“他”只是安静地陈述着既定的事实,却好像移开了目光,抛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磨损’‘背契’‘天理的覆灭’‘力量之源的干涸’……你口中的那位‘先生’,或许我们不久就能再会了。”

  ……就能、再会?!再会什么?!

  思绪好像瞬间被抽回那个万家灯火上的寂静阁楼,有年轻人在问,有年长者在答。

  『“先生,你会死吗?”』

  『“钟离先生,你有朝一日也会逝去吗?”』

  『“这是自然之法,公子阁下。”』

  『“我亦会如此。”』

  怎么可能……达达利亚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可从未料想回来的如此之快,至少,至少他认为,那位先生再怎么着也还会有千年光阴……

  所以、还有多久?

  “不过百余年吧。”

  摆渡人抱着长篙再没了什么多余的动作,可达达利亚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摆渡人看着那位心里完全乱了套的执行官,藏于光亮之中的真身扬起了唇角,“他”好像有意而为之,字里行间无形之中,都像是在给这个如“风”一般自由、无牵无挂的男人,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他”说,“坠入深渊的你也许最该知晓‘磨损’的模样。”

  “或是变的喜怒无常,或是无法再控制住力量,是身体机能上的折磨,亦是精神上无法抵抗的侵蚀。”

  “他”一动不动,就像无法离开船头一样,“他”就坐在那里,用着最冷静的声音诱导着陷入沉寂的少年。

  “而那位向来理智的先生,为了保证在他失去理智之时不去侵扰他人,便一定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你也知道的,他向来不是对自己手软的人,不是吗?”

  “你能想象吗?他为了控制住自己而禁锢自己一辈子生活在苦痛中的样子?”

  你看,和聪明人说话从来不费口舌。只这几句话,便足以让那纷乱的心绪沉进冰冷的湖底。动摇吧,苦痛吧,愈发的向死而生吧,只有点燃了那份心火,眼前的少年人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黎明前的夜最为沉寂,想来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于此黑暗中,那位被金光包裹着的摆渡人直起身来,“他”摊开了掌心汇聚起金色的能量。

  于是“他”微微的欠身,向少年人伸出了手。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我渡你去‘彼岸’,要么便收下这份名为‘永生’的力量。”

  

  * *

  钟离见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

  近六千年的岁月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即便是闭上眼睛去回忆,记忆极佳的他竟有些记不清那个站在田边对他笑着的大袖衫少女的模样。可近六千岁的岁月好像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便是不想回忆也会被那如同潮水般纷乱的旧忆侵扰——怀中的少女血洒花海的模样,清晰得恍若就在昨日。

  而现如今,被那耀眼的赤色包裹着的,却是那位来自至冬的执行官。

  多么可笑啊,竟都是“花”海。昔日是层层叠叠泛着天空青色的琉璃百合花,今日是映着如同少年人面色般惨白的风雪。雪花落肩为少年人盖上了白色的“毛绒”被,隐在雪堆下的少年安静地睡着,蜿蜒的热血宛如有生命般围着他绽放开来,雪地中一道道血痕痕便好似他耳畔垂落的红宝石一般。

  钟离将斗篷解下,再将倒在雪地里的人裹起。将达达利亚抱起来的时候,钟离的脸颊靠在了那张满是血污却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颊上时,他突然想起也是如同今日般寒冷的冬日,解下了斗篷冲进室内不小心与自己撞了个满怀的执行官“借口”抱住自己时笑着说的那句话。

  他说,“明明像个石头,可原来钟离先生的身上,也是暖的,像个‘人’一样。”

  可是现在呢,怀中的“人”却没了丝毫的温度,像个“石头”一样。

  或许,当真是因为天理的陨落对他造成的伤害早已是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畴。当他抱着达达利亚归来之际,他分明在踏入归处后看到了许许多多张面庞,可是他却不记得再挂起游刃有余的笑容,就连他的那位向来最会活跃气氛的老友,也只是抱着竖琴安静地站在一旁,张了张口、却再没说出一句话。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床铺?”流云振翅一声鹤唳总算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思。

  好像终于唤回了迟钝的意识,钟离缓缓沉声开口,声音却染上了久未说话的哑意。

  “魈。”“我在。”

  墨绿色的少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颔首听命。

  “去通知公子阁下的家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吧。”“是。”

  “流云,理水,削月随我进去。”“是。”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或者说也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分明是没有救了”“现在说什么不也都是于事无补了吗”“他真的值得救吗”“他可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愚人众啊……”

  “阿萍……”

  “你啊,快去吧,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佝偻着身子的女孩子此刻看上去却要比眼前这位沉默的先生更加的靠谱起来,萍就这么看着一群人进到了内里,便是贴心的将门用法术封住阻断了那些黏在钟离身上满是担忧的目光。

  这就是钟离的温柔吧。萍在心里默默地想,可惜眼下这个时宜并不适合微笑,帝君临走前交代的事情,她都知晓。降魔大圣的速度是有目共睹的,当萍看到被那少年带来的孩子们脸上都挂满了凝成霜冻的泪痕,她便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她唯一要做的,便是好好安抚这些孩子——这些都是里面躺着的那位的“至宝”。无论结局如何,那位先生所在意的人啊,也一定会想再见一面他的家人的。

  “阿贾克斯哥哥会没事吗?”小小的女孩子,白皙的皮肤更加能凸显出哭红的眼眶。和蔼可亲的萍姥姥便颤微微的将女孩子抱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身边那位虽然沉声不语的仙人,却在此刻握紧了另外两位小孩子的手一样。

  萍只是笑了笑,一遍又一遍的哄着小孩子,她说:

  “没事的,总会没事的。”“你们的哥哥啊,怎么舍得抛下你们呢。”

  “他就算舍得抛得下自己的‘心上人’,也舍不得抛下你们啊……”

  “一切、都会好的啊……”

  

  * *

  或许所有人都对“摩拉克斯”有所求,或许所有人都在对“摩拉克斯”寄予信仰。可是最终决定自己是否“尽责”,是否可以“休息”的,却也是“摩拉克斯”他自己。

  没有人会对他说,你已经可以休息了。

  钟离偶尔也会想,如若不是被这天理磨损,或许他还可以一直守护着璃月走下去。

  可是,这真的是人民所需要的吗?

  ——人治的时代,终究是大势所趋。

  疏离人群的“神明”,终究也会追不上“人”的步伐。

  就像那自由无“神”的蒙德,就像七星治理的璃月,就像三奉行制衡的稻妻……就像天理战后交出权力的冰神一样。他要做的是守护,是指引,是指点,而不是“掌权”,更不是“控制”。

  他的退出,或许还带着不得已的“放手”。

  高处不胜寒,他独身一人位至于此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久到他似乎已然习惯掩饰情感、已然习惯克制自己,那本就不甚丰盈的情感也被这天理磨损殆尽,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所谓的“情感意识”与“情感表现”,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情感都感到淡薄。可或许正是如此,当那位年轻人用着落寞的双眸看着他、直白地说出他“何其孤寂”之时,那被钟离忽略已久的心绪再被翻到明面之上,他才会在那一瞬间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撼与窒息感。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话语……

  年轻人从不点明,他不肯定也不否认,他只是单纯的将他最真实的情感传递了给了钟离——即便他不是璃月人,即便他们之间横跨着根本无法忽视的岁月长河。

  可年轻的执行官用那双印着灯火辉煌的双眸,将他拉入阴沉幽暗的深潭。

  他好像在告诉钟离——即便我尊重你的伟业,尊重你的功绩,也许你就是情感淡薄,可是你也并不能阻止我替你露出孤寂的目光。

  或许钟离不曾在乎这些“微不足道”的情感,可是这个总是用炽热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年轻人、却总会让他想起,也许、自己也应当为自己再争取些什么……无关乎其他,只为了此刻身为“人”的自己。

  所以他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的执着与抿紧的唇,无声的回应了屋内仙众们的质疑与劝阻。他现下要做的,只有将仙法与元素力融合一遍又一遍输送直达达利亚的伤口之处,期盼着那飞速流速的生命可以停下脚步——请留下,留在这个少年人体内。

  钟离已然不知道自己施法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这期间似乎削月骂过,流云闹过,理水还想说些什么、却摇摇头将话咽进了肚子里顺手扬起了翅膀阻止了流云将要张开的喙。过度的消耗让他头晕目眩,天理责罚的余韵还未退,大量的消耗让他脸色煞白。与他苍白的肤色不同的,是他颜色愈发璀璨的眸——鎏金竖瞳恍若将天地间所有可以汲取的力量都汇聚在一处,而那双瞳却在专注的盯着床上的少年人。他的手心隔着纱布轻覆在少年人的腰部,掌心一片湿润,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松开手,他知道只有这样、公子阁下的痛楚才能再少一些、再少一些。

  钟离从不擅长应付危机应对,不是他不擅长突发情况,而是每每此时、都是他无法再掌控之时。有些压抑的情感,总会在一个极限点、在一个压力值下无声的爆发。钟离会不知道众人口中的“真实”吗?可是,他必须要去做些什么,他必须得去做些什么……

  “你疯了吗?!”“这没用的。”“他的伤口根本没有再恢复!”“清醒点,摩拉克斯!”

  又是一阵眩晕,这是天理战后愈发明显的磨损感。钟离只能堪堪一手撑在达达利亚的床边,撇开头试图驱散眼前的白幕。他努力地睁开单眸,将视线凝聚在另只搭在达达利亚腰腹部的手上,微弱的岩金色的光芒没有断,他还在凭借本能在输送着能量。

  他应该认清现实了,千百年来他向来最擅长面对如此情况……不过是“分别”,不过是“轮回”。只要松开了手——

  只要松开了手。

  “疲惫”“倦怠”,无声的压力在此刻尽数压在了钟离的背上。千百年来的所有隐忍,好像于此刻都叫嚣着要让钟离再看“他们”一眼。该说这就是记忆太好所要背负的代价吗,顷刻间各色各样的面庞与那一声声对他的称呼蜂拥着涌进了钟离的脑海。

  『“摩拉克斯……”』『“帝君、大人……”』『“岩王帝君……”』『“钟、离……”』『“年轻人……”』『“小伙子……”』『“这位、公子……”』

  『“先生……”』

  “不要睡。”

  撑在床沿的岩王帝君闭紧了双眼,他的胳膊似乎有些颤抖,嘴唇苍白的与床上的人别无二样。他喃喃低语,也不知是在和记忆中的那一幅幅面孔说这话,还是在和床上的少年说着话,他只是垂着脑袋像是被什么压完了腰,那低沉喑哑的嗓音再一声低念——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湍急河流中的稻草般。

  “你不要睡……”  

  『“钟离、先生……”』

  因施法而滚烫的手背似被寒冰覆盖,轻柔的触感只那一瞬便又顺着钟离的手背滑落,强大武神的反射神经只那一瞬间便驱使着他去捉住了那颗寒冰,当看清手心中那人素白修长的手之时,钟离没了任何动作,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将那双如寒冰的手握住、攥紧,纳入掌心。他垂着头,轻轻喘着粗气,有水珠自他面颊滑下,沿着下颌前滚落,凝聚在下巴,再“滴答”落在执行官的手背上。

  “都出去吧。”钟离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你们都辛苦了。”

  这是一场可能是“既定结局”的救援,可在场的人无论是认可或是有异议,无一不都做到了全力而为。他们都尽力了,只是敌不过“天道”——本就仅此而已。

  “只是帝君,我不明白,若你如此重视这位‘凡人’,为何不直接动用仙家术法,赐予他永生?如同烟绯她母亲一般?”

  “与人相处,最在‘尊重’二字。”钟离缓缓开言,他没有看削月筑阳真君,而是小心翼翼将那只冰凉的手放进了暖被之中,再替床上的少年人掖好了被角,就像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公子阁下不会喜欢由他人来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我可不要如此之长的生命……”』

  “也不会喜欢‘永生’这个话题。”

  沾染着霓裳花香的布帛擦干净了满是血污的脸,擦拭掉那血染的唇,留下的是起皮的苍白。钟离缓缓地起身,分明他的声音还似寻常般冷静,分明他的动作还如寻常般优雅。可是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却只能瞥见他满眸的阴霾。

  “理水,你送流云下去先歇息。”“削月,你去通知魈和阿萍,让他们带着公子阁下的家人,再来见见他吧。”

  “帝君,那你……”

  “我一会儿便过来。”

  钟离离开了,离开了那满是血气腥味的房间。

  “疲惫”“倦怠”,他真的被消耗的太多了。

  同样的步调,不稳的气息,当他行至偏处无人之地,却是在一阵眩晕中歪倒了身形,他连忙挥出一手撑住了廊柱才勉强稳住。至冬的雪依旧在下,随风舞动的雪花眯了双眼,不远处的居处传来了孩子们哭喊的声音,衣着淡薄的钟离好像不知冷暖,他只是有些踉跄的转了个身,扶着廊柱,坐在了廊下。

  『“阿贾克斯哥哥——”』『“阿贾克斯哥哥!!”』『“阿贾克斯哥哥……”』

  『“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孩童的声音凄厉,居所外似有军队之人列队立在风雪里。人们总说至冬无情,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是有人是真心追随着他们的这位执行官的。

  坐在雪中廊下的钟离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一瞬间,他没有办法再思考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直看着膝上摊开的滚烫的掌心。

  “阿贾克斯……”他喃喃地念。

  这或许便是公子阁下真实的名。

  只可惜……他应该没有机会,再去求证了吧。

  

  * *

  “我想,你应该再多信任我一点,不是吗?”

  

  * *

  达达利亚苏醒的时候,他的身边围了一群的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汇集在他身上的羁绊,竟能有如此之多,更是没有想到,竟也会有那么多的人会为他露出难过的表情。

  他第一眼先看到的就是趴在床边的弟妹,他们哭肿了双眼、哭红了眼睛,即便萍姥姥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孩子们,可他们都死死地抓住了达达利亚的床沿,哭喊着没有一个愿意离开。再来他便看到了旅行者与小派蒙,金发的少年、少女抱着飞舞的小精灵,泪水在男孩子的眼里打转,却是盈满了女孩子的眼眶染湿了双颊。

  再来他便看到了一众仙众,他们便站在最外侧默声不语,却又是最先发现了他“苏醒”的异样。

  “他醒了。”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凌厉的金瞳便穿过了人群落在了那张床榻上,惊得流云张大了嘴巴半天忘记了合拢。

  “他怎么会醒?!”理水叠山真君先叫出声来,那样的伤势还能活过来,该说是奇迹吗?这分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达达利亚还是醒了。

  发现异样的萍姥姥先一步去查看了少年的伤势——即便是缓慢,却有在缓慢愈合的迹象。

  达达利亚睁开了混沌的眸,他视线的焦点从消散再到凝聚、模糊再到清晰、半天缓不过神,可他还是记得在第一时刻轻轻拍了拍理他最近的冬妮娅的脑袋,硬生生的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别哭”。他艰难地起了点身看着猛地抬头与自己对视的弟弟妹妹,那代表性的笑容挂在了唇角,达达利亚就这样对他们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你们的阿贾克斯哥哥、回来了。”

  那一瞬间的宁静后,陡然爆发出的哭喊在不大的卧室与庭院响彻。

  ——至此,达达利亚,是真的回来了。

  

  * *

  “我想,你应该再多信任我一点,不是吗?”

  当这句话自头顶响起时,周身覆满了厚重积雪的钟离明显的顿了顿身姿,落雪自额顶滑落,“啪嗒”落在青石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少时间,过度的消耗让他陷入了机体暂时性的休眠,以至于他再听到那熟悉却带着沙哑的声音之时,他竟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是否还沉浸在“龙王之梦”。

  “是梦么。”

  “是现实啊,钟离先生。”

  一声梦呓般的问,一声柔和像是夜的低语。钟离猛地抬首,在那稍显昏暗的廊下,在那雪花静谧纷飞的傍晚,他再见着的便是浑身缠满了绷带、披着自己披风的执行官,借力靠在廊柱上,眯起眼睛冲自己挥手,像是无数个相约的午后,轻松地冲自己打着招呼。

  “晚上好啊,钟离先生。”

  “……”他该说晚上好吗,或者他该学着孩童去掐一下自己来确认自己尚不梦中?

  见着眼前这位一直盯着自己什么话也不说的先生,达达利亚也有些苦恼,一时间尴尬他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故意的调侃向来是他为了掩饰尴尬的手段,达达利亚便用那双满是揶揄的蓝色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这么冷淡啊,钟离先生……”

  可是再下一秒——那大概不是现在的达达利亚能够反应过来的速度,他便已然撞入了一个满是霓裳花气息的拥抱,再来便是像是要把他压散了一般的拥紧,痛得他“嘶”了一声,却并没有阻止对方的动作。

  “怎么会回来?”闷闷的沉声,钟离的声音近在咫尺。连着斗篷一起被钟离压入怀里的达达利亚只能任由他抱着,只要他微侧脸颊,便能贴上那个埋在自己脖颈间人的耳廓。

  “我想,我碰到了先生的旧友。”于是达达利亚便这么去做了,他侧过脸颊轻轻蹭了蹭那人的耳尖——他到底是在这里坐了多久,冷的就像个冰块一样。

  钟离没有说话,他只是埋在达达利亚的脖颈之间,没有放松拥紧他的力道,也没有再继续发问,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等着达达利亚同他再说下去——好像怕若是错过此次机会,便再没了下次一样。

  达达利亚没有戳破。说到底他只是强撑着爬了起来,不顾众人劝阻寻了过来。只是这几步路,他便累的喘不过气,此刻便是干脆了当的闭上了眼睛,靠在钟离耳畔,就像在和他说着悄悄话。

  “我猜,‘他’应该是先生的旧友……因为‘他’对你很熟识。"

  "‘他’似乎在极力劝阻我,想让我留下来,甚至让我直面弟弟妹妹的哭颜……噗,先生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了?”

  达达利亚本就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也轻,说到这里轻轻笑起,倒是真的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邻家大哥哥的气息,他望着廊外阴沉的天深吸了口气再吐出,白色的水雾被吹散在了风里。

  “然后,‘他’就和我提到了你……”达达利亚收回了视线,他的视线落在了钟离耳畔岩金色的发,他下意识轻轻蹭了蹭那翘起的发梢。“你一直都在陪着我的对吧,钟离先生?”

  钟离还是没有说话,却是用收拢的双臂肯定了达达利亚的答案。可是他在等,达达利亚也知道,钟离在等——钟离要的不是这个答案,达达利亚知道钟离想要什么答案。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个时候该说,璃月的道家仙法真的很厉害吗?那位摆渡人只同我说——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死’,要么是‘活’。”

  “所以呢?”

  终于舍得起身了么?达达利亚忍不住打趣地看着钟离想。于是便于此昏暗处,达达利亚再看到了钟离那双闪烁着金色流光的眼、正专注的盯着自己。

  “你选择了‘生’?”

  “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我放不下先生?”

  “说谎。”令人恼火的态度。明明对彼此都心知肚明,钟离不想再在此刻看到他那副狡猾揶揄的样子——分明不需要试探,不需要再隐瞒,更不需要再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这次我没有说谎。”收敛下的笑意,达达利亚可能面对钟离的时候从未有过如此认真过,“可是这次我没有说谎,钟离先生。”

  那或许就是平淡无奇的一次生死选择,达达利亚他总是擅长在生死边缘游走。

  『“如果说,我两个都不要呢?既然你是仙人,这里又是无秘密之地,你能够保证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也不是真的无情的,先生。”

  『“既然钟离先生只剩下百余年……”』

  “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谁能做到冷静?”

  『“那就让我的寿命延长到先生命定之日来临之时吧。”』

  “我说我是认真地。”

  『“我又怎么舍得让我喜欢的人,再‘一个人’走完最后最苦痛的岁月。”』

  “因为、这便是‘答案’。”

  再没了丝毫的顾忌欺身向前,达达利亚闭上了眼睛,呼吸纠缠的瞬间,他侧过了脑袋,没有丝毫犹豫的吻上了眼前人的唇。

  呼吸只需要一瞬间的凝滞,再来便会被对方更加紧密的相拥,只消一刻的停顿,少年人的吻便被再无法控制心绪的神明拥吻了回去。或许只是因为本能,或许只是为了让面色苍白的少年人的脸上再多些血色……

  ——又或者,他们只是等这一刻真的等了太久太久。

  神明终究垂下了他的视线。

  他只想拥紧怀里这个身体还有些凉意的少年,他大概只想获取对方或许是“生”的证据。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的松开彼此,达达利亚在钟离鎏金竖瞳中看到了自己,而钟离盯着因为呼吸不稳面色微红的少年,看着他被自己吮吻充血的唇,终是恍如大梦初醒。

  他搂抱住了达达利亚,再将他轻轻纳入了怀中,那只还有些无力的手艰难颤抖的举起,却是轻轻拍抚在了达达利亚的脑后的发。

  “你回来了,公子阁下。”

  “嗯,我回来了,钟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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