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皑皑的白雪，迪卢克艰难撑起挂满白霜的眼皮，远处雪尘掩盖的银灰轮廓变成愈发模糊的背景板。沉重皮靴踩踏积雪发出吱嘎轻响，迪卢克前进的脚步迟缓下去。恍惚间，他的灵魂好像脱离躯壳，越过雪原银灰的背景板飞向蒙德。

拜某位活在传说里的风神所赐，蒙德四季如春，也导致迪卢克对寒冷没有过一个确切概念。凛冽风雪横亘在生死之间，竟成了他复仇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不知过了多久，在迪卢克的意识里只是一瞬，他被谁拎住领子提溜起来，濒死的麻木都为之消退几分。

“喂，张嘴。”

走马灯断在一双深沉无光的蓝眸里，迪卢克溃散的瞳孔在少年身上聚焦，他重新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微启了干裂嘴唇似在求救。

凭心而论，倒在雪地里的这位红发青年样貌并不算差。相较本龄，他裹在艳红卷发中的脸有些过于稚嫩，苍白肌肤表面因低温凝出一层薄薄的霜雪，如冰雕精美脆弱。但达达利亚不懂什么叫欣赏，他只觉得有点不耐烦，便含住一口火水，捏着迪卢克的下颌强行灌下去。

火辣香醇的酒液在冰冷唇齿交接间渡过，迪卢克闭上眼，喉结滚动将酒艰难咽入胃里。这也许会引发什么纠葛，但达达利亚自认为是在做好事，他并不介意把刚救回来的家伙一拳揍回雪地里自生自灭。

达达利亚松开红发青年的领口，这迷失在雪原的外乡人居然摇晃几下站稳了脚跟，看来人是傻了点，但体质还算不错。

同时，达达利亚对上等狐裘的手感非常满意，给家人们各自安排一件的计划逐渐成型。他伸出手，在迪卢克眼前晃了晃:“活着吗？”

“咳咳咳……活着。”迪卢克被酒的味道呛得咳喘不止，刚刚灌下胃的液体带有橙发少年的体温，一下肚就“轰”地爆燃成一片火海，烧得他瞬间从脸红到脖子根，“谢谢。”

风雪比之前小了不少，可见度大幅提升，迪卢克头晕目眩，仍不忘越过少年瘦削的肩膀远远眺望。成片的房屋映入眼帘，雪白的炊烟升入天空，给人带来些意料外的希望。

达达利亚有些惊诧于外乡人的酒量之差，伸手扶住了他:“呃……我叫达达利亚，你呢？”

“夜枭。”

尽管醉得手脚发软，迪卢克还是拒绝了达达利亚的帮助，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厚厚雪层，几经波折后终于推开一家小旅馆的门。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烤面包的甜香气息暖烘烘扑面而来，夹杂少许熬煮蔬果的清香，几乎是瞬间就让迪卢克眼前蒙上一层雾水。

这时，达达利亚不知从哪为他端上一碗番茄汤用于醒酒，红艳艳的浓稠汤底和迪卢克的发色非常相似:“喏。看你前进的方向……是去冬都的？你一个外乡人去那里做什么？”

“嗯。”迪卢克垂下眼睛，小口抿着热汤，许久才作答，“谈一些商业合作。”

“你是蒙德人？”

“嗯。”

“真是遭罪，你们生在自由国度的人很难承受严寒的。”达达利亚歪了歪头，几缕凌乱橙发翘在脑边，有点不羁的意味，“还好你遇见了我这样的好心人，不仅带了御寒的火水，还用初吻救了你。”

最终，好心人被丢在旅馆门外，兜里还装着分量不小的摩拉袋。蒙德贵族老爷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了小旅馆，对救命恩人可怜巴巴的眼神视而不见:“我知道你的初吻很贵，拿着，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好吧。达达利亚握住钱袋，所有不满在数量极其可观的摩拉收买下土崩瓦解。迪卢克意外的很慷慨，给予的报酬足够他为家人买三件上等的狐裘。

以至于一路上有很多消息灵通的流浪汉用觊觎的眼神打量达达利亚，都被他一个一个瞪了回去。

作为远近闻名的惹事精，达达利亚在招惹纷争方面可谓是臭名昭著，近段时间更是加入愚人众快速晋升成讨债人。除去最亲的家人，其余亲朋好友都对他敬而远之，或许追逐极致武艺的战士注定要孤独终生。

不知不觉间，达达利亚走进了一条细长的胡同，几名缀在他身后的大汉明显得就像雪地上的鸦羽:“跟在我身后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们了。”

“那你总得交点辛苦费吧？”混混们也不演了，直接团团包围上来，为首的那人得意洋洋地把玩着一把小刀，“加入愚人众以后的油水肯定少不了，分点给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确实不能怎么样。正当达达利亚为着如何收拾这么多尸体感到苦恼时，一道人影从墙头悄然落下，瞬间制服了混混头子。

紧接着是一阵拳头接触肉体的闷响，以及谁人扑通倒地的声音，或许有混混想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但都被“夜枭”眼疾手快及时击晕。达达利亚站在从天而降的外乡人身边，欣赏他干净利落的格斗技巧，看得入了迷。

“你看起来不像没有解决他们的办法。”自称夜枭的红发青年踢开晕倒的混混，“刚刚为什么不动手。”

达达利亚这才回过神来，眼底残存扭曲的兴奋之意。他捡起小刀挥舞两下，尚在抽条的身体还有着少年的瘦弱，看起来很没说服力:“我出手就只能把他们杀掉，所以我在犹豫……”

“知道了，请问能帮我带个路吗？”迪卢克平静瞥眼达达利亚无芒的蓝眸，没有解释跟踪的理由，“我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地方休息，旅馆太吵了，对我来说不安全。”

倒是可以理解，随身携带这么多摩拉的外乡人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念此，达达利亚摸了摸兜里沉甸甸的摩拉袋:“跟我来。”

一路上，迪卢克把神经绷成随时可能断掉的丝线，他觉得达达利亚踏出的每一步都像在对暗处的敌人发号施令。而后者只是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轻轻松松把容易炸毛的红色人形猫咪领回了家。

“妈，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像往常一样，弟弟妹妹们簇拥着母亲，一窝蜂地挤到达达利亚面前，挨个扑进他怀里蹭来蹭去。迪卢克诧异地目睹橙发少年又抱又牵，热情地邀请他去屋里。

“哥哥，他是谁啊。”一个孩子怯怯地从达达利亚身后探出头来，“你以前从没往家里带过陌生人。”

与迪卢克对视一眼后，达达利亚笑着解释道:“他呀，他和哥哥在雪地里分享过同一瓶火水，也曾并肩作战过，他可厉害了。”

诚然，达达利亚说的话没有一句是谎言，但落在听者耳中，可能就要衍生出许多不同的意味了。

于是看起来大些的女孩率先站出，仰头看着迪卢克:“大哥哥你好，我是冬妮娅。”

紧接着是两个较小的男孩，他们收起刚开始的怯意笑道:“你好，我是安东。”“我叫托克！欢迎来我家做客。”

而他们的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静静观看这一切。

见此情景，迪卢克不好意思再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暗叹一声，嘴角勾勒颇不自在的僵硬笑容:“很高兴认识你们，我的名字是迪卢克。”

哦，这家伙叫迪卢克，原来他会笑啊。达达利亚暗自腹诽一句，若不是见过他矫健利落的战斗身姿，确实很难相信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士。

“有情况？”从厨房走出的姐姐把达达利亚拉到一边，小声询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才不是！”

我们才认识半天！

达达利亚有口难辩，说话声音大了些，迪卢克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略带心虚地摆摆手表示无事发生，然后乖乖拎起酒瓶，带着那一串跟屁虫前去打酒。

家人大概是误解了什么，但这一切都在达达利亚的计划之内，他与迪卢克的关系再简单不过，只是一些利益交换罢了。达达利亚望向墙上密密麻麻的通缉令，有些惋惜地想着，可惜他吻醒的不是什么睡美人，童话故事里的情节果然都是骗小孩的。

当达达利亚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到家时，他的父亲正在为迪卢克讲骗小孩的冒险故事。迪卢克居然听得非常入迷，壁炉橘黄的火光映在他沉思的脸上，恬静美好得像是童话。

这是团聚的日子，但他只配当一个混入其他人家的幽灵。迪卢克摩挲几下被手套遮盖住的邪眼，下意识把自己隔绝在欢声笑语之外。

“不习惯？”达达利亚挨坐在迪卢克身边，端给他一杯火水，“开心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家？早就不存在了。迪卢克拿起酒杯环视一圈，发觉达达利亚的家人们全都面露期待的微笑。而达达利亚也在笑，仿佛套牢了这只蒙德的夜枭，正等着他饮下火水自投罗网。

该死，他早该意识到，所谓的“家”不过是愚人众费尽心思编织的甜蜜陷阱。杯中澄澈液体散发出醇香气味，这也是为了牵制他精心设下的圈套。

迪卢克刚要发作，就被冬妮娅天真的眼神摁坐回去:“大哥哥，你为什么不喝呀？这可是最好的酒呢。”

“喝不惯可以不喝，但这会让我妹妹失望，她还挺喜欢你的。”达达利亚笑得狡黠无比，“叮”地碰了碰迪卢克的杯沿，“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在我们这儿，刚出生就要学会喝酒。”

最终，达达利亚把醉到神志不清的迪卢克扛回房间。

“该说你聪明还是傻呢？”达达利亚把迪卢克安置到床上，撩开鬓角红发看见他洁白的耳垂，“别装了，夜枭先生，我知道你把酒吐了。”

下一秒，迪卢克睁开眼，用红宝石般的眼眸直勾勾盯住达达利亚:“你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如果我们不是敌人的话。你很强大，我欣赏你的战斗方式。”达达利亚的目光极其真挚，“今天可是团圆的日子，暂且当我一天家人怎么样？家人是不能互相伤害的，我们拉钩上吊，说谎的人要被冻烂舌头。”

迪卢克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犹豫地勾住他的小拇指:“好。”

……

“托克，快回来，送礼物的圣诞精灵就要来啦！”冬妮娅把两个弟弟拽到衣柜里，压低声音吩咐道，“等他来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冲出去把他抓住，看一看他的真面目！”

托克缩在一角嘟嘟囔囔:“我敢打赌，圣诞精灵就是达达利亚哥哥扮的，他……”

“嘘！”

一个人影悄然潜入孩子们的房间。

借着昏暗月光，能看见他穿了一身滑稽的棉大衣，头戴一顶红色尖顶棉帽，拿着一个大麻袋弓腰驼背来到床头。

孩子们从衣柜蜂拥而出，扑在“圣诞精灵”怀里，兴奋地大喊:“达达利亚哥哥！”

“真是狡猾啊，跟谁学的？”达达利亚笑眯眯地扶正尖帽，摘去脸上的白色大胡子，“唉，本来还想让真正的圣诞精灵休息一下……”

“什么？”冬妮娅拽着空荡荡的麻袋陷入迷茫，“你不是圣诞精灵？”

壁炉中的火焰猛地膨胀，吓得孩子们惊声尖叫。达达利亚哈哈大笑着把他们揽到身后，看向那骤然出现的身影:“喂，你们怕什么？不是想见见圣诞精灵吗？”

个子高挑的“圣诞精灵”身披黑色斗篷，用一副花纹繁复的银色面具遮盖真容。他从火焰中缓步走出，蹲下身为吓到呆滞的孩子们分发礼物。

接着，精灵做出几个掏摸动作，又耸耸肩表示再无礼物可以分发。他略带遗憾地摇摇头，拍拍达达利亚的肩膀表示歉意。

“等等。”达达利亚拽住圣诞精灵的斗篷，吓得孩子们倒吸一口凉气，“走之前，也要接受我们的感谢吧？”

“……”

迪卢克的眼里露出费解之色，但真的停下了脚步。

“去，要向精灵表达最诚恳的谢意。”达达利亚趁机推了推缩成一团的孩子们，“他又不会伤害你们，谁不上谁就是胆小鬼！”

于是，一个又一个充满谢意的吻落在冰冷的银质面具上，轮到冬妮娅时，她凑在迪卢克耳边轻声道谢:“谢谢你，圣诞精灵——迪卢克哥哥。”

顿时，迪卢克愣在原地，心中有什么在一声声道谢中消融，冰封许久的情感不受控制地化作滚烫热流涌向眼角。数年复仇之旅临近终点，他第一次产生了停下脚步，好好看看周围风景的想法。

“喂，圣诞精灵，你不会被感动了吧？”达达利亚展臂给他一个热情的熊抱，“挺不错的，我等着你结束旅程以后，与我来一场真正的决斗呢。”

“不会停下。”迪卢克略带湿润的眸中燃起复仇烈焰，斩钉截铁道，“说谎的人要被冻烂舌头。”

几日后，达达利亚坐上了驶离至冬的船只。

一只火鸟点亮夜色，从冬都的方向冲天而起，哀鸣声久久萦绕在众人耳边。

“那个家伙居然真敢赴宴啊。”有人感慨道，“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女皇和执行官大人们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达达利亚安静地靠在船栏边，忆起那晚的对话。

“你有没有想过，你杀掉的愚人众可能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妻，为人女……他们和你我一样，也有家人和朋友。你现在收手，再加上我的担保，说不定女皇陛下会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看着迪卢克收拾随身携带的武器，达达利亚知道他去意已决。虽然只认识了一日，但达达利亚不舍得放这样一位获得他认可的战士去送死。

迪卢克对达达利亚的劝说充耳不闻，他束起高马尾，身上缠绕的铁链铮铮作响:“不可否认，愚人众并不全是坏人，我们立场不同罢了。此程或许凶多吉少，但黎明来临之前，必须要有人燃烧自己稍微照亮黑暗。你是个很不错的对手，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会再留手了。”

“你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斗？”达达利亚的胸膛里有莫名悲恸在膨胀，“燃烧过后，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

“……活着吗？”

“活着。”

血泊中，迪卢克似有所感，他抬起黯淡的红眸，向着面前看不清面貌的人影勾勒一抹释然笑意:当然是为国，为家，更为避免这世上更多悲剧的发生而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