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妈就是很温柔的，很少会对谁疾言厉色，就算我小时候再不讲道理也从来不着急，永远都等我发完脾气再继续讲她的。我也从来不知道我爸的职业，好像总是在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他是开咖啡店的，后来以为他是哪个公司的经理，小时候也没有计较过。我妈是坐办公室的，我跟着去过她单位，她往那一坐就开始咔咔敲键盘，我在办公室乱跑，很多叔叔阿姨时不时过来和我玩一下。其他时候我妈唱歌，有时候她直播，好像挺多人看，所以也有一阵子我以为她是明星。总之我爸我妈看起来都是老实人，我妈温温柔柔，我爸和和气气，和其他小孩的家庭没什么两样。

　　后来我大概有五岁吧，我妈带着我去找我爸。路过我爸单位附近的商业街，我妈说给我爸买点水果吃，就进了店。她在比较靠里的货架挑选，我在门口附近摸西瓜，一个一个摸，感觉幼儿园门口保卫处大爷的头摸起来就是这个手感，不知道拍上去会不会响。然后店家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一声，进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在我当时的记忆里他很高很高，可能有我爸那么高，也很瘦，可能和我妈一样的体型。我看了他一眼，他挪开视线，瞟了一眼我妈的方向，然后转过头来和我对视了。紧接着我就被他抱了起来。

　　他身上味道很怪，有烟味，发酵之后的汗水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很沉闷的酸味，抱得我很紧。他长得很吓人，两腮陷下去，两个眼珠鼓出来，胡子拉碴，抱着我就走，吓得我嗷嗷喊我妈，刚出声就被他捂住嘴和鼻子，没过一会就有点憋。万幸我妈当时没戴耳机，我至今想不明白，我妈平时炒菜连锅都端不动，那时候像被附体一样，抡了张桌子就过来，真的是桌子，现在去中华街还能看到，那种中式的折叠桌子，铁架子薄木板，当时是放在门口给店老板歇凉用的，我妈抡起来就走，瓜子账本哗啦撒了一地。以我现在来推算，那个男的少说也得有一米九，我妈一米六六，短跑从来没及过格，拖着桌子追出来活活砍在他背上。那个男的当场懵了，一个踉跄，我没抱稳给摔在地上，回身把我妈一个背摔。啥都还没来得及，我妈站起来疯了一样举起桌子来拍他的头，拍的那个桌子邦邦响，我听了都觉得吓人。那是在一个衣服店附近，距离水果店有个一百来米，衣服店的老板娘和我家认识，她过来把我抱进店里，我隔着玻璃门看到那个男的在地上扑腾，好像扯住了我妈的头发，我妈一只手掐着他脖子，水果店的大叔试图拉开我妈，我妈硬是拽着大叔还在打人，地上那男的快裂了，她还在打，就差拿出刀来把他捅死了。服装店阿姨给我爸打了电话，天知道她哪来的我爸的号码，不到十分钟我爸就来了，不过说起来这里离他办公室确实很近，他的速度完全达得到。离谱的是这时候我妈还没停，打人打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甚至那个桌子都被她抡烂了，她把桌面往地上一劈一折，铁架子都给拆了稀烂，竖着拿，又是踩又是捅，又是夹着他的手死命扭，后来可能是手疼，开始提着他的头往地上甩。当事人看起来快死了，满脸是血，地上也全是蹭的血，我妈脸上也全是血，她踹一脚他动一下，就像尸体，尸体的腿脚动态就是那样的。我爸来了之后我妈一下抽干了一样，死死抓着我爸就要倒下，我至今印象深刻，我爸黑着脸把她扶到路边坐下，我妈蜷成一团，我爹点了根烟，过去飞起一脚，那个人就滚到马路另一边去了，隐约看得到我爹把嘴里的烟拿下来按到他的好像是脸的部位。我久久沉浸在震撼之中，这辈子我不可能碰到比这更震撼的事了，甚至后面我知道原来我爸是黑道，都没有那样震撼。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入间叔来了，我妈抓着我爸的手，颤颤巍巍蹲下去，好像在试那个人的鼻息。那天晚上饭我是在服装店阿姨家吃的，我妈还为此登门感谢，不过都是后话了。

　　我真第一次见我妈那么恐怖，当时她完全就是要杀人，我真的想不到，导致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一看见她就哭。她也因为受刺激太大变得不太正常，现在我还记得她那时候只会抱着我傻笑，手上全是她自己的血，蹭到我衣服上吓得我嗷嗷哭，直到我爸过来把我抱走，最后她回西边我姥姥家歇了一阵。又过了好几年，朝奈都挺大了，我才知道我爸是黑道，当时我想起来这个事就问他，我妈也是黑道吗？我爸神情复杂地说不是。听入间叔说，当年那人其实是没钱嗑药，临时要卖我换钱，幸好他嗑多了体虚，也幸好我妈勇猛才能把我夺回来。我问，我妈把他打到什么程度啊？他掰着手指头给我算。断了六根肋骨，差点戳破内脏，重度脑震荡，颅骨开裂，头上缝了四针，鼻梁粉碎性骨折，眉骨骨折，一只眼睛差点没了，鼓膜破裂，左手断了，手指粉碎性骨折，左腿骨折右腿韧带拉伤，尾椎骨裂，还有若干皮外伤，淤伤…其实有一根肋骨是你爸弄断的。我暗里寻思，那也没差多少啊。他又说，你妈被他摔那一下是头着地，后来也是轻微脑震荡，所以她头疼你不要嫌弃她，她是为了你。正好我妈走过来被她听到了，她摸着我的脸说没有那么沉重，叫我不要多想。但是好像越说越沉重，这本身就是沉重事件。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看电影，黑道题材，片子挺老，看得昏昏沉沉，我突然领悟什么是黑道，再想想我爸，一时一些复杂的感情充斥在心里。我回家之后难得找我爸聊天，我爸在阳台喝啤酒，又提这茬，我和他说，我妈真有那么恐怖吗，还是我那时候太小了？我爸抽口烟，朝川啊，别惹你妈生气。我默默点头。