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不满意源赖光总是熬夜了。
　　
　　他一般子时才睡，寅时即起来上朝。白天接了委托去郊外巡查退治，有时不需要他亲自解决便交由下属安排处理，自己去御心道场训练刀法去了。傍晚才回来，吃过饭了又坐下来批改文书，日日不休。有时源赖光困倦极了，于是以肘作枕，伏在案上小憩半个时辰。他仅仅是推开书本和笔砚，把外袍紧一紧就模糊睡去。过会儿便睁眼醒来，起身立马用冷水洗一把脸，再和室里踱走几步，重新坐下来，提笔沾墨，又开始书写工作起来。
　　
　　我老想着不让他熬那么晚，困了就去床上睡觉。他次次答应，次次不听，甚至还夸我说得对，应该早睡早起，作息时间要合理规律——那你倒是听我的话照做啊！
　　
　　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待他小憩之时，我偷偷把他抱起来，脱了鞋袜，解了外衣，盖件薄被，熟睡的他浑然不知。将他安置好后，我也坐在床边，托着腮打量着睡梦中的源赖光。雪白长发随意铺散着，额前鲜红的一点挑染遮住了眼部，狭长的赤色凤眸闭起，无端温柔。中衣上绣有龙胆花的暗纹的装饰，越发从容沉稳的家主威仪中，当年那个青涩的少主的翩翩风采仍依稀可辨。在很久以前的岁月里，我也曾这样默默守护、凝视他的睡颜到天明。
　　
　　如今我重塑归来，发誓为自己而活、遵从本心而战，不再以源赖光之是非为是非。然而，眼见他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为了谋求人类生存而斩鬼弑妖，白日退治，夜间理政。我虽不甚认同他的做法，但心里还是涌动着莫名的情绪，总觉得他太过劳累了。
　　
　　源赖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担心他是不是睡不安稳，轻声起身，去点了可以帮助入眠的香料。我看着照着和室的烛光，怕亮着他，把烛火也捻灭了，弄好之后回来，继续坐在他旁边看着他。
　　
　　烛火被灭后，月光便柔和地照进来，铺在源赖光雪色的发之上，我伸手理了理，顺了顺他如水的长发。源赖光这份困倦之极安恬睡去的姿态……倒是显得温柔顺眼。
　　
　　他有多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呢？我发着呆，转头望了望窗外，今晚月色真美。
　　
　　源赖光……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生死之战啊。
　　
　　我转回头，复又低下，闷闷想着，不知想了多久，忽然福至心灵，一抬首，便发现源赖光撑着手起身，揉揉红色的眼睛，已然醒了。
　　
　　“鬼切？你怎么又把我抱床上了？”他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糊，呆毛翘着，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还把烛火灭了？”
　　
　　我忍不住半是抱怨半是劝道：“你才睡了一刻钟，再睡会儿吧。”
　　
　　“不行，今天得把这份文书写完呈给陛下。” 源赖光说着话，伸手掀开被子，走到一旁放置的盆边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完全清醒，便又坐在案桌前，拿了笔墨开始写起来。
　　
　　“什么东西那么要紧？”我走过去好奇问道。
　　
　　“是这次领兵禁军、出师鬼域的战表。”他头都不抬，手上动作不停，文不加点地写着。
　　
　　“写这么久啊？”我哼道：“之前还瞒着我净化碎片的事，我总觉得你要搞什么阴谋诡计。”
　　
　　他笑了笑，答道：“答应了你一同前往的事，就不会反悔。出师战表要仔细考虑如何去写的……不止带兵斩敌。军务我有自信，只是朝中之事也要留意……”
　　
　　不是很懂他们人类皇室贵族官场那边的浮沉，听源赖光说那叫什么“政治”，派系斗争，权术平衡，门门道道格外复杂。
　　
　　“你先去休息吧，我可能还要写一会。”源赖光忽然开口说着，笔又伸出来濡了一点墨。
　　
　　“我是妖怪付丧神，不怎么需要睡觉，比你们人类体力好多了，不用管我。”我拒绝道，继续坐下来注视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声，便又低头继续写起来。
　　
　　他认真写东西的样子，专注而沉静，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心有所想。
　　
　　我静静陪着他，一时间和室内只有纸笔摩擦地沙沙声。烛泪一点点融尽，天空的颜色也愈来愈浓黑。
　　
　　笔终于搁下了，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呼了一口气。
　　
　　我连忙问：“写完了？要不要喝口水？”
　　
　　他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热茶，动作优雅地小口饮着，润了润嗓子，放下茶杯说：“要不要听一下？”
　　
　　“好啊。”
　　
　　他于是念了起来。如他平时的文风那样质朴简洁，明了扼要，没有京都其他贵族所爱修饰那样的堆砌之词，意旨清晰明顺，层层递进，通篇充斥着一股纵横捭阖、昂扬志气。
　　
　　那个人依然是意气风发，连笔下的文章满满的都是带着笑意的期盼与锐利。他以前说过大江山只是一道墙，这道墙外才是人类征途的起点。目标就在前方。像是夜间的北辰星，骄傲地向前着，担负着，再向前着。
　　
　　也许“光”这个名字，确实是很适合他的。
　　
　　可以不认同，但也难以不肃然起敬啊……为了磨砺，这段时间我都在思考，终究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不知不觉听完了全文，源赖光捋了一下银发，抬头问道：“如何？”
　　
　　“好。”虽然不是很懂人类的文章的评判，但我觉得源赖光写得极好。
　　
　　他“扑哧”笑出声，却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战表，盘算道：
　　
　　“赶紧去休息吧，今晚好好睡。明天上朝递了表之后，回来就可以出发去黄泉之塔了，到了黄泉之塔，便能安排下一步动作，正式动身去鬼域。”
　　
　　我答应着，道：“那你也要快点去睡，我看着你睡再走。”
　　
　　烛光之中，衬得他的面容温和不已，源赖光含笑看我一眼，没有反对。
　　
　　*
　　鬼手的秘密，土蜘蛛遗党，灵神体，隐藏空间的结界，八岐大蛇带来的灾厄，名为天人的异族……种种谜团让人难以琢磨缘由，不过这次鬼域之行虽然凶险，却也是验证这些答案的机会。
　　
　　我认为这也是让自己磨砺的好时候，自重塑归来之后，我一直以成为天下至强之刃为己愿，这份决心，未曾改变。
　　
　　强敌固然是挑战，可是细细想来，对我来说，这次鬼域之行的归来后，源赖光与我的那场生死之约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跟源赖光的事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空气中凛冽的冷风凝着些微的甘甜。正是黎明破晓之时，天地暗黑如同泼墨，数千万鬼兵部黑压压站成一片，甲胄起伏好似海涛翻涌。
　　
　　那个人立于众鬼兵之前，深吸一口气，道：
　　
　　“准备出发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