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葵西娅突然觉得心情烦躁。

马车已经连续走了很多天，她踏上了回圣天使堡的路，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在那座桥前面迎接她，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兄长。在马车终于临近故居的时候，她开始像每一个愧于面对旧日腐朽罪过突然开窍了的人一样惊惧起来。

圣天使堡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变化。新的教皇已经挂上了风格迥异的新旗帜，它们在罗马街头小巷朗朗晴空下飘扬着，仿佛正昭示着罗马全新的，不可限量的，光明璀璨的未来，在艾吉奥·奥迪托雷，那位刺客，解放了罗马之后。卢葵西娅怅然的靠在桥对面广场屋檐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就在半年前，那位白袍刺客就那么毫无阻拦的闯进来，带走了他朋友的画。

“你以为费拉拉爱我？你眼前的人只是个陌生人，流浪者，一个孤儿。”
“震惊了吧，是不是？失去了这么多。”

那是她那时对刺客的诘问。她无从去思考究竟对方是否能参透自己的愤怒悲伤以及别的什么可笑的情绪，她只想索求，以及也许，复仇。但刺客掩饰的很好，他说着“或许吧。”倾身压上了她，却又把她绑在了窗帘的带子上，带着严肃而有些得意的神情后退了。

她很愤怒，至少在那一瞬间，有种被戏弄的愤怒。不过卢葵西娅也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不傻，他当然会那么做，会拒绝一个十几年前使自己领会了何为“失去”又迫使自己走上永无停歇的复仇之路的仇人的女儿。就如他用他刺客的行动教会了卢葵西娅何为失去一样。她明白，自己这次放走了他，切萨雷肯定难逃一死，他终归是会死在刺客手上的，死在前来为叔叔复仇的艾吉奥·奥迪托雷的手上。
也好，切萨雷死了也算是一桩圆满，一种了结。卢葵西娅颓然的靠墙坐下，想着。他的野心数十年来已经将整个家族，整个教团的心血焚烧殆尽，他已经落败，却还想着自己仍是操盘手——也好，就让她那血缘羁绊早已淡薄的哥哥，情感已消磨殆尽的恋人，死在刺客手里，死在那段了无痕迹的旧日时光里。

“是时候回罗马看看了。”

当切萨雷死讯传来的时候，这是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没有惊痛，没有不舍，没有搅的仆人们心神不宁的面无血色。仿佛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她身披黑纱，就那样平静的坐上前往罗马的马车。而此刻，她正圣天使堡的河对岸，望着那片曾经的故居。
她的惊惧仍然没有消停，在望向圣天使堡的时候这种情绪尤甚。带着黑色手套的掌心握着栏杆与扶手，卢葵西娅沿着台伯河漫步，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正在罗马观光欣赏风景的贵妇人。河水拍打着砖墙翻涌上来，溅湿了美丽女孩深红色的裙角。
“你在看什么？妹妹。”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跑出城堡，切萨雷骑马沿着台伯河找了一路，最终在奥古斯都陵墓旁边找到她的事。
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银边辍绣的深红礼裙，胸前佩戴着圣殿骑士的红十字，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柔软发白。她刚把自己沾染过坎特雷拉的手指浸泡在河水里洗了个干净，站起身就开始打量在发白发亮到耀眼的月亮银辉里波光粼粼的台伯河水。
“我在想，”她一动不动，仍然望着那一片漂亮的银色，全然不回头去看已经从背后环住他的切萨雷。“我在水里洗掉的那些坎特雷拉，他们会流到哪里，又会杀死多少个什么样的人？”
“哈。”切萨雷低头凑到她耳边，气息喷洒在脖颈：“我倒希望他们多杀死几个像你刚刚杀死的那位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一样的人。”
“告诉我，妹妹，你就这么喜欢用别人来试探我的底线吗？”
“我总得找个名正言顺的情人，而不是我的哥哥。”
“不，妹妹。”切萨雷几乎要笑出来，用讽刺的语调揭露了真相，“你十分清楚，不论多少次，什么样的“情人”，只要我把匕首，毒药，或者甚至是麻绳——递给你，甚至我无需开口，你都会像今天这样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而就算你不动手——”切萨雷把自己的手握上卢葵西娅的，一把匕首贴着他们两滚烫的肌肤横亘在中间，冰冷的金属块泛着森森寒意，又似乎成为了某种粘合剂，要把两个人的皮肤铸在一起。“亲爱的妹妹，我也会的。不论是名正言顺的地下情人，还是名正言顺的合法丈夫。”
“这是一桩罪孽，切萨雷。哥哥。”卢葵西娅望着远方流去的河水，“你觉得他们会知道吗？”
“谁？父亲？罗马人民？还是所谓的上帝？”
“他们会知道的……我会确保他们知道，这桩不可触碰，不可提及的亵渎神明的罪孽，敢于议论的人…”
“都将付出代价。”

台伯河的水彻底打湿了她的裙摆，莫名的重量拉着她往下坠。回过神来，卢葵西娅才发现自己往向下倾斜的楼梯走，此刻已经站在了台伯河冰冷浑浊的河水中。绒制布料沾水后变得异常沉重，她沉默的站在这里，仿佛一座黑色的石膏雕像，又像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罗马冷风中的某种不堪一击的尘埃与影子堆就的灰烬。
看来教团的消失并没有给罗马带来什么影响，而切萨雷当年的诺言也没有兑现，台伯河边两个闲聊的平民仍在议论调侃着波吉亚家族是如何实现“三位一体”的。新的教皇，新的秩序，新的势力，已经给罗马带来改头换面的新气象。无论那座圣天使堡曾埋藏着怎样隐秘的谋划，台伯河水曾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与窃窃私语，都已经与它现在的新主人没有了半点关系。它们将会以一个全新的姿态降临世间，在这全新的篇章里，吸纳包裹那些属于他人的善与恶，罪与罚，密谋与诡计。
它们只是一具空壳了，而她也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记忆，她将成为这段过去的唯一拥有者。
而在往后的岁月里，卢葵西娅，将会把它们彻底埋藏，成为费拉拉真正的女主人，成为一个单纯的，不幸失去了家族靠山，每年回故地哀悼几次的教皇之女。成为最后一个记得，也最后一个扼死了波吉亚家族荣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