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格从来不喜欢乌萨斯的冬天，它实在是太过于漫长了。他坐在教室的后排，抄写笔记的间隙黎博利允许自己稍稍走神向窗外看看。

没有人能在乌萨斯的雪中找到颜色，就算是凭借赫拉格的视力这也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白色，白色，大地，树冠，屋顶，天空都透着一股死灰。风刮过来也吹不起什么的东西，落叶早就腐烂在了地里，只有还没有挤到一起的雪花会从低处被卷起来，飘上一会随随便便又落在了不知名的角落。清晰的视线没有焦点，他就只是盯着看。黎博利都是向往自由的吧，赫拉格不太知道，自由的鸟儿总会是想要开阔的天空或者能伸展双翼的地方的吧。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算作是传统意义上的鸟，人们对于幻想种的了解不够多，他对自己种族的认知也仅仅限于体征的不同。

但是还是想要钻出笼子的吧，去真正见识一下乌萨斯，这片他被教导要效忠的土地，在他暂且没有被卷入战火的纷争之时。

他尚未预见日后的命途，此时的赫拉格也只是个刚刚升入军校的孩子，还没有披上指挥官的风衣，没有接过那柄改变了他残存人生的野太刀。任何人都不会去责备一个对未知充满幻想的孩子，即便他生在乌萨斯。

让赫拉格回过神来的是教室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走廊里凉嗖嗖的空气灌进了屋子，黎博利偏高的体温让他在接触到冰冷的气流时微不可查地打了个颤。他看见维克托上校站在门口，身后还站着几个人。一丝不苟穿着军装的棕熊带着不怒自威的严肃，后面跟着的几个乌萨斯赫拉格也认出来是其他几个老师。

他跟着教室里的学生们站起来，照着教官教的那样向上校行礼。他尽力规范着自己手的位置，初学者还没有习惯正统的，有些复杂的军礼，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不标准。他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但是直觉告诉赫拉格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教室里坐着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讲台上的老师暂停了毫无激情的念白，立正站好对门口几个人行了标准的乌萨斯军礼。

维克托上校只是瞥了一眼讲台上的人，并没有理会他。他扫视了一圈站得还算整齐的学生，问：“谁昨天从备战室拿走了两盒炭？”

回答他的只有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再问一遍，哪个贼偷了那两盒炭！”

切城口音随着音量太高变得越发浓重，一声一声咂在黎博利的耳旁。

大声的质问显得后续而来的寂静更加令人躁动难耐，它比暴怒更能审问有愧在心的人。

“报，报告长，长官。我，我有肺病，受不了冷天。昨天，下，下了雪……”

站在教室最后排的沃尔珀已经开始有些瑟缩，即便是以最低标准来看都显得单薄的身子连军装都撑不起来。他抖着嘴唇，埋着头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句话。

棕色乌萨斯的目光转向那个沃尔珀，侧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乌萨斯。

看起来像是瓦西里教官，赫拉格认出他来，是负责他们实地训练的那个老师。

瓦西里绕过上校，径直走到沃尔珀旁边，扯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拽出了座位带到门口。男人的动作很鲁莽，沃尔珀被他甩得磕到了好多桌角，忍着痛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上校抬手扇了他一巴掌，问讲台上站得恭恭敬敬的老师他叫什么。

“叶戈尔，” 中年男人摆出一副讨好的嘴脸，“他叫叶戈尔，长官。”

维克托上校让瓦西里先带叶戈尔去了惩戒室，他留下来告诉整个班的人：“列队，都跟着去。”

赫拉格看着门口的人走远，听着军用制式皮靴的鞋跟敲打在地砖上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阿纳托利，你来带队。”

赫拉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老师在叫他。他动了动耳羽，朝老师行了个礼作为应答。他绕过身前的桌椅，在同龄人中稍高的个头让他走狭小的过道时看不太清擦肩而过的同学的表情。他很庆幸，第一次感谢骏鹰天生挺拔的身躯。

他站到了刚刚维克托上校打叶戈尔的地方。他没有上校那么高，他还不能想象再高出二十厘米的视角。但是他现在的高度已经能够让他看见天花板上挂着的灯拴在年久失修的灯绳上摇摇欲坠。电流过钨丝时发出的嗡嗡的声音在沉默中异常清晰，他担心下一秒脆弱的玻璃就会承受不住热量分崩离析。

他看见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一个个都站到了赫拉格面前。他点了点人数，觉得不对，少了一个，又突然醒悟过来少的那一个是可怜的叶戈尔。

赫拉格露在军装外面的尾巴甩了甩，他张了张嘴想要说我们走吧，却又哽在了喉咙里。他最后选择了只是转过身，推开被维克托上校半掩上的门，第一个踩上了教室外的地砖。

从新生的教室到惩戒室只有一层楼梯的距离，从一楼的楼梯口向左探头就能看得到。赫拉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混杂在身后二十几人同样沉重的呼吸声里。他伸手想要扶一下楼梯的把手，圆柱形的空心金属，往日休息时间总能听见它发出脆生还带点回声的响动。但是当他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却被刺得猛地缩了回来，只留下一点点白色的雾气在栏杆上，缓缓变浅，然后消失。他便把注意力收回来，专注于盯着脚下的楼梯。他看着有些陌生的黑色皮靴的鞋尖踩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但是他听不清那声属于自己的走步声。

一共四十四级台阶。

老师指明赫拉格来领队，敲门报告的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赫拉格身上。他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让它在肺里好好停留了一会才轻轻呼出去。金色的耳羽动了动，赫拉格还是有些许的紧张，他伸出手去敲门：“报告长官，全员到齐。”

里面没有人应答，他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一点还没有脱去稚气的虚弱声音。他不想去想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只好轻轻推开门，门里面的教官看见他和他身后的人只是示意他们进来。骏鹰堪比狮鹫的视力让赫拉格清楚地看到昏暗的灯光里藏着的叶戈尔，他同时也看见了握在瓦西里教官手里的藤条。

“来的正好，都给我看着。” 维克托上校带着浓厚切成口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藤条很柔韧，还有几处已经有些开裂，看起来不像是近两年才开始用的。叶戈尔光着脊背跪在冰凉的泥质地面上，背对着人群。赫拉格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能看见叶戈尔的颤抖。瓦西里教官的手高高地抬了起来，赫拉格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但是他还是能听见鞭子与皮肤接触时发出的巨大的响动。

瓦西里一共抽了叶戈尔八下。维克托上校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睛看了看叶戈尔，告诉他可以离开了，转身把他们抛在身后自己向门口走去。赫拉格看着沃尔珀吸着气穿上衣服，他偷偷从衣兜里抓出两颗糖塞到了沃尔珀冰凉的手心里。

“只有懦夫会给予弱者怜悯。”

赫拉格整个人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维克托上校会发现他的举动，他抬起头，看见乌萨斯正背对着他，侧过头斜睨着。

他收回手，往旁边站了一步。上校按下门把手打开门走了出去，懒得再分给他们一丝精力。

赫拉格看了看叶戈尔，叶戈尔对他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其他人围了上去，赫拉格被挤在了人群外。

懦夫才会给予弱者怜悯。

他知道这不对，但是又忍不住去想维克托上校留下的这句话。他不是懦夫，那两颗糖不是怜悯，叶戈尔也不是弱者。

可是他又想，自己甚至没有直视那根藤条。没有面对血腥耻辱和残忍的觉悟，下一个跪在敌人刺刀下，躺倒在敌人的枪口前的就会是自己。

赫拉格想不清楚，他才来到这个没有温度没有人性的、充满死亡和血液的世界不过短短三个月。尚未成年的孩子还没有做好承受抵挡肮脏的准备。

他很困惑，但是他没有了别的选择。他只能在这个漆黑肮脏的海洋里沉浮挣扎。他从带着全班人去看叶戈尔受罚的阿纳托利，一点一点成为了别人口中的那个骏鹰；别人对他的称呼从阿纳托利，到下士，到上尉，到上校，最后他单膝跪在乌萨斯的皇帝面前，黑色的发带束起了淡金色的长发，接受了他效忠的主人所赋予的权利和责任。

他也终究站到了当初维克托将军的位置，甚至站到了比他还要高的地方。

和东国开战的前夕，他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奔赴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旅途，他突然听到有人在他门口敲门喊报告将军，他起身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他的一名上尉。

“安德烈，有什么事吗？”

他看见面前的乌萨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选择先问他。

“将军，我，不，是大家，都很想家……” 安德烈停住了，似乎是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

“没关系，有事直说就好，别想那么多。”

安德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下去：“我们想破例把大家聚到一起，唱一唱乌萨斯的歌，做一点乌萨斯的食物，不知道可不可以……”

赫拉格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是年轻人。他才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军中不乏比他还要小的战士，即将要为他们的国家断送自己还没有见过的未来。

弱者，他们是弱者吗？自己同意的话，这叫怜悯吗？

这不是他的第一场战争。他已经在枪林弹雨生离死别中挣扎了好多年。具体多少年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活着从前线回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活着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爱的人的。战场的残酷不允许人们妥善处理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套着黑色袋子的会尸体像小山一样堆在远处。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上空会盘旋着秃鹫，灰白僵硬的手还来不及放开武器。他能听见开火的声音，或许一场战争会有几万具尸体，几万条根本没有机会被人记住名字的生命。

不是的，不是的。能够顶着未知的危险和未卜的前路，不顾一切抛下所有站到前线，拿起武器的人，从不是弱者也不是懦夫。叶戈尔不是，安德烈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战场上有遗憾，有眼泪，有强烈的情感。只有像维克托上校那样的人才叫真正的，被权力地位蒙住五感的废物。

安德烈看着自己的上级陷入了沉默，慌张了起来：“啊，只是想法也不是一定要……”

赫拉格露出了一个笑容，金色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好啊。或许我也可以加入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