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磐庄吾住的区域既不热闹也不冷清，总是在这条模糊且微妙的界线上波动。此时大概属于后者，因为他好一段时间没听过活人的声音了，只有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陪他走过家附近的那条长长的河堤。他抓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头冰冷且带着水汽的东西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拍打在小腿上。



蝉鸣像桑拿房的热气一样从四面八方裹住了他，让他产生了一种这世上只剩下这种聒噪的昆虫的错觉。七月初的气温却远没有这么热情，在夜风的口哨声中，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四肢凉飕飕的。



路灯稀疏地沿着他的路排开。不知经过多少个之后，他才看见了一个人影。这个身材高瘦的人站在距他五米左右的灯下，暖黄色的光柔和地投在头和肩上。庄吾不紧不慢地上前——他不用看就能知道这个人是谁。



“沃兹，”他高声喊出人影的名字，“你怎么也出来了？”



对方沉默着，也许是不想在室外用这种音量交流，尽管周围的蝉和星星绝对听不懂人语。直到庄吾看清他的脸，他才说：“我的魔王，您不该在这个点随便出门。”



沃兹的表情很是僵硬，同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庄吾盯着他的从者看了半天，但对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突然勾起嘴角，或是摇头叹气。沃兹看上去好像真的在担心他。庄吾觉得好笑，不由地捂住了嘴。



见到庄吾不以为然的反应，沃兹这才叹了口气，反应和他想象中分毫不差。见此，庄吾笑得更欢了，盖在嘴上的手同他的肩一起小幅度地抖动着。



“我们回去吧，”沃兹大概是放弃了，朝庄吾伸出手。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了与夏夜格格不入的围巾上。



只要答应，庄吾下一秒就会返回朝九晚五堂，而这就很无趣了。于是他故意收回了用来捂嘴的手，在满意地捕捉到沃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后，将另一只手上的塑料袋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里。



沃兹没有料到手里会被塞进一块又冰又湿的东西，下意识想松手，只可惜他的条件反射里的一部分让他绝对不能违抗魔王的命令。生理和心里的矛盾很快分出了胜负：他手忙脚乱了一阵后，还是勉强将滑溜溜的塑料袋捧住了。这姿势就像用双手给王献上贡品的侍从，于是庄吾顺着拨开了塑料袋，从中取出了他这次偷溜的目的——一包冰棍。沃兹讶异地看着庄吾撕开它的包装，手却乖乖地支撑着失去了重量的塑料袋。



在路灯下，庄吾将粉紫色的连体冰棍掰成了两根。冰棍已经融化了一部分，粉色的糖液立即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在地上滴出一个个黑点。他将其中一根塞进嘴里，舌头满意地享受了一口从冰凉中渗出来的酸甜后，才问：“你也要吃吗？”



“我的魔王——”沃兹看上去真的不想开玩笑，但他张开来的嘴和未能说出口的话都被另一根冰棍堵住了。庄吾接过他手上的塑料袋，将垃圾塞了回去，重新迈开了步伐。



沃兹很快跟上了他，同他并肩而行。庄吾侧过头，发现沃兹正若有所思地舔着手里的冰棍。庄吾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晚的沃兹不会再打算用围巾把他卷回家了。



“好吃吗？”



“还可以。”沃兹皱着眉答道。和三两下解决了冰棍的庄吾相比，他的吃法更像是猫对未知的试探。



“你该不会没吃过冰棍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很少碰这些东西，因为没有必要。”



这答案稍微降低了庄吾的兴致，尽管在意料之中。他隐约感觉沃兹要不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其他状况下绝不会做无关使命的事，哪怕那是进食和睡眠。对沃兹来说，即使是与庄吾一起在无人的河堤上散步的现在，也比不过庄吾成为逢魔时王的未来。庄吾总是因此产生莫名的嫉妒，尽管他也不太清楚他嫉妒的对象具体是什么。



“我的魔王，”沃兹反问道，“对您来说，现在出去买冰棍有那么必要吗？”



“大概没有吧。”



“那您为什么还要瞒着所有人溜出来？万一——”



“我只是突然想吃而已。”庄吾不耐烦地插嘴，“我刚才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啊，好想吃冰棍’，但是冰箱里的昨天已经吃完了，所以就出来买了。”



“我知道您去了离朝九晚五堂最近的便利店。但您回来的路线明显不是最短距离，我只好出来找您了。”



“是因为你的书上没写吧。”庄吾说，“我没想到只是绕一下路你就会吓成这样。至于绕路也只是因为我突然想一个人走走，没什么必要不必要的。”



沃兹沉默了。庄吾猜得到他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是什么，因为相似的对话他们在这几个月里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沃兹的预言书大概是沃兹本人无数次穿越时空后的集大成，只要庄吾的脚步恰巧和某一个平行世界的他重合了，那无论是怎样的细枝末节，沃兹都能预测到。



“原来其他的我也半夜去买过冰棍，真不愧是我。”庄吾空洞地感叹道。



“其他的您也在买完冰棍后绕过远路。”沃兹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虽然我记不清了，但留下的记录显示，作出这种选择的您出了意外。”



“哇，好不吉利。”庄吾说着，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手里的小木棒。曾被冰块遮住的那端清楚地印着“未中奖”几个字，倒是挺应景。



沃兹手里的冰棒也只剩顶端的一小截了。他一口啃掉了这部分，留在木棒上的字示意着相反的结果。



这大概是庄吾这辈子看到“中奖”时最不兴奋的一次了。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延绵于路边的灯柱突然消失：他们终于走到了河堤的尽头。在那前面，是相当长的一段没有灯的路。



庄吾一脚踏入了黑暗，身边的沃兹却没有跟上来。他转过身，发现沃兹依旧在用那副非常复杂的表情面对他。庄吾这才意识到他之前理解错了，因为那里面蕴含的感情远远不止担心。最后一盏路灯将沃兹心里的矛盾和挣扎照得一览无余，令这个在各种危机下都游刃有余的从者突然显得手足无措。



“沃兹，如果我像记录里那样出了意外，你会怎么办？”庄吾不由得问，同时觉得这大概是全世界最无聊的问题了。



“我会到另一个平行世界，然后重新开始，直到您成为逢魔时王为止。”沃兹答道。他机械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声音令庄吾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那大概是其他平行世界，那些失败的世界里的他所经历过的事。但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更加强烈的违和感，因为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里，他没有一次见过沃兹露出这种像是在忍耐某种痛苦一般的表情。



“但是……”沃兹盯着手里那根代表着幸运的棍子，用几乎要湮没在蝉鸣中的音量说，“希望现在的您在实现梦想之前尽量不要做危害自己生命的事。”



“我怎么知道半夜买雪糕而且回家时绕路会这么严重啊。”庄吾忍不住笑了。他抓住沃兹垂在身侧的其中一只手，故意将头埋在了比他高的从者的围巾里。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都沾满了冰棍液，实在算不上舒服，但沃兹没有主动松开。



“我们回去吧，”庄吾说。



“我的魔王，您不是要走回家吗？”



“现在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